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烽燧守山河
2022-05-30新安
新安
202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揭晓,新疆克亚克库都克(克亚克指水草,库都克指水井,意为水井边长着茂盛的克亚克草)烽燧遗址高票入选。克亚克库都克烽燧在唐代被称为“沙堆烽”,如今烽燧顶部已被千年风沙侵蚀,烽燧的迎风面也遭严重风蚀,仅剩下原来的一半左右。诚然如此,历经1200多年,克亚克库都克烽燧依然巍然屹立。
“重见天日”的烽燧遗址
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位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县古勒巴克乡兴地村西南57千米处的一片荒漠之中。这里东距营盘古城遗址47千米,南距楼兰古城遗址233千米,是孔雀河烽燧群遗址的重要组成部分。
孔雀河烽燧群遗址位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县孔雀河沿岸的荒漠地带,东西绵延150千米。据考证,该烽燧群遗址始建于汉代,历经魏晋及隋唐,是古代楼兰地区一处集军事防御和情报通信于一体的大型军事设施。现存烽燧遗址11座,如营盘西南烽燧遗址、兴地山口烽燧遗址、脱西克吐尔烽燧遗址等。
19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正陷于帝国主义侵略的水深火热之中,神秘的东方古国吸引了大批西方探险家,他们很多人披着“考古”的外衣,进入中国的西北地区,探寻消失在岁月中的历史遗迹,并对大量文物古迹进行肆意盗掘,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就是在这一时期被西方探险家所发现的。
1896年3月,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深入中国西北腹地,在库尔勒至罗布泊北岸的孔雀河沿线开展所谓的“科考”,发现并记录了孔雀河烽燧群。他在考察记录中将克亚克库都克烽燧称为“阿亚格吐拉”(意为“低塔”),但对烽燧的规模、形制等记载并不多。1914年,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对孔雀河烽燧群中的九座烽燧进行了考察,详细记录了这些烽燧的具体情况,并拍摄了烽燧西壁和北壁的照片。此外,他还在烽燧西侧的沙堆顶部盗挖出麻鞋、木梳、木镘刀、木梭、骨骰子和纸画等物品。斯坦因一系列文章和摄影作品的发表,使西方探险家知晓了在遥远的东方腹地,还有一处千年不朽的烽燧遗址。
此后的数十年间,鲜有人踏足此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考古工作者开始对新疆的地面文物进行全面普查。鉴于当时交通、技术等条件限制,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直至2000年,巴音郭楞州文物局对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区开展调查,这处烽燧遗址才重回人们的视野。2001年,国家文物局将孔雀河烽燧群遗址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从2019年11月至2021年初,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对该遗址进行了主动性考古发掘,沉睡千年的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得以“重见天日”。
荒漠中的守候
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位于孔雀河北岸的一处大型红柳沙堆旁,除现存的烽燧残体外,还陆续发现有房屋、道路、水塘、木栅栏、灰堆等遗迹。经过考古人员的悉心勘测,发现烽燧遗址整体为长方形结构,立面呈梯形,底部边长约9.4米,现存高度约5.6米。在烽燧遗址旁,考古人员清理出三间毗邻的屋舍基址。经测算,房屋的建筑面积约80平方米。屋内有炕、灶、柱洞等陈设,现存墙体还残存有草拌泥皮和白灰墙面。此外,考古人员还在不远处发现了水塘遗迹,其中有明显的人工修葺痕迹,中部较深,边缘较为平整,内有淤泥层,专家推断应为当时戍边将士们日常所用的水源。
