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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

2022-05-30秦景棉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杨斌小丁柳叶

悉尼的夏季,雨说来就来了,脚步匆匆且沉重,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杨斌紧走几步,躲进亭子里。蓝花楹树下,落了一地的浪漫。

片刻工夫,雨便停了,一艘轮船驶过,落日和晚霞在海里扭起了秧歌。杨斌动了诗情,他想起唐代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轻轻吟过之后,猛然间有一股失落感,眼前的水,不是中国的江,而是澳洲的海,悉尼的内海。

没错儿,提起这事,我就撮火,真不该把北京的房子卖了……

地道的北京话,浓郁的京腔儿、京味儿,忽然从杨斌身后传出。他急转头,发现身后的小亭子里站着一个女人,背朝自己,正在专注地打电话。女人中等个儿,身材匀称挺拔,穿白色紧身七分裤、淡紫色宽松碎花衫,声音柔美。尤其是那久违的乡音,像一块磁铁,把杨斌牢牢吸住了。他盯着她的背影,不断灌进耳朵里的地道北京话,亲切、熟悉、暖人。杨斌的心里,涌出一股柔情,夹带着惊喜、欢愉,像泉水般咕嘟咕嘟向外冒。

女人刚挂断电话,杨斌就迫不及待地走向女人所在的亭子,不管对方的电话内容是喜是忧,也不管对方此时是什么心情,急问:您好!北京来的?女人礼貌地冲杨斌浅笑一下,思绪依然深陷在通话的内容中。

女人很有气质,虽然眼角额头都有皱纹,却丝毫掩盖不住她的优雅,鼻梁直直的,眼睛大而有神,唇红齿白,瓜子脸,皮肤细腻白净。她轻声说:您好!您……不等对方说完,杨斌便抢答道:我也是北京的,家住东四三条,我叫杨斌,白杨的杨,文武斌的斌。杨斌机关枪似的自我介绍,让女人双目亮了一下,露出喜悦的表情:这么巧?我家住东四六条,我叫柳叶。

简短的对话使杨、柳二人的心,瞬间拉近靠拢了,彼此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他们从内心发出感慨,缘分啊!这个世界,说大,大得漫无边际,说小,就是一个地球村,说不定谁与谁,也说不定在哪一天、哪一刻,就会在村头巷尾,或村子里的哪个犄角旮旯相遇。两个北京人,在北京居住时,互不相识,却在异国他乡的海边邂逅。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第二次在海边碰上,俩人就像老相识,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了。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外国的月亮和中国的月亮一样大,一样圆,且干净明亮,蓝蓝的天空,有几颗星,仿佛离人很近,又仿佛对杨、柳二人的谈话饶有兴趣,眨着小眼睛认真倾听着。

他们沿着海岸,一边溜达一边聊,柳叶说:来到悉尼,我才发现自己特想北京,特恋家。北京的长安街,北京的故宫、天坛、颐和园……身在其中,也没觉得怎么着,来到这儿才知道,还是北京的建筑气派,北京的马路宽阔,还是待在自家舒坦。杨斌接茬道:没错儿,退休后,我喜欢看看书,写点东西,有时到北海公园遛弯儿,打打太极拳,跟着音乐,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气沉丹田……小船在水面上飘荡,燕子在五龙亭那儿飞来飞去,心里那叫一个敞亮!美!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欢畅。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奇怪,在北京,也曾经发过牢骚,对这不满意,对那有意见,出了国门,竟不由自主地,打心眼儿里抒发起对北京的赞美和思念来。

