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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故事有关的故事

2022-05-30张潇

科幻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大卫

张潇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最适合分享故事的夜晚。

小镇略显荒凉,却一直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旅人在此落脚。这些四海为家的梦想者们,夜里最常聚集的地方,是一家名字叫作“和故事有关”的小酒馆。今晚,酒馆里喧嚣一如往常。

寒冷似乎无法冻结酒友们的热情,老客人们呼朋引伴,如期而至。才九点多钟,酒馆里已经坐满了一屋子人,吧台边上熙熙攘攘,连一处落脚之地都欠奉。

世上有千万种人:北方粗犷的汉子难耐南方的潮湿闷热,水乡那些娇滴滴的姑娘惧怕高原凛冽的利风;有人每餐无辣不欢,有人素来滴酒不沾……但不论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经历与背景,源自本质上的相同之处,让人类在某些时候总会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比如说对孤独的惧怕。

这样冷冽冰寒的夜晚,无疑会加倍放大每个人内心的孤寂空虚,但同样的情绪也是滋生故事的沃土。老板在经营这家酒馆之初便领悟到,他真正向人们贩售的,并非酒水或小食,更不是表演或小礼品这些东西。从酒馆开门营业的那天起,每一个夜晚无一例外,顾客希冀在这里获得的,从来都只有消遣与热闹。他们愿意消费金钱,只为寻觅排遣寂寞、驱散孤独的良方,填补心底与生俱来的那片空白。

三杯两盏淡酒入口,心底的倾诉欲自然随之高涨。老板亲手调好一杯马天尼放上吧台,看到酒馆里的氛围差不多正合适:那些吆五喝六的声音刚告一段落,此刻只零星有一些推杯换盏的声音。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放低了声音,仿佛在为下一段热情酝酿能量。于是,他高高举起双手,一脸坏笑,然后开始“啪——啪——啪”有节奏地用力击掌。

熟悉情况的老酒友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一个个怪叫着,纷纷跟着节奏用力击掌,酒馆里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紧接着,老板用他那粗犷的嗓音宣布了酒馆里的保留活动——任何客人,只要能够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就能赢得一杯老板的免费特调;而对故事的唯一评判标准,就是当故事讲完时,屋子里是否有足以压过老板说话音量的掌声。

老板有几手珍藏的特调远近闻名,真正对酒有品位的客人可不会错过。一片怂恿声中,有个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男人奋力挤开身边的人,三两步来到吧台旁边。他仰起头,饱经沧桑的脸上卸去了几分阴沉,眉宇间写满了迫不及待。倘若有人从他进门开始就关注到他,就会发现,这个人自从进了酒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一杯酒都没有喝过,换言之,他并非此间常见的酒友,来此似乎别有目的。

男人穿着一身皮毛外套,看似北方路边随处可见的酒中豪杰,可一旦行动起来,他却显示出了跟形象不相符的细致。他径直来到吧台边,先是用袖口在吧台上擦几下,然后反身跳起,半个屁股搭上了吧台,居高临下环顾四周。

“我要讲一个在我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离奇的事情。”他打开嗓门,就这样讲了起来,语速不缓不急,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引人入胜。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着父母在这座镇子定居了。那时候,本地有一则流传了很久的传说——说不清多久,反正打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常听说——亲眼见过死亡的人,会与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连通。这样的人,总会在生命的某个时刻,看到或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些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想要向这边传递的信息。正因如此,当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时,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害怕,我相信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选中了我,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需要通过我来向这边的世界传递。

不好意思,这样讲顺序可能不太对。在真正开始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先问一下,在座有多少人相信世界上存在多元宇宙?我看看,一、二、三……大部分人还是不信的对吗?什么,你问我信不信?我无所谓相不相信,因为那就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亲身经历。

好了好了,不卖关子了。我第一次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是在我爷爷死去半年之后。什么?不不不,这个故事跟我爷爷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去世时我才十五岁,别打岔。总之,那时候我先是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光点,大概就像是酒馆门口那些射灯的样子吧,很多颜色,像万花筒一样在我眼前展开,像是打开了异世界的通道。紧接着我就听到了那个来自天上,或者来自什么其他地方的声音。就像刚才说的,我一开始以为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爷爷有求于我,他老人家生前很照顾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替天上的他完成点儿什么愿望,别太费劲的就行。

但可惜啊,那个声音说的是跟我爷爷完全不相干的事儿,刚听了三句我就把已经溜到嘴边的“爷爷我好想你”给咽了回去。那个声音吧,有点儿阴柔,或者难听点儿说也可以叫不男不女。他用很客氣的语气问我,是否愿意花点儿时间了解整个银河系最新最流行的故事。我低声跟他交谈几句,确定了这家伙并不是我的幻觉,然后他就开始了滔滔不绝。大概有半个小时吧,也可能更长时间,他介绍了很多,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套:如果我愿意跟他签订合约,成为某些新故事的专属读者,就能获得不菲的零花钱。

你们猜怎么着?哈哈,你说让我别这样吞吞吐吐?抱歉不行,我好不容易捞到个能跟人说点儿话的机会,你们可别想限制我。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猜的,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对这个世界正有着无穷的欲望,但是裤兜里穷得叮当响,突然有人对我提出这样厚道的交易,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我根本没过脑子就同意了,生怕对方反悔。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想那位推销员藏身的位面,科技层次一定远高于我们吧,起码他使用的方式对我来说就跟魔法一样,等我回过神来时,所有的光点都已消散,我的手里攥着一笔钱——对当时的我来说,那堪称是一笔巨款。随即,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开始读一些故事。我最开始还津津有味地听听具体的情节——抱歉,这段记忆实在太过遥远,我不可能回忆起那个故事究竟是在讲什么,总之就跟市面上流行的那些小说差不多吧,男孩、女孩、奇遇、悬念之类的。但当我发现那个声音从不停下,无论我是吃饭上厕所甚至睡觉都不会停歇时,我也就很快失去了兴趣。

我当时自以为睿智无比,对这一套交易的把戏了然于心:想必是哪个奇怪的平行世界里,物质生活已经足够丰富,闲下来的人只好以胡编故事为乐,最终这种不入流的作者产量实在过剩,甚至达到了写故事的人比看故事的人还多,于是读者就变成了珍惜资源。要知道故事写出来,天生就是要让人看的呀,要是没有读者,那群作者还不一个个憋得发疯?于是他们开始委托这种跨位面的销售公司,千方百计将自己源源不断量产的小说向外面的世界推销。我遇到的,就是这样一家中介公司,他们定期给我一些钱,为这些没人看的故事多增加一个忠实的读者——看看多么划算,谁都知道一个真正合格的读者可是无价的。

至于我,当时做的那个决定,现在看来当然太过冲动,可那时年轻的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究竟要付出什么,而这正是那个向我推销的魔鬼最最狡詐之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过了一段很逍遥的日子,虽然不长。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我,手握一笔不劳而获的巨款,很自然就开始了挥霍无度的生活。我请朋友一起吃喝玩乐,跟喜欢的女孩子从早到晚煲电话粥,最火的商品、最潮的玩具,只要能用钱得到的东西,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当然,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耳边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和那些像水一样,流过耳边却了无痕迹的故事情节。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这玩意儿从不停歇,就是一直一直在给我讲故事。这些我从没听过的平庸故事近乎无穷无尽,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从我耳朵里出现这个声音开始,一周之内它就输出了两千多万字的故事,吞吐量可谓惊人。我偶尔还是会沉下心听一听那些故事的具体情节,因为我心底隐约觉得,既然签订了合同,自己就有履行读者义务的基本责任。当然,玩忽职守一点儿也不打紧。但是每到这个时候,我才会察觉到这项工作的艰难之处,那些故事写得或许不能说差,但也谈不上多好,我不论多努力沉浸进去,结果都是下次再听的时候还是记不起之前都讲过什么。

我甚至尝试过将这些文字敲出来,再冠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到网络上。试想一下,有这样一个强大的文字输出机器在,没有任何作者能够跟我比拼稳定产出吧?不用考虑灵感从何而来,也完全没有抄袭的风险——这些可都是另一个宇宙的故事。最妙的是我甚至都不需要用到自己的大脑,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轻易就能名利双收。反正异世界的作者不可能跨宇宙来主张著作权,我这样也是以更高的效率帮他争取更多的读者嘛,这可是双赢。有这样正当的理由,我的心思迅速活络起来。于是我花一大笔钱买了高级的键盘、屏幕和人体工学椅。你说打开文档就是干?不不不,这是必要的投资呀,因为耳边的声音一直在读,我得有足够快的打字速度才能记下来。后来,你们也可以料到结果吧?开工后,只干了一天我就烦了:打字实在是太累了,我总要有休息的时候,但耳边的声音却不会停,这样记录下的情节其实是不连贯的,而我压根儿懒得去想自己敲出来的字连起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东西,是不可能有人看的。而且我发现,我高价购入的那套设备,用来打游戏要比码字舒服太多。

这样的尝试一而再、再而三告吹之后,我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努力,又回到了花天酒地的日子里去。反正没人来验收我究竟有没有听那些故事,我只要心安理得拿自己应得的钱就好,又何必对交易的对象这样负责?

