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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存在论和海德格尔入世的尝试

2022-05-30朱清华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自然主义翻转

朱清华

摘要:海德格尔在1928年的课程《以莱布尼兹为始点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知识》中提出要构建元存在论,以完成他重构形而上学的计划。他尝试通过元存在论来做一个翻转,即:从作为基础存在论的终点的存在理解,转向存在者整体,回到形而上学的存在者层面。在这种翻转中,海德格尔并不是求助于亚里士多德式的“神”或者德国观念论的“大全”来为他的基础存在论进一步奠基,而是意图从基础存在论的世界观念出发对具体的存在者的存在进行阐释,从而建立起伦理学、政治哲学、哲学人类学等等。这个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是,海德格尔放弃元存在论并不表明这个尝试是无意义的。相反,按照拉斯洛·滕格义的研究,从元存在论出发的对自然和存在者的解释较自然主义更值得选择。另外,在放弃元存在论之后,海德格尔事实上也保留了从存在理解到存在者的解释的这条向下的路。这呈现在他对诗、艺术作品以及物等的解释中。

关键词:基础存在论; 翻转; 元存在论; 超越论; 自然主义

B516.54 A 0001 09

《存在与时间》发表之后的一年,海德格尔在1928年的《以莱布尼兹为始点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知识》(GA26)课程中提出了构建元存在论(Metontologie)的计划。他在1920年代后期到1930年代后期的思想甚至被称为“元形而上学”或“元存在论”的十年(meta-physical decade)。①元存在论(Metontologie)这个概念在海德格尔研究领域没有得到太多关注,这当然主要是因为这个概念在海德格尔思想中似乎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在提出这个概念之后,海德格尔思想发生了转向,后来没有再继续做构建元存在论的努力。但是,海德格尔的元存在论自身却值得去厘清并将它应有的意义和价值揭示出来。拉斯洛·滕格义(László Tengelyi)將元存在论跟自然主义所做的对比研究就是值得发掘的一个方向。

首先,在其思想的前期,海德格尔有重建形而上学的抱负。当然,他所要重新构建的形而上学不是指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也不是要改良或者接续传统的形而上学。他是要在重新把握存在的基础上对整个存在论进行重构。海德格尔称他的这种存在论为“超越的科学”;而他要重建的形而上学,即哲学一般,则被他称为“批判的超越科学”。②为此,他首先以此在的存在为出发点构建了基础存在论,其建构形态在《存在与时间》中得到了比较完整的表述。在《存在与时间》发表后的一年,海德格尔在他的《以莱布尼兹为始点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知识》(1928)课上提出,基础存在论“没有穷尽形而上学的概念”③,基础存在论内在地要求一种翻转(Umschlag)或转折(Kehre),用希腊文来说就是

metabolh/,转回到“它出发的地方”。④之所以做此翻转,是因为“理解存在之可能性,其前提是此在的实际性生存,而这种实际性生存又以自然的实际性在手存在为前提”②④⑧Martin Heidegger,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 (GA26),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199; S.199; S.200201; S.199.。基础存在论从此在的实际生存出发,达到对此在的存在的理解。而现在他要从这个理解出发,再返回到此在的实际生存中,返回到存在者整体(das Seiende im Ganzen),同时也是“存在者的可能的一个全体”(eine mgliche Totalitt von Seiendem)。②他称这种翻转后的问题域为“元存在论”。海德格尔在《康德和形而上学问题》中提出,基础存在论只是此在的形而上学的第一步,而元存在论是为了进一步完成存在论、形而上学。Martin Heidegger, Kant und das Problem der Metaphysik, Friedrich-Wilhelm von Herrmann (Hrsg.),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1, S.232.

基础存在论内在地要求的是怎样的一种翻转?是对基础存在论的颠覆?还是在保留基础存在论的基础上继续完成存在论,从而为作为存在论基础的基础存在论奠基,即它是基础的基础,或曰元基础?海德格尔指出,这个领域的主题是“存在者整体”,似乎也指向一种类似德国观念论的大全和整体概念。如果是这样,那么海德格尔是否试图用一种德国观念论式的整全来为基础存在论奠基?海德格尔在随后的两三年中密集开设的德国唯心论课程似乎是一种他正在积极吸收德国观念论思想的证据。那意味着海德格尔放弃超越论的基础存在论,而回到一种传统的观念论和主体主义。但这种解释跟海德格尔后来力图摆脱传统主体中心主义的取向不符。海德格尔后来的确不再坚持基础存在论的道路,但是在1928年的语境中,他仍然认为,从此在出发的基础存在论是达到存在理解的唯一路径。海德格尔将促成这种元存在论的翻转视为基础存在论内在要求的彻底化,元存在论也就是存在论自身驱动存在论自身的完成。④滕格义高度评价了海德格尔的这个元存在论设想。他认为,海德格尔在这个翻转中所进行的不是德国观念论中的哥白尼式的翻转,即不是从客体回到主体从而构成一种主体主义的观念论。海德格尔元存在论中的主体主义是一种超越论,“在这种超越论中,主体主义没有被彻底抛弃,但不再跟客观主义对立”⑦Lszló Tengelyi, “Agonistic World Projects: Transcendentalism Versus Naturalism”, The Journal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 2013, 27(3), p.239.。