柳葉和杨斌都觉得,他们在内海边聊天的夜晚,是来到悉尼以来,最开心的夜晚。也难怪,住在这片别墅区,见个中国人不易,见个北京老乡就更难了。

杨斌和柳叶在一起,感觉时间过得忒快了,没聊几句,就十一点了。他们依依不舍地返回了各自的儿女家中。

柳叶估摸着儿子儿媳已经睡下,她掏出钥匙,对准锁孔,轻转动,慢推门,蹑手蹑脚地移步,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走至楼梯口,突遇儿媳低着头从楼上下来,吓了她一哆嗦。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问道:小丁,还没睡?儿媳在低头看手机,听到问话,也吓了一跳:您在这儿干吗?一点声儿没有。柳叶说:不干什么,回房间。儿媳问:您看到我钱包没?柳叶说:没有,你放哪儿了?儿媳说:放客厅的桌上了,杜涵没看到,您也没看到,真奇了怪了。说着,没好气地指着桌上的薯条、薯片袋子,说:这乱七八糟的,也不收拾。柳叶看到儿媳又发火了,心里皱巴巴的,不舒服。心想,晚饭后,我把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你爱吃零食,吃后胡乱扔,反倒指责别人。但她什么也没说,紧走几步,进了自己卧室,关上门,不争气的眼泪就淌了下来。

有人说,婆媳是天敌,婆媳是很难相处的。柳叶开始还不相信,自从上个月移民过来,她很少看到儿媳的笑脸。柳叶觉得,只要儿媳进了家门,家中的气氛就绷紧了,或者说,她的神经就绷紧了,心也随之蜷缩起来、揪着、提溜着,小心行事,谨慎说话。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妥,哪件事没干好,惹儿媳不高兴、发火。

柳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打开手机,看自己在北京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公园和姐儿们游玩的照片。看着看着,心仿佛飞回了北京,飞到了姐妹们的中间。那个时候的自己,笑得多灿烂,日子过得多滋润啊。在自己的两居室内,经常有朋友光顾,盛满了欢歌笑语。而眼下,这么大的别墅,有花园,有草坪,有游泳池,面积是北京房子面积的十多倍。家里应有尽有,唯独缺少笑声。

几个月前,柳叶在北京听说儿媳怀孕了,欣喜地跑到商场,四季的婴儿服装、小袜子、小帽子、玩具等,购买了一大堆。她想趁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帮着带带孩子,干干家务,让儿子儿媳安心工作。柳叶满心欢喜地来了,进门,目光温柔地落在了儿媳的腹部,心想,都好几个月了,应该显怀了,可儿媳依然苗条如初。刚要开口问,儿媳说:我还想多玩几年。柳叶心说,你已经三十好几了,再玩几年,就四张了,高龄孕妇生产会有风险的。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是不自然地笑笑,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门被轻轻推开了,儿子杜涵走了进来,看到母亲脸上的泪痕,小声劝道:妈,小丁的话,您别往心里去,钱包找到了,是她记错了地方。柳叶擦掉了再次涌出的泪水,压低嗓门说:我就知道,东西放在家,怎么会丢呢?整天说话夹枪带棒的,能把人噎死。儿子凑近柳叶的耳朵,说:她说什么,您只当没听见,她是气不顺,才找碴儿的。让您移民过来,她心里不平衡。

儿子想借小丁已经睡下的机会,好好劝劝母亲。平时上班,早出晚归,很少有和母亲独处的时间。他继续说道:小丁在北京,恨她爸妈离异,谁都不管她。来这儿后,多次打电话想让她妈移民过来。她妈舍不得丢下和她继父生的小女儿,不愿意来。柳叶长出一口气,说:要是为这个,好办,我愿意和她妈换换,让她妈来,我回北京。儿子说:妈,瞧您说的,好像移民局是咱家开的。再说,北京的房子已经卖了,您回去住哪儿?正说着,楼上传来了小丁的叫声:老公,干吗呢?柳叶赶紧催儿子,说:快去!儿子拍拍柳叶的肩膀道:妈您别生气。他迅速走到客厅,打开冰箱,拿出一个苹果,对着楼上说:我饿了,找点吃的。

柳叶依然睡不着,自从来到儿子家,每天一睁眼,她总是抱着美好的愿望,主动亲近小丁,试图将别别扭扭的婆媳关系变为暖融融的母女关系。然而,每一次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柳叶从心里流出的关心话,总是撞在小丁甩出的戗茬儿上,让她有一种被无情推开的感觉。作为中学老师,柳叶曾经教育感化了好几位调皮捣蛋、叛逆、冒坏的秃小子,面对一个长发女子,她怎么就束手无策了呢?

