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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的前半生

2022-05-30秦安江

伊犁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新林子柳树

秦安江

司机李新告诉我,林子就在建设路干休所门卫室上班。

林子是我发小,我七岁以前,我们两家在哈密小营房住一个院子。我和他同龄,他比我小几个月,那时他比我个儿高一些,劲也大。我是自然灾害那几年饿的,个儿没长起来。不过他打不过我,我拳头硬。每次打架,他虽能把我摔倒,但他却哭。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场面:一个男孩把另一个男孩压在身下,上边那个哇哇地哭,下边那个哈哈地笑。

我出生在小营房那个院子里,我还记得院子前边有一条水渠,水流终年不断。水渠两边长着一些柳树,柳树有粗的,也有细的,粗的树冠很大,细的也不小,把一片一片不规则的阴凉,盖在水渠边上,我们小孩子就在那里玩。为什么我记得那些是柳树,而不是杨树或其它什么树呢?因为,自我长大认识了柳树、杨树、榆树、沙枣树后,就时常回忆小时候那条水渠边上的树,到底是什么树呢?最后我终于断定那些是柳树。因为它们的叶子细长而光滑,不像杨树的叶子是圆的,榆树的叶子是椭圆的,而且叶面上有条纹,更不是沙枣树了,沙枣树的叶子不仅小,而且是白色的。关于那个院子其它的记忆已经不多了,但我的玩伴林子,却是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记忆中,我有很多和他一起玩耍的記忆细节和场景。

我长到七岁以后,随父母把家搬到乌鲁木齐,就和他分开了。

前几天在李新车上,聊起过去他工作过的那家运输公司,他说他的一个朋友太惨了,母亲死得早,父亲最近又去世。他那朋友早年开车,车子出事故后,单位就把他开除了,他就常年在外打工。什么活都干过,装卸货,看工地,摆水果摊,现在在干门卫。

我说还有这么倒霉的人吗,他老婆孩子呢?李新说他哪有老婆孩子,他就没结过婚。本来我是随意地听,随意地问,没认真往脑子去。听这么一说,心里咯噔有点触动,就问: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因为我从小在汽车单位长大,李新说的那家运输公司,我还有些熟人。

他说,叫官林。官林是林子的大名。我扭过头望着李新,说官林,哪个官?他说当官的官。我说他爸爸叫什么?他说叫官森。

我脱口而出:那是林子,我的发小。

李新说是不是?他把头转过来,显得特别惊奇。

我向李新说了我与官林的关系。

那时我爸在哈密的采矿连当指导员。他爸是连里的技术员,四川人,大胡子,印象中走路一摇一晃,说话声音粗,音量大,整天手里端个红色茶缸,这唠叨一阵,那指点一番,总不闲着,好像他是采矿连最忙的人。他妈矮胖,甘肃人,嘴厉害,脸上长着几道横肉,是个惹不起的人。我被他妈打过,那是他妈坐在院子里梳头,把镜子放到地上,我从外边回来一步跨过镜子往家里跑,他妈就一把抓住我,往腰里一夹,照着屁股啪啪打起来,打得我吱哇乱叫。为这事,我妈和他妈还吵了一架。

采矿连年轻人多,有家室的主要是几个干部,所以在不多的小孩里,我和林子就成了娃娃头。我经常和他打架,为挣个老牛或铁环,但今天打了明天好,我和他是谁也离不开谁。

我感到好奇,我说李新,你怎么和官林在一个运输公司开车,他不是在哈密吗?李新说:那是老早以前,他家早就搬到乌鲁木齐了。他妈心脏不好,好多年前就已去世,他爸就他一个独生子,一直没再娶,把他拉扯到工作,先是修理工,后开车。

我问:“他爸是咋死的?”

他说:喝酒喝死的。我说喝酒哪能喝死人?他说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喝得全身都是病,最后就死了。

我好长时间没吭气。关于他爸的那些模糊画面,陆陆续续在我脑子里过电影。

路有些颠,又有几个拐弯,到了好路上李新说:你不去看看他吗?他现在可是混得啥也不像啥。

我说当然要去看他。我的意思是,我要单独去看他。

李新说不远,就在建设路干休所,离我们单位就两三里路吧。

那之后我去找过林子。第一次人家说他刚下班走了,他值的是夜班。第二次又没碰上,说他值的是白班。第三次我把他堵在门卫室,然后请他在街边小店,吃了个饭。

林子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脑顶旁边稀稀拉拉的一些,也全白了。人很瘦,脸上皱纹很深,衬衣领子朝内翻卷,两只袖子卷在腕间,皱皱巴巴。我努力寻找儿时的记忆,可是对不上。个子怎么那么矮,背还有点驼,完全是个小老头样子。他才五十多点,怎么成了这样。

餐馆人并不多,我选了靠里边的两人桌,那里相对安静。桌旁有个大窗户,可以看到马路上车来人往。我打开窗户,初夏黄昏的风随即进来,把餐厅里的饭味冲淡不少。点好菜后我说:喝点白酒?他说喝点。我就要了一瓶伊力大老窖,我想一人二百五十克,刚好,身子热了但又不多。

