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海上的宋代海盗
2022-05-30崔健
崔健
提起海盗,多数人的脑海里会立刻浮现出骷髅旗下迎风站立于甲板上的“独眼龙”形象。这种西方的海盗形象早已随着《加勒比海盗》等影视作品的热播而深入人心,他们的事迹家喻户晓,风靡全球。但作为一个活动轨迹遍及世界的古老职业群体,海盗在东方的历史却不为世人所熟悉。下面就让我们一起回到风帆与海船往来穿梭的宋代中国,去了解别样的海盗故事。
海盗从何而来
我国沿海地区自古就聚集了大量以海为生的人口,从事捕鱼、制盐、造船、商贸、船运等行业。这些为数众多、往来海上的沿海百姓,在以农耕文化为主导的传统社会中被视为不安定人群,由于时代的特殊性,宋朝政府对他们的态度比之前各朝更加严厉。
宋朝的地缘政治和经济环境与前代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当时,前往中亚、西亚、欧洲等地的陆路交通先后为辽、西夏、金等政权所阻,全国经济重心也逐渐南移,因此,面海立国的宋朝有着比前代更为积极的海洋政策。与此同时,政府也通过保伍连坐、强征差役、限期出海、引导信仰等方式加紧了对沿海社会的管控和压榨力度。宋朝的一系列沿海政策,主要是以有利于国家统治的安全、稳定为目标,而对沿海民众的利益常常忽视甚至多有损害。于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迫于生计而暗地里从事走私贸易,甚至有一部分人开始逃避国家统治,进入政府难以掌控的海洋区域,成为劫掠财货兼事走私的非法海上武装力量—海盗。
在海盗的人员构成中,最主要的就是因不堪政府强征暴敛而铤而走险的普通沿海百姓。由于宋代“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加之沿海地区地少人多且时常出现各种天灾人祸,当地民众的生存压力巨大。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还极尽搜刮、奴役之事,使他们本就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如宋理宗端平年间(1234—1236年),宋廷征用大量沿海民船以增江防,致有“破家绝產,流离死亡”者,不少人被迫出海为盗以谋生计。当时很多海盗首领利用普通沿海民众的这种生存诉求,以“劫富济贫”相号召,加上繁荣的对外贸易环境下海盗活动可获巨利的吸引力,很多贫民下户对出海为盗趋之若鹜,一时间“从之者众”。大量穷苦百姓的加入,使海盗组织呈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令宋朝政府束手无策。此外,一些沿海地区犯罪亡命的军人、无赖因畏避刑罚而逃到海上,他们也是海盗的来源之一。当时还有少量来自越南等地的域外海盗曾在沿海烧杀抢掠,如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年),“有交趾(今越南北部)战船百余艘寇如洪镇(今广西钦州境内),略居民、劫廪实而去”。
剿捕海盗为何那么难
海盗不但劫掠沿海的县镇乡村和各种商船,甚至连市舶司上供朝廷的宝货也不放过,故“所得动以巨万计”。一些在沿海地区私贩食盐和向海外走私铜钱(宋朝的铜钱几乎是当时的一种“国际”通用货币)的不良商人还与海盗结成利益联盟,各取所需,更有不少亦盗亦商的海盗组织本身就从事这些非法生意。
随着对外贸易的繁荣,海盗的活动愈加频繁,规模之大、历时之久、范围之广均为前代所未见,给政府造成了不小的经济损失,也使相关地区的社会秩序出现混乱。面对猖獗的海盗活动,政府除了进一步强化对沿海社会的管控,增加必要的军事力量和武器装备,在要冲地带设立军寨以完善海防建设外,也常派军缉捕。这一系列治理、打击措施曾收到过积极效果,但海盗活动仍然禁而不绝,直至宋朝灭亡也未能将其彻底根治。这种情况是宋朝政府、海盗组织和沿海民众共同导致的。