一、 翻转:回到存在者整体

海德格尔最初构想的重构形而上学存在论的总体画面是: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即存在问题,要求一种特别的存在者作为通达存在的路径,这样就有基础存在论为存在论奠基。这是通过两个步骤完成的:(1)首先是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2)通过对此在的时间性分析,在其彻底性和普遍性中,达成对存在的时间状态的分析。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通过超越论的基础存在论达到了对此在的存在的把握,并进而用时间性来解释存在。按照海德格尔的计划,他将在对存在的时间状态分析中,即在预先计划的《存在与时间》 第一部分第三篇《时间与存在》中,完成基础存在论的构建。这样海德格尔似乎初步达到了他的形而上学存在理解的目标。正如滕格义指出的,海德格尔在其之后的讲稿《现象学的基本问题》(1927)中说道:“我们超越存在者以便达到存在。一旦上升之后,我们就不会再下降到存在者。”Martin Heidegger, Die Grund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GA24),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5, S. 33; 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 Albert Hofstadter tran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8, p.24.

但海德格尔很快就调整了这条超越之途。⑦他重建存在论的步伐并没有止于基础存在论预设的目标。因为他认识到,基础存在论并没有穷尽形而上学概念。⑧存在论不是在达到一种形式的存在理解之后停留在高处,而是必定会下降,也就是说,这种完成了的存在论在自身之内要求一种翻转(Umschlag)和转折(Kehr),他称之为“存在论的翻转”,即:从对存在的理解,转到存在者层面,甚至回到那种实际的现成存在,返回到人的实际生存的原始现象(Urphnomen),而人的实际生存又以自然的实际的现成存在(das faktische Vorhandensein der Natur)为前提。这个返回的任务被命名为“元存在论”(Metontologie)。从基础存在论翻转到一种元存在论,后者则以“存在者整体”为主题。②③⑤⑧⑨Martin Heidegger,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GA26),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199; S.199; S.202; S.201; S.199; S.199.海德格尔称,这种“元存在论生存的”(metontologisch-existenzielle)问题领域“也是生存的形而上学”,并且只有在这里才可以提出“伦理学问题”。②只有构建出了元存在论,现象学的构建才得以完成。海德格尔称:“基础存在论和元存在论在其统一性中构建起形而上学概念。”③托马斯·希恩(T. Sheehan)将这个翻转表述为“在一个未来完成了的基础存在論(在从未出版的《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第三篇中)和随后的存在者层次的考察之间”的转折。Thomas Sheehan, Making Sense of Heidegger: A Paradigm Shift, Rowman & Littlefield, 2015, p. 242.海德格尔称,形而上学在基础存在论的时间状态(Temporalitt)分析中达到了奠基和阐明存在论的目标,这时存在论内在地要求转回到“形而上学的存在者层面”(metaphysische Ontik)。⑤

从存在者出发上升到存在,到达顶点之后并不停留在那里,而是向下返回到存在者。海德格尔是在模仿柏拉图吗?柏拉图的辩证法有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提出:“逻各斯不把假设当成始点(a)rxh/),而是当作假设,是阶梯和跳板,以便走向那超越于一切假设的东西,那作为一切事物的始点的东西,在把握住它之后再回过头来,向下达到结论,完全不使用任何感官知觉的东西,只使用形式本身,从形式走向形式,最终归于形式。”(《理想国》 511B)辩证法上升到第一原理,找到可靠的根据,再转而向下帮助各门科学完成这个转变(《理想国》 533D),使得它们从建立在假设和意见上变为真正的科学和知识。可以说,一直到《理想国》,柏拉图的思想都是在攀登向上的路。而后期他的通种论、二分法用来对个别事物定义,甚至用来解决生活的“善”等问题,显然是从高处回到了可感世界。海德格尔说,柏拉图从未放弃理念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不会放弃他本质性的论断。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Wahrheit(GA36/37),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S.204.从形式上来说,海德格尔所说的从基础存在论达到存在理解,而后进行翻转,下到各个存在区域,“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这个描述对海德格尔的这个做法也是适用的。克里斯托弗·麦坎(Christopher Macann)认为,海德格尔在这里用 Kehre 和 Umschlag,以及希腊词metabolh/,所表达的正是《理想国》中“洞穴比喻”的返回洞穴之路。Christopher Macann, Martin Heidegger: Critical Assessments, Routledge, 1992, p.77.在这段文本中,格劳孔对苏格拉底说:“你的意思是说,虽然他们有能力过更好的生活(阳光下的生活),我们却必须强迫他们过一种更低级的生活(洞穴中的生活)吗?” (《理想国》 520D)哲学家在上升达到洞穴外看到太阳之后,必须向下返回洞穴。而在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中,在基础存在论达到了存在理解之后,还要返回存在者,对存在者做出解释。为何海德格尔认为有必要返回或下降,提出这样一种元存在论?存在理解的“前提是此在的实际性生存,而这种实际性生存又以自然的实际性在手存在为前提”⑧。他的解释是,要回去考察他的存在理解和基础存在论的前提,即作为预设的实际生存的人以及自然存在者,同时基础存在论也潜在地有一种“源始的形而上学转变的倾向”⑨。

