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辙对王安石结构释《诗经》的扬弃
2022-05-30莫茹婷
摘要:苏辙在《诗集传》中对《诗经》进行阐释,在学习王安石解《诗经》方法的基础上,从诗歌复沓叠咏的结构出发,又延伸到句式的具体视角与内容,即关注诗歌结构的重要性的同时,抛弃王安石解诗中的穿凿附会之意,更强调整体意义的一致性与抒情功能的意义,寻求更广阔的韵外之致,达到释《诗经》的目的。鉴于此,文章就苏辙对王安石结构释《诗经》的扬弃展开研究。
关键词:苏辙;《诗集传》;王安石;《诗经》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0-00-03
王安石对《诗经》的注疏代表作为《诗经新义》,该代表作是他在熙宁变法期间推行的新学《三经新义》中的一种。荆公新学的发生是建立在北宋政治变革运动之上的,因而王安石的《诗经新义》是用来贯彻儒家政教思想的一种经学教材。这种做法一方面是对汉唐以来的笺注传统的反拨,另一方面则具有较强的经世致用与进取创新之处。
随着王氏变法的深入,《诗经新义》成为科举考试的重要科目,“安石训释《诗》《书》《周礼》,既成,颁之学官,天下号曰‘新义……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1]。由此可见《诗经新义》的流传范围之广,苏辙《诗集传》中就有不少注疏借鉴《诗经新义》,最为典型的就是对结构释《诗经》的扬弃。
1 结构的递进说到结构意义的合理一致性
1.1 对王安石层递法的吸收
《诗经新义》对《诗经》注释有自身的阐释特征。在《卫风·淇奥》一诗中,针对本诗每章章头中“绿竹猗猗”“绿竹青青”“绿竹如箦”的变化,《诗经新义》云:“绿竹猗猗者,言其少长未刚之时;青青,为方刚之时;如箦,为盛之至。”[2]王安石在这里以各章紧密连接的方式叙述绿竹生长的过程。通过字义分析作出不同的解释,进而化为一种“文意上的递进关系”[3]。如《鄘风·干旄》中,《诗经新义》释文:“初言纰,中言组,终言祝。”[2]《王风·兔爰》同样采用相同的解《诗经》手法,针对复沓叠咏的句式,“……逢此百罹……逢此百忧……逢此百凶”,王安石认为其中有意义关系的递进,“凶甚于忧,忧甚于罹”[2]。
王安石指出,苦难也分层级,是层层推进的关系。王安石对重复叠咏的篇章结构的诠释,称为层递法,这是王安石释《诗经》的一大特色。滕志贤认为这种方法是《诗经》的常用手法之一,“按照从近到远,从浅到深……循序渐进、层层深入”[4]。王安石从这种创作方法出发,将其演变成一种释诗方法,依托严谨的结构方式,使诗句间的关系更加密切,融为一个整体。
苏辙解《诗经》,在一定程度上也吸收了王安石的层递法。比如《小雅·鼓钟》,面对“淮水汤汤”“淮水湝湝”“淮有三洲”这个部分复沓形式,苏辙也从一定程度的递进意义出发,将之注疏为“始言汤汤,水盛也;中言湝湝,水流也;终言三洲,水落而洲见也,言幽王之久于淮上也”[5]。这种层次递进的场景,有别于《毛传》之说,毛传以为“湝湝犹汤汤”是同一场景的叙述。《诗经新义》指出:“湝湝,则既不溢矣……作乐当淮水之溢,至淮水之降,以言其久也。其流连亦甚矣。”[2]
1.2 寻求结构层递法的合理性
但是,相较于《诗经新义》直译式的训诂方式建构起王安石对章旨的探寻,苏辙《诗集传》在此基础上更注重的是结构的合理性。当然,王安石这种整体结构的优点构架也使诗篇意旨紧密贴合,“对文献的注释更富于整体性,更利于对全篇主题开掘”[6]。但有时又为了合《诗经》文法而好生分别,强为之立说。
《召南·江有汜》一诗中,王安石以汜、渚、沱这三条河流的差异程度来比喻夫人专宠日益加深,李樗批判了王安石的这种阐释方式,认为根据诗人的意旨而言,汜、渚、沱仅是同一类事物而已,若是比喻夫人专宠程度的深化,则为“曲说”。苏辙的结构释诗超脱明显的政治意图,着眼在诗义阐发的合理性上,在《诗经》重章叠咏的结构一致的基础上寻求更契合的意义。注疏《庭燎》一诗时,面对庭燎“之光”“晣晣”“有辉”等变换,王安石释为“光者,燎盛也;晣晣,则其衰也;辉,则其光散矣”[2]。
