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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重复+碎片”式的感官叙事手法与意涵探究

2022-05-30王九敏张雅琳

电影评介 2022年12期
关键词:露西安东尼安妮

王九敏 张雅琳

一、空洞性重复

德勒兹(Deleuze)在其代表作《差异与重复》中将重复划分为两种类型,即创造性重复与空洞性重复。其中“空洞的重复”指完全由本能决定的行为,它的循环不会带来任何差异[1],是一种纯粹消极性的重复。按理说,这种类似于神经官能症一般的症状对人体毫无益处,它似乎是一种病理行为,不停循环的动作暗示发出者的心理问题。但当空洞性重复出现在电影叙事中时,我们可以通过许多方式赋予其合理性,甚至让叙事产生陌生化效果,从而令观众享受特殊的感官体验。法国导演佛罗莱恩(Florian)将消极的空洞性重复应用于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主人公通过不停地经历相同的场景产生重复式的情节,相同的人物也在故事中重复出现,许多微小细节多次被提及,几乎成为贯穿全片的线索。当三种类型的空洞性重复在安东尼的精神世界里产生时,导演成功地利用叙事展现出了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精神困境。于是空洞性重复获得了艺术的认可,父亲在这毫无意义的重复过程中被时间所吞噬。

(一)细节重复

英国女作家维吉尼亞·伍尔芙(Virginia Woolf)曾说:“生活并不是一连串对称排列的马车灯,生活是一圈光轮,一只半透明的外壳,我们的意识自始至终被它包围着。”[2]而光轮般的生活则是由无数细节建构而成,我们在细节中回味人生,在细节中捡拾曾经的记忆,那些不断重复的细节赋予人的生活以完美的闭环结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几个意象式的细节为线索贯穿整个故事,不断重复的镜头或语言不单与主人公的病症相吻合,而且对影片主题与人物刻画也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首先,电影中最常出现的细节便是安东尼的手表。手表出现在镜头中或主人公与女儿女婿的对话中,它似乎不再是一个无生命物体,而成为一种承载父亲生命意义的客体。安东尼不停地重复找寻手表这一动作就仿佛神经官能症病人不停发出相同的怪叫一般,他们都处于重复行为的轮回中。在这样的轮回里,找手表这个细节丧失了意义与价值,因此女儿和女婿才会感到无可奈何。让我们来看看安东尼第一次找手表发生在什么情境之下——女儿安妮回到家中,责备他不敢发脾气赶走女护工,安东尼一口咬定女护工偷盗他的手表。此时,观众还无法直接感知到这位老人的怪异之处,他的一言一行仿佛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但接下来,当找手表的行为再一次发生时,安东尼与女婿坐在沙发上闲聊,他的眼神迷离但又固执地追随着女婿的手表。当然,影片中还有多处镜头放置在安东尼的手腕处,这一次次的叠加不仅宣告了老人的“失常”,而且暗示了时间在故事中的重要性,重要但却又混乱(至少从主人公的视角出发可如此论之)。

其次,不只是手表这个细节重复出现在故事中,鸡肉也作为一个日常生活的意象式细节出现。影片开头,安妮买回鸡肉告诉父亲当天的晚餐安排,再寻常不过的父女对话显然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当安东尼再一次发现另一个与之前长相完全不同的女儿提着鸡肉走进房间时,他显然愣住了。因为视角的局限性,陷入惊愕中的除了主人公还有银幕外的无数观众,此时“鸡肉”的叠加出现不再是偶然。第三次鸡肉出现在女婿的镜头中,他将空间留给父女,自己进入厨房处理食材。鸡肉一再出现,导演刻意将日常生活中的偶然食材转变为一个重复性意象。某种程度上来说,鸡肉象征着安东尼对正常家居生活的渴望,但它出现次数的频繁和诡异场合显然又违背了老人意愿。于是悖论形成——安东尼渴望鸡肉所象征的日常理智,但多次重复出现的鸡肉却表明老人处于混沌思绪。

