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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登高》之创作与重阳节习俗

2022-05-30张华

中华瑰宝 2022年10期
关键词:登高悲秋茱萸

杜甫《登高》一诗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被称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唐代的重阳节习俗,如登高、插茱萸和饮菊花酒,均对此诗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并构成了该诗的内在逻辑,丰富了其文化内涵。

重阳节是中国民间传统节日。重阳日,古人有出游、登高、赏菊、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等习俗。唐诗宋词中有不少重阳抒怀的名篇佳作,杜甫的《登高》就是其中之一。

《登高》的艺术成就,历来已获得颇多赞誉。如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说:“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评此诗云:‘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亦有识者。”综观全诗,浑然天成,可谓神来之笔,但仔细分析,此诗的创作与唐代重阳节习俗密切相关。

登高习俗与生命意识

重阳节正值金秋九月,天高气爽,此时登高远望可达到心旷神怡、健身祛病的目的,重阳登高渐成风俗,世代沿袭,故重阳节又名“登高节”。登高习俗在唐代即已盛行,“重阳日,必以看酒登高远眺,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唐·孙思邈《千金方·月令》),“昨日登高罢,今朝再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唐·李白《九月十日即事》),杜甫也正是于重阳登高后写下《登高》诗篇。

作为诗歌标题,“登高”点明了该诗创作的时间、场所和写作内容,即重阳登高之后的所见、所闻和所感,这一切皆由重阳节登高习俗促成。“登高”为诗中的写景抒情奠定了基础,与情景交融的艺术表达效果不可分离,伴随着作者强烈的生命意识,将文学史上悲秋主题的抒写推向极致。杜甫《登高》堪称悲秋主题诗歌的典型代表。

重阳已届暮秋,萧瑟肃杀之气愈加明显,诗人登高远眺,衰颓之状一览无余,“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典型景象映入眼帘。此景渲染出凄清的氛围,而“一切景语皆情语”,写景之中也深深打上了诗人情感的烙印,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虽曰写景,其实情景交融,诗人此时、此地见到此景,身世遭际一一浮现,“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怀”的愁苦之情油然而生。

强烈的生命意识蓄积于胸,在登高之后被点燃。诗人凭即刻的印象判断,秋天恰似人类生命衰老的一个缩影。“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短暂与“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永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联系诗人此时此刻的处境,其中潜藏诗人对“人生易老天難老”之慨叹。这里既有如“百年”“多病”“繁霜鬓”等体现出对人生短暂的担心,也有如“万里”“常作客”“独登台”“艰难”“潦倒”等流露出对生命价值的忧虑。

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此诗读后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景物之萧飒,情感之凄凉,对人生价值的追问和哀叹,皆由重阳节登高习俗引起,若无重阳登高习俗,《登高》一诗便无从谈起。至于《登高》后两联的身世之感和自我解嘲,则是诗人登高之后,生命意识被眼前景物唤醒时的自然流露。诗中隐含的重阳节插茱萸和饮菊花酒的习俗,则体现了诗人对生命长度和价值的强烈关注。

遍插茱萸与身世之感

古代重阳节有佩茱萸的习俗,因此又称“茱萸节”。茱萸雅号“辟邪翁”,古人认为重阳节插茱萸可以消灾免难。其实,重阳节之茱萸和端午节之雄黄、菖蒲作用相似,主要在于除虫防蛀。茱萸可以挂于臂上,亦可用香袋囊之以为佩饰,谓之茱萸囊,或直接插在头上,多为家人亲友一同佩戴,“遍插茱萸”便是重阳团聚、其乐融融的象征。

唐代,重阳节佩茱萸的习俗极为盛行。“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唐·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黄花紫菊傍篱落,摘菊泛酒爱芳新。不堪今日望乡意,强插茱萸随众人”(唐·杨衡《九日》),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遍插茱萸”还有与家人、亲友团聚的深层内涵。重阳佳节邀会亲朋、畅享欢聚之乐的氛围,怎能不令羁旅之人“倍思亲”,而起“望乡意”?杜甫触景生情,联想到个人身世际遇而生悲戚之感,也在情理之中了。

