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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陆河

2022-05-30田奕枫

伊犁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卡莱河床河流

田奕枫

遇见过几条河流,早刻印在身体之中,大大小小遍布在我二十五年的记忆里,化作一根根血管,滋养着我的肉身。塔里木河是还未长成的一条动脉,像一道长长的伤口初愈,在最敏感的地方,日夜发痒。

库玛里克河一号桥就在托甫汗镇,第一次路过它,是开学前几天去各乡镇查看学校开学准备工作。傍晚七点,木卡莱弗载着我们从阿热勒镇往回走,途中,我们决定再看看离县城较近的乡镇学校,经讨论,决定去托甫汗镇。我不识路,对温宿的熟悉度仅仅停留在东南方,向克孜勒到古勒阿瓦提乡的两条县道边缘地带和柯柯牙镇辖区内的塔村和半个托木尔峰,这种片面重复的了解,使我一度以为温宿只有博孜墩乡雪山脚下和塔村那两条不知流向何处的凛冽雪河,以及纵横整个温宿乡村用以灌溉田野的沟渠类河流。

木卡莱弗载着我们向托甫汗行去,七点过,太阳依旧毒辣,没有丝毫迟暮之意。车内音箱坏了,没有音乐相伴的车途总是单调的,我们索性闲碎地聊谈起来。

早就从书记的语音中听出来一些川味,我胆子大起来,试探着问书记的老家,坐在后排的书记或许是累了,就在我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她说是。

我有些兴奋,第一次和领导如此近距离地说起工作之外的事情,我得到了回答。在我印象中,这是一位太能吃苦的女人,严谨、不苟言笑,工作仿佛成为了她的全部。在单位,我丝毫不敢和她说过多的话,好像多说一句其它,就会耽误她的时间,有负罪感。

而此刻坐在后排的书记,紧接着开启了话题。

“小田,你是哪里人?”

“贵州人,书记。”我答道。

“怎么想起要来新疆?”书记继续问着,但这个问题,真的太难回答。

前前后后,有许多长辈、同事、恩师问过我相似的问题。

“你为什么选择去新疆?”

“新疆怎么样,在那边有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疯了,辞掉公安局的工作,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你究竟为了个啥。”

2019年9月,当我站在托木尔峰的一个毗邻小山上时,我在Soul瞬间里写,五月时,想去西藏,九月到了天山。从实习到毕业、到现在的第二份工作,已经有一些疲惫。还是那些生活,从未改变。小学时只想快快长大,初中自学草书、高中却学了理科,没参加高考,大一文理不分科,分了以后,转学了文,实习时干着与教育无关的新闻工作,毕业前两个月,回学校复习,想考专升本,一心想要继续学业,语文考了一百四十多,英语只有二十四分,六月毕业,在公安局当了小职员。每天上班下班,在小县城里,没有一个朋友,我似乎一眼看见了未来,看见了稳固不可突破的我在一种生活模式里挣扎呻吟,于是辞职到了新疆做乡村教师,但人生渺茫,就像我站在天山一隅,向下一看,云堆着云的影子,在下着雨,又晒着清澈的太阳呢。

这些话,是两年前的我面对这类问题的回答。

那天,面对书记的又一叩问,我竟决绝了好多。

“嗯,因为新疆很宽。”我向书记答道。

车内突然就沉默了。

来之前,的确是纯粹因为觉得新疆好看,从小生长在山里,没见过大草原大沙漠,想来见识一下异域风情,可真来了以后,没多久就彻底喜欢上那三尺讲台了,在那小小的讲台上,我把我的知识、我的思想全部毫无戒备地教给几十个学生,看着他们得到满足,我就想起了自己,想起我的十一二岁,踩着高凳看老家堂屋墙壁上贴的连环画的日子,我又看见了自己天真无邪的一面。

大家都不说话,车拐过一片白桦林带,一个小村庄横在我们面前,减速带高高地躺在路的中间,木卡莱弗早把车速降了下来。

车前后轮分别越过减速带,进入村庄,三两分钟的样子,又是轰咚、轰咚两声,我们驶过村庄,路面向上,一座长桥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慌忙取出手机要拍摄桥下的长河,书记在后面告诉我,这就是库玛里克河,我们去内地招聘新教师时,放的宣傳片里,就有这条河。车速被提了上来,一晃就要驶过桥段,我急忙摁下快门,照片糊了,库玛里克河被拉扯成一条卷曲的流光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库玛里克河,并知晓了它的存在,离我如此近。