苏辙不同王说,认为“晣晣”是明亮之意,破除那种强为之说的递进关系。苏辙在《诗病五事》中表示:“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7]作诗寫文,都不应穿凿附会,若是强加文义,便会违背诗人本来的作诗之意,正如苏辙在《诗论》中认为,从孔子之后儒家典籍出现不可解的局面,大概是因为“其患在于责其义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7]。后世学者对意义的挖掘太过深入,又对理法探求太过急切,将六经的事理牵强附会,歪曲本义,让人不解,这大概是苏辙对王氏的层递法有所扬弃的原因。
2 从信息载体到抒情功能的转移
2.1 信息到抒情的转向
在王安石的经义阐发下,诗经重章叠咏的章句结构明显带有信息载体功能。也就是说,在王安石层递法的整体构架中,每个发生变化的诗句都有自身的意义功能。如《周南·螽斯》中,《诗经新义》对螽斯的形态进行层递结构阐释“诜诜,言其生之众”“薨薨,言其飞之众”“揖揖,言其聚之众”[2]。关于“诜诜”的释义,历来取众多之意,并无出生之意,大多数释诗者也以此为准,但王安石何以为了结构的层层深入而强造经义?归根结底,这是为了明晰诗义的多义性、模糊性所付出的努力。然而这种释诗方式建立在对《诗序》的认同以及对《字说》严格训诂和经世致用的思想形态之上,最终的目的是以王道教化过滤诗义阐释的模糊性,宣传自身的经学思想,得到社会的舆论认同。
换句话说,王安石对诗义阐发和诗旨经学的探寻路径,与他自身的经学、诗学思想融为一体。苏辙摒弃这种强说,更注重结构递进的合理关系和诗篇主旨内容抒情。在《小雅·白驹》一诗中,苏辙从复沓叠咏的结构手法出发,对“贤者有不得其志而去者”进行情感上的递进,指出贤者要离去—“我”希望他能复来—已知他没有回来的希望,希望能经常有书信往来,保持联络,最后苏辙点明作者的“爱之至也”[5]。爱惜贤者之心到了极点,苏辙在关系递进的基础上,又注重情感的生发,在词语信息的递进结构功能外,又加以抒情的论述。
2.2 结构抒情功能的两种类型
此外,除了在诗篇内容的递进关系上体现抒情功能,苏辙在整体的篇章结构上认为复沓叠咏的结构句式并非阐释意味,有时仅是为了增强情感浸润。在《卷耳》一诗中,“陟彼高冈,我马玄黄”这类开头复沓形式,苏辙认为其与上一句“陟彼崔嵬……”句式相同、意思相近,“此章意不尽申殷勤也,凡诗之重复类此”[5]。关于这种句式结构,苏辙继承沿用《郑笺》之说,郑玄认为这是“此章为意不尽,申殷勤也”的结构复沓。苏辙指出,这种整饬句式结构是诗人达意不尽而作的叠咏方式,其后的句式仅有情感上的加深而无内容上的新变,并且将这种阐释方式扩大到其他同类诗篇中,此后重申利用此种解《诗经》的方式。
在《摽有梅》一诗中,针对此篇整式结构,苏辙解释:“凡诗每章有先后深浅之意,如此诗及《中谷有蓷》……若《樛木》《螽斯》之类,皆意不尽申殷勤而已。”[5]句式迂回循环,分为递进式与反复吟咏强调式两种结构:第一种类型有文意上的连贯;第二种仅为意蕴的重申,若将第二种强行阐释诗意,则是歪曲之说,没有根据。
另外,对于反复咏叹、回环起伏以至意蕴通达的贯穿与应用,苏辙的《诗经》研究呈现注释简明、不做烦琐考证的特点。《诗集传》对《鄘风·墙有茨》的注疏为:“茨,蒺藜也。冓,成也。卫宣公卒,惠公幼……譬如蒺藜之生于墙,欲埽去之,恐伤其墙也。”[5]这是依《小序》与《毛传》二者的综合沿用,《小序》认为这是公子顽与其母的乱伦关系的喻词,《毛传》则释为欲扫墙角的杂草,但怕伤其墙。苏辙将二者以简练的语言融在一起,至于下句“墙有茨,不可襄也……”,《诗集传》只有“襄,除也”这样的简单注释,最后一句则无注释。
3 探求复沓结构之外的韵外之致
苏辙结构解《诗经》,除了要寻觅诗歌本身的意象世界外,还要将诗人的创作经验、审美感受与描写的诗作意象产生一定的联系,即寻求复沓结构之外的韵外之致,这也是注疏家解《诗经》的目标之一。在对苏辙《诗病五事》的评析中,郭绍虞认为宋人谈诗,偏重考据、阐理或者艺术技巧,很少重视内在思想的意蕴。苏辙能以寥寥数语而呈现思想风貌,很有见地“独能以思想内容为主,不可谓非特立独行者矣”[8]。
