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名男生消失在雨夜

于冰

星期五的傍晚，几辆载着大学生的公共汽车在墨西哥境内的高速公路上疾驰。23岁的埃内斯托一边望着夕阳，一边兴奋地与同学讨论即将开始的伊瓜拉之旅。

车子开到伊瓜拉市郊时，埃内斯托借着昏暗的灯光，瞥见多辆警车在追赶他们。很快，公共汽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被逼停。不知谁喊了一句，“车门被锁了！”大家紧张起来，大声告诉警察他们手无寸铁，有人从车窗伸出白布。随后，持续数分钟的枪声回荡在雨夜。

埃内斯托侥幸逃生，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有数人死伤，还有43名学生被带走，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不久前，墨西哥政府逮捕了退役将军何塞·罗德里格斯，指控他与上述事情有关。当年，他是伊瓜拉一个军事基地的指挥官，上校军衔，后来被提升为将军。他是近期被捕的3名军官中军衔最高的。就在上个月，前总检察长卡拉姆也被捕了。

这个牵涉众多的案件，时隔8年重开调查，能否彻底揭开真相？

惨案

埃内斯托是阿约齐纳帕农村师范学院的学生。这是一所有着近百年历史的男子师范学院，位于墨西哥南部格雷罗州境内，毕业生中有多位左翼知名人士。

在墨西哥，教师地位不高，且常出现政客克扣教育拨款的事情，让这所师范学院常入不敷出。血气方刚的学生们想通过街头抗议，施压当局提高教师待遇，消除对乡村教师的歧视。

2014年9月26日，近百名学生乘坐多辆公共汽车前往伊瓜拉。他们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举行抗议活动，二是为几天后的特拉特洛尔科事件纪念日筹款。特拉特洛尔科事件发生在1968年10月2日，当时有300多名学生和贫民因抗议政府不作为而遭军警杀害。每逢纪念日，学生们都会四处筹款，再到首都墨西哥城参加纪念活动。

但这一次，学生们遇到了大麻烦。埃内斯托回忆，当时警察射向公共汽车的子弹像鞭炮一样炸开，同车有学生头部中弹，血流了一地。他看到，有些车座被鲜血染红。后来他才知道，同行的其他车辆也遭拦截。根据格雷罗州后来公布的档案显示，同一时间段里至少有5辆公共汽车遇袭，在事发现场找到195发弹壳，其中近一半是大口径子弹。有25人被送进医院，6人死亡。

幸存的学生向当局提供了满满3页纸的失踪学生名单，共有64人。几天后，有些学生被找到了，但仍有43个名字留在名单上。

起初，家长们希望孩子只是走丢了，觉得他们还会回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长们渐渐失望，甚至崩溃。

事发一周后，警方收到匿名线索，并按线索在某个野山坡挖到28具被烧焦的尸体。警方表示，这些尸体极有可能是43名失踪学生中的一部分。警方还声称，已抓捕近30名嫌犯，大部分是伊瓜拉当地的警察，但家长们拒绝相信这些说法。由于尸骸损坏严重，无法提取DNA来确认死者的身份，整个案件调查毫无进展。

“真相”

43名学生就这样消失了，恐惧、不满和愤怒弥漫校园，并逐渐扩散到墨西哥全国。

人们普遍怀疑，警察为贩毒集团充当保护伞，对这些学生下毒手。有媒体称：“伊瓜拉是墨西哥独立运动的发源地之一，更是墨西哥国旗诞生地。那里却发生了学生失踪事件，这让国旗蒙羞、失色。”当年10月8日，墨西哥多个城市爆发大规模抗议活动。人们坚信真凶未被抓获，失踪的学生也有可能尚在人间，只要持续向政府施压，就有可能为他们赢得生还的机会……

中国人民大学拉美研究中心秘书长金晓文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这起事件当年引起强烈反响，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墨西哥治安状况堪忧，每年都有不少人失踪，民众对政府不满;二是这些学生按计划要去参加特拉特洛尔科事件纪念活动，该事件中同样有学生受到残害，引起社会的共情。

金晓文说，该事件当年就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当地警方与贩毒集团有勾结，误将这些学生当作敌对贩毒集团成员，将其交给了“自己人”，学生因而被杀害。另一种说法是，学生所乘坐的公共汽车是贩毒集团的运毒工具，车内藏有毒品，警方将其拦截后交给贩毒集团。事件细节虽未搞清，但可以肯定的是警方和政府部门均参与其中，因此它被称为“国家罪行”。

迫于压力，墨西哥时任总统涅托终于表态，称此案为“一场大屠杀”，启动其执政后的“最大规模调查”，抓捕了格雷罗州最大帮派“联合战士”的多名成员。当年11月，警方宣布将伊瓜拉市时任市长阿瓦尔卡夫妇逮捕。有帮派分子供述，市长夫妇要求警察抓捕学生，然后转交黑帮。

