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
2022-05-30朱辉
朱辉
网络流行语年年都在变,它们火得快,消失得也快。倒是有一些市井俗话有极强的生命力,比如“好死不如赖活着”“站着说话不腰疼”。
对于“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一直觉得逻辑上有问题。没死过,怎么知道“好死”的感觉?至于“赖活着”,绝大多数人也没体验过。许多人将之等同于穷困潦倒,其实这远未触及“赖活着”的下限。
六年前,父亲确诊晚期结肠癌,80岁高龄动了一场大手术,切除了大小肠和胆囊,靠右下腹部开的造口排便。以他的年龄和病情,医生原本预计术后五年生存概率极低,然而他到今年已术后生存了六年。
“这六年相当于捡来的,看看检验报告上这些数字,一般情况下,他早就去世了……”大年初一,父亲被送进医院急救,医生对我们说。
这六年父亲生活质量很低。晚上睡觉时,造口袋里的粪水经常溢出来,污染了衣物、床铺。母亲要忍着恶心清洗。父亲很愧疚,常常整晚坐在藤椅上睡觉,以降低造口袋满溢的风险。夏天还好,虽然坐着睡难以进入深度睡眠,好歹不冷。到了冬天,即便穿着棉大衣坐一晚,也很容易感冒。一旦感冒,又极易发展成重病住院,一家老小因此要忙上十天半月。
《武林外传》里,佟湘玉有一句经典台词:额(我)错咧,额一开始就错咧,额如果不嫁过来,额的夫君就不会死,额夫君不死……这几年经常住院,父亲也有了一套逐渐固定下来的口头禅:“我错了,当初就不该动手术、开造口。如果当初死了,后来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你们也不会受那么多累……”我们知道父亲是有感而发,也明白他这么说,部分原因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反应。
“能不能给我做个安乐死?”大年初二早上,经过整晚输液,父亲神志清醒了一些,对医生说。医生批评了他,说他是法盲,我们国家不允许安乐死。
大多数时候,父亲无法和医生、护士直接交流。因为他说一口上世纪60年代前的“古上海话”,多数人听不懂。父亲有着浓郁的上海优越感,几十年间,一直拒绝学本地方言,也不学普通话。因而如今每每病重,都没法请护工。
除了语言沟通难题,父亲有几十年烟龄,造成喉咙长期肿胀,插胃管非常艰难;他还患有比较严重的前列腺炎,插尿管比别人疼得多……每次抢救时,父亲都喊得撕心裂肺,震动整个病区。一生埋下的那些雷,静默大半辈子,在人生最后阶段,全都引爆了。
经过治疗,父亲于2月中旬勉强出院。半个月后,再次被120送回了抢救室。父亲又嚷嚷着求速死,这回医生没理他。等病情稳定了,医生告诉我们这次真的来日无多。
治疗了几天,父亲有了点缓解的迹象。“你们别打瞌睡!吊瓶都快打完了!”他多次发出这样的惊呼。我们一看,其实还有大半瓶,起码还得滴一个多小时。我想起范文程劝降洪承畴的一段故事:洪承畴起初大骂,范文程便与他谈古论今扯闲篇,说着说着,房梁上灰尘掉落到了洪承畴的衣服上,他连忙拂去。范文程回去后禀报皇太极,承畴必不死,惜其衣,况其身乎?
父親想必也如此。住院后第五天,33岁的大侄儿来探视,告知父亲,年底他就有曾孙子了。父亲面露喜色,继而神情黯淡……
安乐死违法,而尊严死,我们正在帮父亲完成。如今一切治疗只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没有用副作用很强的猛药。其实即便安乐死合法,结束一个亲人的生命,肯定还是会给我们留下长久的心理阴影。
“你们奶奶是在睡梦中去世的,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望着病床上的父亲,母亲说。
(顾梦曼荐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