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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转盘

2022-05-30波锐

科幻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吉娜尼克号码

波锐

吉娜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见那个飞快的转盘了,但她能听见。这不可能啊,她想,现在一切都是电子的了,只有小时候在商场的儿童节活动上,她才见过真正的转盘:一块花里胡哨的圆形塑料板。可她的确能听见转盘转动的声音,听见它越来越快,发出“呼呼”的响声,达到最大转速,再逐渐慢下来。接着,一个悦耳的电子女声报出了数字。吉娜抿了抿嘴,攥紧了手里光滑的热敏纸。根本不用张开眼睛,她就知道这不是她的数字。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挤过乌泱泱的人群,走出了優生大厅。在她身后,屏幕上的转盘仿佛被整屋人的目光所推动,又开始缓缓地转动起来。

一条曲线优美的白色钢筋象征着翅膀,门廊洒满了黄色灯雨。尼克把车开到门口,她坐上副驾驶。电台刚结束一条金融市场的新闻,正开始播报下一条:“今晚,每月一度的基因摇号在优生中心如期举行。据悉,共有十三个幸运家庭摇出了A类基因组合,其中更是有A-11号这样极其罕见的优质组合。上次有人摇出这样的号码,还要追溯到三年以前呢。这对令人钦羡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尚未出生便拥有了十万人中只一个的顶尖天资——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下面我们的记者将对他们进行采访……”

吉娜伸手把音量调到零,车里顿时一片安静。她靠回椅背,望着窗外奔流不息的一盏盏路灯,感到疲惫不堪。又一次,又一个月,又一场徒劳。那张该死的转盘,那些该死的五位数字。20以下的号码,她从没指望过,40以上,哪怕50,一个普通的A类基因组,甚至是B类(但得是30以前的),她就完全满足了。可一个月又一个月,整整一年了,什么都没有。转盘的指针总是在最后一刻从她选的数字上滑开。

一辆车开着刺眼的大灯从对面呼啸而来。她发现自己手里仍然攥着那张纸。前三位都对上了,这是他们迄今为止最接近的一次。天啊,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也许就是这一次,而他们彻底错过了。就因为一个错误的数字。想到这儿,恐惧和愤怒一齐涌了上来。“我就说第四位该是3。”她大声说,“可你妈一定要选6。”

“这种事不就碰运气吗,谁说得准。”尼克漠然地说,“上次你从朋友那买的算法又怎么说,结果只对上了两位。”

“她认识至少三个人,通过这个算法摇到了相当好的基因组,有一个甚至是A类的。”

“可为什么到我们这儿就不管用?”

“我怎么知道,也许他们改过了代码。”她愤怒地说,“你是在怪我吗?”

“没有。”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只是在想,当初如果留下这笔钱,我们就能换自动驾驶了。这样我也不用每次下班,都找借口留到最后走。让人看见我打方向盘实在太丢人了,就跟个底层人一样。”

“那又有什么关系。孩子没出息,赚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她说,“只要能让他在起跑线上多领先几步,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我当然也愿意。”他赶紧说,“可这不是不管用吗。你花了那么多时间研究,我们还是从来没中过。这就是个运气问题。”

“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每个月都有那么多新的A类和B类诞生。我们认识的人里面,那么多人都摇出了好号码,难道就眼睁睁被他们超过吗?”她的口气突然转冷,“是不是就算我生出个白痴,你也根本不介意。”

“他们会修好的,你明知道现在已经没人有缺陷了。”尼克疲倦地说,“我只是在想,也许我们生个普通孩子就好。不要更高的智商,不要更多镜像神经元,也不要更强的运动能力。就一个普通、健康的孩子。”

她闭上眼睛。“可他怎么生存呢?”她说,“一个连D类都达不到的孩子,在一堆A类、B类和C类里,他怎么生存呢?”

