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的诗意空间、史诗回响与诗性智慧

张丽华 苑笑颜

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的创作历时三年，取景地遍布中国十余个省市自治区，主创团队亲身探访了上百处与唐诗有关的自然景观与历史遗迹，将成片浓缩至短短五集的篇幅，时长虽微，却能承载历史千钧之重。此前已有《诗词中国》《诗行天下》《唐之韵》《宋之韵》《掬水月在手》等诗词纪录片珠玉在前，同期也有诸多人文题材的纪录片闯入市场赛道。可见，《跟着唐诗去旅行》并非“旧瓶装新酒”的形式创新之作，而是从内容上进一步深化、诗化，让具象的影像实物与抽象的诗歌意境融于一体，使客体与主体产生灵魂上的撞击共鸣，由诗意景观、诗意智慧、诗意想象来传达主旨。从知识层面的内容上来说，该片可谓包罗万象，集诗词、人文、地理、历史等题材于一身，片中每集分别以《江湖》《故人》《长安》《边塞》《仙山》命名，均取自唐诗中俯仰可得的重要意象，由自带诗意韵脚的篇章开启穿越时空的旅程。就纪录片的配置而言，纪录片在嘉宾阵容上坚守了精英阶层的文化话语权，邀请了著名诗人、学者、书法家亲自踏上访古故道，在与当地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因缘际会中，洞见唐诗的内涵，以情景再现和感官延伸相结合的方式，完成了唐诗与诗人毕生足迹的影像化重建。

一、诗意时空——旅行主题的时空解构和虚实相生

诗词文化本就海纳百川，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所选择的五位诗人传主，囊括了沉郁顿挫的叙事诗、清新疏淡的田园诗、雄浑壮阔的边塞诗、飘逸洒脱的游仙诗等多个题材。由此可见，纪录片旨在展呈蕴藉于诗词之中的博大文化内涵，并以此追寻唐代诗人的生活足迹。诗词与生活并行的主题，在五段跨越时空的旅行中得以付诸实践，至于“悸动于影片血脉中，赋予影片生命的时间，则有着各式各样的节奏强度。”[1]该片节奏或激越，或清朗，或婉转直下，都应和了诗词与旅途本身的文化情境。

（一）歷史遗迹的时空唱和

《跟着唐诗去旅行》注重历史时空的视觉传达，“旅行”这一主题让嘉宾得以追随诗人的脚步而漫溯时光，沿着李白、杜甫、王维等盛唐诗杰的人生步调，重走千年前唐诗之中的中华文化地图。可见，时间与空间在这部诗词旅行纪录片中的地位是极其重要的，每集的叙事主线，也是诗人一生跋涉过的光阴路碑与空间地标。嘉宾们在相隔千年的今天，以徒步、骑行、自驾等宜古宜今的方式体验着他们当初的漂泊经历，无疑是一场打破时空界限的光影唱和。

纪录片主创团队精心研读了诗人的生平经历，以真实的史料和实物遗迹为依据选取拍摄地，让该片找到更加生动精准的历史环境为依托。在《长安》一集中，观者跟随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郦波的脚步漫步西安碑林、辋川别墅，在微距镜头的精细呈现下，王维画竹的碑、《御史台精舍碑》等载有王维真迹的碑刻，从历史的故纸堆中活过来，尤其是王维在辋川手植的银杏树，通过历史遗迹的景观构建，将观者带入了王维那段“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闲暇隐居岁月。《跟着唐诗去旅行》中出现的真实历史遗迹数不胜数，再如雁荡山的唐朝摩崖石刻，鲁大东在寻访孟浩然的归隐之处时，意外地发现了开元年间的“审言来”三字，这一意外之喜，让杜甫祖父杜审言与孟浩然的命运得以交织。《仙山》中的石门高古村落，嘉宾寻访到了“十一世祖李白诗友高霁”的牌位，这些鲜活的生命足迹，让高霁、韦权舆三人九华山联句的情境得以重现。与唐诗有关的历史遗迹，进一步发挥了纪录片赋形的功能，使得整部作品的主题精简凝练。