艺术形式并非苏辙论诗的本身目的。只有探寻结构之外的意蕴空间,体味结构之上的深长隽永的思想阐发,读者才能从中体认诗歌带来的趣味,这样可以更好地解《诗经》,获得更为宽广的诗义。苏辙诠释《周南·芣苢》言女子采芣苢,采之又采,却采之不尽,只因“妇人皆乐有子,是以采之不厌也”,全诗在鲜明的节奏与轻快的语调的笼罩下,通过妇人不同的动作,体味妇人那种因有身孕而呼之欲出的愉悦心情,体现出独特的韵外之致。
王夫之赞同此种韵外之味:“‘采采芣苢,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9]通过优美轻快的乐调、复沓的结构,感受优美的语境,融情于景。在《采葛》中,通过反复吟咏复沓的形式章法,意指大臣忧惧馋人之心。值得注意的是,苏辙为葛、萧与艾赋予实际意义,并没有把它们看作同类,采葛作葛衣,摘萧用以祭祀,取艾治除疾病,三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然而因有馋人,所以焦心忧虑,至于“一日不见君,而如三月之久也”[5]。各章有机结合才能完整地表达诗意。
又如《中谷有蓷》一诗中,苏辙认为,本诗以益母草起兴,由益母草逐渐干枯至于亡尽,比喻女子被抛弃的几种形式的表征方式“叹之者……啸者怨……泣者穷之甚也”。内容层层递进,情感逐渐加深,循序渐进,体现“周人风俗衰薄”的诗旨。除了通过涵泳结构彰显意外之境、言外之情外,苏辙还注重结构思想的拓展空间。
在《二子乘舟》的复沓结构中,苏辙的情感有所转移,针对寿因其兄伋被父亲所杀,不忍去又被杀之事,苏辙有新见:“无救于兄而重父之过,君子以为非义也。”[5]破除以往对伋和寿兄弟情深的赞美,反而认为这是寿不道义的事情,认为伋不违抗父命而停留才被父杀害,是出于伦理纲常的制约,尚且说得过去,但是寿替兄而死,实属道义不应,对此给予批评。由此看出,苏辙解《诗经》,意在寻求更为广阔的思想空间。
言外之意还体现在对政事的委婉劝谏上,在《王风·黍离》一诗中,苏辙以黍苗刚生长到长苞穗再到禾穗饱满的过程,道出“行役已久”的事实。《君子于役》这首诗歌同样采取重章叠句的结构形式,用朴素简练的语言,描绘了一个普通又闲适的生活场景:鸡牛羊等都因日暮而回棚歇息,君子却行役无归期,暗讽平王用兵无度,减弱《小序》之中的“刺”的意味。
在《大雅·桑柔》一诗中,苏辙将比兴融入这种递进结构中:“诗人取以为比,言周之盛也如柔桑之茂,其阴无所不遍。至于厉王肆行,暴虐以败其成业,则王室忽焉凋弊。”[5]苏辙进一步将桑树的生落与王室兴衰联系起来,国力繁盛则王业强大,暴虐则一朝而尽,无衰败之渐进,揭示诗旨虐政之害而“刺”之,语意较为委婉。
4 结语
在北宋疑經解经的时代风尚中,苏辙《诗集传》与王安石《诗经新义》同为《诗经》的注疏新作,对宋代《诗经》学的发展都起到推动作用。相较而言,苏辙解《诗经》出离王安石浓重的经学意味,注重结构释诗的合理性、抒情性与言外之意。通过这三个方面,进一步探讨文人解《诗经》的文学化倾向,使《诗经》的文学性日益呈现出来,表明在诗歌创作中,诗人愈发关注诗歌的内部研究。这些细微的变化直接影响了宋朝对诗歌的研究,如江西诗派直接避免批评时政,重点关注诗歌的形式特征,强调“以文为诗”与“以才学为诗”等,至南宋时期,杨万里的重机理、严羽强调的妙悟说与严粲的韵味说,都是北宋诗歌转化的方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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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莫茹婷(1997—),女,广西梧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