“就像我们一样生存啊。”尼克说。

“像我们一样?”她讥讽地说,“也许当初你妈摇出个C类再生你,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尼克仍然盯着道路前方,两只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两人不再说话。她知道自己伤到了他,却同时感到快意和懊悔。说到底,这不是他的错。当初他妈妈摇出的D-73号——如今这个号码已经被取消了——就决定了他随遇而安、胸无大志的性格。当然,后天教育本可以改变这一点,但要花很大精力,而她的婆婆显然也没能做到。吉娜无论如何也不要成为这样不负责的母亲。

把一个孩子,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带到世上,这既是份馈赠,也是份重负。实际上,孩子的成长完全取决于父母。过去,他们还可以说:我尽心教育了,给了他最好的环境,但他仍然不学好,这不是我们的错,恐怕是他本性如此。现在这个借口不复存在了。你给你的孩子摇出最好的号码了吗?没有?那你有什么资格把他生下来?他此后一生中遭受的所有痛苦和挫折,其中都有你的份儿,就因为你没能给他足够铭刻在基因里的美好品质。性格和认知能力是由神经元网络的构成决定的,而研究证实了这种构成取决于两个要素:先天基因和后天培养。把一个孩子带到世上,就意味着把他可能经历的所有美好和不幸带到世上,意味着创造出无数痛苦、快乐、欣慰和孤独的瞬间,意味着创造出爱。没有比这更重大的责任了,创造爱,就像圣徒和艺术家所做的那样。她在疾驰的汽车里闭上眼睛,顿时一个孩子浮现了出来:他在一块草坪上玩耍,柔顺的、滋润的头发打着卷,胖乎乎的小手举得高高的,试图抓住一只蝴蝶,阳光下他看起来是那么闪耀。这将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她想。

宴会已经开始,会客厅里人头攒动。她悄悄溜进去,从侍者盘子上拿了杯香槟,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中找到熟人。大部分人都打扮得很时尚,穿着各种新材质的衣服,有些人的耳后发着荧光,而肌肤闪耀着金属光泽。这次树宴的主人是对演员夫妇,丈夫连着两年入围最性感男星榜,妻子因在最近大火的一款拟感游戏中饰演陪伴玩家的女主而一举成名。也许因此,他们才急着拥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好与目前的身份相称。

倒是艾丽娅先看到她,向她招手。吉娜小心翼翼地举着手里的杯子,侧身从人群中穿过。艾丽娅身边围着四五个人,显然已经形成了一个临时性的谈话圈子。还没走近,她便听到其中某个人清晰的说话声,“这完全是个公平问题。试想,如果基因编辑进入自由市场,谁将是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富人。他们的孩子本就拥有更优质的教育,现在再加上经过精心设计的基因,几乎生来就把别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富生富,穷生穷,几乎是新的种族分化了。而转盘呢?你有钱,对不起,跟别人一样摇号去。你摇出好号码的概率不比乞丐高多少。彻彻底底的公平,甚至比命运更加公平。要我说,这才是进步。”

不出她所料,大家谈的话题果然是这个。毕竟再过一周就又到下轮摇号了。时间真快。第三位和第四位,现在已经基本确定,但是在第一位上,她还有些犹豫不决。她关注的两名摇号专家给出的分析大相径庭,但似乎都很有道理。

艾丽娅容光焕发,穿着一条星空似的闪闪发亮的裙子,向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垂下的一缕发丝。像这种场合,艾丽娅都会雇一名造型师来替自己打扮。要是我有自己的造型师,吉娜想,我也会这样光彩照人。实际上艾丽娅平常根本不打扮,有時候吉娜去工作室找她,连着工作了几天之后她邋遢得简直难以想象,不逼她甚至不愿意去洗澡。

要是你们能看到她那时的样子就好了。吉娜呷了口酒,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变出了笑容。她抓住艾丽娅瘦长而有力的手捏了捏。

“这里还好找吗?”艾丽娅问,“我本想等你来的,可他们一直急不可耐。”说着,她露出些愠色。艾丽娅看不起自己的客户,这是众所周知的。奇怪的是,这也正是客户欣赏她的原因之一。

“倒是差点儿在庭院里迷路,幸好有人正巧经过。”吉娜笑着说。

“啊,这些讨厌的迷宫。自从土屋造作获了奖之后,最近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哪里好。”艾丽娅说着摇摇头,“尼克没来吗?”