我们边吃边聊。

下面,就是林子给我讲的,他前半生的故事。

“你家搬走没多久,我家也搬到乌鲁木齐了。我爸在运输公司做技术员,我妈虽是家属,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殷实、平和。我家就住在六道湾,我上学学习也不错,尤其理科,在班上排前几名。后来天有不测风云,我妈突然心肌梗塞走了。我妈的死,对我家打击太大,好长一段时间我天天哭,好像我成了一个孤儿,温暖的家没有了。爸爸嘛,只是房子的四根柱子,妈妈才是温暖的房子。我没有房子了,没有家了。坐在课堂上,我不知老师讲的啥;打开课本,不知书里写的什么。从此,我学习一落千丈,勉勉强强熬完高中,就报名到边境线上当兵去了。”

“我爸呢,我妈走后比我还惨,人跟没魂儿了一样,天天喝酒,一天三顿,什么时候都是醉醺醺的。邻居们说,这个人完了,这个家完了。你想想,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状况下,到了部队上。本来我想在部队上好好干,提个干什么的,以后把废了的老爸养起来。可是,自我妈走后,我的性格都变了,不爱说话,害怕与人交往,更不会接近领导。你想,这样的人,谁会给你提干?最后连个班长也没当上,就复员了。”

“还不错,复员后,给我在车队安排了个修理工,两年后又进了驾训队,开上了东风大卡车。开车是我打小就喜欢的,能开一辈子车,也挺好的,娶个媳妇,生个娃,把老爸养起来,也算是幸福的一生。”

他抿一口酒,又夹一筷子菜放嘴里,嚼一会儿说:“你知道,在那个年代,车队的人找个媳妇还是容易的,不说满世界由我挑,选择范围还是大得很。还在车队当修理工的时候,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他的妹妹,伊犁的,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也就是拿瓦刀盖房子的。人漂亮得很,个子有我这么高,两个肩膀平平的,站在那里,就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接触过女人,一下子一个漂亮女人站在我面前,我简直喜爱得不知所措。那是那年的十一假期,我把她领到家里,想得到我爸的认可。谁知,我那个整天醉醺醺的老爸,对自己的人生稀里糊涂,对我找对象却特别认真。他认为伊犁太远,调不过来,成家后两地分居不行。再说,女孩是干体力活的,也不体面。总之,他是不同意。”

“你不知道,我是一個非常孝顺又传统的人,虽然老爸糟践自己,但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女人嘛,这个不行还可以再找。于是,我就狠心与她分开了。”

林子深深陷入当时的情境中。他端起酒杯抿一下,又夹一筷子菜,放进嘴里,说:“那天晚上,我爸去别人家喝酒,家里就我们俩人,我告诉了她我爸不同意我俩再继续处下去的原因,并让她明天就坐班车回去。我说这话的时候,内心是很痛苦的。但为了表现一个男人的担当和果断,也为让她断了这个心思,我的语气很坚决,好像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哭了,眼泪流得脸上下巴上都是。她也是一个有自尊的人,你可以想象,即使她痛苦万分,也不会表现得失去分寸。虽然我们接触时间不长,但我感觉得到,她对我是用情很深的。”

“自从和那个女人断了以后,我从内心一直排斥女人。别人介绍了不少,但都提不起兴致。后来年龄越拖越大,就到了今天这样子。你看到了,就这个样子。再说我那老爸,身体越来越不好,酒还是天天喝,神智啥时候都迷迷糊糊。我不能不管他。”

“再往后,有钱人越来越多,吃香的喝辣的,玩得很开。我不能老当穷人,虽家里就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也要把日子过好啊。于是我就想着,开车跑运输,怎么样才能多挣钱。想得久了,就开始有了行动,就偷偷摸摸干些倒卖原油、货物的勾当。”

“钱确实挣到了,抽好烟喝好酒,也换了大房子,那些年过得也算潇洒。但好景不长,人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次从独山子拉油出来,跑出去倒卖,不小心油罐车半路起火,拖挂两个大油罐在乌伊公路上烧了整整两天。这件事你听说过吧,那年把312国道堵了整整三天,就是我的车堵的。”

“上边查下来,吊销了我的驾驶执照,赔偿了公司部分损失,把我刚刚积攒下的一点家底赔了个精光,连房子都卖了。从此我没车开了,也没了正当职业,连个固定住所也没有,今天在这打工,明天到那干临活,日子一天天挨着,真是度日如年。现在年龄大了,一般活还干不了,只能看个门收个车费。

我又与林子碰了下杯,林子咂了口酒,盯着我眼睛看半天,说:“你咋不问问我爸呢?”

我说:“我在慢慢听你说啊。”

林子说:“我告诉你吧,我爸半年前死了,肺气肿、糖尿病、高血压,一大堆病。医生说这些病治不好了,其实我心里清楚,他是喝死的。死了也好,我无牵挂,今后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爷子与我前世是冤家,他当年阻止我的婚姻,害得我一辈子打光棍;死了我还得给他买墓地,七凑八凑把我变成了叫花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太颓废,说我现在还不算老,还可以找个女人成个家。告诉你吧,不找了,没女人的日子过惯了,有个女人肯定还不习惯。再说像我这样的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又有谁会跟我呢?”

林子的故事讲完了。我把酒瓶倒过来,刚好倒满两杯,说:“来,咱哥俩门前清。”然后一饮而尽,我也一饮而尽。

两个几十年前的发小,彼此其实早已陌生,童年的记忆和人生的巧遇,把他们拉在一张餐桌前。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餐厅,此时夜已很深。其中一个仰望一眼天空,看到有两颗彗星从不同方向划过星空,两道白色的划痕很亮地闪了一下,瞬间又消失在茫茫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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