然而快乐的时光并不长久,我很快意识到,这份工作的挑战与压力,正以惊人的速度与日俱增。对那二十四小时不停、宛如催眠的絮絮念叨,我完全不想分配任何精力给它,但又做不到听而不闻,结果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故事对我带来的影响远比想象中更大、更可怕。白天的时候,我开始精神恍惚,时不时被耳边那些故事分散走注意力,而这样频繁走神的结果,是我无法做任何需要持续投入注意力的事情。我没法上课,没法打游戏,父母想跟我促膝长谈,但每次我都聊了几句就开始神思恍惚,我甚至没法跟女孩子约会,妈的。哦对不起,反正当时的我就像这样吧,事事不顺,于是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甚至开始混淆故事里的人物和现实中的朋友,结果当然是我又失去了与人交往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我变成了一个暴躁、郁郁寡欢、一事无成,时刻准备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废物。

有一段时间,我干脆自暴自弃。我离开学校,跑去尽情放纵;我跟人斗殴被关进看守所;我满地撒钱疯狂大笑,被人当作疯子;我甚至花钱让人当着我的面吃屎,还被人拍了下来,在网上引起了好大一阵风波……类似的蠢事我不知干了多少。但不管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无论开心或是沮丧,耳边那个声音只会以恒定的速度,不受任何影响,继续讲那些无穷无尽的故事。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追悔莫及。究竟是什么样的笨蛋才会觉得,忍受一个永远无法关掉的机器在耳边以永恒不变的速度嘟囔下去,以这样的代价赚钱会是一个好主意?我他妈简直就是有史以来的头号大蠢货!当然,即便是我这样的蠢货,这时也意识到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摆脱现状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跟我交易的那个推销员,结束这可怕的合作。

问题在于,我没有任何能主动联系对方的方式,当时满心欢喜地敲定合作,也没想着要个售后电话什么的。我只好采用最笨的办法,我去医院里找那种快死的人,希望以这样笨拙的方式多沾染一点儿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但我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任何回应,我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成废人。后面的故事不用说得太细,我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在死亡的边境线上面见了阎王,但他老人家没有收留我,最终我是在一家精神病院的床上活了过来。我在那家医院里住了很多年——那段日子太过不堪回首,我至今一想起来还要浑身打颤。

那些故事的声音在我耳边一如往常折磨着我,而我已经万念俱灰。终于有一天,我打算自寻短见。就在我吊好绳索,准备一死了之时,我在浑浑噩噩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怎么说呢,那个声音不大,只是在故事片段的字里行间透出一点点奇怪的动静。当时我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荒废了好些年,精神状况理所当然不是很好,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意识到那是什么,虽然某种潜意识似乎拼命提醒我有什么不同寻常,要注意,再注意,但我就是呆呆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耳边突然安静了下来,然后,期盼已久的奇特光点再次在我面前绽放了开来。毫不夸张地说,来自身体的本能让我先哭了出来,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什么。

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我耳边的声音消失了,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剩下哪怕一分贝的残留。

眼前斑驳的光彩交错,仿佛将人带往迷离的梦境,恍惚中我不禁问自己,这是来到天堂了吗?这是否就是传闻中永恒的解脱,谁都躲不过去的无形之墙,每一个生命最初的起点和最后的归宿?

“抱歉,为了进行这次回访,我们不得不暂时中断您的故事收听业务,由此给您造成应得阅读量的损失,我们会酌情以其他方式补偿给您。”

一个阴柔的声音凭空出现,他一定不知道,我等他等了多久。我慌忙大叫,等一等,请停在这里吧!

因为担心他说完几句话就消失,我匆忙跟他交谈起来,然而被囚于精神病院多年的我,没说几句就开始语无伦次。当他两次提醒,我们目前花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他平均回访沟通时间后,我还是花大力气让他弄清楚了我的现状。

“如果您要咨询这个合同到什么时候结束的话,请稍等,我看一下。”对面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告诉我,我当时签订的是薪酬最高的终身制合同,所以无法终止,期限就是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这些条件都是上次他解释清楚、并且经过我同意的。接着,他兴高采烈地说起我签下的合同是如何如何划算,按照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七十多岁来计算,我可是拿到了百倍以上的溢价,简直是赚大了。

你们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无论我怎么哀求终止合同,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丝毫不接我的话茬。明知回访结束后,我将重回无穷故事的地狱,我满头是汗,一死了之的念头频频闪现。

等等,你刚才说,要以什么其他方式补偿我对吧?猛地,我灵光乍现。

“是的,先生。您有一次免费的机会,可以选择将现有火爆故事套餐升级为范围涵盖前后三百年的经典故事套餐,这套新的服务条款如下……”

既然你能夠让故事进入我的脑子,那么我可以认为你们已经掌握了某种改造大脑的能力对吧?我希望得到的补偿就是,给我的大脑进行一次新的改造。也就是独立于我们之前签订的小说服务协议,另外进行一次新的合作,只是合作的条件由我来指定?

“这样不太妥当。”他沉吟片刻后回答道。纵然他这样说,我却喜上眉梢,因为有犹豫就说明这条路可行,只是条件不够丰厚而已。

你并非一次两次出入于我所在的这个宇宙对吧,这说明我的世界对你而言应该有某种长期价值,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手术的话,那我可能选择去死——在你到来之前我正做此打算。不管怎么说,一个死掉的人,无法给你带来新的价值吧?

这番说辞进一步打动了他,之后的几分钟,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终于松了口说:“好吧,先生,虽然无法完全达成您的诉求,但我们的确可以试试。按照您说的那个条件,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这样的手术,技术上还不太成熟,后续有小概率出现变异的风险。”

让什么风险都见鬼去吧,我拍拍胸脯说没问题,无怨无悔。事到如今,就算是饮鸩止渴我也认了。

跟他当初把故事植入我脑子里一样,我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手术就已经结束。他麻利地办完我们约好的一切,随即消失不见,大概是又跑去哪个宇宙坑害无知少年了吧。

那之后的几天,对我来说是完全新奇的体验。我时而能够听到故事的声音,时而又听不到。当我想要去捕捉那些字句时,耳边往往只会蹦出零星的词和字,根本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我兴奋无比,因为这说明我的办法真的成功了!那些声音依然在,但我大脑中的某个区域已经可以自动屏蔽故事的声音,筛选出其他的正常声音!

我花了几天测试,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我的大脑已经具备这种防火墙的功能,但是它还不够强,所以时不时才会有失灵的情况。纵然这套机制并不完全管用,但对我来说处境已大为改善,我或许还有余裕去进一步完善这道墙。对我来说,从故事听众身份中解脱的希望哪怕是毒药,也一定是最甘甜的一颗。我开始自学心理学和脑科学,走访了很多国家的顶尖大学,尝试了很多很多方法,包括物理学、生命科学、心理学……最终我成功了,我可以给自己加固这道壁垒!那个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我的睡眠也愈加美好。终于,说不清从哪天起,我再也听不见那些故事了!

朋友们,我重获新生了。我再也不用听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了!当然,这次手术的结果并非那么完美,也就是像那个推销员对我说的,无法完全达成我的诉求。实际上,我的大脑屏蔽的是一切带有戏剧性的情节。也就是说,古老的神话、未解的谜题、精彩的小说、动人的电影……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全都变成了一片空白,通通被我的大脑防火墙从认知中抹去。

我可以听到一切跟戏剧性无关的话语,正常与人交谈也毫无障碍。但要是对话中一旦体现出某种故事性,我只能闭口不言,因为我的大脑的预警机制会在万分之一秒内启动,屏蔽掉这些戏剧性的情节,在我的眼里,会认为对面的人什么都没说过。就结果来看,别人会把我当作一个刻板无趣、有着奇怪癖好的怪人,他们当然无法体会现在的我是多么快乐。而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当屏蔽机制生效后,我就从推销员那里自动领取了十份故事套餐同时开工。理论上,我的耳边现在有一支足球队在喋喋不休,但把它们全都屏蔽掉的我,仍旧泰然自若。

那之后,我开心了好一段时间。我有钱,而且比起年轻时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我开始老实经商,也投入很多钱来研发脑科学,想要为人类做出一点儿贡献。我还维持了一段稳定的感情,对象是一个年轻聪慧的女孩子,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充满希望。那个时候的我以为,自己会是一个浪子回头故事的主角,然而我错了,在未来等待着我的,除了更大的灾难别无他物。

或许是手术真的有瑕疵,也或许是我领到的故事大礼包所产生的信息量在日积月累中超出了防火墙所能处理的带宽。我惊恐地发现,那些声音又开始出现了。这一次,我听到的是十一个故事交叉错位形成的复合信息,呈现出的是难以辨认的嘈杂语音,而我的大脑防范机制,仍然依赖于大脑自身的基础辨识机能,换言之,能够屏蔽故事的前提首先是我要能够辨认故事。在十一个故事形成的混乱魔音面前,大坝已然决堤,这一次我无能为力。

我被迫放弃了自己已拥有的一切,隐居到一处无人的沙漠边缘,没日没夜被那声音折磨。在痛不欲生中,我差点儿刺聋了自己的耳朵,可我知道那无济于事,无穷无尽的声音只会依旧向我脑子里狂灌,汹涌不停。我甚至希望能够回到第二次交易之前,起码那时候我听到的还是有逻辑可言的故事。

但是,跟上次不一样的是,已经见到过阳光与希望的我,这一次决定不再轻言放弃,我相信自己可以坚持到新奇迹的诞生。从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大概有几年?也许是十几年……我发现自己的大脑中再次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平行世界的技术真的对它造成了什么不可控的改变吧,这一次,我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

然后又是几年,请原谅我无法提供更具体的时间标尺,因为时间对我来说没什么确切的意义,我的一生都被这些沉默的年头分割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可这些零落的碎片拼起来,也还原不出我这一生的模样。总之几年之后,我又因为什么奇怪的因缘际会恢复了一点儿语言的功能,但却受到很大限制——我失去了跟这个世界交流的机会,只剩下了跟脑子里的十一个声音沟通的能力,用他们的语言。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好吧,我是说,现在的我,只能讲出带有戏剧性的故事情节,别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成了一个说书人,而在讲故事之外的时间,我都是一个超级大哑巴加空前绝后的文盲。

我漂泊过很多地方,只为了能跟陌生人多说几个故事,籍此来确认我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实。所以,当我听说有家酒馆老板喜欢听故事的时候,我想,再不济我还能为自己的故事找到几个新的听众吧?对,酒什么的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但我可不能错过这个说话的机会,所以我来了。

谢谢你们愿意花时间听我的故事。

这个故事带着三分戏谑,两点荒唐,一丝猎奇,最重要的是还有点儿烂尾。即便如此,很多酒客还是没有吝于献上他们的掌声。男人为自己赢得了一杯加入了利口酒和冰樱桃的特调鸡尾酒,他细细品味,之后略带腼腆地离开了吧台。仿佛在刚才的故事里用光了所有热情,他就这样安静地躲到了酒馆的角落里,再没吐出一个字来。

很多人还在回味第一个故事,有那么一会儿,再没有自告奋勇的人出现。但冷场没有持续太久,第二位出场者便迈着婀娜的脚步出现了。这个人穿着高领风衣,还戴着口罩,大半张脸都被掩藏起来,只露出一双漆黑得仿佛没有瞳仁的眼睛。他半长的黑发垂到肩头,发梢有些卷曲,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姿态有几分妖娆,姑且称其为蒙面人吧。