“他在家看决赛。”吉娜说,“反正带出来也不长脸。”

艾丽娅笑了,“你上次跟我讲的新工作呢,进展如何?”

“大概就弄株变种雪莲吧。”吉娜淡淡地说,“把蓝色妖姬的花色基因移接过去,再弄点冰晶。我记得几年前有人做出了霜冻效果。”

“你之前跟我讲的仙人掌方案呢?”艾丽娅叫道,“那个多棒啊。”

“他们觉得雪莲的寓意好。”她简单地说,“毕竟只是家小型冬眠公司,只想要点商业设计。”

艾丽娅同情地摇摇头。“太糟了。不管怎样,”她说,“开业展览的时候记得叫我。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设计。”

“我才不叫你呢,反正你也会忙到忘记。”吉娜故意撇了撇嘴说道。

艾丽娅装出受伤的样子,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的经纪人走到她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肘,耳语了几句。她露出无奈的笑,“等我一下。”然后就跟着经纪人离开了。

吉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吞了一大口酒。她打算再待半个小时,等看完艾丽娅的新设计之后就借口离开。“我根本不该来的。”她闭上眼睛,又吞了口酒,每一次,每一次都不该来。可她真心喜欢艾丽娅的设计,这才是最糟糕的,她苦涩地想。

“为什么不让大家都有个好基因呢,”她听到身旁的女人说,“分出三六九等,算哪门子进步。”

回答的男人打扮相当古典,一身鼠灰色西装,只在领子上佩了枚宝蓝色的徽章。“在未来,或许,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人类从没建成过无阶级的社会。社会建立在分工的基础上,有分工自然就会有差异。无论如何进步,都会有部分工作相对来讲缺乏技术含量。举例来说,我们现在的公共交通已经实现了全自动化,但还是需要有人负责管理和维护整个系统,搞点修修补补。这样一份单调而简单的活儿,只会令一个A类感到痛苦,而让一个能力刚刚够得上的人来做,他则会尽职尽责,并且心满意足。”

“还记得我大学时候那个男友吗?”艾丽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也是这样,对什么事都有一套理论。”

“他是做什么的?”吉娜没话找话地说。

“谁知道,这儿什么人都有。哦,好像是哪门子投资顾问,专门负责管理和维护别人的投资组合。”艾丽娅拉起她的手,“你是要在这儿听他发表讲话,还是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树?”

“天啊,真美!”她在心里叹口气。

她们沿着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前进。那棵树就坐落在路的尽头,笼罩在玉质一般温润的月白色光晕里,树下一侧是一潭宁静、精致的湖水。简直像仙境。

“你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艾丽娅说。

“榕树,显然。是花叶榕。”吉娜说,“不对,是柳叶榕。”

“你眼力退步了。”艾丽娅笑。

“因为我做的都是小作品啊。”她平静地说,“以前,九年前,夏帕市政厅前面的广场想要棵树,曾经联系过我,当时我想用的就是榕树。不过后来他们找了个西雅图的工作室。”

逐渐靠近那棵树,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或许艾丽娅借鉴了她的创意。当然,并不是有意的,可能只是潜意识里自动浮现的,连艾丽娅自己都没意识到。毕竟灵感的来源总是混杂而难以预料的。“天啊。”她想,“我又开始妄想了。”为了掩盖自己的想法,她大声说:“完全是你一贯的风格,完全是艾丽娅式的。”

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垂着的枝条了,繁星似的花朵瀑布般倾洒下来,在夜空下静谧地燃烧着。肯定混了紫藤萝的基因。它们仿佛一只只小拳头,又像一群酣栖的白色萤火虫。

“摸摸看。”艾丽娅说。

于是她伸出一根指头。在碰触的一瞬间,这只雪白的拳头忽然张开,花瓣像一根根短小多肉的手指,一把将她抓住。

“捕蝇草。”吉娜说。她轻轻把指头拔出来,花瓣静止了两秒,便缓缓收拢了回去。细腻的触感仍然残留在皮肤,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这像什么。“婴儿。”她喃喃地说。这是婴儿抓母亲的手指。

艾丽娅点点头,“我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他们高兴坏了——他们正打算要个孩子。不过接下来的部分他们就不大高兴了:这些花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氧化,变黄,变黯淡,像坏掉的灯泡,然后逐渐长出老年斑似的褐斑,最后枯萎成灰烬掉进池塘。”

“他们能接受?”