吃午饭的时候,柳叶看到小丁喝冰水,吃大碗的冰激凌,便劝道:女孩子来例假,尽量少吃冰冷的东西。小丁不屑地说:人家外国人都这么吃,也没见有什么不好。话音刚落,一愣,急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来例假?您在监视我?是不是特想让我怀孕。我不想!小丁的话,像含着小刀子,把柳叶的心,划得生疼。她想说:我天天帮你们打扫房间,倒垃圾,这点儿事能看不到吗?但她什么也没说,在儿媳妇面前,她觉得自己这个婆婆很无能,整天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怎么就不会把家庭氛围调节得和美呢?

柳叶感到郁闷、窝火,世上的好女孩有的是,怎么自己家偏偏碰上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儿媳妇。

杨斌喜欢在晚饭后到海边散步,自从遇到柳叶,再次出门,就有了赴约一样的感觉,心里美美的。那种期盼变成了一种动力,使杨斌走起路来,脚步变得欢畅而年轻。

然而,连续几天,杨斌在海边都未碰到柳叶,心里空荡荡的。他想,自己家里有孩子,事情多,出来得晚,等自己出来,柳叶可能早就回家了,在时间段上就错过了。在生活中因种种原因错过了美景,错过了机缘,错过了花开鼎盛的时期,错过了一个倾心人,都会深感遗憾。

这天,杨斌女儿一家三口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会,杨斌匆匆吃罢饭,早早来到了海边。他一边溜达,一边寻觅,长条凳子上,几个亭子里,秋千旁,大树下,他仔细扫描着柳叶可能出现的每个角落,就像等待恋人一样。

越是见不到柳叶,越是想她。杨斌觉得,人与人之间,是存在气场的,气场对了,就感到亲切,愿意见面,愿意在一起聊,气场不对,就觉得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犹如磁铁的N极对N极,S极对S极,是互相排斥的。他感觉自己和女婿之间,就有些别别扭扭的。

杨斌的女儿在悉尼读大学期间,和班里的一位外国同学谈恋爱了。男女谈情说爱,如同行走在云里雾里,感受到的是浪漫、是甜美。一旦结婚生子,由务虚到务实,过起小日子,生活习惯等差异问题便会出现。

女婿喜欢喝酒,酒量不大,沾酒就兴奋,酒后回到家,有时就要求和女兒做那种事,动静比较大。这让杨斌感到很尴尬、很郁闷,甚至很恼火。他看得出,女儿对此是反感的,她曾多次劝丈夫,也曾多次告诉父亲,给他一个转变的过程。

豆豆喜欢玩乐高,在组装的过程中,既可以锻炼动手能力,也可以锻炼动脑能力,杨斌经常陪外孙在玩具房里玩,一边看图,一边拼插。然而,在时间上,杨斌有他自己的安排。豆豆玩一会儿,他就开始教豆豆认汉字。杨斌已经把从北京带来的几本看图识字的书教完了,还教会了豆豆好多首唐诗。

最近,杨斌又教豆豆学说老北京话。外孙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中国人的血液,他不想让孩子学了英文,丢了中文。杨斌认为,汉字是这个星球上最美的语言。汉字,形美如画,音美如歌,意美如诗。杨斌对汉字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在国内,他经常在电脑上把一个个方块字组成一篇篇优美的文章。到澳洲后,他把看书写稿的事情全放下了,除了帮女儿料理家务,就是教外孙认汉字,向他讲述北京四合院里的人和事。杨斌有一种紧迫感,他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向外孙传授一些中国知识。基于这个指导思想,在时间安排上就多了些,经常是孩子正兴致勃勃地组装乐高,他就开始催促了:豆豆,咱们开始学中文了。他不喜欢叫外孙的英文名字,喜欢叫自己为外孙起的小名——豆豆。而女婿在杨斌面前,经常加重语气地重复喊着:阿尼克!这在杨斌看来,似乎就有了故意的味道。