(二)人物重复

影片中有一个人物似乎永远没有正面出现在镜头中,却总是通过间接方式彰显存在感,即安东尼的小女儿露西。故事前半部分,当安妮介绍新来的护工劳拉给安东尼认识时,老人表现得十分热情。这场戏十分考验演员的戏剧功力和应变能力,因为主人公随着病情的反复情绪波动明显,与之对戏的演员也需要做出适当反应。安东尼对劳拉的热情和此前他对护工的排斥形成鲜明对比,这一点多少令观众不解,然而随着他一句“你知道吗,你长得和我小女儿很像”的台词,一切迷雾烟消云散。这是露西的第一次“出场”。此后在每一个重要片段中,安东尼都不厌其烦地重复露西独自旅行的优秀和她的青春活力。后续情节中,随着安东尼兴奋地一次次提起小女儿,镜头中安妮的表情越发哀伤,这似乎为那个神秘的露西增添了一抹阴郁色彩,直到最后,劳拉提到露西的意外,一切真相就此大白。露西确实“在场”,却仅仅是在主人公的回忆中“在场”,露西的重复出现是安东尼对人生厄运的逃避。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女儿发生意外,于是在那个回忆的世界里,快乐可爱的露西一直在路上、在旅行。

相比起露西的间接式重复,安妮与其丈夫在主人公记忆中的重复形式更为直接浅白,但其意义却极为复杂深邃。真正的安妮是第二次重复镜头中的短发女子,后来在主人公大脑里,她与养老院女护工的面庞已然模糊,与其说是模糊,不如说是老人刻意为之——他不愿意接受大女儿远走巴黎的现实,因此一直将身边照顾自己的人当作女儿。女婿保罗与医生的身份亦在重复出现的过程中融为一体。为何会如此呢?镜头中的这两位中年男性始终是疏离于主人公的,这似乎成为一种奇妙的连接点;此外,清醒的安东尼内心深处或许也希望女儿婚姻美满,因此他自作主张“安排”了医生角色给女婿保罗,如此,常年相伴工作的医生与女护工不正象征着曾经琴瑟和鸣的女儿女婿?安妮和保罗的重复是空洞的,同时也是虚幻的,因为在影片后半段,老人身着睡衣时,墙上画作消失时,安妮的重复式出现已经完全虚假。记忆的重复与差错不断交替,主人公沉浸在自己的时间陷阱中难以自拔。

(三)情节重复

美国学者米勒(Miller)在《小说和重复》中提出:任何小说都是由重复和重复中的重复,或以链接的方式与其他重复相连的重复构成的一个复杂的组织。[3]从电影的创生来看,小说文本与电影文本具有亲缘联系,因此电影也是由重复构成的复杂组织,这里的重复主要是指主体情节的循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从不同侧面呈现相同情节,当越来越多的重复情节聚集于安东尼的视野时,他显然陷入了迷思,同时也令故事本身充满神秘色彩。

安妮与父亲谈论自己是否前往巴黎的情节在影片中出现了三次,几乎每一次都是相似镜头、相似布景,甚至连安妮自下而上仰视父亲的姿态都刻意安排得极为契合。最初,安东尼听到这个消息是内心是震惊且悲伤的,他认为女儿嫌弃自己累赘、想要抛弃自己,于是激动地陈述着法国人甚至不说英语的“缺点”,他始终否定这个事件。此情节再一次出现时,是安东尼以看似轻松讽刺的语调告诉安妮她将要离开伦敦前往巴黎,这次导演安排了一个巧妙反转,时间线被推前,显然这位“安妮”还并不知道自己五年后的抉择,因此她深感荒谬,而安东尼对这一事件却完全秉持了与之前相反的肯定态度——他认为安妮一定会去巴黎;到最后一次重复,老人对安妮即将离开的事件已然麻木,他失去了自己的立场,甚至任由对方说话,他不再坚持己见,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儿。从否定到肯定,再到茫然,安东尼的情绪在重复情节中不断更迭,情节似乎空洞,情感却愈发复杂。

