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棵榆树旁的小镇
2022-05-30王凤煜
王凤煜
认识五棵树小镇,是从几粒酱帽型的糖块开始的。那年,七岁的我跟随卖自家蜂蜜的继父去五公里以外的小镇赶集。为了奖励我,继父一狠心,给我买了几粒能驱虫的糖。从此,小镇的甜就牢牢地抓紧了我的心。如今,每每想起小镇里那些旅店、发廊、酒肆门前高挂的,比酒后的人脸还红的灯笼,我就认定,故乡的小镇是我心中的浓墨。
小镇依傍在松花江身旁。江水流经小镇的时候,突然拐了一个优美的弯儿,然后才流向大海。看着悠悠的江水,心绪总会向小镇的方向流出。如今,小镇在江的低处,已建设出了属于自己的高度。
从飞机上望,小镇很小,就像是穿在北方汉服上的一颗发光的纽扣。旅客、列车在这个小镇仅仅停留了两分钟。
小镇里仅有两条呈十字形的街道。每天叫醒小镇的不是鸡鸣,而是悠长的卖豆腐的吆喝声,“豆——腐——”。那北方特有的、悠长的、踏实而又本分的声音,和鲜嫩的包着浆的豆腐块儿一起,和烘托小镇生机的袅袅炊烟一起,珍藏在记忆里,历久弥新。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圆点的小镇,我不知道要用多少词汇才能形容她,虽然她展开之后的场景,远比心境还要广大。
小镇很美。在漫长的冬季里,大自然把足够的阳光收集到树木里,等春风一吹,满镇的桃花顺着江水就开了。小镇的夏天,阳光慵懒,安详而温暖。鸟鸣婉转滴翠,一朵云,轻易就能飘蓝了心情。秋季的小镇,每一户人家的小院里都有紫红色的海棠,或者黄梨挂满枝头。这些鲜果的内心,一定和主人一样炽热。肥硕的果实包藏着小镇和农家的甜蜜。深色的殷红,甘甜醇厚,就像小镇人家的日子。果树上的鸟儿一问一答地叫着,带着一身雾水的狗狗身前身后地撒着欢儿。
小镇的呼吸是与松花江的波浪同步的。有大江在身旁,小镇的内心无比辽阔。傍晚,江岸仪态万方。在宁静的林荫道上,总有穿着短裙的少女与夏夜在缠绵。
在小镇的中央,有一条很深很宽的河沟,有人说,那是历史的划痕,也有人说,那是江水的锈迹,向下游交出一条激越而年轻的溪流之后,配合松花江去浇灌两岸的鱼米之乡。因河沟而产生在镇中心的两座桥,一直是小镇的风景线。东边的木桥很旧,桥头住着我的二姑,离亲情更近;西边的石桥靠着市场,离繁华不远。我常常站在木桥上,看一对蝴蝶不停地开合着翅膀从桥上飞过。几头黄牛被牵引着,慢悠悠地踏过桥头。一棵一棵旧树在大沟旁的边缘,奋不顾身地守候。小镇的大沟于我而言是时光的长廊,流水的静默。如今,行走在桥上,远望,沧海桑田,周围的景象有些模糊,河沟里的水已经和童年一起,不见了踪迹。
小镇虽小,但名气很大。不仅仅因为它的开江鱼很鲜嫩,还因为江边儿有一座远近闻名的湛江寺。寺庙里的方丈把握住寺庙离江水仅几十米的便利条件,用江水的柔情,供虔诚的朝拜者诵读。每到四月初八,江边儿总是人山人海,正是小镇商贸交易最活跃的时间。平日里,寺门紧闭,从门缝里传出的诵经声随江水起伏。台阶上,时间的舍利,在阳光下灿烂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湛江寺驻在江边儿,所以小镇的天空湛蓝而高远,空气中飘着植物的清香和花朵的芬芳。水面上有江船的帆影,无处不在的江风漫不经心地吹着,小镇无可名状的美随钟声踏来。和城市枯燥、烦闷、乏味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
小镇的名气还源于这里的美食——五棵树干豆腐。它和我的皮肤一样黄。柔软,如我对故乡的情感。温润中给人以脂肪和能量。尤其是那入口后的香味儿,绵醇长久。虽然不能像花香那样令人迷离,但是会让人坐在餐桌前就会想念。在那份软糯、筋道里,仿佛藏着小镇巨大的秘密。以至于我常常把那味道和小镇的故事连起来讲给儿孙们听。最难忘的是五棵树干豆腐和尖儿椒一道炒出来的香,即使到了京城,也依然是拿得出手的知名菜肴。那宣纸样的干豆腐,小镇人用质朴在上面写诗,抒发火热的情怀。那味道连接着小村儿田野,还有母亲的身影。生活中什么都可以放下,如同树木可以放下落叶,枝头可以放下果实,但干豆腐的香味儿,我真的放不下。如今,干豆腐已经成了五棵树小镇的金黄徽章,在国人的餐桌上闪闪发光。