蒙面人没有摘下口罩,他的声音也和身姿一样,轻柔多变,缥缈动听。

在这里,我想首先向刚才那个故事的讲述者表达一下感谢。非常微妙的是,他口中的故事,和我多少也算有些关系。直至站在这座酒馆里,听到那个故事,我才明白,自己今晚为什么会身处此地。在此之前我从不喜欢给人讲故事——这和我的职业有关——今晚原本也无此打算。可是听完他的故事后,我却有了一点儿兴致,想跟你们分享一下我的故事。继续听下去,你会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

首先要向大家坦诚的是,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不相同,并非是长居在地球上的人。我是一名来自第三银河的掮客,几年前我的飞船刚巧降落在地球上,从此我就留在了这里。对,第三银河,你们可能不相信还有其他文明的存在,但实际情况是银河间的文明交流已经延续了上亿年。不,平行宇宙确实存在,但是那位先生听到的声音并非源于另一个世界,而是来自天外,更确切地说,来自我的某一位同事。他看到的光点,就是我们最常用的信息超空间跃迁技术所特有的标志。哦对,你们或许还不清楚像我这种职业是做什么的。简单来说,我们的任务就是连接宇宙间的需求,有的人想要发泄,有的人想要挨打,我有能力让前者找到后者,完美匹配需求,OK,这就是一个非常简单但优秀的案例。

上一个故事里那个推销故事的,就是我的一位同事,我想他应该使用了远程脑桥连线的技术,那确实不太稳定。事实上这种故事推销是新人入行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故事的产出和消化,一度是宇宙间最庞大的生意,在我刚入行的时候当然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每一个掮客都是工作狂,非如此难以从事这个行当。但是当我加入这样的群体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工作的完成和晋升,有着远比其他同事更强的狂热与执着。你可以說,有些生命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争强好胜,我就是这样的生命。我开始不满足于这种低效的地推式需求匹配和小打小闹般的生意,千方百计钻研如何更高效地完成更大的单子。很快我就发现,对我们这一行来说,想要在效率上更进一步,有一个必需的前提,那就是要精准洞察客户的需求。

亿万年来,沟通与表达一直都是宇宙中最大最复杂的问题,也是大部分争端被引发的直接原因。地球上,不同人之间有着不同的背景与文化,物种、族群之间,语言和符号各不相通;而这个问题一旦放大到宇宙层面,其复杂程度便指数级上升。

大部分掮客都掌握着很多门语言,凭借这种超强的语言学习能力,我们与银河中七成以上的客户都可以顺利沟通,然而这远远不够。须知语言亦是一种看不见的陷阱,客户的思维更像是米诺陶斯的迷宫,九成的客户是意识不到自己真正的需求的,而剩下的一成里又有九成是无法清楚表达自己需求的。想要跨过语言的屏障,真正理解客户的渴望,抢先一步发掘对方潜在的需求,遍历整个银河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读心术。

听起来很像胡扯?哈哈,不,读心术当然不是那种胡说八道的超能力。毋宁说,你们所认知的超能力本身也是一种科学范畴内的东西。宇宙之大,无奇不有,在银河系里,确实有一个民族通过经年累月的复杂研究,掌握了读心的能力,他们被称为摩罗人,栖居在银河边陲一颗小行星上。

摩罗人算是银河系中最初级的那种文明,科技水平尚不及一百年前的地球,并且长期停滞在了这一水平。他们对太空也是兴趣缺缺,如果不是某个考察员意外发现并认证了他们的读心技术,摩罗人甚至没有资格跻身于银河大家族的花名册上。他们的读心术最厉害之处,在于可以通过外在观察,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算法,得到近乎百分之百正确的结论,这是一套由现象推出结果的超强算法,不管大脑构造如何,甚至有没有大脑都无所谓,理论上来说是可以通行宇宙的。

就像大部分低级文明一样,摩罗人极度排外,而且因为读心能力的存在,任谁都难以在他们面前撒谎,所以很少有外星系的人愿意跟他们打交道。我为了把准备做充分,专门在银河系大图书馆里搜集关于他们的资料,结果却发现作为一个已经被认证了几千年的C级文明,他们在大图书馆里的资料简直少得可怜。

一旦下定决心,哪怕再多阻碍我也会想办法克服,所以在没法找到更多资料的情况下,我还是踏上了前往摩罗人星球的旅程。到了通关口岸,摩罗人对我比预想中要更友好,似乎几千年来的星际接触,多少改变了一点儿他们对外星访客的态度。然而当我心里刚出现了一点儿想要学习摩罗人读心术的意思时,接待我的那位通关员的态度就明显变了。

那个情景有点难以描述,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或者抗拒,只是态度从友善一下子变成了懒散,似乎对我这个来访者瞬间失去了兴趣。

然后,我就在摩罗星球客居了一段日子。一开始,我还是没能找到愿意向我传授读心术的摩罗人。对摩罗人来说,威逼利诱都毫无用处,因为在他们面前,我的思想如同一张白纸,任何真实的念头都被一览无余,这样也就没有了任何威慑力。于是我只好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摩罗的文化习俗上,当然同样没有任何老师愿意教我,我只能尝试从自己可以接触到的东西里自学。

摩罗星球非常和平,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任何战争,几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能力范畴内维持着最低欲望的生活。难怪,他们连改善一下自己生活便利性的动力都没有,就更别说传授读心能力的意愿了。稍微了解摩罗人的历史之后,我发现,自从他们完善了读心的能力后,整个星球就变成了这样。

作为全银河系最优秀的业务人才,我相信办法永远比困难多,既然他们不愿传授,那我就从自学开始好了。每个银河掮客都有强大的学习能力,而这种能力的基础便是模仿。我开始有意模仿我能够接触到的摩罗人每天的一言一行,尝试着通过外在的接近,去学习他们内在的东西。做出这个决定之初,我只想先融入这个群体以尝试与他们达成更好地沟通,事实证明这一招颇有成效。又过去两周,我举手投足间看起来就和一个正牌摩罗人一样,悠闲、谨慎、慵懒、超然物外、和光同尘。当然更好的消息是,我找到愿意向我传授读心术的老师了。

我的老师就是我一直以来最主要的模仿对象,她是一位典型的摩罗女性,皮肤白皙,身材细瘦,也是极少数好奇心超出平均水准的摩罗人之一。当然这种高水准也只体现在其他摩罗人对我这个外来人一个正眼都不会看时,她会额外多看我两眼而已。

也许是我每天的观察与模仿成功引起了她的兴趣吧。某天,她主动来到了我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示意我跟着她走。

“你想学习读心的能力,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很难,绝不是你模仿我们说话和走路的样子就能有什么用的。除非你能有牺牲掉一些东西的觉悟,也只有到那时,你才能真正开始成为一个摩罗人。”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告诉她,从我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就已经有此觉悟。她知道我并非虚言,于是点点头,正式开始了对我的教学。

“首先你要学会坦诚相待,无心无念。”这是她教给我的第一课,后来这也成了我能学到的唯一一课,因为我根本就做不到她所说的那种坦诚。按照她的说法,想了解一种状态,只有进入那种状态才行。学会读心术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无心无念,放弃私心与一己之欲。

理智上,我知道她说的没错,每一個摩罗人都是足够坦诚的。他们不会欺瞒、不会作假,甚至不关心自己身边的一切。无心无念的状态,就是构成摩罗人现有社会形态的基础条件。我还注意到,摩罗人从未发展出任何远程通信的技术,不知是否因为远程状态下,摩罗人无法达成并确认彼此坦诚的状态,因此被认为是不合适的。

但如果我成了一个坦诚没有秘密的人,即便是有读心能力,我还怎么跟客户做生意呢?我并不是想说无奸不商这种老生常谈的话,但是在生意场上,你总会有些秘密没法对人坦白对吧?我希望能读懂客户的心思,但我的每个客户又何尝不想读懂我的心思,以便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呢?换句话说我学习读心术的目的,就是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那么如果学习读心术的前提,就是要放弃自己的利己之心,那么我学来又有何意义呢?至此,我对读心术的学习陷入了无解的死循环。

我所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误以为读心术是一种制造信息不对等的能力,并希望籍此牟利。然而,冥冥之中的平衡之神在发明这项技术的时候,却注定了这是一种带来彼此平等、天下大同的能力。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摩罗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放弃,带着满腔失落离开摩罗星。那个时候我认为自己注定与摩罗星缘尽于此,但是后来的一个契机让我又重新审视起这段经历来。

离开摩罗星后,我继续维持着自己在每一次交易中的出色表现,只是偶尔难免心有不甘。我决定将所有对读心术的念想,都转化为更大的动力,投入到手中的工作上。花了三年,啃下了几个大单之后,我在掮客组织中的地位终于水涨船高。某天,我的上司对我说,想把我介绍给格罗先生。

要说我一点儿都不兴奋,那一定是胡说:格罗先生是我们这一行的传奇人物,他只花了三百年就成了等级最高的掮客,任务的完成率和满意度一直高居掮客组织的榜首,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而且,格罗先生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偶像和追赶的目标,如果他能传授我一些小小的心得,对我来说也将是莫大的收获。

格罗先生的样子跟我想的差不多,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一双大眼睛,略微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其貌不扬,也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我心想这就对了,在跨星系的交易中,亲和力是最重要的能力之一,但如果你以为他就只有看起来这么普通,就要小心了。像我们这种人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明明有着非凡的智慧,在你面前却一点儿都不会流露出傲慢的感觉。

格罗先生对我颇多嘉许,他告诉我自己就快要退休了,组织希望我能继承他的位置,在他退休后成为第三银河南区的首席掮客。我这才了然,组织是安排了格罗先生来对我进行一番考察,以更深入地了解我的为人。接下来,我们之间的交流特别愉快,格罗先生精熟于如何在对话中说出某句正确的话来打开对方的心扉,往往我还没开口,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在他意料之中,这当然是极为出色的能力。在他面前,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他的孩子,可以放心享受这种被他引导的对话氛围,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向他坦承。于是,在一种冲动的热情之下,我向他阐释了自己的抱负与人生规划,包括我脑子一热前往摩罗星的经历与挫败。

我的这段经历似乎出乎了他的意料,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了一丝狡黠,我明确感觉到,他的兴趣这才被我真正吊起来。我惊讶地发现,格罗先生对读心术和摩罗人的了解几乎不逊于我。他沉思了一会儿,眯起眼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问我是不是真的以为,摩罗人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

“这个民族的古老智慧,早在发明读心术的过程中就已经消耗殆尽,那个星球上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群蠢货了,而且我可以打包票他们绝对不是好的老师,你千万不要被他们那一套玄学给唬住。”

我追问格罗先生,他是否了解如何才能真正得到读心术。

“很遗憾,当我得知这些信息的时候,我已经决定退休,所以我并没有意愿去完成这个念头。不过我可以确认的是,摩罗人身上真正的奥秘,只有充分扫描并解剖过他们的身体才能知道。”

说完,格罗先生看了看表,表示接下来他还有别的安排,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他会大力向组织推荐我的。回去之后,我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再度蠢蠢欲动,但是没有哪个摩罗人会任由我在他们的身体上进行试验,而他们又从不离开摩罗星,我要如何才能对他们的身体进行更深入的探索呢?