豆豆快五岁了,在悉尼,年满五岁的孩子就要上小学零年级了。杨斌知道豆豆还是个孩子,急于向他讲述的知识太多,孩子究竟能接受多少,有些东西是否记得住,他心里完全没底。

就在昨天,杨斌再次向外孙讲道,汉字是未来最有生命力的一种语言。然后想考考豆豆:在联合国的六大工作语言当中,同样内容的报告,你闭着眼睛用手摸,摸到最薄的那个版本,是什么语言的版本?豆豆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中文版。看来,外孙对姥爷的话还是记住了。这让杨斌深感欣慰、高兴。为了增强豆豆对汉字的学习兴趣,他不由自主地朗诵起一段话:

汉字是我们的审美,横平竖直告诉我们,中正平和才是至美;汉字是我们的精神,颜筋柳骨告诉我们,字如其人乃是修行;汉字是我们的哲学,止戈为武告诉我们,大国重器只为和平。

这些句子,豆豆也许听不明白,但他为姥爷的激情朗诵击掌叫好。受杨斌的感染,外孙也学着姥爷抑扬顿挫的声调,慷慨激昂地念起唐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室内,好像在举办一场中文朗诵会,一个声音浑厚,一个声音稚嫩,一老一小二重奏,很是美妙动听。女儿在一旁当起评委,不时进行点评。笑声像绚丽的烟花,次第地在室内绽放。

女婿回来了,他吻了妻子一下,又抱着儿子顶脑门,笑问道:你们在玩什么?这么高兴。儿子告诉爸爸:我们在进行朗诵比赛,我的得分超过了姥爷。爸爸您听,他开始朗诵一首新学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女婿听了儿子新学的唐诗,对岳父说,“不要教阿尼克太多!你要陪他多玩!”儿子纠正爸爸生硬的发音道:不是玩,是玩儿。爸爸,你不会北京的儿化音。洋姑爷说:我学不会!他有些不悦,他不赞成岳父教外孙太多。女儿说:我爸在悉尼的时间有限,他想多教豆豆一些知识,完全可以理解。走,看看我今天从网上要的笔记本电脑,八成新,主家不要了,我看到她留在平台上的手机号,立刻联系到她,拿回来了。

外孙子要吃草莓,不小心把红红的汁液滴在了白色T恤上,杨斌拿起餐巾纸擦,却弄不掉。外孙说:姥爷,换一件吧。妈妈说,滴了果汁,赶紧脱下来洗,才能弄干净。于是,杨斌到女儿卧室拿替换的衣服,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女婿光着膀子亲女儿,他慌忙退了出来,身后传出女婿生硬的中国话:进屋敲门!我没允许,不要进我房间!女儿赶紧说:爸,没关系的。又对老公说:一家人,不要那么多规矩好不好?

杨斌听了女婿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把外孙拉到玩具房,关上门,让他组装乐高,豆豆几次问姥爷话,杨斌都心不在焉,好像没听见似的。

豆豆玩腻了,回卧室拿毛绒狗,看到爸爸趴在妈妈身上,就用毛绒狗拍打爸爸的后背:不许欺负妈妈!爸爸告诉豆豆:爸爸没有欺负妈妈,我们这样才有了你,现在,爸爸想让妈妈给你生个小妹妹。豆豆跑出来,把爸爸的话用中文说给姥爷听,杨斌的耳朵都羞于听,赶紧打岔说:豆豆,咱们今天再学一首新诗吧。

杨斌感到有些费解,这话也太直白了吧?这种事怎么可以给小孩讲?难道这就是差异?杨斌坚定地认为,含蓄是人的美德,公开的秘密也要悄悄地进行。一想到……他就有点受不了,心中五味杂陈,好像女儿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杨斌不知道,当年自己的岳父来家里帮忙是什么感受。那个时候,杨斌从未当着岳父的面拉过妻子的手,更别说亲吻了。他们的夫妻生活,是绝对私密的,都是在老人孩子睡踏实后,在黑暗中进行的。想到此,他又开始思念妻子了,妻子已经走了一年零一百五十六天了。

周末的傍晚,杨斌的女儿女婿看电影去了,把患感冒的豆豆交给杨斌照顾。

柳叶带着几块稻香村的绿豆糕来到海边。上次她和杨斌聊天的时候,说起了东来顺的涮锅子、烤肉季的麻豆腐,还说到了绿豆糕。柳叶的儿子喜欢吃这口儿,从北京来的时候,她特意带了两盒,很快就被儿子吃光了。这不,儿子的同学到悉尼出差,又捎来一些。柳叶想让杨斌尝尝。