在遗址的四周还发现了六处灰堆,大多位于红柳沙堆边缘斜坡之上,呈倾斜状堆积。经过清理后,考古人员发现有的堆积的是生活垃圾,有的则淤积了烽燧建筑的坍塌物。在这些堆积物中还发现了尚未燃烧殆尽的积薪,多为芦苇束、红柳枝等。
考古人员在烽燧遗址和灰堆遺迹中采集了多份碳14标本,经过检测,推测克亚克库都克烽燧修筑于700年前后,大致为初唐时期。同时,综合分析堆积物质、出土物品及历史文献等信息,考古人员初步判断克亚克库都克烽燧的修筑时期应为武周长寿元年(692年)前后,并沿用了近百年,至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前后被废弃。
戍边将士的军旅生活
考古人员在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中清理、发掘出各类文物1450余件。这些文物种类丰富,有生活所用的器物,如陶纺轮和木纺杆、铜质的銙饰和带扣、木质的筷和勺等;也有战斗所用的器物,如皮铠甲片、木剑鞘、木弓、木箭杆等;除此之外,还有麻鞋、印花绢残片、织物残片等。材质涵盖陶、铜、铁、石、骨、角、纸、皮、草、纺织品等,较为全面地展现出当时戍边将士们的军旅生活场景。
其中的皮铠甲片、木兽夹等物品保存较为完整。皮铠甲片由四片圆头方形皮胎甲片组成,每片长约8.5厘米、宽约3厘米、厚0.2厘米,外表均涂有黑漆,并在边缘处钻有小孔,通过皮绳、麻绳等将其连缀。木兽夹为圆环形状,整体由植物的枝条编织而成,内环中放置削尖的红柳签,形成内环的倒刺,用以捕猎。考古人员发现木兽夹中有羊的腿骨,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的将士们还通过捕猎来补充食物。
尽管西域边陲与中原腹地相距万里,却依旧与内地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在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还出土了不少唐朝的钱币,如开元通宝、乾元重宝等。此外,考古人员还在灰堆中发现了大量的动物及植物标本。经过鉴定,动物主要有马鹿、黄羊、野猪、野兔、马、牛、羊、驴、狗、鸡、骆驼、天鹅、鱼等,植物则包含水稻、青稞、大麦、小麦、粟、黍、黑豆、豌豆、桃、杏、枣、葱、甜瓜、西梅、亚麻、苜蓿等,说明当时烽燧周边动植物资源十分丰富,并成为当时戍边将士们重要的食物来源。
无声的证言
在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还出土了800多份唐代的纸质文书、木简等实物文献,让人们得以了解更多的历史,堪称“无声的证言”。这些穿越千年的文献内容非常丰富,涉及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法律、交通、社会生活、宗教信仰等,尤以军事文献数量最多,诸多内容均为首次发现,具有极高的史料研究价值。出土的文献中还出现了榆林镇、通海镇、麻泽镇等军事地名,并记载有楼兰路、焉耆路等军事防御路线图,为我们展现了唐代边疆立体化的军事防御屏障。
除军事文献外,还有不少是当时戍边将士的家书。这些家书的卷首语大多从季节谈起,如“冬景既终”“春景渐芳”“仲夏极热”。很多家书还会以时令节气开头,饱含中华文化的含蓄之美,字里行间展露出浓浓的家国情怀。同时,夫妻之间的爱情、家人之间的亲情也通过这些文字传达出来。在其中一封信中,戍边的丈夫不忘叮嘱自己的妻子:“娘子不必忧愁,收拾麦羊,勿使堕落。”展阅视之,很难想象如此典雅温润的字句,竟然出自千年之前戍边将士的笔下,令人无限感叹。
值得一提的是,在出土的文献中,还发现了《韩朋赋》《游仙窟》《孝经》《千字文》等文学书籍的手抄本残片。其中,《韩朋赋》的成书时间不晚于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年),属于初唐时期的版本。《韩朋赋》记载了韩朋与贞夫之间的爱情悲剧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并出现在传世文献作品和各种艺术形式之中。在传世文献中,韩朋夫妇的故事最早见于东汉末年的《列异传》。另外,《搜神记》《太平寰宇记》《太平御览》等文献中都载有韩朋夫妇的故事。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千古名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原型,指的就是韩朋夫妇。