元存在论研究的对象和内容到底是什么?这关系到如何界定它的性质。海德格尔说元存在论的主题是“存在者整体”。何谓“存在者整体”?在与《以莱布尼兹为始点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知识》同年发表的《论根据的本质》(1928)中,海德格尔称:世界,就如古希腊词ko/smoj所表示的,不是某个存在者自身,也不是它们的总和,而是表示“状况” (Zustand),即一种“如何”(Wie),存在者就在这个“如何”中,并且是整体地在其中存在,世界就是这个“整体的如何”(Wie im Ganzen)。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s Grundes“, Wegmarken(GA9),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6, S.142.世界作为存在者整体的存在方式,是通过此在的超越活动建立起来的。所谓超越,首先就是指在世界中存在,“Transzendenz,作为在世界中存在被把握,归属于人的此在”②③④Martin Heidegger,Vom Wesen des Grundes“, Wegmarken(GA9),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6, S.140; S.141; S.141; S.145.。人的此在不是一个现成的存在者,而是总是先行于自身,将自身筹划到存在者上,以及与他人的共在上。海德格尔强调,在世界中存在是人之此在的基本建构(Grundverfassun),属于此在的本质。这里所说的“世界”不仅仅表示现成的存在者全体(Allheit des vorhandenen Seienden)②,也就是说,在世界中存在表示的不是此在伴随其他现成的存在者一起存在,甚至不表示人生存在一个现成的给定的全体中,即不是处于一种现成的关联整体中。因为在世界中存在是通过此在而被筹划和领悟的。③世界在此在的筹划中展开。此在的筹划着的理解,是此在向着世界的超越。世界是存在者整体之存在方式。或者简单地说,世界就意味着存在者整体,并且是人的此在据以同存在者打交道的那个“决定性的如何”(das entscheidende Wie)的整体。④

那么,海德格尔的元存在论所说的返回到存在者整体中的“整体”(Ganzen)是否可能意味着一种德国古典哲学意义上的整全、大全、绝对,乃至完善?海德格尔明确地区分了康德的“世界”观念和他所说的“世界”。康德的“世界”是一个理念,“世界概念就是那种理念,在其中,在有限认识中可通达的客体的绝对总体性先天地被表象出来”⑥⑦⑨⑩B11B15B18海德格尔:《论根据的本质》,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84页;第184页;第185页;第191页;第192页;第189页;第191页;第192页。。世界作为理念是对作为绝对者的自在之物的表象,“作为对某个存在者领域的无条件的整体性的表象(die Vorstellung einer unbedingten Totalitt),理念乃是必然的表象”⑥。有限的人类认识对绝对的自在之物进行表象,有限的人类认识要达到那种绝对的总体性,需要有一种“向无条件者上升的序列”⑦。海德格尔认为康德并没有真正看到世界现象。B14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Max Niemeyer Verlag, 1960,S.321; S.123.而海德格尔没有设定超越的物自体,人对世界的认识也不是主体对物自体的单纯的先天表象。所以,在海德格尔这里,向着世界的超越并不是指那种向着总体性和完满性的上升。海德格尔的世界是此世的,是跟此在的生存浑然一体的。不过,在这种此世中此在也不是无所追求的。此在恰恰通过存在追求(Seinsstreben)而生存。这种生存着进行存在追求的存在者有為他自身之故(das Dasein existiert umwillen seiner)的特征。⑨世界是一个此在的为何之故的整体性(Ganzheit des Umwillen),此在在生存筹划中将世界带到自己面前(Vor-sich-selbst-bringen)。⑩