从政府来讲,鉴于当时的形势,武装力量主要用来防备来自辽、西夏、金等政权的军事威胁,对海盗则更愿意息事宁人,往往采取“剿抚并用、以抚为主”的策略。宋廷常将捕获或归降的海盗编入军队,甚至有些海盗首领在被招安后还能成为宋朝的水军将领。入海为盗之人不但能解决生计,归附朝廷后还可能获得官爵,于是沿海的普通百姓多有仿效之意,是以不断有人入海为盗。此外,海盗还贿赂朝廷的官吏和军人,使他们为己所用。当时“兵将动息,贼皆先知”,而“一旦有警,(官兵又)不肯极力追捕,间有捕获,类多故纵”。
从海盗组织来看,他们行踪不定、出没无常,一般采取跨区域行动,因此政府剿捕的成本高、难度大。宋廷也采取过一些跨区域的合作和跨部门的协调,还设置了统筹、协调剿捕海盗相关事宜的沿海制置司,但各地区仍“各顾其私,不相统一”,收效始终有限。
除此之外,沿海民众与海盗也有着密切的利益关系,不仅为海盗提供岸上补给,代为保管他们的货物,甚至有时就是其销售货物的代理人。如福建泉州的围头澳,常有海盗于此停泊避风,补给淡水和其他生活用品。海盗的到来为当地居民带来了经济利益,以致“富者为之停藏,贫者为之役使,甚至多起酒楼、多设妓馆以诱之,惟恐其不来”。广东贩卖私盐的海盗将货物交给一些沿海百姓保管,并由他们“就某处出卖”,给予相应的报酬。不少受惠于海盗活动的沿海民众还为他们提供信息情报,以致官府动静海盗多能知悉,而海盗行踪官府却往往不得其实,这也大大增加了剿捕海盗的难度。
哪里的海盗最猖狂
宋代海盗的活动范围遍及我国沿海各地,其中尤以东南沿海的两浙路(包括今浙江省、上海市和江苏省部分地区)、福建路(今福建地区)和广南东路(今广东地区)最为活跃。
两浙路是当时海上贸易的中转中心和最为重要的消费市场,也是全国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因此两浙路自南至北的沿海线都常有海盗为乱。其中,明州(今浙江宁波)海滨之人习俗素悍,入海为盗者甚多;台州和温州的海盗之害也很严重,台州是“海寇积年,民罹其害”,温州则“濒海多盗”“海寇充斥”。
福建路“北连两浙,南抵广南”,地处东南沿海的中间地带,海上贸易发达,自来也是“海贼啸聚”之处。从福建路北边的福州至南边的漳州都有为数不少的海盗出没,他们“云合亡命,无不一当百,官军莫能制”,以致当地人常因畏惧海盗而不敢出海。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年)十月,吏部员外郎李元裕“自湖南督上供纲,泛海还行在”,行至福州大金湾时被海盗掠杀,当时海盗群体的嚣张气焰由此可见一斑。福建地区还经常受到来自两浙路和广南东路的海盗的侵扰,“贼船自北而来者,则自温州界分铜盘山、半洋碓等处而入;自南而来者,则自兴化界分南啸山、南匿寨等处而入”“所至剽夺,重为民旅之害”。
广南东路的经济也很繁荣,当地“水陆盗贼充斥”“海贼子孙相袭,大者及数百人,州县苦之”。如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广州“贼有叶氏者,众五百余,往来海上”,为害不轻。时任市舶使的杨允恭“领众涉海,捕之殆尽,贼皆望风奔溃。又抵漳、泉贼所止处,尽夺先所劫男女六十余口还其家”。宋末,潮州海阳县的陈懿五兄弟皆以力雄于乡里,时人谓之“五虎”。宋恭帝德祐年间(1275—1276年),他们“私置兵器,招集无赖”,逐渐发展为威震一方的海盗集团,经常“出入山海中,凡邑富家尽遭劫掠”。
另一个角度看海盗
海盗除了烧杀掳掠和从事不法贸易外,也有光彩的一面。
在国家遭遇困难时,他们中也有人挺身而出,为国效力。在两宋之际的抗金战争、南宋末年的抗元战争中,都曾出现过海盗的身影。如山东海寇张清曾率船进攻金国的辽东腹地,当地士民及宋俘很多起而相应,最后虽以失败告终,但也体现了气节,打击了金国统治。在元军大举进攻江南之时,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些海盗也加入到了抗元的斗争中,为政府出人、出钱、出船、出力,多有贡献。曾为海盗的黎德在抗元斗争中“集船至七千艘,众号二十万”,屡败元军,后因部下叛变而战败被杀。