“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艾丽娅笑着说,“害怕被人说没品位。”

吉娜抬头看着这一树辉煌,想象它在时间中逐渐凋谢的样子。“创造力。”她想,“这是没办法的事。”涉及到神经元建立新链接的能力,B-43号,比常人高出27%的活跃度,或者B-27号,链接的稳定度会低33%-41%,因此横向思维是这类人天生的思考模式,当然副作用是情绪较不稳定。大多数A类都有这方面的基因组。当然,艾丽娅是自然生产的,但如果去检测一下基因,肯定也有。“有些人就是天生命好,”她愤愤地想。很快又感到一丝酸楚,为自己甚至在嫉妒最好的朋友。

艾丽娅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树。“有时候我会觉得……”她脸上突然露出了哀伤的神色,“现在的我只是过去投下的一道影子。一团火,曾经明亮地舞动,现在只剩虚幻的余热。那时候我们一心扑在创作上,整天在学校的实验室待到深夜,热情、纯粹,为一点点进展欣喜若狂,为一点点失败大吼大叫。再也没有了,那样的日子。”

“不……”吉娜说,“不。”她不禁伸手去摸艾丽娅的脸,那张脸因为悲伤而显得憔悴,“你没有变,还是跟从前一个样子。”

艾丽娅轻轻把手覆在她手上,“你知道我的工作室一直有个职位空着。”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来呢?”她说,“你不想念吗,过去那种不顾一切的生活?”

吉娜把手抽出来。因为没有用啊,她闭上眼睛。自从大学毕业那次大赛,艾丽娅拔得头筹而她一无所获,她们生活的路径便渐行渐远。自己什么也做不出来,像台坏掉的引擎,徒劳地空转。“黑曜石。”她突然说。

“什么?”

“没什么。”她把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回去吧,我有些冷了。”

她睁开眼,发现边上躺着个男的。头昏昏沉沉,一下子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她坐起身,环顾四周。是在宾馆里,微弱的阳光从薄纱窗帘透进来。衣服凌乱地散落在灰色的地毯上。她钻出被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浴室。

裹着浴袍出来的时候,男人刚醒,揉着眼睛,给自己点烟。她趁机打量了一下他。“还行。”她想,“不算亏。”她走过去拉开窗帘,阳光顿时照亮了整间屋子。已经是大清早了。

男人举起一只手遮挡光线。“早,”他说,“昨晚喝得可真多。”

她试着回想,脑子仍然一片空白,“我们在树宴上碰见的?”

“算是吧。”男人耸耸肩,“我在庭院里撞上你,你好像迷了路。看你喝得有点儿醉,我本打算送你回家。但你好像不大情愿,于是我们又去了酒吧。你真的一点儿不记得了?”

吉娜摸摸脑袋,“现在想起了一点。”她从兜里摸出手机,发现尼克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该死的,”她想,“回去再说吧。”

“老天,你倒是给我讲了很多。”男人说,“生态艺术真有你说的这么好的话,我可能会考虑一下这方面的投资。你有兴趣当顾问吗?”