宋代学者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这一评价十分中肯。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仅十四字,内涵却极为丰富。杜甫长年客居他乡,年迈体弱,“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其一》),于重阳佳节独自一人登高望远,看到寒秋中一派肃杀之景,众人皆插茱萸,不禁想到自己“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的坎坷际遇,遂发出“何日是归年”(《绝句·其二》)的叹息。这种情感与王维、杨衡是一致的,只是杜甫的身世、心境更为凄惨、复杂。

时代苦难,家道艰辛。年老多病,壮志未酬。好友李白、高适、严武相继辞世,都如浓云般压在杜甫心头。诗人为排遣胸中的苦闷抱病登高,无奈萧瑟秋景的渲染,他人欢聚与孑然一身的鲜明对比,这一切无不引发诗人对亲人、故友的思念之情,以及飘泊无定、老病孤愁之感。诗中虽未写“遍插茱萸”的习俗,但于字里行间,可以深刻体会到重阳团聚给诗人造成的情感触动,这也是此诗由写景到抒情的一条潜在的线索。

饮菊花酒与自我解嘲

菊花,“霜降之时,唯此草盛茂”,以其高洁凌霜的独特品性,历来被视为顽强生命力的象征,这一特点恰与重阳节祈寿习俗相契合。因此,用菊花酿造的菊花酒,被古人视为重阳必饮、延年益寿的“吉祥酒”,雅号“延寿客”。

早在汉魏时期,酿造菊花酒就已盛行。汉代《西京杂记》载:“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晋代陶渊明有“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九日闲居(并序)】之说,唐人也有“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唐·郭元振《子夜四时歌六首·秋歌二首·其二》)的说法。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指出,菊花具有“治头风、明耳目、去瘘瘅、治百病”的功效。

由于菊花酒具有消炎解毒、疏风散热、养肝明目等功效,酿造和饮用菊花酒遂逐渐成为一种风气,重阳节饮菊花酒也成为一种固定的风俗習惯。“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这一习俗体现了古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对杜甫《登高》一诗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饮菊花酒能够营造浓郁的节日氛围,人们可以借以排遣萧瑟景象、时光流逝带来的抑郁之情。“满目秋光还似镜,殷勤为我照衰颜”(唐·司空图《重阳山居》),“不羞华发,不照衰颜,聊满插、黄花一醉”(南宋·京镗《洞仙歌·重九药市》),重阳佳节作为老人节,颇能引起人们对人生短暂的感慨,正如自然万物纷纷凋零一般,是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面对宇宙的无穷和人生的短暂,京镗以“聊满插、黄花一醉”来排遣内心的忧虑,而杜甫呢,面对自己垂垂老矣的境况,竟连“黄花一醉”的乐趣也被无情地剥夺了。

尾联“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将颈联内容补充得更加具体而深沉,呈现出层层递进的逻辑关系:久客他乡,备尝艰难;备尝艰难,愁恨愈深;多愁多恨,催人衰老;艰难、愁苦、衰老,令诗人心灰意冷,潦倒日甚;穷愁潦倒,欲借酒排遣,却又不能饮酒,愈增烦恼……在“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等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之后,诗人笔锋一转,引出一句“新停浊酒杯”,出人意料。

诗中所谓的“浊酒”即为较低级的酒,古人酿酒,汁与渣滓常混在一起,略显混浊,过滤除渣,即转清澈,故古代有浊酒、清酒之分。诗人以“潦倒新停浊酒杯”结尾,戛然而止,意犹未尽,令人回味无穷,且有自我解嘲的味道。此处的“新停浊酒杯”除了体现诗人的匠心独运外,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与重阳佳节饮菊花酒的习俗有关。

诗人以饮酒煞尾,不但流露出强烈的生命意识,而且一“新”一“浊”自我消遣,妙趣横生。重阳登高的诗人不但无法欢聚亲朋、畅享欢乐,仅存的独饮一杯菊花酒的小小心愿,也被“潦倒”的现实无情剥夺。饮酒事虽小,但可以喻大,以这般小事结尾,颇富生活情趣,出人意表,而且能够包涵无穷之“悲”,从而深化了主题。

杜甫《登高》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双重规范,如果说对仗的工稳、格律的谨严与语言的凝练是其形式上的规范的话,那么暗含其中的对重阳节习俗的系列描写则可以看作内容上的规范,景物的描写、情感的抒发与重阳节习俗水乳交融,毫无斧凿之痕。所谓“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日诗人无拟伦”(唐·韩愈《题杜工部坟》),于此诗可见一斑。

张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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