柳叶看起来漫不经心地溜达着,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她在寻找杨斌,她希望见到杨斌,看他品尝绿豆糕的欢喜样子。

柳叶沿着内海溜达了很久,却连杨斌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她有些失望了,莫非他的签证已经到期?莫非他已回京?她责怪自己,见了两次面,怎么就没有问问他在悉尼还能待多久。

柳叶坐在海边的长条凳上,白天看着很美的海,到了晚上,便觉得神秘,似乎那里面隐藏着某种怪物。柳叶隐隐地有些害怕,她不再看海,抬起头望向天空的星星,柳葉喜欢看星星,在北京二环之内,她很少抬头看星星。一想起北京,她脑海中涌出的,全是乐呵事,她想起在周末和姐妹们去看电影、欣赏话剧、去KTV唱歌……她多么向往和姐妹们欢聚,她感到独自看星星的自己很孤独。

她又想起儿媳和儿子走到一起的过程。

小丁是在朋友的婚礼上和杜涵认识的。用小丁的话讲:初次见面,就被杜涵的高大帅气、随和吸引住了,尤其听到杜涵马上要出国,就更高兴了,嫁给他,就可以远走高飞,离开那个令人讨厌的家庭。

杜涵是那种不会追女孩,又禁不住女孩追的小伙子,小丁主动出击,很快就将杜涵这个童子男追到了。

那天,杜涵把小丁带回了家。

饭菜端上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杜涵的爸爸很随和,而柳叶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说话风趣幽默,特爱开玩笑,房间里充盈着欢笑声。一家人把小日子经营得有滋有味的,小丁置身其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感和幸福感,那一刻,她甚至想,这要是我的爸妈、我的家,该有多好。

柳叶夹了一块鱼给小丁:来,尝尝我做的黄花鱼。小丁咀嚼了两下,说:香!这鱼真好吃!柳叶说:好吃你就多吃点儿。小丁“嗯”了一声,不再矜持,一筷子下去,托走了半条鱼,一口接一口,很享受的样子,整条鱼很快就被她吃完了。柳叶看着她的吃相,就知道这女孩缺少家教。便问道:你爸妈平时不做这种鱼?小丁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也做,比您做的差远了。小丁每吃一样菜,觉得好吃,就猛吃,感觉不合口,她的筷子绝不光顾第二次。杜涵见小丁伸着手臂夹百合,就把芹菜炒百合移到她跟前。小丁满盘子地挑拣百合。柳叶和丈夫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已经不怎么舒坦了。

对此,小丁丝毫没有觉察到,在杜涵家,小丁的感觉好极了。她认为自己找对了老公,找对了婆家,她似乎看到了幸福生活在向她热情地招手。心里高兴,便自己倒了小半杯白酒,喝一口,脸颊立刻飞起了两片红晕,话匣子也打开了:以后,我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我爸妈三天两头吵嘴打架,家里没有一点儿热乎气,烦死了。杜涵听到小丁提起家事,担心爸妈听了反感,想阻止,又不便直说,夹了一只虾,放进小丁的碟子里,催促道:吃虾。小丁说:别打岔!我得向叔叔阿姨诉诉苦,他们离婚再婚,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小丁几口白酒下肚,话稠得结疙瘩。杜涵劝她别喝了,柳叶把一杯饮料放在她面前,小丁怕发胖,推开了。她晕晕乎乎的,话语的开关好像失灵了:我恨爸爸的秘书——那个后妈,就和我爸闹,后妈买什么名牌服装,买什么首饰,我也要,爸爸一律满足我,我还是天天嚷着要亲妈。他就在东三环为我买了两居室,雇了保姆,不让我回家了……说到伤心处,小丁哭了。柳叶一家人听了,心里也都酸溜溜的,觉得小丁怪可怜的。

