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中国儒学
2022-05-30京雨
京雨
中国儒学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像一条悠久的历史长河,从远古流到现在,从现在流向未来。读懂中国儒学很重要,面对长达三千年历史的中国儒学,需要把握什么?儒学起源与发展经历了哪些重大历史之变?早期儒学是如何形成的?孔子的思想主旨是什么?儒学何以在经历了焚书坑儒这样的极端事件之后的汉代提升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孔子之后儒学流派的主要价值理念是什么?如何看待近代以来儒学所遭到的批判?中西文化交流引发的大变局对儒学造成什么影响?走过历史的风风雨雨之后,我们今天应该如何评价儒学的当下价值与意义?如何看待儒学与中国现代化的关系?围绕这一系列问题,本刊记者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马勇。
读懂儒学:三次大变局
《领导文萃》:在您所著的《中国儒学三千年》中,您认为儒学创建不是始于孔子,而是更早的年代,儒学有着三千年的历史。从历史视角看,把握儒学起源与发展脉络,需了解重大历史之变。那么早期儒学历史源头追溯到哪朝哪代?期间经历了怎样的重大变局?哪些大变化促成了早期儒学的形成?
马勇:的确,从历史学的视角看,孔子不是儒学的最初创造者。儒和儒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孔子之前的年代。孔子只是儒家典籍的整理者,儒家思想体系化的建构者。据研究,儒的产生大约在殷商时期,所谓官学,其中一定有儒的前驱。
按照王国维《殷周制度论》的说法,殷周之际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动。周公制礼作乐,其实就是说这个时期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制度。根据这个制度安排,周王朝重建周王室与诸侯国“双层政治架构”,原来由中央供养的官学解体,学术重心下移,渐渐转移至民间。儒的前身可能是负责礼仪典章的文化管理者,在殷亡后,很多殷遗民也因周朝统治者的安排,离开故都,迁往宋国等地,集中居住,便于管理。据太史公《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的先人就是迁徙宋国的殷商贵族,拥有较高程度的知识和教养,精通殷商的礼乐制度。
当周人取代殷人统治时,他们思考的是,周王朝如何才能避免重蹈殷商王朝的覆辙?据王国维《殷周制度论》,周人针对这一政治难题,构建了一套全新的宗法社会体系。其要点有:立子以嫡的嫡长子继承制,比较稳妥地制定了一个政治权力传承、经济财富继承的基本规则;以嫡长子继承制为中心,又衍生出一系列宗法社会规则,诸如尊尊、亲亲、长长、男女有别,直至以个人为同心圆的“五服”制度、同姓不婚的婚姻制度等。这些制度不仅结束了此前中国社会无序、混乱的状况,而且建构了一个新的文明体系。
新兴的周王朝统治者确实有大格局,有长远的考量,特别是周文王姬昌倡导笃仁、敬老、慈少、礼贤下士,为周王朝网罗了一大批有用之才。而他的第四子周公旦更是任劳任怨,竭尽全力协助幼主周成王执政,既让周王朝平稳度过了建立之初的困难时期,更为周王朝的长治久安制定了一套文明制度。周公因此被誉为儒家功臣。
周公主持制定的礼乐制度,主要凭借的还是那些迁徙至宋国的殷商遗民,这些遗民拥有渊博的知识。而周朝统治者的礼遇,让他们有了一个传承文明的机会,儒家文化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得以产生的。经过周朝800年发展,政治架构、社会经济、文化思想诸多方面都获得了极大的提升。特别是周王朝政治架构上的“双层体制”,既有以周天子为中心的联邦要素,又有以各诸侯为中心的地方自治。这种双层政治架构既维持了一个大的共同体以应对新的挑战,又使各诸侯国因时因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主动性。这样的变化历史上被称之为“殷周之变”。
《领导文萃》:正如您所介绍,“殷周之变”带来的政治之变、经济之变与社会之变是深刻的,也是儒学产生的背景。接下来还有什么深刻影响的变局?变局对儒学形成与发展的影响程度有多深?