小镇虽然很小,但坐落在这里的黄牛市场却很大。大到北方四省的黄牛,到了集日都被纷纷赶来交易。小镇的经济也因为这些牛的到来而更加活跃发展。市场里,牛群就像江边儿的流水一样,流走了一部分,又从远方赶来了一部分。因为庞大牛市的存在,小镇出了很多养牛专业户。在小镇里随处可见的牛圈,就像花朵,一场又一场,谢了又开。巷道里干草的清香和田野里的麦香成了小镇生活里甜醇的味道。这里的时光被牛咀嚼得很慢。小镇的牛都是喂着草和月光长大的,安静而没有脾气。小镇人把牛喂得高大健硕,这些牛也把小镇的市场喂得很肥很胖。
小镇里另一个吸引人的味道是五棵树的酒香,香飘千里之外。不夸张地说,在全国的任何一个酒市场,都可以找到用小镇粮食酿制成的白酒。人口不多的小镇五棵树,竟有上百家小酒厂。吉粮集团在这里办大酒厂;中国粮油集团也在小镇办厂酿酒。弹丸之地的小镇,真正成了粮食加工基地和北方酒业的龙头。在小镇,酒成了酒家的潮汐,不断掀起生活中的一个又一个高潮,酒让酒行业年轻,更让古老的小镇青春常驻。
在小镇人看来,秋天粮食的最好去处,不是归仓,而是珍藏进酒窖,让它们在金色的时光里,用汗水和爱去发酵,变成比泪水还要晶莹澄澈的酒液是最好的选择。
这里的酒的冲劲儿像极了小镇人们的性格,淳厚直爽。来小镇批发酒的商家,从不争斤论两,这里的酒是用纯度确定价格的。五棵树的白酒就像小镇的方言,一喝进口,心就明白了。因为酒,北方的小镇从此不再寒冷。也许是小镇截留了江水酿酒的缘故,这里的酒才有了走向辽远的念头。
如果说起小镇的特色美食,我还会毫不犹豫地说起黏豆包。五棵树的豆包除了黏香之外,还具有软糯紧致、香甜柔口的特点。东北人往往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最尊贵的客人。早些年,一进腊月,在杀年猪之前,每户人家无论日子过得多紧巴,都要蒸几锅黏豆包送给远亲近邻。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黏豆包在小镇里早就已经是四季的主食了。大小黄米的皮儿,红小芸豆的馅儿,真材实料,没有一丝省略。金黄的色彩远比晨光还要黄,包满了怀念。心形的豆包,圆浑发光、娇小可爱。一出锅,那热烈黏人的身体手拉着手,更像是兄弟,有柔情,更有亲情。每次回老家,和亲属们坐在火炕上,大锅里炖上家鸡粉条,一盘儿干豆腐炒尖儿椒,喝几口五棵树小烧,吃一顿黏豆包,了乡愁,解饥渴。临走时,还要带上一些黏豆包给亲朋好友解馋。五棵树的豆包喂养着小镇里的人,也让小镇的名字香飘大江南北。很多國人是通过豆包的香知道了五棵树小镇的暖的。
江水依旧,人事变迁。近些年,小镇的循环产业拉动了经济发展。农村合作社多了,机械化程度提高了,种地的人都去参与发展循环经济了。粮食酿酒,酒糟喂牛,牛粪还田,牛肉加工出口创汇。小镇利税增加,基础设施更加完善。小镇人数虽少了,但建成区面积成倍扩大了;楼多、车多、路宽。政府更注重环境质量。广场公园儿就在身边,人们的精神面貌和文化素质,连同小镇的名声一起,节节攀高。
小镇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还是五棵树人的勤劳。了解这里的人都知道,在小镇,找不到闲人和懒人,就连枯败的衰草也都是用来喂牛的。白天,小镇人家的门上,总会挂着一把张着口的锁,那是表明家里人都出去忙了,左邻右舍缺东少西的话,可以自己去拿。喜欢小镇居民的生活,每一天都忙忙碌碌的。那些年轻人并不老派的打扮,就像江边儿刚上过坞的小船儿一样,靓丽新潮、富有活力。
年轻时,执迷于逃离。逃离土地的荒芜,逃离垄沟垄台般的阶层。追逐城市的汽笛和掌声,在颠沛流离中老了才发现,我爱的,还是矗立在江边儿开着梨花的乡村小镇。这里,草色珍贵、爱语细微。这些年,久住的地方可以组成一个七星阵,五棵树和她的倒影,却依然是属于我的北斗星里最亮的那颗。即使到了离开半个世纪的今天,我依然能够指认出,小镇哪里开过桃花,哪里有小鸟飞过,哪里有母亲的足迹,哪里放映《卖花姑娘》时的泪水打湿过我的衣襟。
喜欢小镇早晨的清新空气,也爱小镇蓄积安静的黄昏。因小镇的每一个夜晚都是被江水洇黑的,在幽深而宁静的夜色里,星斗满天,让人心生爱意。拉开窗帘,享受这份安详静谧。就这样醒着,仿佛谁醒着,小镇的美就属于谁。
真想把自己当成第六棵树,扎根在小镇的怀里。让我的笑声和泪水,随着小镇的悲伤和喜悦,融进身旁的江流,然后奔向大海。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