（二）以实写虚的影像表达

《跟着唐诗去旅行》敏锐地意识到了景与情，符号与意向之间“一实一虚”的关联，采用以实写虚的笔法，由影像符号、镜头语汇和旁白音乐，来实现诗词意境的编译与转写。影像表达“仍然跟物质现象紧密地、仿佛由一根脐带联结在一起，而它的情绪和理智内容即来自这些物质现象。”[2]纪录片尤其如此，《跟着唐诗去旅行》在宏观上用地理奇观和南北四季生态的变化来体现诗意，微观上遴选物象，根据观者的感官与逻辑的过渡，汇成一组诗意盎然的影像，来表现诗人心境的变化与情感的喷发。

以《仙山》一集为例，纪录片用仙山、云雾、明月、美酒等极具浪漫主义情怀的意象，寄托今人对诗仙李白的艺术想象。尤其是在对山这一物象的运用上，片中出现了太白山、匡山、戴天山、九华山、庐山等一众与李白联系密切的山峰，却并不千篇一律，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每座山峰都只是映射出李白人格中的一面。纪录片从戴天山的苍苔绿意、寂静幽深中撷取到了“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的意象，又以旁白点破少年李白访道士不遇的心境。随后过渡到“太白共我语，为我开天关”的奇险山巅，磅礴云海与一点红日，写尽了李白中年仕途坎坷仍不坠青云之志的豪迈气概。本集中出现的最后一座山峰——庐山，镜头聚焦于庐山的悬泉飞瀑之上，山明水秀、开阔壮美之景，正暗合了李白写下《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时返老还童般的心境，六十岁的诗仙如少年般高声咏叹“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三座不同视角下的仙山，呈现的是李白一生由幽邃处途径险阻，最终豁然开朗的人生格局，纪录片镜头下山川形泽的变化，象征着诗人人生境界的跨越，传达的是超然物外与快意达观的思想态度。

二、史诗回响——民族情感的古今观照与影像寄寓

该片的拍摄主题——唐诗，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不可缺失的组成部分，而“中华相对于‘中国而言，是一个富有‘文化底蕴的词汇。”[3]其指代的不仅是空间地理意义上的中国，更是深入华夏血脉的文明传承，以及独树一帜的民族气质。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的主创团队为了呈现出五位著名诗人笔下的华夏篇章，走访了数十位专家学者，为还原一位诗人的人生轨迹，反复研读其诗作、勘查筛选外景地，才有了成片中荡气回肠的诗人情怀与诗史品格。纪录片立足于盛唐的宏观历史背景，或是旷达豪壮的气魄，或是清疏淡远的飘逸，都在一派蒸蒸日上的盛唐气象中挥洒开来，又在安史之乱爆发，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际遇中悄然收拢，在还原真实历史基调的基础上建构了“人”的视角。

（一）从历史搬演到寻访文化记忆

纵观《跟着唐诗去旅行》全五集，该片没有出现任何一次场景还原或历史搬演的镜头，与以往的诗词纪录片大相径庭。哈密的蒸汽机车、放映机中的《庐山恋》、西安繁华的小吃街市，这些看似与古典诗词毫无关联的场景，却凭借纪录片诗意的蒙太奇手法与诗性的旁白释读，极自然服帖地融入唐诗的意境之中，不着一字，尽是风流，便是该片在营造历史质感上的精妙之处。《跟着唐诗去旅行》在表现诗人的生平时，往往能够借助话剧、吟诵、文字和历史遗迹等多种手段，无不是由今人的眼光重现过往，站在当今大众的视角对诗人进行艺术化的再现，较之以生硬的情境演绎和历史还原，这样的手法更加符合该片的创作题旨，即以旅行的方式追溯诗人的足迹、发掘周遭万物的诗意。

作家韩松落在游历诗仙李白所经行的山岳前，首先拜访的是蓉城成都，片中成都的地标建筑一一出现，在人声鼎沸之处，却升腾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落寞之感，于繁华尽头丛生出不俗的诗意。学者杨雨在远赴岑参笔下的边塞时，倾听了戍边战士与军马的动人故事，于夕阳余晖中静默着目送牛羊下山，杨雨面对镜头看似无意地说起两句歌词：“我知道你在牧羊，不知道你在哪座山上；我知道你在世上，不知道你在哪条路上。”状似无心的一语，恰好与岑参名篇中“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意象重合，将传主与观者、古人与今人的感受，通过自然造化的钟灵毓秀联结于一体。该片忠诚地记录下嘉宾面对自然幽静景象时的动容，这正是诗意油然而发的初生之地。可以说，该片在创作主旨上不同于大部分的诗词纪录片，不是一味地仿古复原，而是以古鉴今，通过寻觅古人与今人情感互通的渠道，来承载起深奥幽邃的诗词文化，让唐风雅韵的元素融入触手可得的生活当中。