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根本没考虑要不要解剖摩罗人的选择,直接跳到了如何解剖摩罗人的话题。有些想法,一旦触及,便会扎根于脑海之中,不断汲取你与生俱来的恶念,最终化为罪恶的嫩芽破土而出,这很可怕,也很可悲。一番思前想后,我最终还是再次造访了摩罗星,这一次我也额外做了一些准备,但我还不知道这些措施是否真的会有效果。一旦失败,我面临的命运可能将是再也无法离开这里。对事业正在上升期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个理智的选择,但当时的我就像是鬼迷心窍一般,完全不顾这天大的风险。

重返摩罗星的我,完全被某种情感驱动着。在经过关口时,通关员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困惑。但我根本没心思跟他多说一句话,将飞船泊入港口后,便急不可耐地把老师约了出来。

距离我和她上次分别不过五年,她显然对我还有印象,甫一见到我,便盯着看了我很久。看着看着,她的双眼中忽然流下了晶莹的泪水。我不知所措,心中无比怜惜,满是柔情。此时此刻,在荷尔蒙的旺盛分泌下,我脑子里全是一团乱。我对她尽情倾诉离别以来的思念,对她告白说只想与她共度一生,这些话,每一句,都是我此刻的真心话,她想必可以分辨得出来。面对这一番真情攻势,她只是默默听着,然后在我的主导之下,我们亲切热吻,执手缠绵。彼此的眼神交错间,我感到心中莫名安定下来,像是完成了人生中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接下来我的精神有些恍惚,飞船总控台上响起了一阵诡异的旋律,似乎在唤醒我心底某种不安的情绪。蓦地,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意识之海,我猛然间清醒过来。我清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事先施加给自己的催眠术被破解了。随着我的眼神清明起来,我叹息了一声,对她说,你不该来。就在一念之间,飞船的地板上涌出一阵电流,将她击晕在地。

多么可笑,人一边用行动践行自己的恶念,一边又忍不住说什么都怪你、你不该来这样的鬼话,只为了减轻心中一点点的不安。欺骗别人固然可恶,欺骗自己更是分外可怜。

在来到摩罗星之前,我事先通过催眠术,让自己相信:我已疯狂恋上了我的摩罗老师,这一次回到摩罗星,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对她告白,從此与她生活在一起。然后,我又在飞船上进行了设置,一旦老师真的来到飞船,我们之间发生了最密切的身体接触,飞船主脑会自动判定触发破解条件,执行解除催眠的操作。现在一切如我所料,我成功骗过了她,将她带到了这座可以对她进行扫描和解剖操作的飞船上来。

仰赖于银河系最新型的飞船主脑帮助,我全面分析了老师的身体,发现格罗先生所说的果然没错:摩罗人的大脑中,在间脑脑前丘和丘脑之间,紧贴着松果体的地方,有一个极其复杂的特殊器官,而这正是他们读心的秘密所在。这种由造物主决定的生理差异,是后天训练绝对无法弥补的,什么无心无念,大概只是摩罗人的迷信。于是我剥夺了老师的器官,这个行为也理所当然剥夺了她的生命。在摩罗星的执法机构作出反应之前,我已经冲出了大气层。

进入太空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设置好程序,对自己进行了手术,将老师的那个读心器官移植到了自己的身上。整个过程中,我的内心没有一丝羞愧或是不安,仿佛只是在冷眼旁观一个与我不相干的恶人做下这一切恶行。然而或许是报应使然吧,移植的过程并不顺利,尽管我事先做好了配型准备,但新的器官还是在我的脑内引发了排斥反应,整整一个月里,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好不容易依靠药物将排斥反应给抑制下去之后,我马上去找到了格罗先生。那天,我的打扮就和今天差不多,将自己整个隐藏在高领风衣里,没有经过任何预约,直接闯入了他的办公室。

我大声怒斥,指责他给我的消息中隐藏着巨大的谬误。他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问我是否真的做到了那一步。我告诉他是的,我解剖了一个摩罗星人,移植了她脑中的器官,但我并没能掌握读心术——我昧着良心做下这一切,结果却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

听我讲述了摩罗星上发生的事情之后,格罗先生看着我,似笑非笑,他说自己跟摩罗星人打交道的日子,要比我早五十多年,而据他的了解,在摩罗人面前催眠术是没有用的。摩罗星人的读心术是一种由外入内,能够挖掘深层意识的高明技术,即便是催眠了自己的表层意识,骗过自己,也骗不过一个成年的摩罗星人。

不可能!她没有发现我的骗局,还是跟我来到了飞船里……说着说着,我的心跳猛烈加快,想到了一个更加荒谬的可能。

格罗先生没有在意我的无礼,只是继续跟我讲起了摩罗星的习俗。原来我一直都没搞清楚,在摩罗星,模仿是一种有着非常特殊意义的行动。因为彼此之间没有秘密可言,只有想法习惯都完全一致的摩罗星人才能组成配偶一起生活,以保持步调一致。故而在摩罗人的文化中,主动模仿一个人的行动,是求偶时才有的举动。

老师当时究竟有没有读出我要加害她的念头呢?她的眼泪是为什么而流?早在老师教我第一课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摩罗人除了坦诚之外,更懂得牺牲的精神。难道她看出了我的想法,但是为了成全或是惩罚我,选择了这种自我牺牲的高尚行为?这样的念头如附骨之疽,深深植入我的脑海,我根本无法抑制自己去做这样可怕的设想。

我们曾共处了一段时间,还发生了亲密的接触,可我依然对她一无所知,我从没看清过她心里的想法。没有读心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咫尺天涯,这念头令我无比绝望。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差不多就可以收尾了。需要说明的是,最终我并非毫无收获,不,或许该说是报应不爽吧。移植了老师的器官之后,我的身体经过反复的折腾与适应,最终得到了一种与预期完全相反的结果。

我没有得到读心的能力,反而失去了隐藏自己想法的能力。我的每一个想法,都会引发特殊器官的共鸣,然后就像广播一样,转化为空气的振动,广而告之给身边的人。我只要站在那里,心里的想法就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变成别人耳中无休止的唠叨。我无法再从事掮客的工作,只能提前退休。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走遍银河,希望能够做些什么,来让自己得到救赎的机会。后来,我来到了地球,我发现这里有很多喋喋不休的人,是我绝佳的藏身之处。隐藏一棵树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把它放进一片森林。我曾经去过教会,在那里接受了教义的洗礼,感受到自己和周围的人一样,都只剩下同一个念头;我也去过你们的贫民窟,在那里有太多对世界心生不满的人,他们渴望改变却极少有人能付诸行动,剩下的人永远都在抱怨不公与不幸;我还去过你们的游乐园,那里的游客人山人海,掺杂着各种国家的语言,互相倾诉爱意的情侣,为一点鸡毛蒜皮吵架的母子……在这些地方,我的心声都不会显得有任何突兀。我想,只要这些地方还在,我就还能在这个星球上生活很多年。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谢谢你们愿意听我的故事。

说完最后一句话,这位演讲者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打开自己的口罩,露出了一张被密密麻麻的细线缝合住的嘴。换句话说,在他刚才讲故事的过程中,没有张嘴说过一个字,难道这真的是从他心中发出的声音?这略显惊人的景象无疑为他的传奇故事增加了一份强有力的佐证。

酒馆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久久没有人鼓掌,大家似乎都被那张缝起来的嘴给吓到了。尴尬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老板开口打破了沉默,“虽然没有掌声,但这个故事确实震撼到了我,我要送给您一杯特别的酒,这是一杯不必入口,用嗅觉也能品味的酒。”蒙面人接过老板递来的绿色鸡尾酒,低头轻嗅,几种烈酒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蒸腾而上,形成一股浓郁又层次分明的香气,久久不散。“谢谢。”他点点头,嘴唇依然紧紧闭着没动,但屋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时,酒馆里总算恢复了一点儿活力,有人开始低声猜测他是一位执着于行为艺术的朋克青年,使用了腹语一类的技巧。然而这个讨论还没来得及推出任何更靠谱的结论,第三位故事讲述者已经登场了。这次出场的是大家的一位老熟人,每周七个晚上里会有六天半泡在酒馆的酒中豪客,大家称之为医生的那个中年人。

医生是酒馆里的常客,但今天他的表现却有些不同往常。这里没有几个人记得医生姓甚名谁,但是提起那个最豪放的酒客,九成九指的都是他不会错。医生是他的自称,没有谁真的验证过他是否真的拥有行医的从业资格,但他的海量可是每天都在被检验,完全货真价实。往常在这里,医生都是最豪放和聒噪的那一个,但今天,从上一位故事讲述者说出第三银河开始,他就若有所思。

很快,医生也来到了吧台边,他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首先我也要感谢一下刚才这位先生,或者是小姐?请原谅我有些失礼,总之他的故事也勾起了我很久远的回忆。哈哈,别担心,我还是你们认识的这个医生。我是土生土长的地球人,絕不是什么天外来客,但是我曾在年轻时登上过一艘宇宙飞船,短暂地享受过一段星际航行,那是我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最值得铭记的一段日子之一。

感谢这座酒馆,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听着别人的故事,你们讲的每一个故事都离奇、有趣,满溢出幻想与躁动的气息,刺激着大家伙儿的神经。但是我还是觉得,没有哪个故事比得上我曾经历的一切。直到今天,听了前两位分享的故事,我才觉得,是时候把我珍藏在心底多年的这个故事拿来与你们分享了。既然已经下了两剂猛药,那么干脆再火爆一些也无妨吧。

不知在座各位对医生这个行业有多少了解?无论如何,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们就会发现,自己所了解到的,只不过是这份职业的冰山一角。