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或“存在者整体”跟自然科学所面对的世界整体也不相同。后者所表示的是给定的存在者全体,或者“自然物全体”。B11而作为存在者整体的世界是跟此在的生存紧密关联的,而不是现成的自然物,海德格尔甚至说: “世界恰恰意味着在历史性的共在中的人的生存。”B13B16B17Martin Heidegger, Vom Wesen des Grundes“, Wegmarken (GA9), Vittorio Klostermann, S.153; S.156; S.158; S.159. 海德格尔:《论根据的本质》,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87页;第190页;第192页;第193页。这个世界或者存在者整体是在此在的筹划的理解着的操心中展开的。并非现成的世界整体有待展开,而是世界随着共在的人的生存展开,“这种整体性的幅度也是可变的”。B13世界作为整体,也指意蕴的指引整体。B14这个意蕴指引整体自身没有被专门地把握,而是隐而不显地起作用。世界的“为了……之故”(das Umwillen von…) 的特征,使得它能为此在给出意义,B15也为存在者给出意义。

海德格尔将此在同世界的关系描述为“超越”,但这种超越不是一个现成的此在或者心灵超越到另一个现成的实存的、给定的世界或者彼岸,而是一种“世界塑造”(Weltbildung)。而此在在其中存在的世界,其与自然存在者的关系,海德格尔则用“笼罩”(berwurf)来刻画。B16世界不是现成存在的、给定的,而是一种“发生”(Geschehen)B17,存在者的意义在这种发生中敞开。世界意蕴和其中的个体存在者的意义事实上要诉诸此在的筹划,海德格尔称此在的本质是世界塑造(Weltbildend)B18。这个世界是通过此在的超越塑造的(Weltbildung)。跟观念论主体主义不同的是,世界并不完全取决于主体的构造。海德格尔称:“此在是被抛的、实际的、通过其具身性而完全处于自然中的,而超越恰恰就在于,这个存在者超逾了它处身其中并自身所属于的东西。易言之,此在作为进行超越的存在者,超出了自然,虽然作为实际的存在者,它一直为自然所围绕。作为超越着的存在者,即,作为自由的存在者,此在对自然而言总是某种陌生的东西。”Martin Heidegger,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GA26),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212.

元存在论要翻转回去的是“存在者整体”,是此在超越所“塑造”的世界。那么,元存在论要考察的“形而上学的存在者层面” (die metaphysische Ontik)应如何解释呢?这种形而上学的存在者层次的研究又跟海德格尔指明为元存在论主题的存在者整体是什么关系呢?如果说基础存在论所探讨的中心议题是人的存在以及作为其基础的存在的时间状态,那么从那里的返回和下降意味着回到作为整体性的世界,并从这个世界关联中对存在者进行诠释。因此,希恩认为,元存在论指的是区域存在论(regional ontologies),处理的是哲学人类学和伦理学等不同领域的存在者的存在。Thomas Sheehan, Making Sense of Heidegger: A Paradigm Shift, Rowman & Littlefield, 2015, p.242, n. 58. 如果将元存在论作为区域存在论,还可以找到更多的证据。在《存在与时间》开头(第三节)海德格尔说道,各门科学——物理学、生物学、历史类人文科学,甚至神学,对各自研究领域的对象有各自的通达方式和理论预设,也就是在各个事质领域内都有相应的先行的存在理解,即都有其各自领域的存在论。如果要存在者如其自身地显现,则必然要就存在者自身的建构来先行创建基本概念,“只要每个这样的领域(Sachgebiete)都从存在者自身的区域(Bezirk des Seienden selbst)赢得,那么这种先行的创建基本概念的研究就无非意味着,在存在者的存在的基本建构上来解释这存在者”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Max Niemeyer Verlag, 1960, S.10.。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要构建这样的区域存在论,首先要对存在一般进行探讨,而后从存在一般出发构建各个领域的存在论。那么,当海德格尔认为已经或者即将达到了对存在一般的把握的时候,从基础存在论到元存在论的那种翻转是否就是完成开始设定的这个任务而创建区域存在论?如果是这样,元存在论所面临的就是对各个事质领域基本概念进行先行规定并在此基础上对各个领域的具体存在者进行分析和诠释的任务。

但是,克罗韦尔(S.G.Crowell)反对元存在论是区域存在论。⑤⑥Steven Galt Crowell, “Metaphysics, Metontology, and the End of Being and Time”,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2000, 60(2), pp. 307331; p.320; p.328. 他提出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结构上的。他认为,在海德格尔计划的基础存在论中已经包含了区域存在论,所以元存在论不包含区域存在论。另一个是内容上的。他认为,元存在论没有被包含在《存在与时间》的框架中,它不是以此在的存在理解为基础,而是为存在提供根据。⑤所以,克罗韦尔提出了“双重建基”(double grounding)的观点,即:基础存在论为存在论建基,而元存在论为基础存在论建基,元存在论所要探讨的是作为基础存在论的基础的那种存在者。那什么存在者可以为基础存在论建基?他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存在与时间》是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重演,如果 《存在与时间》 是研究存在的,那么元存在论就是关于超越问题的神学,作为它研究的主题的存在者就是神。但海德格尔的文本否定了这样的可能性。克罗韦尔最终只能回到始点,承认元存在论的主题是实际性的此在。⑥