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出土的《韩朋赋》文书,纸张呈灰色,具有较强的韧性;整体呈长方形,长27.4厘米,最宽处18厘米;左侧边缘有裁剪痕迹,其余三边参差不齐,左侧及右上角有残缺。据学者研究,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出土的《韩朋赋》与敦煌《韩朋赋》的故事情节有一定的差异,可能是唐代说书艺人在既有《韩朋赋》版本的基础上,为使故事更加跌宕起伏,而独立进行艺术加工和创作的结果。
唐代戍边制度的图鉴
经过细致的考古发掘,考古人员明确了克亚克库都克烽燧在唐代时的名称—沙堆烽,揭示了烽燧的基本格局,为唐代边塞军事建置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第一手实物资料。唐代的沙堆烽由安西都护府四镇之一的焉耆镇统辖,其职能是驻守和看护孔雀河烽燧群所在的楼兰路军事防线,管理沿线的若干烽铺。事实上,唐代对西域地区的管理进一步加强,形成了平安火、计会交牌、游弈等独具特色的边疆军事管理制度,这些制度在烽燧遗址的考古发掘中得到佐证。
平安火
烽火是古代传递情报的一种重要形式,又名“狼烟”。唐代在西域的交通要道及边防线上建有众多烽火设施,并形成了一整套完备的烽火制度。大约每隔15千米就设置一座烽燧,从而形成烽烽相望的格局。每座烽燧设一名烽帅、一名副帅和六名烽子,一旦发生战事,每座烽燧还会增派五名卫兵。
与战时的狼烟不同,和平時期以平安火为主。每座烽燧在每日的早、晚各点一次烽火,白天无敌情,入夜举火以报。夜里无敌情,拂晓举烟以报;因用以报告平安,故称“平安火”。放烽是烽子平时最重要的任务,他们需根据知更簿的安排,每天按时值班候望。除日常守烽、放烽等军事战备职能外,他们还承担了屯垦耕种等工作,烽燧遗址出土的文书中就记载了种植青稞与粟米的相关情况,体现出戍边将士们兵农一体的角色。
计会交牌
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中出土的木简多为红柳枝材质,将士们取来后将其削成板状,两面进行书写。经考古人员研究确认,这些木简源自唐代的烽燧通信方式—计会交牌制度,这是国内首次考古发现唐代计会交牌制度的实物。
“牌”指的是写有文字、用以传递信息的木简。“牌”上记载的内容有信息发送的时间、地点、编号、送牌子的人名等。计会交牌是烽燧与烽燧之间、烽燧与游弈所之间相互勘验牌证的记录。简言之,就是邻近区域内进行军情传递。烽是唐代边境地区最基层的军事建制,游弈所是其上级管理机构。烽燧之间或烽燧与游奕所之间,每天需要将侦察获得的军情以计会交牌的方式进行交流或汇报。由于有的烽燧距离游奕所非常远,所以平时计会交牌只用于邻近烽燧之间传递侦察结果,“牌”积攒到一定数量后,则全部上交到游奕所进行勘核,并登记典藏,成为类似于现在的档案资料。
游弈制度
在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出土的文书中,记载了唐代的游弈制度。唐代侦察敌情主要采取两种方式,即土河与游弈。土河是一种较为固定的侦察方式,借助设置的亭障、烽燧等设施探查敌踪。游弈则是较为机动的侦察方式,在外巡游,察于野外。游弈巡游常与土河烽燧相结合,所以部分烽燧也就成为游弈中相对固定的据点,被称为“游弈所”。唐代还设有游弈使。据记载,唐代中期以后,凡兵多地广者,多设有游弈使官职,主巡营、放遏事宜。战时,行军部队有先锋游弈使,在军前打探敌情。
正是通过以烽燧为基础的军事预警系统,以平安火、计会交牌等为基础的信息传递系统,以游弈、土河等为基础的情报侦察系统,才构建起唐代较为稳固的边境军事防御制度,确保了边境的安定和国家的发展。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为我们揭开了唐代边疆军事管理的真实一页,有力证明了唐朝对西域地区的有效管辖和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