地球医术的起源,远比大家所知道的更古老。早在数千年前,人类文明还处于蒙昧的时期,那个时候地球的医术就已经形成了独特的体系。然而到了今天,只有极少数的医生传承了自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医术。反而由于银河大联邦很早就造访了地球并与那时的医生产生了接触,导致在银河大联邦之中,源自地球的医术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真正源自古老医术的传人,也被称为秘医。医学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科学之一,这些秘医是最早跟宇宙产生接触的人。在银河联邦中,素来流传着许多关于地球医生的传说,因为从古代起就开始有一些医生被邀请进入宇宙,跟随那时的星际飞船展开了探索之旅。这些医生后来大多都定居到了其他星球,极少有再回到地球的,所以地球人为银河医学的早期进步也做出过很大贡献,但在地球这个发源地,真正的医术反而衰落了。是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儿像天方夜谭,信不信且随你们吧。

实际上,地球现在流传下来的医术,有一些并不完全是给地球人使用的。就比如古老的望闻问切,这是宇宙通行的诊疗方式,在面对不同物种时,有了最基础的判断依据,再配合银河医疗体系中的其他专属设备使用的,才能得到正确的诊断结果。只是后来很多学艺不精、不明就里、半路出师的人,将这套手艺流传出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是从我成为秘医开始的。我出生于一个秘医世家,医术对我来说是家学。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显示出了在医术方面卓尔不凡的天赋。从我八岁开始学习医术,了解到刚才说的这些知识起,就一直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有机会进入太空,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不自谦地说,我天生就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再加上一双远比常人灵活的巧手,在这一行上有着远超绝大多数人的天赋。我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学习,下课后,大家总会三五成群找一处阴凉地方喝酒谈天,在这样友善的氛围里,我度过了自己的青葱岁月。到了我十八岁时,我的几位老师都承认,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我的了,剩下的路,我只能在实践中自己去开拓了。于是,那个机会也在这一年不期而至。

飞船来访的那天,我正在老师们的实验室里,按照《翠玉录》1中记载的原理,试着改良一种现有的复合药剂。猛然间,窗外爆发出一阵气浪爆破的声音,惊天动地。我心头大动,猜想这一定如师长们所说,是外星来客降临的标志。于是我一脚踢翻了坩埚,飞奔而出。

那艘飞船比我想象中要破旧许多,外壁上沾了一层不知是什么的污垢,一眼望去全是灰黑色的点点瘢痕,仿佛一只巨大的斑蝥。听他们介绍说,这艘名为“惊蛰号”的飞船已经有五百年的飞行历史,现在刚刚从第三银河执行任务归来,途经地球希望顺路补充一下船员。

惊蛰号的船长外表和地球人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四肢格外修长,当他站起来时,我才发现他竟然是一位身高达到了三米多的巨人,除此之外,他和我们一样热情、友善。接下来的流程并不复杂,船长了解到我是这里最出色的年轻医生,又得到长辈们的极力推荐,便很愉快地录用了我。

根据船长带来的消息,因为整体文明的落后,地球早已不再是星际飞船的热门中转地,在接下来的百年里,我们这个小村子都未必能迎来另一艘飞船,所以我也没什么可选的,惊蛰号虽然看起来破旧,但船上也有几十名经验丰富的同伴,是有过非常多航行经验的商船。于是我满怀对无垠宇宙的憧憬,飞速收拾好行李,跟家人告别后,兴高采烈地登上了飞船。

刚上船时,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格外新奇,尤其是那些与地球人迥然不同的外星种族。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习俗,但无一例外都对生活在银河联邦里所必须遵守的统一标准和条例了然于心,只有我像一个乡巴佬进城一样,一天到晚总是闹出笑话,成了大家的笑柄。

有一次,飞船停泊在一颗气态行星的卫星轨道上补充燃料,当天是一位副船长的生日,我因为平时多受他照顾,原本想要为他烘焙一块蛋糕作为惊喜,却因为弄混了我平时用的微波炉和蜥蜴人处理腐食用的微型焚烧炉,搞得臭气熏天,还触发了飞船的警报,结果宴席上只剩惊没有喜,我的笨手笨脚还害得副船长遭到一片哄笑。类似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鸡飞狗跳的厨房、涕泗横流的餐厅,这些地方都留下了我闯祸的痕迹。

在我登船一个月后,已经没有那么手忙脚乱了,但还是会不时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低级错误,比如某一次我因为记错了八爪人左上肢和右上肢的叠放顺序,误把某位尊贵乘客的哭当成了笑,跟人家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笑话,惹得对方当场大怒,直接向船长投诉。这次事件导致我被罚关了半天禁闭,出来后还被其他船员起了个“坏小子”的绰号。天可怜见,我只是在焦急又笨拙地努力学习这些规矩,担心他们把我赶下船还不够呢,可从来不敢有任何的坏心思。

当然了,把能够犯的错误全都踩过一遍之后,我对这个环境越来越熟悉,也逐渐能够融入群体之中,甚至可以主动跟大家开开玩笑了。我分清了鹿头马身人和马头鹿身人的不同习惯,跟鸟人学会了用籽类杂食酿酒,还尝试着将更多新材料入药,印证了许多在地球时一知半解的古老秘医原理,给大家提供了越来越多可靠的帮助。但即便如此,很长时间内我依然还是大家的开心果,就这样和所有船员相处得像家人一样其乐融融。不,应该说只是绝大部分人吧,有一个人总是无法融入这样快乐的群体之中,他也是飞船上我觉得最特别的一位船员。

我说的这位船员,名字叫作大卫,是船上的领航员。他的业务能力无可挑剔,经验之丰富就连船长也要甘拜下风,让他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是,他很阴郁。相识之初,我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而寡淡的人,但久了之后就发现,他也能迸发出惊人的热情,而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却像是一个谜团,毫无规律可言。主动和他攀谈几次后,我发现大卫有一套独特的哲学理念,我虽然无法认同,却时常对此感到好奇,不知不觉中就和他聊了很多。

大衛对我说,我们的一生,都是在时间和空间尺度上去扩张自身的维度,但与之相反的是,生命的终极归宿却是收敛成一维,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死亡。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代表了宇宙间万物运行的规律本身就是在矛盾又统一中并行不悖的。在他看来,苦与乐是一样的,生与死也是一样的,任何事物的不同方面只是表征,本质上仍然等同。如果我们热爱生活,那便应该同等热切地追逐死亡。对我来说,这套理论每一句都奇怪,而直到我进一步了解到他出身的种族“白日族”后才知道,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多与寡,热情与冷漠,都是没有分别的东西,他对人的态度完全是随机的。

其他船员对我说,只要尊重白日族的哲学之道就好了,他们是这个宇宙中最古老的存在之一,人丁稀少,每一个都是宇宙中的活化石。这里的每个人都听银河联邦里的前辈说过,大家只要跟白日族人保持距离,就能够在彼此舒适的范围内和谐相处,因而他们从来都不会尝试跟大卫成为朋友。但我不这么想,他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就越是想要接近他。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将他当作了自己跨越地球与星空这两种生活中一个必须闯过的关卡,只有跟他成为朋友,我才觉得自己算是真正从地球毕业,成为一个合格的银河联邦成员了,我大概是这样对自己暗示的。

惊蛰号的船员们来自银河的天南海北,在漫长的旅途中,人员的变更不可避免。在路过一些文明发达的星球时,总有些人挥手告别下船,然后再有新人补充到船上来,他们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一点点适应着飞船上的生活,融入集体,然后在某一天与大家挥手告别。在飞船上埋头度过若干年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对这些场景见怪不怪,到了这个时候我知道,自己也已经成了船上的老船员。大卫和我一样,这些年一直留在船上,从没有过下船迁居的念头,但是每一次飞船到港,他总会下船采购一大堆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带回自己的船舱。

在联邦守则允许的范围内,船上没人会理会其他人私下的癖好,经历了飞船上这些年的洗礼,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对这些再感到奇怪了。但是我错了,当我与大卫越走越近,直到发现了大卫每次下船背回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后,还是着实被他吓了一跳。

事情的起因,是大卫主动找到了我,说希望我能帮他一个忙。按照他的说法,只是动一个对我来说难度不大的手术。一直以来他都是靠自己加上一些机器来完成这种手术,但是这样搞起来总是很麻烦的,所以他希望能由我来代劳。作为交换,他会支付我报酬。我对报酬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虽然我知道大卫很有钱,但我的物欲也没有那么旺盛,现在的收入足够我过得很好,我更感兴趣的是,可以通过这样的机会更了解大卫,也能籍此进一步发掘白日族的传统与秘密。然而所有这些想法,在我跟随大卫回舱,并发现了所谓手术的真面目时,统统都化为了乌有。我亲眼看到,大卫在市场上收购回来的特殊材料,竟然是一些濒死老人身上摘下的器官,而他还打算将这些器官移植到自己身上。大卫解释说,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希望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来体会那一点儿还未消散的死亡气息。

以我对银河联邦的了解,宇宙中大部分种族对死亡都还是保持着尊重的态度,我从未见过哪个种族会做出像大卫这样的怪异行为。但是经过查询相关条文之后,我也确认了他的行为是合理合法的,随后我意识到这是白日族的特殊习俗。大卫是一名纯血的白日族人,这样的人在银河联邦里比什么都稀少,每一个都被当成了宝,开一些方便之门那也就不奇怪了。为了说服我帮他手术,大卫甚至对我分享了白日族人真正的秘密:每一个白日族人成年以后,肉体都会拥有不老不死的特性,而某种根植于本能层面的直觉,更会指引他们避开所有可预见的危险。这样无限延续的生命让每一个白日族人都成了哲学家,只要愿意,他们想静坐到宇宙终结都没问题。但白日族人从不会满足于此,无限的生命让他们想要进一步贴近死亡,走近死亡,因为这是他们活在世界上最后才能搞清楚的一件事,具有非同寻常的终极意义。

白日族人成年后大多漂流在宇宙的各个角落,仅有的追求就是亲身破解死亡的奥秘,大卫也不例外。大卫不是他唯一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他们的传统语言里是“年轻人”的意思——大卫离开部族,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那个时候他在族群里确实算是个青涩的年轻人,但如今,他也已经活过了几千岁之久。大卫在星海之间漂泊了三千多年,换过许多身份与名字,在惊蛰号上的这段岁月,只是他漫长生命中再小不过的时光切片。驱使大卫来找我帮忙的动力很简单:他自己的手术技术不过关,何况被手术的对象是自己,这更增添了难度;结果就是每次手术完他都会引发各种排斥反应,很是辛苦不说,他期望得到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体验也要大打折扣。