就克罗韦尔的最终结论来说,元存在论是对实际性的此在的考察,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种元伦理学也是可以设想的。但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者层面的考察并不限于人。在海德格尔的这个时期,基础存在论仍是探讨人的生存以及世界的基础,元存在论不会弃基础存在论于不顾,此在的存在理解也必然是人的生存和自然解释的出发点。但元存在论对自然的探讨并不将自己变成一门自然科学,因为它提供的原则对存在者整体而非仅仅是物理学、生物学等特别领域有效。它的目的也不是成为科学的科学,即诸实证科学之上更加普遍的科学,“元存在论不是普遍科学意义上的一个总结性的存在者论,将诸个别科学的成果经验地综合为一个世界图像”⑤Martin Heidegger,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GA26),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200; S.174, S.202.。海德格尔在1929—1930年的课程《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GA29/30)中对如何考察存在者及其“整体”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说明。他指出,存在者前逻辑地具有“在整体中”(im Ganzen)的特征,我们总是从这个整体出发进行断言,并且也回到这个整体中。这个“在整体中”的不仅仅是那些我们做事所触及的那些存在者,而且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一切可以通达的存在者。他进而指出,考察这个“整体” 不是根据不同的领域甚或特别的存在者样式而进行划分,相反,“这个‘整体,世界,让多种多样的存在者在其不同的存在关联中公开出来——其他人、动物、植物、物质事物、艺术品,也就是说,所有我们可以作为存在者遭遇的一切”③④Martin Heidegger, 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 Welt—Endlichkeit—Einsamkeit (GA29/30), Friedrich- Wilhelm von Herrmann (Hrsg.),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3, S.513514; S.514; S.514.。各种存在者都以某种特定方式被构建进了人的世界,它们不是彼此不相关地并列的,而是差异自身彼此交织(Ineinander der Unterschiede selbst),它逼迫我们,承载我们。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没有把握自然的“某种本质性的和核心的东西”,他的这种物质性的存在者意义上的自然是“没有世界的”(Weltlosigkeit)③。只有当我们把握到,“存在的所谓诸区域不是彼此并列的或者彼此叠加的以及前后相继地嵌套在一起的,而是就如它们所是的那样,在同一个世界的支配之下并出自它的支配”,才能将康德的考察带到“形而上学的基础上”。④

通过分析海德格尔的以上文本,我们发现,海德格尔的元存在论意图考察不同领域的存在者,包括动物、植物、人,还有自然界的物理事物,但他并不打算将这些存在者分门别类、根据区域划分出来分别探讨。他强调的是“整体”,是不同的存在者同在一个世界中,受它的支配,并且是跟人以某种方式关联着的。所以,元存在论至少在形式上不是各个区域存在论。虽然从方法上看,它跟区域存在论有异曲同工之处。因为它从一个共同的、人在其中生存的世界出发,去分别分析各个主题,如伦理学、艺术作品、自然物等等,所以有某种区域特征。同时,这种分析将比基础存在论的分析更加具体。比如,伦理学将会考虑人的身体性和性别特征。海德格尔明确提出,对身体的探讨是元存在论或“此在的形而上学”的论题,而在基础存在论中,他仅仅解释此在的基本结构,而将之作为身体上和性别上中性的。⑤

滕格义提出,元存在论不是一种存在论,而是存在者层次上的探究,是对在世界整体中的不同种类的存在者的关系的分析。它的目的不是确定一个事物自身,而是在作为整体的世界中确定它是什么。László Tengelyi, “Agonistic World Projects: Transcendentalism Versus Naturalism”, The Journal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 2013, 27(3), p.240.事物不是孤立的,而是在一個相互关联的世界整体中。从存在论层面下降,元存在论用存在者层面的、生存层面的探讨来完成海德格尔早期的形而上学重构任务。它将是一种存在者层次上的探讨,即,它所面对的是具体的、实际的存在者及其存在。这种元存在论将不同于传统的存在论,不会将存在者当作实体、现成的存在物、孤立的个体,而是在世界中、在整体中的存在者。它是跟各具体的存在领域(如伦理生活、宗教、政治乃至自然,以及被恰当理解的“灵魂”和心理学)紧密关联的。