第二次去库玛里克河,是刻意走近她。

四月初,同来新疆教书的朋友老王驱车载我郊游,我们在托乎拉乡水稻种植基地里游玩了一遭。

那时,水稻还没有开种,东面的白杨林支楞着叶子哗哗啦啦作响,田野里残留着去秋的稻草茬子,最中央还有一大堆冰雪混合物,老王和我并行上去,差点陷入其中。

那堆冬天留下来的雪,历经两季,在初夏依旧不肯失去尊严,坚韧地守在它们生命出现的地方,奄奄一息。

老王抓起一把,捏紧,远远抛出去,五只大小不一的野鸡扑噜噜飞入田野另一面的麦地深处,我们被吓了一大跳,谁都没有想到光秃秃的稻田里游走着几只觅食的野鸡,在这荒芜中,暗藏了鲜活的生命,我也捧起一把雪,放到眼前观看,但我无法识别出雪中隐隐的生机,也无法再用一把捏紧的雪团,于此时此地惊现会飞的生物。

回到车上,我突然想到库玛里克河,但温宿与阿克苏市相邻,河流之长,定然横贯区县,我在不熟悉道路的情况下,用导航直接定位库玛里克河也很不明智,我想去上次路过的那一段。电话给木卡莱弗,在他的告知下,我才知道上次那段叫库玛里克河一号桥。

精确定位后,从水稻种植基地车行约十二公里,过三个村庄,再驶过一条两旁全是池塘的路段,库玛里克河就出现在我们近前。

老王把车停在村庄的篮球场地边缘,我们顺着路沿,踩着鞋帮深的灰朝河堤前行,桥上车来车往,不知是我们将其置于身外,还是车上的人把我们看作了一帧风景。到了河堤,朝河里探身一看,全是干旱的河床,一块块、一粒粒灰白、浅黄、纯黑、墨绿的鹅卵石搁浅在初夏,我们缓缓沿着河堤滑到河床内,寻找值得往回带的奇异石头。老王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江湖传言,说只要用手电筒的光往石头上能照出纯粹的色泽,那必定就是玉,因此,他在河中先后捡到了一大堆石英石。

我无可奈何他的固执,又不忍他怀揣一堆无用的石头负重前行,只好帮他分担了部分,脱下外套捞在胸前,继续朝上游走,寻找水流。

我边走边扔,老王大概也知道我是顾及他的面子,不肯当面拆穿那一堆色泽纯粹的玉,其实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石头,索性也跟在后面,一句话不说。

向上走二十来分钟,水声可见,我欣喜若狂,抱着怀中仅剩的几颗鹅卵石奔赴河流的真正所在。翻过一块沙地,平缓清澈的库玛里克河水终于与我相见,似一条碧带环佩在整个库玛里克河的腰间,把整条河流的母性凝炼此处,所有干旱的河床、搁浅的石头,都是父亲般的胸脯,都是一座山。

库玛里克河水来自托木尔峰,是未经污染的,清澈见底的河水中,除开石头,别无他物。

老王在后面开始和人视频聊天,谈到护佑他一生平安的满娘和那条生养了他们几代人的乌江,就在不久,护佑了他一生的满娘走了,在从乡下送往县城医院的途中,坚持不住,走了。老王无法回去,不能见上最后一面,在那次库玛里克河干旱的河床上,在好多次话题中,他都说起这件事情。

我听懂了他的疼痛,但无法感同身受,就像故乡那条可汇入长江并最终流向东海的乌江之水,永远无法读懂库玛里克河干旱背后的沉重和责任。

第三次到库玛里克河,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在我的带领下,小昌与我轻车熟路就走到了有水的河面,先前的河水没有流过更多的河床,也没有水位下降,我们蹲在河边,月光半隐在轻云边,投映到了我们的人间,水声潺潺,波光微漾,我摸到几块薄石片顺着河面打水漂,石片轻点着水面消失在月夜深处。

那日和那晚月光下的库玛里克河,我无法按照一条河流的样子来想象,从托木尔峰融化的第一粒雪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注入塔里木河,那是一条拼尽全力却无法抵达海洋的路,当我穿越沙漠公路,在戈壁滩上看见许多干旱河床后,又似乎明白了他们干涸的最后,是为了把一部分水流留给后来者看的。

现在想来,我已经完全理解二十二岁的自己,是为何来到新疆,并坚持不想离开。

一条河流的终点,在她流淌过的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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