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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女孩上大学有多难

2022-05-30王慧玲

今日文摘 2022年10期
关键词:健全人盲人舞台

王慧玲

终于走进人群之中

路过篮球场,我听到男生们的喊叫夹杂篮球砰砰跳动的声音。有盲人同学拄着盲杖从我身边走过,盲杖底端的滚轮摩擦着水泥地面。因为熟悉了校园路线,我已摆脱对盲杖的依赖,凭借汽车压过减速带的声音,就能判断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是我第一次去学院的音乐厅上表演课,满怀期待。

四年前,全盲的我考上东北一所全日制本科大学,学的是音乐表演专业。这所学校是一所残障联合大学,为残障人士开放了针灸推拿、康复治疗和音乐表演三个可就读专业。我的专业隶属特殊教育学校,但课程是在音乐学院与健全的同学一起上。

这种特殊的办学模式,让我坐到了健全人之中,和他们同频共存,本身应该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全盲的我,并非天生就看不见。

健全人见过的世界我也真切地看到过。小时候我的眼神儿可以看一些东西,坐在第一排能看见黑板,走在路上能看到公交车站牌,还在电影院看了不少电影。

因为天生视力條件不好,小学没上完我就逐渐变成全盲。十一岁那年,爸爸送我去了盲校,就这么一路读到中专毕业。后来身边的盲人朋友都去推拿店上班,我也蹭去南京的一家推拿店工作,工资三千多一个月。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累,感觉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与父母沟通后,我就自己找了所可以读高中的盲校,立志考上大学。

我没有读过初中的功课,那所盲校当时也没开初中部,我就作为借读生,直接跟着读高中。上课的第一天我就哭了,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暑假只好找老师补课,英语和数学在补课期间大有长进。见我有所长进,上高二那年,爸妈和朋友都劝我早点参加高考,我去了,自然是没考上。

因为是借读生,又高考落榜,我也不好意思再回那所学校,在家自学半年多,我每天熬夜背文言文,做数学卷子,把我们学校往年的考试卷子电子版拿回来,自己抄下来重新做。第二年我终算考上这所全日制大学,当时音乐表演专业只招六个残障人士,我是其中之一。

被挤出海面的水滴

坐在音乐厅的座位上,同学陆续从我身边走过、落座,音乐厅喧哗起来。不久,随着喧哗声偃旗息鼓,从台上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她是今天的表演课老师。自我介绍后,她开始邀请同学一个个上台表演,让他们模仿一下小松鼠的神态和动作。我听到舞台上传来蹦跳的声音,舞台地板被同学们跺得咚咚响,我坐在台下跃跃欲试。

终于轮到我。老师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说了一段话:“我们表演要有动作,你们不方便,等以后有语言类的表演你们再上来吧。”心情瞬间跌入低谷,我感觉自己面部僵硬起来,音乐厅的舞台应该很宽,却没有我的位置。

我像一颗不融于大海的水滴,被卷着走了一段,最终还是生生被海流挤了出来。

如果说在等待开学、等待真正汇入人群之前,我想象的是可以一点点消弭我和人群的差距,那么读完四年大学,我认知上的收获,实际上是更为具体地感受到与健全同学有哪些无法弥合的差距。

我们寝室六个女生,都是盲人女孩,有全盲、半盲和低视力。盲人这个群体也存在鄙视链,低视力的嫌弃半盲的,半盲的嫌弃全盲的,全盲的则在鄙视链的最底端。我们寝室有个半盲女孩,心高得很,不太和我们全盲的人聊天,发誓要找一个健全人男朋友。

我和寝室另外三个全盲女孩关系较好,常一起逛街。出行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拄着盲杖一个挎着另一个的胳膊,站成一排往前走,盲杖在我们脚下相互碰撞。冬天,冰雪未消的日子,如果有一个人滑倒,整个队伍都会倒下。

有一次,我们四个人参加学院的朗诵演出,穿好礼服,蹬着高跟鞋,每个人都自带气场。上舞台时,不知是谁先发出第一声“扑通”,然后就接二连三的“扑通”,大家摔作一团,引起台下哄堂大笑。四个人既紧张又羞耻,相互搀扶起来,鼓励一番,继续勇敢地往舞台上走。

对我们盲人学生来说,为了能让健全的同学看到,付出再大代价都在所不惜。

我们只能依靠嗅觉和听觉,试图融入健全同学的生活氛围里。原本食堂的窗口我们几乎都能背下来,一楼第一家卖汉堡,第二家卖面食,第三家卖煎饼。但调换窗口的事时常发生。有一次我想吃煎饼,到达第三家窗口时,发现味道不对,变成了炒菜。我在空气中嗅到一丝汉堡的味道,顺着一排窗口往前走,在第八个窗口找到了它。