大卫问我,该如何定義生命的长度。他说我们都拥有一生的时间去慢慢死亡,生是过程而死是结果,所以生与死自然是同一样东西的两面。尽管很早就了解到大卫的这种世界观,但直到此刻他向我敞开过去,我才愈加感叹宇宙之大,不同的种族间最大的隔阂仍是彼此认知世界的方式。坦白说我很羡慕他能拥有永恒的生命,无需忧虑死亡。对我们这样生命有限的人来说,以世界之大,一生的尺度实在太短。

我最终还是为大卫操刀了手术,在这之后,我就算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吧。他恣肆的生活态度仍然令我感到新鲜、好奇。据大卫说,他去过病毒肆虐的末世星球,也在战争的最前线上被击穿过身体,但是强大的恢复力和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无法如愿真正觐见死亡之主,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移植死者的器官。他会定期委托掮客帮他收集这一类的东西,然后约好了在飞船停靠的港口交易。以这种粗陋的方式来换取哪怕一瞬间面见死亡的机会,对他来说近乎朝圣。

每次为他进行手术之前,我都会按照惯例问他三个问题:你对接下来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否确认出于自愿?你是否愿意承担这次行为在你身上带来的全部后果?你确定自己不会在这次行为后追究与此相关人员的任何责任吗?他的回答从来都是确定且坚决的。在屡次手术中,我对白日族的哲学世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我甚至相信自己是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最了解这个种族的人。渐渐地,我与大卫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超越种族的信任与同胞之情:我跟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好朋友,但我清楚知道我和大卫的关系跟他们都不一样。

当惊蛰号因为一件知识传播任务而来到银河系大图书馆时,大卫的情绪忽然变得热切,他期待这趟旅程很久了。

白日族固然是整个宇宙中最令人惊叹的古老存在之一,但宇宙之大,总会有跟你完全相反的东西存在。造物主在打造一件完美器物的同时,往往会再留下一件可以打破这种完美的器物。而如果要问银河联邦中哪里最可能找到相关信息,除了银河系大图书馆,再无第二个答案。

大卫在银河系大图书馆中逗留了很久,我甚至以为他可能不会回到船上了。所幸在启航前最后一刻,他出现在了登船口。他对我说,有人向他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真正获得了死亡的白日族人的故事,而他笃信这个故事真的发生过,按照故事中说的去做,就能让他无限贴近死亡,而且这个过程无比简单:只要找到银河中某处存在的一个无底之洞跳下去就行了,同时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见证这件事情的发生。那么对他来说,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找出洞口究竟在哪里了。

他邀请我成为他的见证人,我欣然接受。不久后,我们一起离开了惊蛰号,开始了新的冒险。我们一边依靠自己的手艺辗转于多个星球之间维持生计,一边极尽所能寻找和无底之洞有关的消息,就这样流浪了几年。不得不说,我们的运气很好,也许是冥冥中有种因果的力量在推动着什么,在途经一座沙漠星球,为一位银河系知名的大商人完成了治病的委托后,我们竟然真的得到了关于无底之洞的消息。

无底之洞的所在,是一颗极为隐秘的行星。在大多数的星图中,都不会标注出这颗行星的存在,却不知是因为鲜有人知而被无意忽视,还是背后有什么势力刻意隐藏。从太空中望去,这颗无名星球仿佛一整块结晶体,光滑、剔透,在恒星的照射下闪烁着神秘而黯淡的辉光。我们两个租了一艘小型飞船,做好万全准备后,平稳地降落在了大气层内一处谷地。

星球上万籁俱寂,因为空气稀薄,视力和听力在这里都有不同程度的损耗。放眼望去,除了无尽的结晶大地,几乎别无所有。我们按照得到的坐标曲折向前探索,晶体大地的表面反射出我们的影像,仿佛走在镜子做成的迷宫中。

在坐标指向的终点,我们看到一座巨大的结晶岩洞,无底之洞就在岩洞的深处。站在洞口,我感到里面有某种看不见的潮汐喷涌而出,某种不可名状但深入骨髓的寒意沿着体表一点点渗入身体,一瞬间天地似乎昏暗起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感到一阵前所未见的动摇感,仿佛连灵魂都为之悸动,这地方果然不同寻常。

洞口内只有一条狭窄的甬道蜿蜒向前,四壁都是暗色的结晶,走在里面,脚步声引发阵阵回响。倘若一切顺利,那么这就是大卫通往死亡的最后一程,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归宿。然而当大卫真正走上这段路时,他的步伐却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这是我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表现。

等一下。我叫住了他,对他问出了那三个问题:你对接下来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否确认出于自愿?你是否愿意承担这次行为在你身上带来的全部后果?你确定自己不会在这次行为后追究与此相关人员的任何责任吗?以往每一次,这都只是基于流程的固定问题,我现在提起,也只是想帮助他静下心来。这几个问题他之前早已听过上百次,这一次他同样对答如流说全部确认,可我还是发现,他害怕了。我很难说清楚这种转变是怎么表现出来的,硬要说的话,他的双眼微微凸了出来,两鬓间有细小汗珠出现,心跳加速的声音依稀可闻,每一步踩得都要比刚才更重——所有这些细节,结合成为一种直觉般的警示向我扑面而来:他在害怕。

我还在地球上的时候,听过一个叫“叶公好龙”的故事:叶公花了一生寻找龙的踪迹,然而当龙真的在他面前现身时,他却吓得落荒而逃。我想大卫现在的情况也大抵如是吧。我们继续向前走了一会儿,那时我满心担忧的还是我们是否白跑了这一趟——即便发现了大卫的不对劲,我也没想到过危险会跟我有关。在甬道的尽头,我们看到了无底之洞。它的直径不大,仅能容一个成年地球人通过的样子,如字面描述一样黑暗、深邃,看不见底。洞的边上一丝风也没有,我们静静站了一会儿,我在等待大卫做出选择,而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也许是在等待自己的心完全被黑暗吞噬吧。

“我想那个故事是真的,我曾无数次追寻死亡的脚步,但只有这一次我感觉到不一样了。”大卫对我说,他的双眸似乎更黑了,“我从没想过真正面对死亡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我对他说,如果他能学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就像宇宙中包括我在内的其他生命一样——那我们会有更多的话题,这段友情存在世上的时间也会更长。所以我尊重他的哲学理念与个人选择,同时也衷心希望他不要真的死在这里。

大卫的身体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他伸出双手,试图和我来个拥抱,“死亡是一个无人能够逃开的陷阱,你我都不例外。再见了,朋友。你是个好医生,也是位值得信赖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怨恨我。”

我察觉到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心里松了口气,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他佯装拥抱,然后猛地扭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推下了无底之洞。

在下坠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好像被拉长了,在短短的一瞬间我想了很多东西,比如大衛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也许是白日族那如直觉一般可以趋利避害的本能操控着他做出了选择?他从死神面前逃离,取而代之的是将我推了下去,这样做是为了保守他的秘密吗?在他最开始邀请我与他同行时,是否就已经做出了这个计划?

死亡的旅途没有想象中漫长,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仍在无底之洞旁边,刚才的一切仿佛幻觉。然而我却没有在身边看到大卫,紧接着迈出脚步时我发现了不对,我的身体变得更高、更重了。不,这不是我的身体,这是……大卫的身体。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凝视自己的双手,粗糙、巨大,这是大卫的双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拼命思索却怎样都无法解开自己的迷惑。是我从始至终就活在幻觉之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卫?难道大卫只是我臆想出的另一个人格,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白日族?除我之外,身边只有暗淡的光,漆黑的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刚才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过。

我压抑住要发疯的念头,跑回降落点,启动飞船,独自一人离开了这颗无名星球。在飞船上,我看到了大卫给我的留言,这才明白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卫当然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之间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这确凿无疑。但大卫并没有告诉我的是,那个关于死亡的故事的所有部分。无底之洞确实可以帮助白日族实现死亡,但是规则和我了解的却不尽相同:无底之洞是一个古老文明最后的遗产,具有某种勾连记忆与灵魂的神秘力量,在洞中坠下去的人,灵魂会找到最近的身体取而代之,这才是真正能帮助白日族接近死亡的方式,

在我掉下去之后,我们的灵魂互相换位,大卫进入我的身体中体验了死亡,而我得到了他这具不老不死的躯体。现在,我使用的就是这具不老不死的白日族身体,我有了无限的生命去探索这世界。但我也要为此付出代价,自从我进入了这具身体,就不断感觉到,我自己的记忆跟身体发生了冲突,我开始忘记很多事情。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会遗忘了所有关于地球和宇宙的记忆,所以我回到了地球,回到了熟悉的人群中间,即便我在地球的旧识已经全部离世,我的村落与家人都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实际上,我的年纪比你们想象得更大,距离那个交换身体的故事发生,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但只要我回到同胞之中,像年轻时一样,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谈天,这个熟悉的氛围就足以让我此刻感到心安。

或许我终究会忘记自己是谁,到那时我也会像大卫一样踏上寻找死亡的旅途吧?或许,在此之前我已经对这个世界看厌,我也会再带一个人去那个无底之洞。这种不老不死的命运,是恩赐,也是诅咒,我不知道应该要把它当作一剂毒药,带一个我恨的人一起去,还是当作一种祝福,带一个我爱的人一起。或许这也是白日族人所说的。两面不同、本质归一了吧。

能够在遗忘这一切之前,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是我的幸运,感谢你们的倾听。

今天晚上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时间的脚步也伴随着这些故事悄然走过,陆续有酒客离席。酒饱饭足后,回家睡个安稳踏实的觉。不管此刻关于银河的想象有多么绚烂惊奇,明天太阳再度升起时,人们也还是要回归到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与工作中去。

时间已经跨过午夜,喧闹声渐渐低沉,酒馆里稀稀落落,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老板为医生调了一杯以苦艾酒为基底的火焰鸡尾酒后,本想穿插些别的活动,再活跃一下气氛,可就在这时,今晚的最后一位故事讲述者粉墨登场了。这位先生的衣着更加奇怪,全身都包裹在一身像是化装舞会上用的宇航服里,简陋又陈旧,好似在身上穿了几个月没有洗过。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入酒馆的,按理说这样引人注目的装扮早该引人侧目,可他之前就像是消融在空气中一样,直到此刻才显形出来。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这位奇怪的“宇航员”静静凝望着窗外射灯幻化出的照亮天际的虹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刚才有两个故事中都提到了银河系大图书馆,真让人感到怀念。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大图书馆,也没再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虽然,我曾是银河系大图书馆最年轻的管理员之一。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和这座全银河最伟大的图书馆有关的故事。