（二）璞玉浑金般的人物故事

《跟着唐诗去旅行》是一部短小精悍的影像史诗，在满足观众视听需要的基础上，融史学价值与诗性美学于一体，构建了古今对照的双重视角：一方面是中国盛唐时代最为优秀的五位诗人；另一面则是西川、郦波、杨雨等知名的诗人、学者，他们之间的思想共促象征着古今文脉的传承。而伫立千年的大雁塔，静默守候着远方的戈壁牧场，亦或是苦守着归客的钟南山、太白山、匡山，大量与唐诗有关的历史遗存，在今人别样视角的解读下迸发出了理性与感性的双重光辉，更加接近了《跟着唐诗去旅行》古今交融的宗旨。

除五位旅行的主人公外，该片所采访的嘉宾同样遍布各行各业，其中有历史爱好者、收藏家、地方文化名人，也有许多普通的牧民、商贩甚至行人。《边塞》一集中杨雨在新疆农场中亲身体验摘棉花、烤馕、骑马、民俗歌舞，还主动帮牧民照看孩子、擀面，片中许多“接地气”之处在无意中拉近了学者与大众间的距离。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们讲述着自己平凡而朴实的生活，平白质朴的语言如璞玉浑金一般，浓重的乡音仿佛边塞的阵阵驼铃，勾勒出岑参笔下“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的边塞雄风。为祖国建设而移民新疆的长沙同乡又勾起了杨雨的一份乡愁，纪录片适时地配上了岑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的诗句。古今的无缝衔接，是光阴流转中人们史诗意识的进步，“进步意味着每一件事实、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功能，每件实事、每个个体都做了自己的贡献。对史诗而言每一个都是无法替代的，每一个都用更加深厚的声音回应着它的先行者。”[4]未经雕琢的平凡人物故事，能够与诗人笔下的奇景奇闻相互对照，这正是纪录片为诗词文化插上大众化的翅膀，深入寻常百姓家的主旨所在。

三、诗性智慧——浪漫情怀与现实步調的诗意相融

哲学家维柯在其名作《新科学》中首次提出了“诗性智慧”[5]的概念，维柯肯定了诗人身上富有创造力、擅长想象的感性特质，强调诗歌的本质是将人的全部心灵沉浸在感官中。而纪录片恰好是由感官开启心灵的艺术形式，注重感官刺激与内心情感的互通。对于《跟着唐诗去旅行》而言，丰富的场景和以诗人一生为轨迹的清晰时间线，是其开启大众诗性智慧的第一把锁匙。但想要真正唤醒沉睡在观众内心的诗魂，还需借助具体符号的放大和想象性的归类，通过对诗词意象与场景的逻辑串联，展呈出诗歌、诗人的生命智慧，在谱写史诗之余，回归到唐诗本位，用浪漫写意的风格满足诗学意义上的种种想象。

（一）诗化意境与理性哲思

拍摄诗词纪录片，首先要完成的便是填补纪录片与诗词两种艺术形式间的鸿沟。纪录片作为大众媒介的一种，是真实基础上的声画艺术，诗词的描绘方式却以攫取意象为主，通过超越客观现实的想象与再创造来表达意境。为了呈现出更加绵长、余味深远的情绪体验，空镜与长镜头形成的景观渲染，是《跟着唐诗去旅行》中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空镜下的房檐滴水、漫江凝碧，宛如唐诗词句中的诗意散聚，晕染出了“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幽深静谧。嘉宾漫步于衰草连天的古襄阳城墙之上，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中的名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是一种追昔抚今的怅惋与释然，在长镜头的静默中得以重现。