马勇:接下来的变化还是要从周朝的政治制度说起,周朝制度发展到中途,遇到了新的问题,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周天子的实力和影响逐渐式微,诸侯弱肉强食,遂相继形成了几个大的诸侯国。所谓“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就是征服、兼并其他诸侯国的结果。到了战国中晚期,秦国异军突起,以武力征服诸国,一统天下,进而彻底废除了具有象征联邦意义的周天子。
秦帝国的统一,对于后世中国确实具有许多意义,但秦帝国的政治架构是对周朝双层政治架构的彻底破坏,以单一架构取代双层架构,完全废除了诸侯国的自治权,天下一统;又以郡县制替代封建制,对全国实行垂直管理。对于秦帝国的政治选择,当年的争论不可谓不激烈,但统治者无视反对者的意见,一意孤行。统一帝国建立了,但相应的问题并未获得真正解决。这是中国历史上继“殷周之变”之后发生的第二次大变局,许多历史学家称之为“周秦之变”。
“殷周之变”产生了儒家,“周秦之变”遏制了儒家。在“周秦之变”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力主维持双层政治架构的仍是那些儒家学者,只是秦王朝的统治者没有接受他们的建议,而坚定不移地废封建行郡县,甚至不惜以“焚书坑儒”的极端方式解决了持不同政见的儒者。“焚书坑儒”是这场大变局中的重大事件,给后来的儒学发展,甚至儒家学术史留下来许多持续争论的问题。“焚书坑儒”的实际结果与动议者、批准者、执行者的愿望完全相反,它提升了儒家的地位,推动了儒家典籍更大范围的流传。到了汉武帝时期,儒学甚至被提升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儒术独尊,一家独大,而且持续了两千多年。
直至20世纪,儒學的地位才受到冲击。这场冲击的根本原因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三次大变局,即继“殷周之变”“周秦之变”之后,因大规模的中西文化交流而引发的大变局。这个变局至今没有结束。在中西文明交流之初,双方彼此间都抱持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不论是最早的利玛窦、徐光启、李之藻、王徵,还是稍后的汤若望、南怀仁、梅文鼎、方以智,双方之间似乎都没有像佛教东来之初儒佛之间那样的相互敌视。中国的儒家学者谨记圣人“儒者以一事不知以为耻”的教诲,对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等人带来的西方文化抱有一种急切的学习态度,发誓用二十年时间,将这些西方文化传播者带来的六千部西方典籍,比如《几何原本》全部译成中文。明清之际,西方也在文化交往中受益良多,比如中国文化中的人文主义也确以某种形式参与了西方的启蒙运动。也就是说,起初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国文化在与西方文化交流时,并没有感到丝毫不适和无所适从,但中西文化后来发生冲突也是事实。18世纪中期之后,英伦三岛的工业革命给全世界注入新的动力,遥远的东方也被波及。因工业革命而产生的工业社会、工业文明,与中国旧有的农业文明、儒家文明,并没有结构性的冲突,工业文明并不是要直接取代农业文明、消灭农业文明,即便融合到后来,也不过是用工业文明的手段去调整农业文明。
读懂儒学:继承和发展
《领导文萃》:“殷周之变”产生了儒家,到了孔子,作为一个学术流派,儒家学说大致成型了。对早期儒学,您可否做进一步的介绍。
马勇:儒发生在殷商时代,儒学作为一种体系形成于周初,因而早期学术史研究一般愿意说“周孔儒学”,将周公视为儒家学术的第一个圣人。但是,如果没有周公之后几百年出现的孔子,没有孔子对儒家典籍的系统整理,儒家学术要形成体系化还很困难。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孔子是一个极具情怀的教育大家,毕生不论从事何种工作,都以课徒、教书为第一职业。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于人,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学术集团,在孔子长达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影响巨大,这是同时代其他学派根本无法比拟的。