那天,小丁走后,柳叶两口子很纠结。这绝不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儿媳妇,他们希望未来的儿媳有良好的家教,有较高的学历,知书达理,懂规矩,尊重人,温柔、善良、贤惠。他们也觉得,要求现如今的女孩温柔贤惠,似乎不太现实,如今的独生子女,多数都是被宠着的。但至少要有起码的家教,健全的人格。像小丁这样的女孩,从小生活在吵吵闹闹,甚至动用暴力的家庭里,父母的行为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

柳叶和丈夫把自己的想法全盘端给了儿子,让杜涵慎重考虑。然而,杜涵已经掉进了热恋的漩涡,已不明智,爸妈看到的潜在危机,杜涵却觉得言重了。他只觉得小丁心直口快,爱得热烈,丝毫感觉不到其他的。

爸妈的话,杜涵是在日后的生活中逐步体会到的。

小丁和杜涵的热乎劲儿过去后,尤其到了国外,小丁感觉这里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开始想念国内的亲人,于是,把心里的不适应、不痛快,一股脑儿地发泄到了杜涵身上,她只能,也只有向他发泄,因为身边再没有其他熟悉的人。她在情感上所需求的东西,她从小缺失的父爱母爱,也都想从杜涵一个人身上得到。她把杜涵当成了爱人、情人、父亲,甚至母亲,觉得自己说什么做什么,脾气好的杜涵都应该理解,都应该包容。

小丁烦躁时,就像在国内对待保姆一样,大发雷霆,摔东西。杜涵设身处地给予理解,尽量体贴她。她英语基础差,应聘不到好的工作,只能找点临时活儿,以她的性格,又很难和别人融洽相处,经常是干不了几天就回家了。杜涵觉得做男人,就要让自己的女人幸福,即使她不工作也没关系。何况在他们购买别墅时,小丁的父亲瞒着她继母,资助了不少钱,杜涵想,自己得工作多少年才能还清这笔钱呢?所以,平时小丁发脾气,杜涵不仅自己忍着,也劝母亲睁只眼闭只眼,别和小丁一般见识。

柳叶自然知道孰轻孰重,倘若换成厉害婆婆,还不天天针尖对麦芒。而柳叶,不想和任何人闹别扭,她压根也不是那种女人。柳叶过惯了和谐舒心的家庭生活,对小丁的脾气很不适应。她觉得,一个家庭的温馨幸福,光靠一个女人是不够的,但一个家庭不和睦、不愉快,有一个蛮横的女人就足够闹心的了。

这天,儿子下班前,柳叶已经做好饭,四个菜,两荤两素,外加一个鸡蛋菠菜汤。儿子进门,见饭菜已经摆在餐厅,冲着楼上叫小丁:下来吃饭了。

小丁低着头,一边摆弄手机,一邊懒洋洋地来到餐桌前,刚坐下就指使杜涵:给我接杯水。澳洲人喝水,都是直接喝自来水。柳叶刚来时不习惯,总觉得那是生水。几天后,入乡随俗,和家人一样,渴了,直接喝自来水。

水管就在小丁身后,她懒得抬屁股。杜涵绕到小丁身后,接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她耷拉着眼皮,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不停地在手机上扒拉:放冰块!杜涵从冰箱取出冰块,放到她杯子里。杜涵刚坐下,夹了一口菜,小丁又发话了:上楼把我的短袖拿下来。杜涵放下筷子就去了,还未走到桌前,小丁说:不对,是那件碎花的。杜涵又去换,还是不对,说是粉色碎花的。杜涵说:你的衣服太多了,我实在搞不清楚,你还是自己拿吧。

这是柳叶来到儿子家,第一次看到杜涵没有按照小丁的旨意把事情办妥。小丁不乐意了,说:我逛商场累了,就要你拿!杜涵刚起身,见柳叶皱了一下眉头,便犹豫不决地坐了下来。小丁看到这一幕,爱较劲儿的脾气上来了,说:我穿长袖热着呢,快去!杜涵笑着说:在自己家,又不是出门,穿哪件不一样,凉快了不就得了。杜涵平心静气,说的话也合情合理,柳叶听着很舒服。她觉得对儿媳不能任何事情都百依百顺。儿媳在娘家,她爸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使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应有的关心帮助和教育。