点餐完毕扫码付款,有时工作人员很忙,顾不上理我。二维码有的窗口放在台子上,有的窗口挂在很高的位置。运气好时,拿起手机,打开扫一扫,手腕一抬就能听见清脆的一声“滴”。运气不好就要花点时间找方位,胳膊在空中甩来甩去。

学校里有咖啡自动贩卖机,特教学院也放了一台,能做热拿铁、美式咖啡。但它的一切功能都是触屏的,没有任何语音提示。于是买咖啡就相当于抽盲盒,今天乱点一通,扫出一杯拿铁,明天点出一杯卡布奇诺,后天可能点出一杯美式来。有位盲人同学花了十几块钱,结果刷了杯白开水。

最大的困难是没法写汉字。学校用的还是统一的纸质试卷,我们又不能不答卷,最后学院想出给全盲的同学找代笔的方法,安排同学帮我们写卷子。

每次考试的时候,老师把卷子发下来,代笔就坐在我身边,我们低声对话。他念题,我说答案,他再帮我写在试卷上。遇到比较复杂的题,我会花大量时间算,代笔会表现得很不耐烦。这样的考试,注定无法和健全人比分数。

大二时我变得非常自卑,觉得自己不行。连出门拿盲杖这件事,我都打心眼里觉得羞耻,认为盲杖代表残缺、丑陋、亦步亦趋、缓慢迟钝,一如我自己。后来一位朋友对我做了一番开导,我才鼓起勇气再次拿起它,可还是会不习惯,忸怩,甚至会脸红。总觉得有很多目光在盯着我。

找回自己

大学四年,是我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的过程。那段时间我开始刷各类网页,想做一个勇敢表达的人,把不喜欢的东西用文字写下来。当我袒露自己身份,网上很多人问:盲人的世界是不是一片黑暗?盲人怎么上网?盲人怎么打字?

我深刻地意识到,也许盲人这个群体真的与主流社会脱节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听京剧,那种绵长的唱腔,华美的戏词,填满了我大半个精神世界。

幸好在网上我遇到了媛媛。她是健全人,后来成了我的闺蜜。媛媛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后来开始送我化妆品,为我写化妆教程。她试着代入我的处境,告诉我如何涂口红不会落在嘴唇外面,眼妆怎么化才不会出现事故,眼线笔应该怎么握才不手抖。与她聊天接触中,我感受到了真正的关心和平等。她把我拉了起来。

一次社团晚会结束后,我得到了一个气球,回寝室的路上,我握着盲杖,突然想要把气球挂在盲杖上面。于是立马行动,把那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小东西挂在盲杖手柄绳上,想来很可爱。我尝试把盲杖当成一个小姑娘来对待,后来挂了一个小公仔,浅色小熊点缀着我的小手杖。它成了我的仙女棒,抵御一切不顺心。

童年能看见时,我最喜欢照镜子,欣赏着自己做出的表情,提着裙角来回走着自创的台步。也许这正是我此后向往舞台的原因。

我渴望被看到,对于舞台、表演和聚光灯的执念,到了大学彻底被激发出来。大一我就加入了合唱队,不过合唱队那么多人,我的声音也会被盖住。

在学校无法实现我的表演愿望,我下定决心出去学,于是报了一个配音线下培训班。上课的地点在一间很大的形体教室,和我一起去学习的都是健全人。我开始很担心自己是个异类,害怕给大家带来困扰。结果证明我想多了,大家没有因为我是个残疾人而特殊照顾我,更不会让我走捷径。

给我们上台词基础和表演课的老师叫刘扬,他是个演員,在网剧《穿越火线》里面演过“猴子”这个角色。表演课上,老师会播放一些动作教学视频,带着同学跟着做。我想起那堂音乐表演课,害怕极了,怕刘老师也会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到一旁,不让我表演。

没想到,刘老师叫了我一声,让我去前面,手把手带着我做运动。一开始他用口令教我,我肢体不协调,他就过来手把手教我做,每看我完成一个动作,他都会大声说:很好。我很激动,他和别的老师不同,主动向我的小世界走了一步,这已经让我很满足。

追逐美丽,热爱表演,我私下里为此做过很多事,它也悄悄改变着我。很长一段时间,京剧是我黑暗岁月里的一道光。

水袖、马面裙、腰包、对批、云肩、顶花、泡子、偏凤、片子、线连,它们从指尖掠过,头面碰撞的声音都是那么悦耳。我还订做过京剧的戏服,也买过头面,虽然不会梳头,也不会化京剧妆容,但那种能把美紧紧握在手中的安全感很棒。

我记得《小王子》里面有一句话: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如果世上所有的美丽都要通过眼睛去看,那这个世界该多么单调。

现在我已经毕业,在网站上兼职配音员,读小说挣钱,用嗓子演绎别人的生活百态。不过我仍然怀有演员梦,生活中,地板是舞台,白墙是大幕,我不断练习,渴望未来,站在舞台上一张嘴就能风华绝代。

(杜志文荐自《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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