我出生的星系距离这里非常遥远,远到了什么程度呢,不管你现在脑子里对遥远有着什么样的概念,它一定比你们能想象到的都更远一些。我的祖辈、父辈都是史官,一直在从事记录历史的工作,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银河系大图书馆,在那里一边学习一边工作。如果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大图书馆的话,那只能是“奇迹”。这里是全银河的中心,是银河系中最神圣的所在。不必夸张地说,没有大图书馆就不会有银河联邦。我要怎样描述大图书馆的伟大呢,我曾为此冥想了一万个夜晚,却仍然觉得难以言说,盖因语言实在无法形容其万一。如果套用地球的说法,我只不过是个摸象的盲人,我可以描述大图书馆的墙壁有多广大,大图书馆一颗星中收藏的著述有多繁杂,在大图书馆工作的长者积累的知识有多渊博,但我无法描述大图书馆的全部,无法穷尽其辉煌,更无法清楚定义大图书馆究竟是什么。

按照银河中流传最广泛的说法,大图书馆是一个恒星系,其中每一颗星上都收藏了浩如烟海的文献。这种说法固然不是完全正确,却已然是便于理解的说法中相当接近真实的描述。这里是一座博物馆,也是一座迷宫;这里有最盛大的展览,也有最隐晦的秘密;硅基生命的母体,上亿年前太空虫族的化石卵,上千万颗星球的地理水文信息,几十个恒星系中流传不衰的传世经典……这一切的一切,穷极想象,包罗万象。

除了我们这些常年在大图书馆里做事的人之外,其实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大图书馆里最有价值的收藏究竟是什么。当然,这也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这里说出来无妨。银河系大图书馆中最宝贵的馆藏,也就是对整个银河联盟来说最重要的资源,无疑是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文明史,是银河系中曾存在过的那些璀璨文明的历史。

可以说,每一部文明史都是整个银河得以进步的基石。倘若将银河系曾存在过的文明一一列举,你会发现,星空远比我们想象中更繁盛,但在以亿万年为尺度的时间长河中,绝大部分终归湮灭不见。而正是因为有了大图书馆,将这些文明的盛衰演变收录于此,才给了银河系中现存的文明更多的选择与可能性。

我们以刚才故事中提到的那些事情为例吧,摩罗人能够独立发现读心术的奥秘,这非常了不起。但在更悠久的过去,仅仅大图书馆有记载的,同样发明过读心术的文明就有二百八十七个。这些文明无一例外,全部在发现读心术后进入了低欲望社会的状态,其中一百八十一个是因为遭到外族入侵而灭亡。有九十七个,因为人口越来越少,在最后一个族人自然死亡后,整个文明自我消亡。还有八个文明,留下的资料较少,但是根据合理推测,应该是在面对星际级别的自然灾难时,放弃了所有的求生措施,安然迎接消失。摩罗文明成了现存于世的孤例,大图书馆一直希望能够帮助他们找到新的出路,并且在这方面取得了一些成果。

至于白日族的故事,则要更复杂一些。有关白日族人的记载,在大图书馆已经保存了很多年。对这位医生身上发生的故事,我知道得要比他本人更清楚一些。所谓的白日族,很难说是一个真正的种族。最开始,世界上只有一个名字叫作白日的人。而从古至今,也就只有过这么一个白日族人,或者说,只有过一具白日族人的躯体。白日拥有不死不灭的身体,但他找到了一个方式可以把自己的灵魂换成别人的,所以之后的每一任身体中的灵魂,都以这样的方式脱离了这具身体,再换另一个灵魂入驻。白日的身体非常特殊,进入这个身体的意识会逐渐被消去记忆。当他有一天忘记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之后,他也就真正成了一个白日族人。

之所以白日族会有这样的奥妙,是因为那具身体所具有的不死不灭的特性,并非来自造物主的恩宠,而是被人工赋予的。白日最开始是作为一种生物兵器被制造出来的,他本应是一位不死的士兵,在战争中担起披坚执锐、攻城拔寨的重任。但可惜的是,造出他的种族却比他更早一步灭亡——那个建立了高等文明的智慧种族,最终触碰了不该触碰的领域,整个种族都和星球一起,变成了一颗结晶。从那个时候开始,白日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人。他流浪在宇宙之中,独自生存了很多年,一直到他觉得生命成了一种负累。他开始穷尽各种办法想要寻求新奇的刺激,却发现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他成了一个完全生无可恋的人。于是,白日来到了大图书馆,满心疲惫的他,对世界失去了所有的期待与目标,于是他用那个已化为结晶的种族的文明史,换取了一套改造自己记忆的方法。

当白日离开大图书馆时,他已经编造了一套关于族人、关于自己出身的新记忆,而这当然只是参考了大图书馆里的资料创造出来的故事。他相信了自己是一个刚离开部族的年轻人,正要饱含热情寻找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之后又过了很多年,白日已经见识了无数生离死别,太多沧海桑田的变迁,他再次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即便清洗记忆也无法彻底消除这种倦怠感。这一次,他只能使用结晶文明留下的遗产,将自己的意识与另一个人交换,然后满意地迎接自己在意识层面的彻底消亡。

此后发生的事情就好理解了,每一个被交换到白日身体中的意识,最终都会被他那套白日族人的记忆给同化,然后再和他一样,走上寻找死亡的旅途,这个同化的周期有长有短,但大致上都在五百年到一千年间,而且似乎随着在这个身体里流转的意识增多,还有逐渐缩短的可能。就这样,这具不死的身躯中真正的意识换了一个又一个,看似拥有了长生不灭的生命,最终却都走上了自取灭亡的结局,成了一个无可破除的诅咒。

其实,像白日一样,因为存身的文明覆灭,而成为银河中的孤独行者,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银河系大图书馆留下的这些文明史,也是为了更准确地标定每一个文明处在其生命周期的哪一个阶段,进而让银河系能维持在欣欣向荣的发展趋势上,让某些文明的悲剧不要再多发生。

但是,在三百多年前,应该就是医生的故事发生后不久,我们发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可怕危机。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图书馆中记录的文明灭亡数量突然开始增多,而且这些灭亡的文明之间彼此还有一定程度的联系,比如存在着长期往来的贸易关系,或者是脱胎于同一支文明。以银河系庞大的文明基数,这几个文明灭亡的速度还不算太起眼,但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如果背后真的存在某种推动力导致了这些文明覆灭,那么对整个银河就有可能造成威胁。要知道宇宙的平衡是很微妙的,文明的数量密度需要维持在一定程度的范围内才算是健康的状况,要是超出阈值太多,就会发生连锁反应,造成更糟糕的后果。也就是说,任这种现象发展下去,最糟糕的情况是,银河未来化为一片荒芜。

经过深入调查,我们得到了一个奇怪的结论:这几个文明的灭亡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只要向前追溯下去,却都与某些故事的广泛传播有关。于是我们对其他繁荣的恒星系进行了样本采集,发现近百年来银河掮客们都在大量派发一些关于故事传播的任务。在不知不觉中,这些故事的数量和传播度已经达到了一个无法忽视的程度。我们试着收集这些故事,却没法从文本中分析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还发現其增长速度远超我们的录入速度。我们堆满了一个行星,在快要堆满第二个的时候,发现这些故事依然以肆无忌惮的速度在产生,这绝不寻常。

我们猜想,有一个种族正在以非常规的手段,用超乎想象的速度生产这些新的故事。这些故事看似普通,但却如病毒一样潜伏进银河的每一个角落,最终通过种种手段导致了文明覆灭。面对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我们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这是一场无形的战斗,纵然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如果处理不当,必将会演变为危及整个银河的灾难。

大图书馆委派我为责任人去解决这个问题。而我遇到的第一个棘手问题就是,我翻遍手中所有资源,也找不到有关这个猜想中种族的一丝踪迹,他们不知藏身何处,只是不停生产故事,宇宙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的故事流传,但是谁也没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我找到了掮客组织,直接表示希望找到那些小说任务的委托人,并声明这关乎银河系的未来。大图书馆在银河联盟中地位超然,但想要追查他们那些任务的来源,依然需要经过层层审批,最后我面见了一位掮客组织的高层负责人。

“掮客是有原则的,想得到您需要的消息,就必须先付出些什么,即便大图书馆也不例外。当然,为了银河系的未来这种大义,我们也不会太过难为您……我可以问一下,您对我们的组织有多少了解吗?”对方态度看似友善,但立场却纹丝不动。

我只好坦诚说,在此之前我很少接触掮客这群人,因为总觉得他们就是一群低买高卖的投机者。虽然这些家伙不至于说是银河联邦中的流毒,但在我看来,他们的存在也没有为银河贡献太多正面价值。然而,经过这次接触之后我却对他们多有改观:我必须承认,他们是一群有原则的人。在这波诡云谲的宇宙之中,能够坚持原则就是令人敬佩的。

“您的看法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心中所想,很感谢您能够坦诚相告。”对方没有愠色,继续说道,“正如您所说,我们不事生产,没能为银河更灿烂的未来添砖加瓦,但如果一定要这样说的话,大图书馆不也一样么?请允许我花几分钟给您讲个故事吧,有关我是如何加入掮客组织的……”

如果有的选择,我并不想听这样一个故事,不过看起来他也无意征求我的意见,接着就讲了下去。

“很多年前,当我第一次接触到掮客时,正急需一种产量稀少的药剂。当时我所知的最近产地距离我的坐标足有300光年,正常流程取用的话根本来不及,是掮客帮我解决了问题。他们在短时间内就为我找来了这种药剂,但当我追问他们来源时,他们却告诉我说,不必在意他们完成任务的方式,只要结果确实达成了我的需求就好。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份药剂是另一艘航船上的应急储备,他们最终以储备物资丢失的名义向上级汇报,还遭到了巨额的经济罚款,但是与此同时,那艘船的船长却从掮客手里得到了另一种补偿:掮客们治好了他的妻子长久以来没能痊愈的病——应该是利用了另一个任务中的报酬。这就是太空掮客完成任务的方式,环环紧扣,因果相连。我从来不会知道,自己付出的报酬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在另一个人身上体现价值。只要交给太空掮客就好了吧,他们总是有办法让需求连接到合适的人。实际上因为掮客们的存在,客观上拓展了每个生命个体的横截面,我们与许多原本牵扯不上的因果产生了联系,甚至你会发现一些与自身有关的因果,往往远在千万光年之外便已埋下,这宇宙间因缘际遇的奇妙,千丝万缕,变得更加超出我们的想象。”