此时,小丁怒火爆发,一个巴掌拍过去,留下了五指山的红印记。柳叶脱口说道:你怎么打人?她心疼地盯着儿子,胸口像堵着一块脏抹布,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儿子站起身,没敢看母亲,红着脸,匆匆上楼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丢尽了脸面。那一巴掌,把柳叶的心,打得“哗哗”流血。看着桌上的饭菜,柳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她放下筷子,出去了。

柳叶来到海边,坐在长条椅上,看看四周无人,委屈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接连几天,杨斌到海边时都没有碰上柳叶,心里空空的。这天,杨斌闺女一家去和朋友聚会,他匆匆吃完饭,早早来到了海边。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右侧树下的长条凳上,有一个人,背朝他,肩膀一抖一抖的,嘴巴好像被自己的手捂住了,哽咽的声音随着抖动的肩膀传过来。杨斌轻轻走近,他看真切了,是柳叶。

杨斌不能见女人哭,尤其这种含蓄的、似乎受了极大委屈的、压抑的哭,最能刺痛他的心。他鼻子酸酸的,挨着柳叶坐下,关切地问: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柳叶哭得很专注,直到听到有人问话,才抬起头,看到是杨斌,迅速擦把眼泪,止住哽咽。继而,像遇到了亲人,再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的禁忌,开门见山地说:杨斌,我一天都不愿意在这儿待了,想立马回北京。老伴儿走后,儿子怕我孤单,让我把北京的房子卖了,过来和他们一起生活。刚来没几天,我就后悔了,这步棋走错了。

杨斌安慰柳叶道:您儿子很孝敬,把您接到身边,一家人团聚了,相互有个照应,免得彼此牵挂。多好的事啊!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谁知来了以后……柳叶的声音又哽咽了。杨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很是不安,他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说:别哭别哭。赶紧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柳叶接过纸巾,擦掉涌出的泪水,停顿了一会儿说:在这儿,电视看不到中国台,出门见不到中国人,压根儿就不习惯,加上儿媳妇总找碴儿生气,我心里憋屈。就在刚才,为一点不值当的小事,她居然打我儿子,儿子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柳叶说不下去了。

杨斌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怎么可以动手?

柳叶接着说:是啊,摊上这样的儿媳,能怎么着啊?我儿子能容忍,和什么人都能和平相处,遇到什么事都能包容。这样也好,也不好,少了事端,多了和气,也惯坏了小丁。虽说家里是个讲情不讲理的地方,那也得有个底线,不能事事迁就啊。

看着柳叶一副堵心的样子,杨斌开导说:其实,谁家都是在磕磕绊绊中走过来的。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说我们家吧,闺女找了个外国人,我进他们房间,还得经过女婿允许。这叫什么事啊?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进闺女女婿房间给孩子拿点东西,还得事先经过女婿允许,你说这日子过得别扭不别扭?

柳叶说:人家和咱们生活习惯不同、文化不同,他不会和你吵,给你脸色吧?我们家小丁,天天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摔咧子,弄得人心里疙疙瘩瘩的。

杨斌劝道:一点儿小事,很快就过去了。你在这儿生气,人家小两口在家也许早就和好了。

柳叶摆摆手,说:你是不知道,这件事过去了,还有下一件。这人啊,如果不懂得尊重别人,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就会不愉快。

也难怪,在这语言不通、环境陌生的异国他乡,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兴许会好受些。杨斌想告诉柳叶,以后,只要家里能脱开身,他愿意到这里陪她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没等杨斌把想法说出口,柳叶的手机响了,她说:我得赶紧回家,儿子找不到我,正着急呢。唉,刚才的事,儿子的心里指不定多委屈呢,我这个当妈的,不能再给孩子添乱。

望着柳叶急急赶路的背影,杨斌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柳叶的生活,在外人眼里,无疑是风光的,柳叶居住在临海的别墅里,清晨,枝头上的彩虹鹦鹉跳来跳去,轮流鸣唱。游泳池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微风习习吹来,花枝摇曳,香气扑鼻,柳叶生活在名副其实的鸟语花香中。然而,摊上像小丁这样的儿媳妇,把好端端的日子给搅了。

