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位老师
2022-05-30钟叔河
钟叔河
因为抗战逃难的关系,我到十一岁才进学校;但很早我就自己开始看书了,图书便是我最早的老师,我记得的第一位老师是《列那狐》。
那时我大约五岁,已经通过“看图识字”认识不少字了。“牛”字旁边画着一头牛(印象最深的是这头牛身上一块白一块黑,和我所见的黄牛大不相同),“食”字旁边一碗米饭一双竹筷,但这单调的“看图识字”,我已经不想再看了。
连生表哥比我要大十多岁,他看的《天雨花》我一点也看不懂。可是真应该感激他,不知道他从哪里给我找来了一本开明书店出版、郑振铎翻译的《列那狐》。一打开那灰绿色的封面,洁白的洋纸上印着的精致而又生动的钢笔画,立刻深深地将我吸引了。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穿着教堂神父长袍的列那狐,小帽旁伸出一双尖尖的毛耳朵,正在一面教它的兔子学生们朗读“克里独!克里独!”,一面伸出爪子去抓一只胖胖的小兔子的咽喉。其他的小兔子则吓得缩起脖颈,恭恭敬敬地捧着大大的课本,眼睛却睁得圆圆的,从书页后面紧张地注视着这位狐狸老师……
我的心和全身都紧张起来了,仿佛自己也站在诚惶诚恐的小兔子中间,成了它们中的一个。这种紧张,是多么的新鲜,多么的有趣啊!
这本书中的字,我顶多认得一半,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书上的图画,同时半懂不懂地看着书中的文字。
列那狐跟狼打架,先让婶母把橄榄油擦在自己头上和身上。“橄榄”二字我不认识,去问连生表哥,才知道原来是那种咸不咸甜不甜一点也不好吃的干果,还被表哥奚落了一顿。字虽然认识了,我还是不明白打架为什么要擦油,干巴巴的橄榄又怎能榨出油来。再去问表哥吗?那可不敢,在他答不出来的时候,他会把书抢走说:“看不懂就莫看,真讨嫌!”那时候,我当然不会知道油橄榄和“青果”的区别,更不会知道拳击手在出台前曾经要涂油—听说现在的健美運动员也还是这样的。
在这前后,我也曾看过别的有插图的书。孔融让梨,陆绩怀橘,是大人们常让我看的。我也曾想过应该学着做,可是却很少有机会。家里买了梨和橘,总是由大人来分,而且总是把最大的分给我。丰子恺的《护生画集》,牛妈妈被牵去杀,牛娃娃眼泪大颗大颗地滴着,也曾使我难过,我想我决不应该杀牛。只有这件事情倒是真的做到了,几十年来我不仅没杀过牛,而且连鸡鸭都没有杀过,也根本不会杀。但是牛羊猪鸡鸭鹅这些肉,有得吃时我还是吃的,而且吃了也并不后悔。因为送《护生画集》给我的汪先生,他家就天天买肉,他家汪小小也常吃五香牛肉干的。
列那狐很狡猾,常常干坏事,还想方设法逃过惩罚。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它是好还是坏这个问题,正如我没有想到过燕子和麻雀是好还是坏、天上的云和风是好还是坏一样。我只知道列那狐是一个有趣的家伙,是一只能使我兴奋和快乐的小野兽,它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必要在大人们不断对我施加教训的时候,再去从森林中的它那里接受更多的教训。
就这样,列那狐把我引进了书的世界,文学的世界。
〔选自《阅读与作文》(小学高年级版)2013年第12期〕
品读
出人意料,作者笔下的“第一位老师”竟是一本书!作者为什么说《列那狐》是自己的第一位老师?这是因为,作者在进校前就开始看书了,书就像老师一样教会他很多知识;作者记得的第一本书是《列那狐》,《列那狐》自然是“第一位老师”。作者对《列那狐》印象深刻,主要原因概括起来有两点:一是书中的钢笔画精致而生动,二是书中的故事情节对作者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作者以平实的语言回忆跟《列那狐》有关的点滴,让人感受到《列那狐》对他的重大影响,也让人体会到阅读的重要意义。
本栏目插图:庄慧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