海盗活动在客观上也促进了造船业和航海事业的发展。海盗以船为纵横海上的交通工具,對船只的需求较大。南宋理学家真德秀知泉州时,曾亲眼目睹海盗船只“高如大山”,惊讶之余不禁叹息官府水军的兵船“不及其半”。海盗对船只在数量和质量上的要求,刺激了当时造船业的发展和进步。
随着海盗的跨区域活动,当时的海上交通航线也有所拓展。宋度宗(1265—1274年)时,海盗陈明甫、陈公发常率船队同“外番”进行贸易,开辟了一条便于商业活动的远洋交通线。此外,海盗在进行贸易的过程中还带动了一些港口城市的兴起。这些港口作为与海盗活动相关的商品交换地,吸引了四方商贾往来辐辏,推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如前文提到的福建泉州围头澳,就是在海盗商业活动的推动下形成的一个新兴港口城市。当时“寻常客船、贼船自南北洋经过者,无不于此梢泊”“当处居民亦多与贼徒交通贸易,酒食店肆,色色有之”。
著名海盗的传奇故事
中国历史上有不少著名的海盗,如元末的方国珍、明代的钟福全和李夫人、清代的“郑石马徐”四姓海盗等,在宋代最为有名的要数朱清和张瑄。
朱清是浙西崇明州姚沙(今上海崇明区)人,自幼家贫,被视为“少年无赖”。后受雇于拥有数艘沙船(一种平底货船,适用于近海的航行、运输)的富豪杨氏,因不堪主家侮辱奴役和过度压榨而在夜晚将其杀死,“盗其妻子财货去”。此后,他“亡命集党”“兼事剽盗”,开始了自己的海盗生涯。一次,朱清贩卖私盐后到新华镇换米,结识了张瑄。张瑄是平江嘉定(今上海嘉定区)人,自幼丧父,随母乞讨为生,长大后“好饮博,乡里以恶少年目之”。相似的人生经历使朱清和张瑄一见如故,遂结为异姓兄弟。之后,二人共同聚集了数千党徒,拥有海舶500余艘,时常抢劫沿岸富户和海上商贾。由于他们的队伍在海上飘忽不定,宋朝的官兵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就这样,朱清、张瑄率领自己的海盗队伍在海上活动了十余年。元军伐宋时,二人面对宋元易代的历史大势,接受了元廷的招降,被授予行军千户。元军攻陷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后,他们曾帮助元廷将收缴的大量图籍、器物海运至大都(今北京)。此后,二人参加了元初一系列的征伐战争,为元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他们最大的贡献还要数主持元初的漕粮海运和营建太仓港。元朝建都北京,由于当地的粮食产量不足以供应都城的庞大人口,因此就需要将南方的粮食运送到北方以供应京师。历史上的南粮北运一般是通过运河来实现的,但运河运粮速度慢、消耗大、成本高,故元初部分人主张实行更便捷的海运。而海运的实行需要有充足航海知识和实操经验的人来主持,于是朱清和张瑄在宋末当海盗时掌握的本领就派上了用场。南宋末年,朱、张二人曾率领自己的船队从崇明北上至黄海、渤海,又向东北航行到高丽(今朝鲜半岛)海岸。他们的船队往返南北十余趟,对沿途的岛礁、海水深浅和流向、潮汐等情况进行了观测和记录,故十分熟悉相关海道,能于险滩行船,纵横无阻。正因如此,他们被元朝政府赋予了海运漕粮的重任,解决了京城缺粮的严重问题。
朱、张二人重视海上贸易,宋末做海盗时就同高丽、日本等国的商人有过商业往来,此时以主办海上漕运为契机积极推动元朝的对外经济。他们以原本“田畴未辟”的太仓(今江苏太仓)为漕粮海运的基地港口和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吸引来海内外众多商贾和各行各业的百姓,促进了沿海经济的发展,太仓也因此繁荣,由“穷乡顿成巨市”。太仓的刘家港更是因海外商贾聚集而被时人称作“六国码头”。
朱清、张瑄在宋末因生存压力而出海为盗,在十余年的摸爬滚打中掌握了与大海有关的多项技能,入元后凭借这些技能为社会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的人生传奇是当时海盗群体生活的缩影,也折射着时代变迁下该群体的特殊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