孔门弟子对于乃师由衷敬佩,经过几代弟子精心编纂的孔子语录《论语》是中国学术史上的典范之作。这些弟子向各个方向自由发展,深度挖掘,仅《春秋》一门课,就衍生出公羊、谷梁、左氏、邹氏、夹氏诸多可循的流派。至于诗书礼乐易,更是传承有序,时有高手。在轴心时代中国文明的形成过程中,孔子开创的儒家学术奠定了中国文明的基本框架。
其实,孔子学说的意义不是书本上的、理论上的,而是实践的、现实的。孔子当年周游列国四处碰壁,他的学说并不受人待见,但孔子并不气馁,更没有像卫鞅那样迎君所好,变易自己的主张,而是坚持自己的立场,宁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这是孔子个人遭遇的不幸,又是中国文明的大幸。中国历史正是有无数像孔子这样的大学问家以及其门徒,才让中国知识人能培养出一股非凡的浩然之气,以天下国家为己任。
孔子的追求,以及历代学家学者的追求就是王道,就是仁政,就是一种理想的和谐社会,礼制法制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后世儒者对孔子的理想多有不同发挥,但王道仁政是大家公认的基本取向。这个取向不似空泛的理想国,而是建构在现实社会的存在之上。这是我们理解孔子地位的一个重要视角,必须结合后世两千多年社会实际去考虑,不能像其他思想史研究仅作文本分析。
孔子的思想主旨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原本在中国思想史上并不是问题,孔子的追求,以及历代学家学者的追求就是王道,就是仁政,就是一种理想的和谐社会,礼制法制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后世儒者对孔子的理想多有不同发挥,但王道仁政是大家公认的基本取向。这个取向不似空泛的理想国,而是建构在现实社会的存在之上。这是我们理解孔子地位的一个重要视角,必须结合后世两千多年社会实际去考虑,不能像其他思想史研究仅作文本分析。
《领导文萃》:从您的著作中,我们注意到您用“重振”“转型”“崛起”“繁荣”与“危机”等词语勾勒出历朝历代儒学的继承和发展。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请您介绍其中重要的儒学流派和他们的主要價值理念,可否为我们简单梳理一下其中的传承?
马勇:儒家学说之所以在中国历史中有那么大的影响,主要是这个流派具有极强的包容性、适应性,而且每一个时代都能产生出非凡的传承者,推陈出新。孔子之后,“儒分为八”,这众多流派并不是相互撕裂,视如仇雔,而是各个流派按照自己对孔子的理解,参照自己的兴趣与所长,发挥孔子思想的某一个方面。比如前面已经提及的《春秋》诸传,其实就是各派根据自己的研究发挥孔子《春秋》学说的某一个方面特质,如《左传》重叙事,《公羊》重说理,《谷梁》重教化。凡此,都是儒家学说具有极强生命力的保证。
不过,在孔子之后真正开宗立派的,还是到了第三代第四代,所谓思孟学派,就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以及子思的及门弟子,或再传门人孟子。他们传承孔子思想的同时,开始有意识添加一些新思考。子思的五行,孟子的仁政、性善、民贵君轻等,极大丰富了儒家的思想体系,因而儒家学说也从过往“周孔儒学”转向“孔孟之道”。
孟子的时代,中国的统一趋向已经很明显。孟子不反对统一,他也认为统一有助于社会平稳进步,但他格外强调统一主体的合法性、合理性,强调道德的力量,“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用道德的力量,用普遍主义的原则,统一并不是问题。
与孟子时代相当的荀子,也是儒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人物,他是那时最具影响力的大学者,培养了两个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学生,一个韩非,一个李斯。与孟子相反,荀子主张人性恶,因而他格外强调礼制,以为只有用外在的客观的制度,才能驯化、规训统治者。孟荀是从各自方面发挥了早期儒家的思想倾向,孟子倡导的浩然正气、仁者爱人,后来造就了儒者的精神与情怀;荀子强调的礼制思想又经过他那两个弟子的再发挥,则为久已存在的法家学说提供了新的理论依据,后世的儒法合体在这里有了萌芽形态。