确实十分奇妙,我赞同道。

“没错,因为向往这种奇妙的联系,我加入了组织,也成了一名掮客,并且一干就是很多年。这些年里,我看到很多年轻人像我当年一样,为了自己的抱负,加入组织,其中有一些做得非常成功。但也有一些走上了岔路,最终离开了组织,非常可惜。”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神态间似乎有些萧索。

接下来他倒是没再找我的麻烦,很快我们谈妥了交易的条件。也是到了这时我才知道,从掮客组织的上层开始,他们会接到很多分发故事的需求,但是,从没有人真正接触到过那些委托人,不过既然他们是连接万物的掮客,自然会通过其他方式来帮助我达成目的。在付出了几份大图书馆独有的情报之后,我如约在他们的帮助下开始联系委托人。然而到这一步也并非一帆风顺,这些小说任务的委托人来自千万个星系,彼此关系混乱,交织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让人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

花费了整整七个月,掮客们终于从那张大网之中找到了最核心的角色,也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即便如此,我依然不知对方身在何处,只是得到了一个可以进行通话的保证。

通话接通,对面只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磁性,先开了口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就是那些故事的代理人,你可以叫我版商。”

对方已经知晓我的来意,这样我也就不需要绕什么弯子了,直接对他问起,那些无休无止的故事是从何而来,为何会导致文明的覆灭,以及他究竟出于何种意图做这样的事。

对方似乎轻笑了一声,回答说:“故事并非罪魁祸首,它们只是在潜移默化中传递一些古老的信息,拓展了某些人想象力的边界。就像是读心术也好,不老不死的士兵也罢,这些都是在想象力达到相当程度时才会被启迪出现的技术。如果这些技术最终都导致了文明走上末路,你能说这是故事的缘由导致的吗?不,如果没有那些故事,它们只会更晚一些走上灭亡的道路,这是偶然,也是必然。”

这些话在我听来实在有些可笑,这群连露面的胆子都欠奉的野心家,他们明明察觉到了我正在追索他们,又刻意躲起来不见我,还称呼自己为版商,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难道他们还真的把自己当作宇宙中的出版业者了?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恐怖分子罢了。

我直接表示完全无法认同他的说法,倘若因果之道可以这样简单解释,那么世间也不会有那许多悲欢离合了。

“先生,我当然无法左右你的想法,事实上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想法。可能你有所误会,我并不是想说服你,只是告知你一声。即便你真的找到了我的真身所在,我也没有能力帮助到你。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协助传播的代理人,就算你能把我们都干掉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在故事傳播中根本就不是关键,我只是为祂服务而已。没有我们,那些故事也依然会传播下去,你、我、任何人,我们谁都无法对祂做什么。”

我注意到他提到了一个新的指代人称“祂”,便追问那指的是什么。

“祂就是你要找的东西,但你永远也找不到祂。当然其实你也早就找到了祂,但是你认不出也捉不住祂。”

就在我对这禅机般的谜语感到不耐烦时,他接下来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你听过那些故事吗?平淡无奇,很难记住,对吧?这就对了,这是最适合祂的伪装。你所以为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种极特殊的生命,祂没有固定的形体,其生命形态就是故事本身,只要还有人用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播这些故事,祂就在无限地成长与繁衍下去。”

在银河系大图书馆的记载中,生命的形式千变万化,但是都不脱物质范畴,纯波动形式的生命,即便穷尽大图书馆的馆藏,恐怕也翻不出几个实例来。倘若真的如他所说的,这个生命本身就是以故事的形式存在并传播,更以这种方式延续了某种纯波动形式的高级生命,对我来说这仿如怪谈。

“生命的出现,本就是难以想象的奇迹。物质本身都具有波动的属性,波粒二象性的存在,对高级文明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诚然如此,但我再想要问些什么的时候,通讯却忽然断了线,我尝试再度呼叫但怎么都无法接通。事后,掮客组织也失去了版商的信息,我只能带着深深的困惑与挫败感回到了大图书馆。

试想一下,如果故事自己就在生长,那这种特殊的生命体该怎样定义?我得到了一些故事,这相当于祂生命的片段,那祂的全部又该是什么模样?如果祂是一种波,那么是否一直在以光速旅行,所以没人能捕捉到其全貌?我的头隐隐作痛,感到这问题已经超出了我浅薄的认知能力,就如同大图书馆一样,因为太过宏大,已经达到另一种维度,无法体认。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至此我已无能为力,就算文明继续覆灭,我又如何能够制裁一个超出我认知维度之外的事物?我向大图书馆汇报了我的结论,之后馆长亲自约见了我。

银河系大图书馆的馆长是地位极尽尊贵之人,在此之前,我只远远聆听过他的教诲,这还是第一次有幸接近他的身边。那天,馆长大人了解了一切前因后果,思虑片刻后对我说:“如果这一切属实,那么这个生命就是真正的不死不灭。我们所知的其他不死生命,都会让其所在的文明陷入停滞,那么祂是否例外呢?”

我无法回答馆长的问题,就像海中之鱼难以想象飞鸟的生活,低速宏观的物理规律无法代入到量子领域通用,那我们又如何能揣测那样一个生命,曾发生過什么呢?

馆长打开立体星图,无数星辰浮现在昏暗的空间里,他稍微操作,标记出已知文明的繁荣程度和生命密度。须臾间,我们身周泛起无数红光,并且以难以捉摸的规律时刻变化,忽明忽暗,仿佛呼吸。有生命的地方,几乎就有故事的传播,那么如果有某种非直接的方式可以确认那些故事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痕迹,无非也就是这样了吧?

我们无法做什么了,我直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我回到大图书馆一路上反复思考得到的结论。

“或许,我们并不需要做什么。”馆长叹了口气,说,“自然有其平衡之道,宇宙自一无所有中诞生起,便遵循某种既定之规律变化,读心术也好,不老不死之人也罢,都会让文明陷入停滞或消亡,那么祂呢?”

接下来,馆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起来,似乎是为了刻意营造出一种肃穆感,“以下我还有一些胡思乱想的猜测,说不定你听了后会觉得,要比那位版商所说更加荒诞。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生命,我一直在想,祂的生命起点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在银河系大图书馆里,有过一些特别的记载,涉及在最早的文明史之前,宇宙最初的模样。我们都知道宇宙诞生于一百四十亿年前,它是否已经足够老了?

“生命本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奇迹。我们每一个人身处奇迹之中,往往便会忽视,这一切是多么惊人。可这场奇迹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不同的文明有许多种解释,但很多人得到的共识都是,在宇宙大爆炸之前的‘奇点,一切法则都不存在效用。

“‘故事这个说法无端让我把祂和那些记录联系了起来。有没有可能,我们也只是故事中的人呢?如果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宇宙的起源,就只源自一个故事呢?在我们的宇宙中,正物质和暗物质是等量的,宇宙的本质,是源于一片虚无,那是什么力量从一无所有中开辟出了我们现在的一切?有没有可能,就只是一支笔、一个故事呢?”

这时,我实在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因为如果按照馆长所说,那岂不是说……祂就是这个宇宙的造物主?

“我只是说,也许会存在这种可能。或者祂是来自更高维度的空间,因此才能开辟洪荒,制造出奇点与大爆炸。如果是那样,我想我们恐怕永远都无法追上自己的造物主的脚步,因为我们从未存在于同一维度上。

“倘若没有许多戏剧般的巧合,宇宙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神说要有光,也许这就是宇宙中最初的故事。”

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再次讨论过这个话题。

我们确实没有做什么,从那之后,忽忽便是三百年过去了。根据长期的记录和观察,我们已经确认,那些故事逐渐从一些繁盛的文明中销声匿迹,而纵观整个银河系内,文明消亡的速度也降了下来,维持在了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

对此,我有着自己的一些猜测。我想,宇宙有自己的平衡之道,生命也是。生命确实是一场超乎想象的奇迹,正因为祂的生命形态是故事,所以我们无法捕捉无法抑制祂;但反过来,也正因为这个故事已经是一种生命形态,所以祂并不像我们所理解的那样可以无限传播下去。当故事被遗忘的速度超过了生产速度后,祂也会步入了衰落期,甚至可能死亡。但是那些故事的片段依然有所流传,也许这是祂播下了无数的故事种子,当满足某些条件时,这些故事仍有一天可能成长为燎原之势。可是,等到这些羸弱的故事成长到祂那样近乎可以填满一个宇宙的地步,可能还需要一百亿年吧。

“我接收到了一些奇特的信号,听说在这个蓝色星球上,那些故事再度出现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在这里找到了你,版商先生。”身穿宇航服的怪人直视着吧台正中,想了想,他说,“但我却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想问你的了。”

在他视线的前方,老板刚调出一杯特制加料版的大都会。他嘴角微微扬起,轻笑着说:“管理员先生,以我浅陋的知识,当然无法验证馆长大人的猜测是否属实。但有一句话我非常认同:我们都是身在故事中的人。你能够想象这个宇宙没有了故事的模样吗?就算我们的宇宙里没有,那其他的宇宙呢?你知道会有什么人正在读我们今天发生的故事吗。只有还有生命存在,故事就不会消失,这些有关故事的故事也必将流传下去。”

窗外光彩变换,老板的脸上也被渲染上了一层魔幻与超然的气息,“祂从不曾消失,只要还有生命在传播这些故事,祂就不会被遗忘。任何一个维度,任何一处空间,都可能是祂的藏身之处。祂无形无相,无所不在,远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世界都曾迎接过祂的降临。”

“在我们的视线所及之外,那些你我甚至无法想象的世界里,新的种子早已诞生,他们会阅读、传播这个故事……只要有好奇心和想象力在,祂就永远不会消亡。”他的声音渐渐遥远。

“你说呢?看了这么久的故事,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对吧,朋友?”

【责任编辑:阿 吾】

①《翠玉录》:传说中被雕刻在一块祖母绿宝石上的炼金术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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