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勾销的日历
2022-05-30王淼
王淼
丙丁杂货铺的生意一直很兴旺,它是我家开的,店号是父亲的名字。
爸爸的名字很俗,但人缘很好,生意向来不错。 我是父亲的“最佳帮手”:黄家叫了一瓶酒,我送;李家叫了一斤米,我也送;蔡家只要一包香烟,还是我送……可是送货并不保证能把钱一并收回来:村子里的人习惯赊欠,往往算准了黄道吉日再还。家里有一本挂在墙上的日历,上面记得满满的,都是“欠债芳名录”。
村子里的民生用品,几乎都是我家供应的,米一斤,糖九两,盐半斤……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很快便卖空了上一次爸爸辛苦补回来的货,我猜想店里必定有点利润。
可是,每逢年前,妈妈总是失眠,起身在家里四处找钱。这让六七岁的我有些狐疑:生意兴隆为何没钱过年?
我“明察暗访”,终于探出了轮廓。
父亲是个好客的人,年节是我家财富最大的“失血日”,也是家中缺乏余粮的原由之一。尤其在每年十一月半的“大拜拜”这天,爸爸会站在家门口的马路上,逢人就喊:“我请客!”熟的、不熟的,识的、不识的,全进来了,俗称“吃拜拜”,当晚大约就吃掉了我家努力攒下的半数金钱了。
平时静默的爸爸,夜里聊天却很尽兴。爸爸从不吝啬,香烟一根一根地送,抽到饱,无限量供应。村子里的人聚拢过来,从最便宜的吉祥、新乐园,到贵一点的莒光、长寿,拆了就分。每个人都伸出手来要上一根,一根又接一根,妈妈隐身于门帘,看得心跳加速、热血翻腾,心中直淌血。
烟的利润很薄,一包的净利只有两三根烟钱,十个邻居抽掉一包烟,等同血本无归。
夜里,父亲背着我们,推开柴门,蹑手蹑脚地钻进隔壁的阿美婆婆家借贷,千拜托万拜托,总算借来了隔日足以补货的钱。
当时烟酒公卖,明文规定补货的时效性,排定日期,轮谁补货就得当天出清,逾时不候。一个轮替需时多久我并不了解,但明白这一天非得把资金调齐不可,否则也就有一段时间不必做生意了,当然更无利可图。
妈妈当面问爸爸:“钱,一定长脚来着了?”
这话倒很幽默,有点卓别林式的,爸爸更风趣:“它有手,没有脚?”
“那么一定有翅膀,会飞吧?”
“应该也没有,如果有的话,估计也断了吧?”
“这么讲,它就是妖怪了,土遁去了?”
爸爸一直陪笑,妈妈连珠炮似地开骂,“三字经”轮了数回,最后冷峻地干笑了几声,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径自进了厨房。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好自认倒霉。
小学课本说,日历一天撕去一页。在我家可不是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历天天保留——妈妈在日历空白处写了密密麻麻的字,那是账本,等于是钱的秘密通道了。
日历里藏了钱,数额庞大却收不回来。我翻了几页,页页都有债主,表示天天有人赊欠。
阿花,米一斤,盐八两……
阿腰,米酒二瓶,卫生纸三刀……
登洲,绍兴一打,花生半斤……
友义,啤酒半打,针一盒,油两斤……
阿锜,糖三斤,借八十元……
账目不同,妈妈淌血的心情相同。爸爸做有本生意,村人做无本消费,看来妈妈也是帮凶:人家负责赊欠,妈妈负责记账,最后由我在年终带着弟弟,负责催讨。
過年前的一个月,妈妈开始点着蜡烛,戴上老花眼镜,挑灯夜战。她把陈年老账整理出来,一遍再一遍地翻着日历,再用算盘核对数字,生怕哪笔账漏了似的,最终整理出厚厚一本账目表,条列分明地写在一张纸上,要我登门催讨。
阿花,三十七元五毛四。
阿腰,五十三元七毛六。
春眉,十九块六。
……
也许是我不够凶狠,让人根本不怕,不还钱的人往往多过还钱的人。经验告诉我,钱愈少,还得愈快;数目太大了,不是继续欠着,就是耍赖不还了。父亲总是息事宁人,打折优待,过年前能把钱要了回来就属万幸了。
收回来的账款少于预期,爸爸的忧伤写在脸上,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做出决定:把收不到的账,连同日历,放一把火烧了。
这给我判若两人的印象:出门讨债时满脸忧虑的是他,要不回钱选择烧掉的也是他。
他常提醒我,是我们的,要努力争取;争取不到的,铁定不是我们的。爸爸的话太有哲理了,我实在没有听懂。只是一年望过一年,我发现这些赊借的债在烈焰中烧成灰烬,早成了父亲每一年的仪式。
“不再催讨了吗?”
我问得巧,爸爸答得更妙。
“隔天就是新年了。”他说,“重新开始吧!”
我只是个小孩,高高兴兴去过年了。
明年呢?
爸爸仍旧在过年前烧毁另一本收不回的、欠钱的日历。
他说,这些钱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财富。太玄妙了,以前我不懂,而今慢慢懂了,原来把它化成为孩子们良善的特质,才是一生受用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