由此来看,海德格尔所造的Metontologie 这个词语跟亚里士多德相关作品被冠以 metaphysics 这个词有某种语义上的同构。metaphysics 中的 meta- 最初表示“在……后面”,而非“元物理学”,Metontologie 也可以说是在一般存在论创建之后进一步的研究推进。那么,Metontologie 中的这个met-可以理解为“后”。托马斯·希恩直接将“metontology”等同于“在存在论之后”(that which follows ontology)。参见Thomas Sheehan, Making Sense of Heidegger: A Paradigm Shift, Rowman & Littlefield, 2015, p.242, n.58。在这个构词中,不像在meta-ethics (元伦理学)中表示以伦理学自身为对象的、某种意义上更为理论化的基础研究。麦坎认为,metontology中的met- 既表示“在……之后”,即Metontologie是在Ontologie之后,同时也表示“超出……”(beyond),即 Metontologie 是超出于存在论的。④Christopher Macann, Martin Heidegger: Critical Assessments, Routledge, 1992, p.75; p.75, p.77.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met-所表达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超越。在解释 metaphysics 的词源时,海德格尔指出 meta- 表示“在……之间”,即在一个东西之后,而在另一个之前。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Wahrheit(GA36/37),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 S. 20.在形而上学发展史中,meta- 逐渐取得了 trans- 的意义,并且成为其主导意义。而在生存论意义上,海德格尔提出,Transzendierende表示界限、限制、裂隙,“处于之间者” (Dazwischenliegendes)。Martin Heidegger,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GA26),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 204.Metontologie 是一种超越意义上的 met-,即:它虽然是以存在者为主题,但存在者是向着世界进行超越的,同时以世界为其界限和敞开域,受世界支配。那么,这里的 Metontologie 就可以表示几重含义:(1)在基础存在论之后的探讨;(2)超越论的存在论;(3)下降到基础存在论的前提,即那些具体的存在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称之为“元存在论”。

二、  元存在论与自然主义

那么,元存在论如何在存在者层次展开工作?毕竟海德格尔并没有真正将元存在论在任何一个存在者领域完整呈现出来。麦坎认为,这一计划没有完成,乃是因为海德格尔没有做出令他自己满意的存在论,没有对存在做严格的处理。④但是否这种元存在论的设想就是完全失败的,从而是没有意义的呢?并非如此。滕格义提出,海德格尔的这种超越论的元存在论从德国观念论以及胡塞尔的超越论而来,却克服了它们的主体主义和观念论。康德、费希特、谢林所持的是一种主体主义的超越论,通过“哥白尼式革命”,从客体转向主体。这会导致一种主体主义,“自我意识的结构先天地决定了一个经验怎样出现的问题”⑥⑦⑧László Tengelyi, “Agonistic World Projects: Transcendentalism Versus Naturalism”, The Journal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 2013, 27(3), p.237; p.239; p.239; pp.236252.。在1927年的《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超越论跟“存在论的区分”相结合,被海德格尔整合进基础存在论中,并设想由此进入元存在论,从而完成基础存在论。⑥滕格义认为,海德格尔在1927年到1930年期间提出的这种带有超越论性质的元存在论有其优越性。它可以避开主体主义和观念论的危险,因为这种超越论不是进行“哥白尼革命”,不是从客体转向主体,而是超越个别的事物转向作为整体的世界。在这种超越论中,主体性没有被彻底放弃,但是它不再跟客观性对立。⑦因此,元存在论并非一种传统的主体主义,它强调此在的“世界塑造”作用,但是更强调此在总是外在于自己而存在。存在者不是纯粹的客体,但也不是纯粹被主体构造出来的。