阿瓦尔卡夫妇。

2019年11月11日，手持失踪者画像的受害者家属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举行抗议活动。

受害者家属一直为寻找真相而努力著。

阿瓦尔卡确实并不干净。他靠卖凉鞋发财，砸重金从政。2010年曾被指控非法敛财，但未被定罪。两年后他当选市长，却被认为赢得不光彩，有多位候选人因死亡威胁退选。上任未满一年，他又被揭曾枪杀一名左翼农民领袖。他妻子玛利亚也非善类，人前是知名珠宝商，人后却是“联合战士”的大金主。格雷罗州是墨西哥最大的罂粟产地，产量占全国的60%。毒品的盛行让这里成为墨西哥最暴力的州之一，政客与黑帮勾结严重。阿瓦尔卡夫妇每个月要向“联合战士”交几十万美元的保护费，其中1/3被黑帮用来贿赂警察。

为保证在伊瓜拉的势力不受影响，玛利亚有意参加下届市长竞选。夫妇俩策划了一场晚宴，意在为玛利亚进军政坛铺路。偏偏晚宴与学生集会在同一天，玛利亚生气地告诉手下“给学生一点教训”。于是，她的手下伙同警察拦截了学生。警察局通信记录显示，当日下午5时59分，警察打电话报告两辆载有学生的公交车向伊瓜拉方向出发。很快，警察收到信息：“阻止他们！”

阿瓦尔卡夫妇被捕后，墨检方召开新闻发布会。时任总检察长卡拉姆称，整个事件是由市长夫妇、毒贩、警方联合策划的，毒贩在垃圾填埋场焚烧了学生尸体，将骨灰撒进河里，这就是“真相”。

但当时的国际调查机构对调查报告提出了质疑。有消防专家提出，火化40多具尸体需要十几吨的木材和柴油，需燃烧近60个小时，没有证据能表明垃圾填埋场进行过大规模的焚烧。所以卡拉姆所谓的“真相”不真。当局在后续的调查中还出现了酷刑、不当逮捕和证据处理不当等情况，并将多数涉案人员“无罪释放”。

受害者家属也不愿接受调查结果，要求了解真相的呼声一直存在，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当时执政的革命制度党的选情。金晓文说，根据新近的调查，当年可能确实没有揭开事实真相，墨联邦政府官员也卷入了这一事件中，这是如今卡拉姆受调查的原因。

彻查？

每年的9月26日，墨西哥民众都会自发走上街头，要求彻查学生失踪的真相。尽管后来又有数十个秘密坟墓被发现，但其中尸骸都被证明不是失踪的学生。

2018年12月1日，洛佩斯就任总统，成为墨西哥70多年来首位左翼总统。在竞选期间，他就将查清此案作为核心竞选承诺。在就职演讲中，他誓言打击腐败、消除贫困和暴力，让墨西哥“重生”。就职4天后，洛佩斯签署命令，宣布设立一个调查学生失踪案的真相委員会，并告诉学生家长，调查必须覆盖“涉案的全部政府人员”，包括“可能涉及的所有军方人员”。

真相委员会称，手握兵权的罗德里格斯与帮派组织是“老朋友”，其名字多次出现在“联合战士”的行贿名单中。但关于罗德里格斯的被捕，还有其他说法。一位资深调查记者称，学生当时使用的某辆公交车是毒贩用来运毒的，车上藏着价值数百万美元的毒品。毒贩害怕运毒一事败露，要求罗德里格斯必须取回毒品。于是，罗德里格斯派士兵劫持了部分学生，将其中6人关在兵营仓库里。几天后，他命令手下“清理掉”这些学生。至于其他学生如何死的，尸体在哪，依然没有线索。

家长们并不打算放弃。一位家长说：“在了解真相之前，我们不会放弃这场斗争。”

金晓文分析，从目前的调查结果看，墨西哥军人很可能涉案。这并不意外。贩毒集团在墨西哥势力很大，很多政治力量和贩毒集团均有关联。在一些地方，确实存在军队充当毒贩“保护伞”的情况。洛佩斯在大选期间就提出将揭开此案真相，以此作为对选民的重大承诺。他上台后，也力图还原事件真相。作为一名反建制的领导人，他的上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民众对传统政党的不满，推动还原事件真相对打击后者形象有一定好处，能使洛佩斯获得更多的支持。但另一方面，由于普遍认为墨西哥的检察系统和贩毒集团有一定的关联，且其中可能牵扯到更多黑幕，这也使具体的调查迟迟无法推动。尽管真相委员会新近出台的报告承认案件是“国家罪行”，但具体情况并无更多新信息披露，要想获得最终的真相依然挑战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