孟荀儒学是儒家思想史上的过渡期,紧接着秦汉统一,儒学的命运发生惊天大逆转。先是被秦王朝判为死刑,“焚书坑儒”;后又被汉武帝捧上天,成为传统中国统治阶级唯一的意识形态,深刻影响了后来两千年中华文化的发展历程。
大一统帝国虽然形成了,但是用什么样的思想予以维持?在汉武帝之前并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今人读汉武帝对贤良方正的提问,可以体会出他的困惑。对武帝的疑问,董仲舒给予这样的回答:“《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这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由来。从此,各家隐而不显,唯儒家独大。只是这个独大的儒术,不再是周孔-孔孟-孟荀之类比较纯正的学术,而是杂糅其他非儒学派思想要素的新儒学。
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体系是一个伟大创造,他接续荀子的理论,将自然、社会视为一个有机整体,并构成一个逻辑自洽的闭环系统。君主为人间至高无上统治者,但他并不能赢者通吃,君主只是天之子,天,才是自然、社会至上的存在。而这个存在的根本又是那些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他们的意志才是天的意志。董仲舒的这套理论深刻影响了中国此后的历史,如果说历代统治者很多时候还注意自省,注意爱民,也愿意罪己,在很大程度上都有董仲舒新儒学思想影响的因素。
宋代是中国文明的巅峰期,人才辈出,儒家思想经过佛道文明的冲洗,凤凰涅槃,达到一个新高度。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以及程氏兄弟程颢、程颐,对儒学重生贡献极大,所谓宋明理学,主要就是指由他们开启的儒家新流派。至南宋,大儒有朱熹,朱熹在中国思想史上与二程合称为“程朱之学”,与南宋陆九渊又合称为“朱陆之学”。
董仲舒之后的儒学,进入大致平稳的发展时期,东汉遇到第一次域外文化的冲击,印度佛教进入中国,朝野对佛教并不绝对排斥,毕竟佛教对早期儒学不理未来世界的缺憾有所填补。佛教后来与儒学有冲突,主要的不是信仰,可能是寺院经济对世俗经济的冲击,佛教伦理对儒家伦理的颠覆。另一方面,佛教逻辑、知识、艺术,又深刻影响了儒学背景下的知识人。中国文明之所以在宋初重现辉煌,其实就是几百年儒释道三教冲突、磨合、融汇的结果。
宋代是中国文明的巅峰期,人才辈出,儒家思想经过佛道文明的冲洗,凤凰涅槃,达到一个新高度。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以及程氏兄弟程颢、程颐,对儒学重生贡献极大,所谓宋明理学,主要就是指由他们开启的儒家新流派。至南宋,大儒有朱熹,朱熹在中国思想史上与二程合称为“程朱之学”,与南宋陆九渊又合称为“朱陆之学”,一个尊德性,一个道问学,其实就是西方知识论的两个方面,归纳与演绎。“朱陆”,加上明代的王阳明,将之装入早期儒家致知格物的框架,这一方面丰富了儒家义理,另一方面给后世读者带来相当困扰。
明代中晚期,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以及欧亚陆路交通的开启,中国逐渐步入全球一体化轨道,儒家久已意识到知识、价值的普遍性,早就承认东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同此心同此理,因而具有与域外文明交往经验的儒家学术并没有对来自西方的新知识感到惶恐,感到新奇,所以在明代中晚期,儒家学术逐渐开出一条实学的新路,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如果仅就中国学术内在理路而言,从王阳明的心学发展到顾炎武、王夫之、戴震一系的实证主义学问,具有不必怀疑的合理性,也是儒学史上汉宋、今古、思想与学问、归纳与演绎诸多相对峙而存在的必然。
假如不发生后来一系列突变,儒家思想肯定随着中国社会经济变化而变化,对于外来文明,也一定会像汲取佛教文明一样,汲取融汇。稍微意外的是,戴震的时代在西方发生了工业革命和社会重组,中西之间从平和的贸易、交流,渐渐走上对抗。
读懂儒学:评价和反思
《领导文萃》:儒学走过了自己的风风雨雨,我们今天应该如何评价儒学的当下价值与意义?