相比于上述论说,下述另一种情节重复更为明显,两次相似情节间几乎没有间隔,且台词、布景、人物完全一样。影片后半段,安妮与保罗在房间里讨论是否应该把老人送进养老院时,安东尼偶然听见,此时他尚且能礼貌地离开;然而当几乎相同的事件再次发生,又一次从门口路过的安东尼显然在这种无意义的重复中乱了阵脚。其实,在这里,重复已然显露记忆的破绽,老人似乎意识到了某种时间的困境。

二、碎片式叙事

(一)时间线的破碎

创作者任意切割故事的时间序列,将其切成一个个片段,然后又将它们随意糅合在一起,或者对它们重新排列组合,使时间交叉、交错或支离破碎,成为不连贯的叙述,时间在此失去了逻辑性、连贯性,也丧失了意义。[4]《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通过两种技巧完成了碎片式的叙事过程,即割裂时间线与生产转场碎片。

对于21世纪的新新人类而言,线性时间观似乎已经失去了强烈吸引力,许多艺术作品开始探索与传统观念完全不同的时间状态,如线性序列被截断的空间化时间,叙述时间与真实时间在两个极端维度里渐行渐远。《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这部影片名的中文翻译极为贴切,甚至比英版原名更有意境。“The Father”变成了“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时间在人们的意识中似乎从来都是被动的,它只会流逝,又如何禁锢他人呢?偏偏导演给出了答案:正因只会流逝,才显得格外冷漠,当本来客观的外部时间在人的主观想象中获得了乱序权力,破碎的主观时间便具备了冲击人体的巨大能力,于是困境产生。对于年迈的父亲而言,被时间困住似乎是幸运的,但又无比残酷——幸运在他能够将自己放置在那个熟悉的被称之为“家”的环境里,残酷的是他的记忆就此停歇,仿若再也无法生出新芽的树木。安东尼总是徘徊在即将见到新护工劳拉和已然同劳拉相见的两个场面中,这两大场面交错出现,线性的时间成为破碎的晶体,观众正是从这里感知到影片叙述顺序的反常理。

时间线破碎的另一表现是转场碎片的不断闪现,那么影片中的转场碎片是什么呢?导演对空间与音乐的操控显然别出心裁,因此这两个元素偶尔的穿插不仅不会损失影片质感,而且将连续的、整体的序列生生截断,叙事流的断裂令全片笼罩着深邃的神秘气息。影片中最常出现的空间是安妮的房子,镜头总是从房屋中的某一处布置开始,或是厨房、或是客厅、或是门转角……然后故事的叙述才正式开始,人物的说话声在封闭的环境里产生。在另一个叙述事件发生之前,镜头随之转移到不同位置,叙述视角似乎也发生变化,首先出现在画面里的不再是悠闲自在的父亲,而是拿着购物袋从门口进来的女儿。影片最初从一阵音乐声开始,安东尼的老式机器里的声音开启了他的记忆,后来音乐多次出现,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情节的转变。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安东尼无意间听到女儿女婿对话那场戏的声效,瞬间提高的音调和尖锐的音质将人物和观众的思绪一齐拉离正常轨道。

三、叙事背后的意涵分析

(一)重复:生命衰竭的无力感

后期的弗洛伊德(Freud)对死亡这一母题尤其关注,他认为生命的目标必定是生物的一种古老的状态,一种最原始的状态;生物体在某一时期已经离开了这种状态,并且他正在竭力通过一条由其自身发展所沿循的迂回曲折的道路挣扎着回到这种状态中去。[5]显然,佛罗莱恩同样关注死亡,但他借安东尼之口提出了与弗洛伊德截然不同的观点:死亡不是生命之目标,而是生命面临衰竭后的无可奈何之困境,细胞的老化如同秋叶之凋零,自然的力量人类无法逆转,于是只能悲伤地接受。