吉娜这才认出来,他就是昨天高谈阔论的那个投资顾问。“自从环保运动席卷全球,这是当代艺术最火的领域。”她说,“真不敢相信你没听说过。”

男人耸耸肩,“我投资的风格比较谨慎。”

“把你手机给我。”吉娜向他伸出手。

“不用了吧,我明白的。”男人摊开手,一小截煙灰掉到了雪白的被子上,“你很难过,想作践一下自己,都有这种时候。”

“把手机给我。”

男人叹了口气,乖乖把手机交了出来。

吉娜打开瑞科记忆的APP,选择删除从昨晚九点到现在的全部记忆。接着又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我的记忆已经开始有点模糊了。”男人接过手机,“趁彻底忘记前。”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

“我不会打给你的。”

“别误会。”男人说,“什么时候你厌倦了摇号,不妨试试这个号码。也许能解决你的问题。”

吉娜看着他,突然注意到他的满头黑发里混杂着几缕暗红色的发丝。植入大脑的生物芯片正在发挥作用,消除昨晚的记忆,很快就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可至少现在,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在昏暗的酒吧里朝他大吐苦水。事业、基因转盘、丈夫。酒精害人啊。

“进厕所去。”她说,“我要换衣服了。”

男人叹口气,从银烟盒里又取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赤裸着身子溜进了厕所。

换好衣服后,她拿起那张有着仿木纹理的烫金名片。手感很好。“怎么解决?”她问。

“不是所有人都对教育那么上心。”男人的声音从厕所传出来,听上去嗡嗡的,“有些人宁愿用自己的好手气换笔现钱。”

“可基因组是实名制的,禁止买卖。”

“这就是我这样的人派用场的地方。”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吉娜忍不住问。

“投资啊,各种各样的投资。人脉、蝴蝶、战争视频……”男人说,“还有后代。”

也许这根本就是个骗局,她盯着名片寻思。上面除了一个电话号码,其他什么也没有。一个出入上流社会的职业骗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但在参加完一个姐妹的庆祝会之后(她摇出了一个C-19,以后生出的孩子的记忆力注定会比平均水平好上17%),她还是拨通了这个号码。

事情比她想象的进展要快。再次见面的时候,男人就给了她一张写满号码的单子。

“没有A类吗?”实际上,上面连B类号码都是在50以后的。

“你想看我也可以给你,我们有张短名单。”男人说,“但我查过你的资产状况了,老实讲,不在你的承受范围内。上面标的价格都只是预估的,真到成交时卖家完全可能临时翻脸,多要个五六十万。彻彻底底的卖方市场。”

真到了抉择的时候,她反而犯了难。该选哪个号码呢?整天在工作室,她就拿着这张名单和自己的笔记对照。基因组的选择并不是件单独的事,而是整个复杂系统中的一环,涉及到和培养环境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同样一个基因组,在环境A里可能是好的,放到环境B却完全可能产出坏的结果。一个侵略型的基因组合,出生在上流社会,可能会成为富有魄力和手腕的商业领袖,而出生在贫民窟,就可能沦为暴力罪犯。还有种情况,如果基因组和培养目标不符,那么即便再好也发挥不了作用。最典型的就是运动能力一类的基因组,如果日后不从事职业运动员或者警察一类的工作,几乎派不上用场。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更好运动能力的孩子往往会在运动场上更受瞩目,因此变得更外向、更自信,辅以适当的教育方案,说不定最后会比其他的基因组表现更加优秀。总之,孩子的培养就像所有复杂系统一样,遵循着蝴蝶效应,因此必须小心谨慎,在每一步都做到最好。

终于,她选定了B-71号。这个基因组能够增加14%的专注度。而专注,就意味着效率的提高,意味着每一分钟都能比别人干更多事。加上适用范围很广(毕竟干什么事不需要专注呢),价钱也合适,她用手指揉了揉被子,尼克在身边张嘴打着鼾。

就是它了,吉娜下定决心。

“三百万?”尼克吓了一跳,险些放开方向盘。

“只要把房子抵押掉就行了。”吉娜说,“我们可以慢慢还。”

“不行,绝对不行!”尼克坚决地说,“肯定是骗子。”

“我们可以预付款。”吉娜说,“先付一百万,生好孩子后再付剩下的。”

“可基因组是实名制的啊。”

“只要有代孕医院的证明就行了。”

事情是这样操作的:买家和卖家到同一家代孕医院登记生产,但两组精子和卵子都是由买家提供的。等到胚胎在孕育机里发展到一定阶段,再进行掉包。这样买家名下的就成了基因编辑过的婴儿。

“那另一个孩子呢?”尼克问。

“他们会处理的。调节某个参数,弄成死胎。”

“天啊!”