杨斌漫步在海岸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感慨道:世上的家庭数不清,各有一本难念的经。再难念,也要靠像柳叶母子这样的人,往好里念下去。

杨斌的签证到期了,他马上就要回国了,他想告诉柳叶,他不和女婿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有一种喜悦。他还想告訴柳叶,什么时候回北京,一定要去找他。然而,在回国的前几天,杨斌去了几次海边,都没有碰上柳叶。

要过关了,豆豆拽着杨斌的手,有点耍赖道:不让您走!又转过脸看妈妈,说:姥爷不走成吗?杨斌看到女儿的眼圈儿红了,说:姥爷签证到期了,姥爷还会来的。豆豆乖,听话。杨斌蹲下来,搂住豆豆,用自己的脸亲昵地蹭着外孙的小脸儿,真有些不舍。很快,他站起身,拥抱了女儿和女婿,果断地走进去了。

通过安检,去登机的路上,杨斌看到前面有个人,拉着黑色行李箱,穿一条藕荷色长裙,挺拔、端庄。杨斌感到眼熟,紧走几步,追上去打招呼:您好!女人转过头,四目相对,眼睛瞬间被惊喜点亮了,这么巧?还是杨斌快人快语:我签证已经到期,前几天去了海边好几次,都没有碰上你。柳叶说:小丁病了,什么也不想吃。我得回去,劝她妈来看看闺女。

杨斌和人调换了位子,同柳叶并肩坐着、聊着。

…………

房子卖了,回去住哪儿?

先回去再说,我打算先到一个朋友家住两天,她家有间闲房。然后回老家看看娘家哥哥。

杨斌想了想说,我那院子里,现在空着一间北房,新装修的,四白落地,床、写字台、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这些家具电器都是现成的,你要是愿意,就过去住。租给你也成,怎么样?

柳叶笑笑,说:谢谢您的好意!杨斌站起来,帮柳叶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再次落座的时候,有意朝柳叶靠紧了一下,瞬间的碰触,让杨斌的身体一阵酥麻,他赶紧坐直了身子。

飞机起飞了,十个小时后,就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北京了,俩人的脸上写满了激动和兴奋,尤其是胸腔里那颗不再年轻的心,“怦怦怦”地跳得有些慌乱。

十个小时,他们没有合眼,一直在聊,尽管声音很小,但怕影响周边人休息,于是改为在纸上写字。他们推心置腹地聊了很多很多,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儿女的家庭。他们彼此劝慰,客观分析,心情也都敞亮舒畅了许多。

他们一同取行李,一同走出北京机场。此时,柳叶的手机响了,儿子说:妈,估计您已经安全落地了。怎么样?路上顺利吧?我陪小丁到医院检查过了,刚把她送回家,正在上班的路上。大夫说她没毛病,是怀孕了,她打算要这个孩子。您回北京散散心,尽快回来吧。这是小丁的意思。还有,小丁她妈能来看看更好,实在脱不开身,也别勉强。这也是小丁的意思。

杨斌的手机也响了,女儿说:爸,安全到京了吧?再过仨月,豆豆就要上零年级了,您回北京住俩月就回来吧。此时,手机里传出豆豆的声音:姥爷,我上学,要您接送。必须的!拉钩。姥爷,我要跟您学朗诵,我爸不反对了。你听,我学会了一句:汉字是我们的审美,横平竖直告诉我们,中正平和才是至美。听到豆豆稚嫩的朗读声,杨斌开心地笑了:哈哈,你这个小机灵。其他句子,姥爷通过视频慢慢教给你,好吗?豆豆说:好!紧接着,豆豆就夸张地亲姥爷,“叭叭”的,声音倍儿脆生。杨斌觉得自己特有成就感,他的良苦用心,他在这一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外孙身上,已经初见成效。

杨斌和柳叶对视了一下,无声、无奈,而又开心地笑了。

作者简介:秦景棉,系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已出版个人作品集《苏醒》《追梦》等。另有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佛山文艺》《北京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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