马勇:儒学是中国文明的主干,在两千年的帝制时代,在三千年的农业文明框架中,儒学在维护世道人心、社会秩序方面居功至伟。除极个别例外如秦朝,绝大多数时代对儒学高度尊重,历朝历代都注意儒家思想的传播,儒家学术的整理与传承。像元朝尽管是来自周边的异族政权,但实事求是说,元朝统治者对儒学,对孔子极为尊敬,大成至圣先师的徽号,就是这时确定下来的。
进入近代,由于中国的工业化不顺,因而甲午战争之后一部分激进思想家将责任推给了孔子,推给了儒学,特别是到了袁世凯重建帝制,又以儒学为护符,这就更激起了全盘反传统的新文化运动。但从民族精神构建和现代转型而言,令人觉得这些反传统主义者矫枉过正,毕竟儒学、孔子对中国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说到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巴黎和会。
巴黎和会在讨论山东问题时,中国代表顾维钧有一个充满感情的即席发言。他说,山东是中国文化的摇篮,中国的圣人孔子和孟子就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孔子犹如西方的耶稣,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可以说,这段精辟之语道出了孔子、儒家对中国及世界的意义。作为圣人,孔子与耶稣地位相埒;作為圣地,山东与耶路撒冷同等重要。孔子、儒家,对于中国人来说,不是简单的文化现象,而是与生命相关联,是中国文明的根,其意义、表征,就像耶稣、基督教在西方人心灵深处那样,是一体的,而不是外在的依附关系。假如——很多人相信历史不能假如——中国历史抽掉儒学,抽掉孔子,这个历史还有意义吗?
其实,从历史的观点看,对儒家现代意义的质疑,对孔子思想的全能保持警惕,都是对的。我们不能教条地理解孔子,理解儒学,孔子的思想具有极强的包容性不是以一句空话概之,而是要落在实处。如果说孔子的基本精神,或者说儒家的基本精神,就是面对不同情形的应变。这种变不是放弃原则,而是有经有权,识时务,又不放弃原则。
从这个观点再看全盘反传统主义者对儒学的责难,一方面可以进行论辩,另一方面要相信儒学绝对可以经得起这样的责问。
《领导文萃》:今天,在中国,以工业化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化不断推进,所谓儒学阻碍现代化的言论已经站不住脚了。相反,东亚经济的腾飞,中国的正在崛起,让许多学者重新认识儒学的价值,更积极的评价成为一种趋势。在新的背景下,您如何看待儒学对于中国现代化的意义?中西文化交流会有怎样的变化?
马勇:近代中国问题的发生来自于外部,并不是中国社会内部自然发生的。大航海之后,中国没有如一般人所认识的那样退出了全球贸易,而是利用刚刚兴起的全球贸易迅速扩大自己的财富,学术界公认的明清两朝的白银资本、白银时代,就是一个明证。如果研究宋代以来的中国城市生活形态,更可以看到一个不事生产的有闲阶级逐渐形成,这个阶级大致衣食无忧,属于自由民性质,因而也就有闲有力量干预一些政治事务,在明清很长时间里,在江浙这些商业气息更浓郁的地区尤其如此。有闲阶级还有力量投入教育,资助学术,这个时期这些地区的学术繁荣、教育发达,都预示着一个与传统中国不一样的新社会萌生。
18世纪前半程,中西之间的交往与日俱增,政府主导的贸易行为开始有效改变中西各自的生活方式,甚至包括知识、技术、艺术。这些内容中国从西方引进来不少,西方也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中国,接纳来自中国的物品、知识。这是一个大致平稳渐进的接触,如果不发生意外,中国的发展即便不与世界同步,也不至于相距太远,而且总会在一个大致相同的方向。
然而,工业革命之后的西方太需要市场了,他们在经过几十年发展后,发现与中国的贸易处于持续性的逆差。中国的出口物美价廉,茶叶、丝绸、瓷器、大黄等,就其本质而言并不带有多少技术含量,只是初级农产品的精细加工。同时,由于中国四民社会(士、农、工、商)并没有得到解体,四民中的工人农民两大阶级依然过着千百年不变的生活,自给自足,只要有盐与铁,这两个阶级依然可以不变地活下去。盐铁自汉代就被政府垄断,私盐虽然也很猖獗,但并不深度影响底层社会生活。因此,面对西方工业化之后光怪陆离的工业品,巨大的中国市场实际上没有消费力,更没有消费需求与冲动。
为了解决贸易失衡,英国政府(那时的西方其实就是英帝国)派员与中国洽商,长达几十年间好几次磋商依然不得要领。中西价值理念的差异是贸易失衡持续无法获得解决的根本。中国的价值理念是为什么一定要买你们那些我用不到的东西呢?