无论她好说歹说,尼克就是不同意。这个谨小慎微的后勤部主任!她睡不着,站在阳台上抽烟,看着夜空的腹部渐渐浮现出一抹阴郁的蓝。当初嫁给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她觉得自己快要忘记了。有时候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她又恨恨地感到某种羡慕。无忧无虑,似乎不曾失落,也没有过遗憾。

不过,其实她本人也有所顾虑。三百万毕竟不是小钱,而这一切又得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她对那个男人并不了解,尽管他带她去看过那家医院,还和医院里的某个主任聊了聊。但她完全清楚这一切都是没有保障的,如果被骗了也无处伸冤。或许还是继续摇号吧,说不定就在下个月呢。也许就在下个月。

“下个月再摇不到的话,我们就打算放弃了。”凯瑟琳吸着奶茶说,“一个D也好呀,都他妈两年了。”

她们逛街累了,正在歇脚。咖啡店的玻璃幕墙对过去是另一家商厦的大幅电子屏,荧白的背景上女人微张着艳唇,露出诱惑的神色。

“我们到下个月也就一年了。”吉娜说。

大学里她们的关系也没有特别亲密,如今却经常玩在一块儿,或许是摇号上的共同失利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凯瑟琳结婚后就当起了家庭主妇,每月初的摇号俨然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因此说奇怪也不奇怪,她是吉娜朋友中在这方面消息最灵通的一个。

“我们打算转移阵地,我现在觉得还是后天的培养更为重要。”即便上次出来玩时她还是名坚定的先天论者,“你听说过‘泰德科技吗?”

“是家教育机构吗?”

凯瑟琳点点头,“新开办的,会员制。据说很多上流社会的人都打算把孩子送过去。科尔在到处托关系,希望能弄到个名额。”

“这么火,有什么特别的?”

“可了不得,相当超前。”凯瑟琳摇摇头,像是不敢相信的样子,“理念是把意识技术引入教育中。我问你,教育中最难的一点是什么?”

“不可控因素太多。”这早就是教育工程学的共识了。

“所以他们的思路是,从三岁开始,就把孩子完全放置在虚拟环境里。这样就完全可控了。他们会根据不同的教育目标设计不同的剧情线,每条剧情线都有上百个情节点,每个情节点都承担一定的教育功能。只有孩子给出的反应落在规定的范围以内,才会解锁下一个情节点,不然的话,就会删去记忆重新开始,几百次几千次,直到该情节点的教育目标得到完成为止。”凯瑟琳出神地说,“完全可控。”

“可这不是完全同质化了吗?”

“才没有。标准剧情线只是个大纲,实际上每名孩子都会配备一个专业团队,随时根据他的具体成长情况进行技术调整,按照家长的意愿,保留某些特质,删去另一些。尽管一開始走的是相同的剧情点,但很快每个孩子就会展现出不同的面貌。”凯瑟琳说,“我拿到了些内测数据,他们甚至安排了一名NPC与其中一个孩子相恋,然后让它得病早逝,就为了促使那个孩子萌生出从医的愿望。当然,光这一个情节不足以成事,后面还伴随着几十个情节点巧妙地反复刺激。跟你讲,他们的团队……”

凯瑟琳继续滔滔不绝,越讲越兴奋。可吉娜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她望着对面宽阔的电子屏面,图画已经换成了一家三口在一片鲜嫩的草地上野餐的景象。在她眼里,那幅画面突然开始越升越高,越升越远,逐渐消失在空灵的天际,将她远远抛在这片钢铁森林之中。

“用一个个场景将心血灌注进一个意识,在它身上塑造出完美的形象。”凯瑟琳叹了口气,“这完全就是艺术啊。”

“你说,”吉娜突然开口,“买卖号码,这种事有可能吗?”