在跟自然主义的观点对照中,海德格尔的超越论的元存在论显示出独特优势。滕格义认为,比起自然主义,超越论的元存在论是对存在者、自然的更好的解释。元存在论不将自然看作一个封闭的、完成的整体,不将个别事物看作有其绝对实体和个别性的东西,从而跟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实体论存在论相决裂。⑧以自然科学为代表的自然主义继承了形而上学传统中的实体论。自然主义的立场在罗伊·伍德·塞拉斯(Roy Wood Sellars)他是威尔弗里德·塞拉斯(Wilfrid Sellars)的父亲。二人都持有某种自然主义的立场。那里有比较明确的表达。他提出物理事物是“独立”的。所谓独立,指的是物理事物跟感知它们的人一样实在,感知者只能通过外在行为影响它们。B11Roy Wood Sellars, Critical Realism: A Study of the Nature and Conditions of Knowledge, Rand McNally & Company, p.3; p.vii.他进一步用这种自然主义来解决主客对立的二元论问题,认为意识只是自然世界高度进化的部分的变体。B11这实际上是取消了意识的独立性,而将之归属于物理自然。自然主义通常伴随还原论、突现论或随附论。其中,还原论的物理主义认为,“人的心智实体和属性,不仅在本体论上,而且在认识论上,(原则上)可还原为物理对象及其物理、化学与生物属性,尤其是人腦神经元网络的活动与状态”本体论自然主义即物理主义。参见叶峰:《为什么相信还原的物理主义》,《学术月刊》,2017年第2期,第3443页。。最终,自然科学决定什么是实存的、什么不是实存的。自然主义者怀特海在其《自然的概念》中提出,自然是我们通过感觉在感知中观察到的整体(totality),是有别于思想的、自足的东西,“自然是向心灵关闭着的”,自然是“一个封闭的同质总体”(a closed and homogeneous totality)。⑤⑦⑧László Tengelyi, “Agonistic World Projects: Transcendentalism Versus Naturalism”, The Journal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 2013, 27(3), p.242; p.246; p.248; p.250.这就将自然和人的思维相互隔绝了。而查尔莫斯(David J. Chalmers)的“属性二元论”则将意识视为“在世界的物理特征之上的世界特征”David J. Chalmers, The Conscious Mind: In Search of a Fundamental The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25. ,意识经验没有被物理属性所包含,但是却依赖于、随附于物理属性。这实际上将意识经验整合进了自然的物理特征中。威尔弗里德·塞拉斯(Wilfrid Sellars)认为,我们通常对世界的映像是常识映像,这个世界映像只是复杂的常识,受我们的感知所限,还不是真正的认识。而科学映像通过设定不可感知到的对象和事件来解释客观事物之间的关系。Wilfrid Sellars, “Philosophy and the Scientific Image of Man”, Science, Perception, and Reality,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63, p.19.科学的映像是在自然科学方法下呈现出来的世界图景。通过分析这三个比较鲜明地持有自然主义信念的代表,滕格义指出,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将自然看作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他们所表达的自然主义信念虽然不一定伴随一种彻底的物理主义还原论,但是仍然设定了完整自足的自然世界,它对人的灵魂是封闭的。自然主义的世界筹划预设了在心灵和意识以及主体出现之前已经有了一个自足的自然,心灵和主体的出现不会对自然造成破坏性的影响。滕格义认为这种自然主义的功能同超越论的元存在论相互冲突。对于元存在论而言,世界筹划预设了那种塑造世界的存在者,这种存在者有心灵和意识以及主体性。这个存在者跟其他存在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被周围环境所限,而是能够超越其切近的周围环境,跟作为整体的世界关联起来。⑤

在滕格义看来,這种世界筹划跟自然主义构成了一个竞争(Aα'γAω'ν)。自然主义的世界筹划来自源于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存在论。世界中的个别事物作为实体都有其特别的完整性和个体性。但正如胡塞尔所质疑的:“每个事物有这样的本质吗?还是事物总是在路上,不能在完全的纯粹客观性中被把握,而是在跟主观性的关系中,原则上仅仅是一个相对同一的某物,它没有预先的本质可以一劳永逸地把握,而是有开放的本质,总是根据所给予的构成环境而有新的属性?”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Zweites Buch, Husserliana, vol. IV, Marly Biemel ed., M. Nijhoff, 1952, S. 299; Ideas Pertaining to a Phenomenology and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Second Book, Collected Works, vol. 3, Richard Rojcewicz and André Schuwer trans., Kluwer, 1989, p.313. 事物不是给定的实体,而是本质开放的。滕格义认为胡塞尔所说的还不够彻底,按照海德格尔的元存在论,这种开放的本质不仅属于个别事物,也属于自然,自然的开放的本质应当理解为自然总是对新的东西的出现保持开放,所以它是对历史性开放的。⑦在滕格义看来,元存在论的超越性是在历史性上的开放。自然世界不是封闭的完善的全体,而是在历史中、在文化发展中不断有新的属性加入。但滕格义认为,描述两种不同的世界筹划之对立和竞争并不是为了给科学贴上海德格尔的“座架”( Gestell )的标签了事,而是在一种相互敬重的竞争中建立一种跨越差异的联系,甚至在这种对立中发现哲学思考的基调。⑧

三、 失败的翻转?

海德格尔本来要在超越论框架内完成从基础存在论到元存在论的翻转。希恩认为,在这个时候(1930年12月)海德格尔对居有的澄明有重大发现,而超越论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所以,他有了那著名的“转向”:从超越论转向了存在历史方法。④Thomas Sheehan, Making Sense of Heidegger: A Paradigm Shift, Rowman & Littlefield, 2015, p.27; p.242, n.58. 达尔斯多姆(Daniel O. Dahlstrom)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Daniel O. Dahlstrom, The Heidegger Dictionary, Bloomsbury, 2013, p. 227.他指出,海德格尔在1947年解释了他为何没有发表《存在与时间》的第一部的第三篇,即《时间与存在》,因为他认为此时他的思想并没有能够充分地说明这个“翻转”。海德格尔放弃了对这个翻转的探讨,而转向了存在历史中的居有(Ereignis)。但元存在论是否完全失败而从未能实现呢?这种判断太绝对了。后期海德格尔虽然从基础存在论转向存在的居有,也不再提用元存在论来完成形而上学,但他所构想的那条向下的路仍不时被践履,这体现在他对真理、艺术品等的解释中。