火烧圆明园之后,中西妥协,中国开始了自己的工业化过程。随着近代工业化启动,中国执政者的选择只能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只能先用力于坚船利炮声光电化,至于教育,至于社会,至于农业等等,一切都是不急之務。刚刚起步的工业化没有排斥儒学,反而极为推崇儒学在工业化过程中的意义。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之《采西学议》表达得最清晰:“以中国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
儒学受到严厉批判是在甲午战争之后一个并不太长的时间段。政学两界开始从制度儒学层面检讨西方化的迟缓根源,于是有废科举兴学堂一系列改革。废科举确实改变了儒学赖以存在的土壤,新知识的普遍引进,新学术的急剧分化成熟,原先位于学术顶端的儒学渐渐失去了其立足地。等到严复、蔡元培先后主持北大时,儒学、经学慢慢地失去了汉武帝以来的至上地位。
儒学并非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可以任意否定与抛弃的,即便从现代眼光审视,我们更需要做的是对其思想内容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此后几十年,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也有学者分为第一代新儒家,直至第三代、第四代新儒家,大家都在论证儒学内部的现代性、民主性、科学性的精华。读徐复观,可以感觉他对专制主义批判非常严厉,但他却也认为重新检讨儒家思想,也一定能够由儒学而创造性建构现代民主体制。至于当代中国新生代儒家学者,其内心更加自信。
假如没有袁世凯恢复帝制,没有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甲午战争后的中国发展趋势并不会改变,更不会逆转,维新也好,共和也罢,中国都会一方面学习东西洋现代化经验,另一方面坚持中华文明主体性,儒学退出现代教育,但儒学不会退出中国人的生活,更不会完全被弃之而不顾。
再从国际背景看,甲午战争后二十年中国学西方学日本成绩斐然,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却让中国人很受伤,一方面作为战胜国,中国无法收回自己失去的青岛,更不幸的是,青岛又恰恰落入东邻日本之手。这让中国人很难接受。另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让那些聪明的中国人看到西方道路具有先天性不足,严复说西方300年发展除了留下“杀人利己寡廉鲜耻”八个字外,似乎没有更多的精神遗产,因而他主张回归孔孟。另外一个重量级启蒙思想家梁启超到欧洲转了一圈,也发出重新思考中西发展路径的呼吁。
类似的声音甚多,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大家的出发点尽管不尽相同,但确实有一个共同指向,儒学并非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可以任意否定与抛弃,即便从现代眼光审视,我们更需要做的是对其思想内容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此后几十年,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也有学者分为第一代新儒家,直至第三代、第四代新儒家,大家都在论证儒学内部的现代性、民主性、科学性的精华。读徐复观,可以感觉他对专制主义批判非常严厉,但他还是认为重新检讨儒家思想,也一定能够由儒学而创造性建构现代民主体制。至于当代中国新生代儒家学者,其内心更加自信。
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检讨,大致而言,19世纪中国儒学所要解决的是古今问题,就是儒学如何在急剧变化的环境中存续;那么20世纪儒学的全部问题其实就是中西问题:西方能不能兼容中国,兼容儒学,中国能不能兼容西方,能不能将中西文明汇为一炉,熔铸出一个新文明。
我是研究儒学史的,我多年来对此坚信,儒学与西学不管有多少冲突,但其结果就是融合,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创生出一个新文明。20世纪以来的中西问题,也只能是这个结局,事实上,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