“应该是有的,我听几个朋友说起过。不过风险太大了,划不着。”凯瑟琳打量着她,“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了。”男人说。

吉娜脑子里“嗡”的一下。“没了?”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异常遥远。

“没了。”男人重复道,“有人买走了。如果你一定要这个,等有货了我可以通知你。不过我还是建议你重新挑一个。下决心要快,这完全是卖方市场,我跟你讲过。”

这次她不敢耽搁,很快选定了一个。

“四百万。”男人说。

她看了看单子上的标价,“贵了一百万?”

男人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不要?”

要,她当然要。给冬眠公司做的设计,以及另一个新项目的预付款,加上她账户里的钱,可以凑出一百五十万,刚好够预付。剩下的钱,跟尼克软磨硬泡,不怕他不同意。她想,或者可以去向艾丽娅借,这点钱对她来讲,根本不值一提。这段时间,她的睡眠变好了,不再做噩梦,也不再梦见那堵墙。那堵黑曜石砌成的,高大、光滑、无边无际的墙,挡在她面前,她梦见自己拼命想过去,但就是过不去。

男人把卖家的名字给了她,约好一个月后去代孕医院。之后这个名字的确出现在官方公布的名单上。她的心愈来愈安定了。有一天,因为某些事情,她路过柯林斯街,想起卖号码的女人就住在附近(之前在网上查到了)。出于一时冲动,她决定去拜访一下。那是栋老式建筑,可以看出原先漆成粉色,但因为雨水侵蚀,墙面逐渐变得坑洼不平,颜色也褪去了。她在昏暗的楼道里敲门。来开门的女人一身酒味,头发支棱着,两只眼睛仿佛某种洞穴生物。吉娜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瞬间,她急切地想逃走。“啊!”这时候女人突然说,不知怎的意识到了(或者说预感到了),“你就是买号码的女人吧?”

她终于还是进了门。房间厚厚地拉着窗帘,像是某种末世避难所,有股说不清的气味。玻璃桌上放着许多酒瓶。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靠墙摆着一只柜子,上面摆满了一个女孩的照片,最中间的是张黑白照。女孩的神情专注而严肃,仿佛在思考一道难题。

“五岁,死的时候。肺炎。”女人用爪子般消瘦的手拿着烟。她吸了下鼻子,把痰咽了下去,“本打算再生一个。”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总之,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和女人握了握手。那完全是一把竹签似的骨头啊,她想。女人站在门口,一只手握着银色的门把,一只手拿着烟,在她等电梯的时候一直盯着她。

现在的难题是如何和尼克摊牌。她本以为这很简单,可每次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吞了回去。幸好时间还宽裕,她可以慢慢来,找最恰当的时机。“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不急于一时。”她坐在车上想。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生平第一次,她怀着无比轻快的心情去参加摇号。毕竟,她已经给自己的孩子买下一个光明的未来了。

广告过后是下一条新闻,关于某个国家的金融市场。她越听越无聊,于是伸手调换频道。突然,其中一个吸引了她的注意:“本台播报:今日下午,本市警方侦破了一起特大基因交易案件。据悉,该犯罪团队完成的非法交易已达十余起,涉案金额高达八千万,进一步调查……”

她颤抖着打开手机。不一会儿,几张照片蹦了出来。眼部虽然打了码,其中一张仍然是熟悉的面孔。她如遭电击,整个人顿时脸色苍白。手机从她指尖掉到了地上。

“怎么了?”尼克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瞥了她一眼。

“没事,”她喃喃地说,“没事。”

吉娜跌跌撞撞地走进优生大厅,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这俨然成了某种仪式,所有人聚在这里,期待着改变命运的神迹。她虚弱地靠在墙角,恍惚中看着整个仪式开场前的骚动。过了一会儿,转盘开始缓缓转动,第一个号码报出,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第二个号码报出,也依然是中的。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里的热敏纸,开始和屋里其他人一样,紧紧盯着那块转盘。转盘再次缓缓启动,在众人的目光中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责任编辑:尾 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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