在以影像为诗人立传的主旨上，《跟着唐诗去旅行》引导观众深层次地感悟诗性智慧，片中的诗人与学者担当起了旁白解说的职能，在每集尾声的黑白镜头中，都会出现他们录制旁白的自述，这份饱含诗意而又娓娓道来的诚意感，熨帖了在尘俗世界寻找安身之所的无数观众。面对杜甫曾写下的《秋兴八首》，如今却沉没于江底的古夔州，诗人西川感慨道：“有什么样的山河，就有什么样的诗歌。”在王维出仕的长安和隐居的辋川间来回穿梭的郦波，感叹于“在我们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足迹可以更远。”跟随岑参跋涉西域，在戈壁荒滩上与摇滚乐手一起琴歌共唱的杨雨，陡然发现了自己的内心：“这些年来一次次地出外旅行，感觉总是在寻找什么，这次才发现，一直以来寻找的，其实是我自己。”用浅显易懂却具有哲思意味的现代语言，引导大众发现了诗歌中理性与感性共存的生命真谛。

（二）诗词文化的理念再生

诗词文化是一个庞大的内容集合体，将诗中文字篇章背后的典故、情感、底蕴悉数囊括，《跟着唐诗去旅行》与众多诗词竞技类的综艺节目不同，其拍摄并非仅仅是服务于诗词本身，而是意在突显“诗意生活”的主题。以唐诗为媒介，引出诗词所代表的积极入世的人生信仰和潇洒出世的旷达心境。这也是该片同时选择李白、杜甫和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人的原因，出仕与隐逸，是盛唐诗人的两种命运，也是中华传统哲学观念的两派，二者相辅相成，共同组成了唐诗品之弥深，味之弥永的深刻意蕴。

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着眼于诗词文化的宏观之处，将诗词对今日大众生活方式的影响具象化。例如，《仙山》一集于话剧《李白》演出现场中取景，采访了话剧中饰演李白的濮存昕，濮存昕自嘲比李白年长的片段，瞬间将纪录片的叙事面由宏大的盛唐背景，拉至小而微的人物本身，激起了观众对李白的亲近感。书法家、摇滚歌手鲁大东跟随孟浩然漫游吴越，于晚霞氤氲中闲坐桥头，削竹筒吹奏出清幽的声响，恬淡闲适的意境和诗画般的自然山水，交织成孟浩然田园诗中的清逸想象，将“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境界从远隔千山的梦魂中，送至观者的身旁近处。证实了在现代化社会极速发展的今天，不少人依然向往着终南隐士和山水田园的闲适生活，片中所探访的许多地方文化名人，便是这种诗意栖居的践行者。戍守边疆以马为伴的解放军战士，“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于苦寒之地守卫边疆的理想，又何尝不是盛唐时期边塞戍兵使命的延续。诗词文化与生活深入精神层次的交融，使其历久弥新，纪录片这一形式的有效介入，唤醒了诗意在琐屑生活中再生的可能性，并重新释读了诗词的当代意义。

结语

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采用精英话语牵引、诗歌意象重现的方式，来寻求诗词雅韵与平凡大众的和解，追随着五位盛唐诗人的生命足迹，以此指引观众在声画盛宴和深入浅出的讲解中感悟古典诗歌之美。该片营造了古今相互观照、诗人与观者彼此凝视的意境与空间，以名山大川、屋宇楼台的雄奇瑰丽满足大众对奇观的想象，用故事情节和清晰的叙事线索再现了唐诗故事。《跟着唐诗去旅行》的主旨已不止停留于传承传统文化的广义层面，而是与纪录片这一艺术形式进行深度融合，达到了意与景相生，古与今共语的美学境界。

参考文献：

[1][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M].陈丽贵，李泳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26．

[2][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M].邵牧君，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319.

[3]冯天瑜.中华文化词典[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3.

[4][意]贝奈戴托·克罗齐.维柯的哲学[M].陶秀敖，王立志，译.北京：大象出版社，2009：38.

[5][意]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7.

【作者简介】   张丽华，女，江西余江人，广州工商学院通识教育学院讲师；苑笑颜，女，河北石家庄人，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博士后，主要从事戏剧与影视学，电影学方向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广东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2020年度研究项目“儒家孝文化在粤港澳大湾区孝文化建设中面临的机遇与挑战”（编号：2020GXJK115）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