麦坎认为,海德格尔在基础存在论中阐明了源始的真理作为无蔽,但它如何跟命题、判断和科学发生关系,则还没有说明。或许在上升到存在自身的意义之后,在海德格尔所计划的下降中会说明这个问题。Christopher Macann, Martin Heidegger: Critical Assessments, Routledge, 1992, p.87.那么,海德格尔是否在《论真理的本质》中完成了真理的区域存在论,而要在《本质的真理》中实现翻转,从真理的本质下降到各种真理形式包括符合论真理观呢?海德格尔1935—1936年论艺术作品的文章也有可能属于这个元存在论的范围。④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的确将他这个时期所揭示出来的存在的真理作为对艺术的本质或本源的揭示。他在1930年代的这个时期将存在的真理揭示为一种斗争。这是赫拉克利特意义上的、作为万物的生成和统治力量的斗争。海德格尔指出,这种斗争“不是AαγAω'ν,战斗,敌对双方较量兵力;而是πóλεμοj的战争,斗争”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Wahrheit (GA36/37),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 S.90. “Πóλεμοj πAα'ντων μAε`ν πατAη'ρ Aεστι, πAα'ντων δAε` βασιλεAυ'j, καAi' τοAυ'j μAε`ν θεοAυ`j Aε¨δειξε τοAυ`j δAε` AανθρAω'πουj, τοAυ`j μAε`ν δοAυ'λουj AεποAi'ησε τοAυ`j δAε` AελευθAε'ρουj.”(战争一方面是万物之父,另一方面是万物之王,一方面它显示一些为诸神,另一方面它显示一些为人,它将一些人变为奴隶,而将另一些人变为自由人。)(《赫拉克利特残篇》53),是“存在者整体的最内在的必然性,并由此是同原始力量(Urmchten)以及在这些原始力量之间的对峙”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Wahrheit (GA36/37),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 S.92.。这种原始的力量之间的争斗体现在艺术作品中就是世界和大地的争执。个别的艺术作品,无论是梵高的画,还是希腊的神庙,乃至罗马的喷泉,无不凸显出建立和敞开一个世界、把大地从锁闭中敞开、世界跟大地争执的这个本质。海德格尔也曾从作为存在的本现(Wesen)的真理把握出发,批评当下自然科学、艺术、历史等领域的研究。如在 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Wahrheit (GA36/37),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 S.161164等处。Metontologie 当然也触及了伦理学和政治学领域。有学者认为,海德格尔的元存在论已经离开了现象学,并导致海德格尔在政治上投靠纳粹。(参见Steven Crowell, Reading Heideggers Black Notebooks 1931—1941, The MIT Press, 2016, p.34。)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海德格尔的哲学自身是否带有亲纳粹倾向,并不能通过哲学家的个人言行来验证。同样,海德格尔在后期对物(如桥、酒壶、建筑等)从存在的本现出发所进行的阐释是否也是这种“翻转”的构想的继续呢?在这个时期,存在的真理或存在的本现呈现为天地神人四方的交互运作的统一,存在者层次的物之物化就出自这种存在自身。虽然对存在的本现有了不同的描述,但是这样一种下降到存在者、个别的物的倾向却保持着。

由此看來,海德格尔虽然由于存在论自身的未完成状态而最终没有做成专门的元存在论来实施他最初的后存在论计划,但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完全落空。他在一些文本中涉及人的自由、政治、艺术作品以及历史、动物生存等内容,是他的这个计划的延续。而他在后期将世界与物统一起来互相解释,也跟他早年的元存在论从世界和存在下降到存在者解释的诉求遥相呼应。

The Metontology and Heideggers Attempt of Descending to the World

ZHU Qinghua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In his course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 in 1928, Heidegger proposed metonotology in order to reconstruct metaphysics. Through metontology, he attempted to make a reversal from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being as the end of fundamental ontology to “the being in the whole”, and to the metaphysical being. Heidegger did not turn to Aristotles “god” or the “absolute totality” in German idealism for a further foundation for his fundamental ontology. Rather, he intended to explain the existence of the concrete being by the concept of the world in fundamental ontology, so as to establish ethics, political philosophy, 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 etc. The metontological project failed at last, but the abandonment of metontology does not mean that Heideggers exploration is meaningless. On the contrary, according to László Tengelyi,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ture and the being based on metontology is more reasonable than that of the naturalism. Besides, after abandoning metontology, Heideggers attempt of descending to the world is maintained to some extent, which is reflected in his interpretation of poems, art, objects, etc.

fundamental ontology; reversal; metontology; transcendentalism; natur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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