空洞性重复本身便被视为无意义的循环,但当电影中的人物、情节与细节不断在主人公记忆中反复出现时,似乎又被赋予了某种玄妙的、形而上的含义。其实这种重复象征的正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生命往复、殊途同归,即由生而死。在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一切事物都存在差异,唯有死亡,不论贫富、不论美丑、不论善恶,每个人都必然经历。安东尼在养老院的房间里静静站立,窗外树叶摇曳,阳光斑驳地洒落在石板地面上,楼下的小男孩背着书包独自玩耍,似乎在等待着某位长辈接自己回家。我们如何能不怀疑这个小男孩便是曾经的安东尼呢?他在记忆里一遍遍反刍着那段与女儿女婿相處的时光,在黑暗的深渊里突然发现一道光线,循着光而去,意识翩然若风,他似乎重新回到了更早的光阴里。如果说在此前与女儿女婿的重复式叙事中,安东尼只是感知到生命衰颓之势的汹涌,那么在这一段重复式叙事镜头里,安东尼从小男孩身上彻底明白并且承认了自己生命尽头的来临。

(二)碎片:记忆丧失的迷惘

碎片化的叙事造就了艺术境界的空灵,同时也以破碎形式暗合记忆丧失、人生缺憾无限的主题。当老人不再记得亲人的面貌,不再拥有曾经无数温馨的回忆,他们会陷入何种境地呢?《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采用两个极度戏剧化的碎片式场景给出了答案。

在第一个场景中,摄影机机位渐渐跟随安妮脚步进入安东尼房间,她轻柔地为父亲盖上被子,随后身体前倾,突然加力,死死地捂住已然呼吸困难的老人。影片叙事的不稳定性导致这一碎片式场景的真实性无法确定,但能够确定的是整个故事都存留在安东尼的记忆中,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视野涵盖了一切场景,因此安妮戏剧化的行为表征必然是主人公的记忆丧失。当一切都值得怀疑,身处“绝境”的老人怎能不陷入迷惘呢?第二个场景与女婿有关,在安东尼的记忆里,那个神态冷肃的男子面容不断变换,但嘴里说出的话却一如既往,他双手环肩,冷酷地逼问“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家”。不明所以的老人一脸惊疑,碎片式的回忆不断冲击他的认知,他开始逐渐失去曾经的笃定。窗外木叶偏偏凋零如同他的细胞、记忆一点点从他的身上剥离。

影片最令人动容的情节应当非安东尼落泪莫属,特写镜头里年逾八旬的老人目光迷离甚至充斥着对周遭事物的畏惧感,他蜷缩着脑袋委屈地说:“我想要妈妈,我不记得我是谁,我要回家。”出现在影片结尾处的这一镜头彻底展示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在丧失记忆后的迷惘与困惑,死亡还未来临,但他们却要首先失去自己的灵魂。

结语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采用了通常出现在悬疑片中的经典叙事技巧,而且重复与碎片的叠加恰与主人公本身的精神探索过程相契合,如此便将现实主义的题材与多样化的叙事模式有机融合在一起,令观众在不断怀疑、不断思考的过程中触摸到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心灵困境。苍老是人类个体的必经之路,当身体机能逐渐下降、精神活力亦日益消退,人在最后阶段里会经历什么,思考什么呢?影片以一种沉浸式的叙述模式展示了这一类人群的生命体验,呼吁人们关注老年人,理解其困境。

参考文献:

[1][美]尤金·W·霍兰德.导读德勒兹与加塔利《千高原》[M].周兮吟,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9.

[2][英]维吉尼亚·吴尔夫.普通读者——吴尔夫随笔[M].刘炳善,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3.

[3]J.Hillis Miller, Fiction and Repetition[M].Cambridge, 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3.

[4]洪建园.支离的时间 破碎的人生——解读托尼·莫里森《慈悲》中的时间叙事技巧[ J ].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02):124-126.

[5][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41.

【作者简介】   王九敏,女,河北承德人,河北传媒学院国际传播学院讲师;张雅琳,女,河北衡水人,河北传媒学院舞蹈艺术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9年河北省普通本科院校英语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项目“翻译教学融合思政教育的路径研究”(编号:2019YYJG092)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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