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与“欧洲火药桶”的铸固(1906—1911)
2022-05-30朱华进
朱华进
关键词: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欧洲火药桶;卫生检疫
摘 要:塞尔维亚的独立地位在1878年柏林会议上得到承认,但1880年代初与奥匈帝国签订的系列政治经济条约使之不仅在经贸层面逐渐高度依赖后者,政治外交亦深受干预。塞尔维亚1903年政变后上台的卡拉德杰奥杰维奇王朝,以摆脱奥匈的经济和政治控制为目标,于1906年率先挑起对奥匈贸易战。这场被称作“猪的战争”结束后,奥匈在塞尔维亚外贸占壟断地位的局面不复,塞尔维亚的外贸地理得以优化。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含有浓厚政治外交博弈色彩,是铸固“欧洲火药桶”的重要因素。它首先推动奥匈正式兼并波黑,奥塞矛盾不可调解;其次是塞尔维亚实现经济和政治独立,民族扩张野心进一步膨胀;最后,欧洲列强趁机扩大在塞尔维亚的影响,巴尔干半岛局势进一步复杂化。
中图分类号:B15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2)04-0108-09
Austro-Hungary-Serbia Tariff War and the Casting of "European Gunpowder Keg" (1906-1911)
ZHU Hua-jin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 530006,China)
Key words: Austria-Hungary; Serbia; trade war; European powder kegs; health and quarantine
Abstract: Serbia's independence was recognized at the Berlin Conference in 1878,but the series of political and economic treaties signed with the Austro-Hungarian Empire in the early 1880s made not only its economy increasingly dependent on the latter,but its political and diplomacy was also greatly interfered. The Karadjeovic dynasty,which came to power after the 1903 coup in Serbia,aimed to get rid of the economic and political control of Austria-Hungary,and took the lead in provoking a tariff war against Austria-Hungary in 1906. After the end of the so-called "Pig War" in 1911,Austro-Hungary's monopoly in Serbia's foreign trade ceased,and Serbia's foreign trade geography was optimized. The Austria-Hungary-Serbia trade war was a strong political and diplomatic game,and it was an important factor in forging the "European Gunpowder Keg". Firstly,it promoted the formal annexation of Bosnia and Herzegovina by Austro-Hungary,and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Austro-Hungarian and Serbia cannot be reconciled. Secondly,Serbia realized economic and political independence and its national expansion ambition was further inflated. In the end,major Europe powers took the opportunity to increase their activities in Serbia and the situation on the Balkan Peninsula was further complicated.
以1873年爆发的世界经济慢性萧条为分水岭,欧洲大陆整体从自由贸易开始转向贸易保护主义,德国、法国、奥匈、俄国等纷纷颁布新关税法,筑起程度不等的保护壁垒,国家间贸易纷争不断。在频繁的贸易摩擦和贸易战当中,1906—1911年奥匈与塞尔维亚贸易战呈现了“以小博大”的特点。政治外交博弈贯穿贸易战全过程,欧洲诸强也以此为契机增强在塞尔维亚活跃度,加剧巴尔干半岛局势的复杂性,一定程度铸固“欧洲火药桶”。因塞尔维亚出口到奥匈商品中,生猪占据较大比重(据统计,在1894—1905年,塞尔维亚年均出口牲畜价值2 300万第纳尔,占其总出口价值34%1),也是贸易战主要涉及商品,这一贸易战又被称为“猪战”(Pig War)。对于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国外学术界已有一定研究成果,如从经济层面探讨塞尔维亚在贸易战前对奥匈的贸易依赖、贸易战时调整外贸地理的措施与成效2、强调奥塞贸易战爆发前两国间经贸关系的政治指向性3、论证1904年德国与塞尔维亚贸易协议为塞尔维亚反抗奥匈的经济封锁提供市场保障4,国内尚未见有专门论著。本研究拟在已有研究基础上,不单从经贸视角探讨奥塞贸易战的爆发根源、双方因应及经济后果,还结合政治外交的逻辑,揭示贸易战不仅促使塞尔维亚挣脱奥匈的控制并“走出去”,同时也把欧洲列强“引进来”,更大程度地介入塞尔维亚事务,“欧洲火药桶”越发成为列强博弈的交汇点。
一、塞尔维亚政变与奥塞控制—依赖型经贸关系的破裂
塞尔维亚在1875年脱离衰弱的奥斯曼帝国实现独立,并在1878年柏林会议上正式获得国际社会承认,但短短数年内便沦为奥匈的政治经济附属。1880年奥匈—塞尔维亚铁路协定确定由奥匈把持塞尔维亚出口运输动脉。在1881年塞奥密约中,塞尔维亚默认奥匈占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塞尔维亚需保证在其疆域内(包括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塞族地区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桑贾克)阻止反奥的政治、宗教活動;未经奥匈允许,不可与其他国家签订政治军事条约,境内不得驻扎外国武装力量等。作为回报,奥匈不反对塞尔维亚改称王国,不干涉其向南扩张领土野心。5塞奥密约条约期为10年,到期后又延长至1905年。随即在1882年两国贸易条约中,规定塞尔维亚的原材料、牛、猪等出口至奥匈享有特殊待遇,但塞尔维亚需禁止从其他巴尔干国家进口牲畜。6根据同时签订的卫生协议,奥匈帝国可引用“猪瘟条款”(Swine Fever Clause)禁止进口或者过境被认定为受感染的牲畜。7而塞尔维亚对奥匈进口的制造品仅征收相当于其他国家一半关税。1882年奥塞贸易条约于1893年续约,基本维持之前要点,两国间较为稳定的经贸关系也因此一直持续到1906年。
通过系列条约,奥匈实现对塞尔维亚经贸和政治的高度控制。这些条约保障奥匈工业品在塞尔维亚市场的优势,而且成功建构塞尔维亚出口农业品、进口工业品的外贸模式。因此塞尔维亚进出口贸易严重依赖奥匈帝国,在1879—1883年、1884—1893年、1894—1905年对奥匈进口占其总进口比重分别为90%、66%、58%;出口比重为78%、82%、87%。8因牲畜不能长途运输,其出口高度依赖奥匈市场或者过境奥匈铁路干线。此外,塞尔维亚需依靠对奥匈出口农产品和原材料获取贷款。塞尔维亚对外债务迅速增加,从1881年到1893年,塞尔维亚政府从伦敦、巴黎和维也纳资本市场借款13笔,总额达1 378万英镑。随着塞尔维亚政府在巴黎和柏林市场的信誉下降,国王米兰·奥布雷诺维奇四世(Milan Obrenovi)还以私人名义向维也纳一些大银行借高利贷,《经济学家》杂志对此评论道:“自此塞尔维亚在一段时间内会是奥匈帝国的‘门生(Protégé)。”1为支付债务,塞尔维亚不得不增加农产品、特别是牲畜对奥匈的出口。随之而来是政治受制于奥匈,“奥地利可以、确实也会在任意时候以卫生为由,进行在边境禁止塞尔维亚的牲畜进口来对其进行政治施压。”2据统计,为达到其政治或经济目的,奥匈以卫生条款为武器,从1881年到1906年曾9次关闭与塞尔维亚的边境。3虽然1878年柏林会议后塞尔维亚宣告独立,却在短短数年内沦为奥匈的卫星国。正如英国外交部报告指出:“奥匈因此在塞尔维亚的脖子勒了一根绳索,使塞尔维亚保持最佳状态。”4即使到20世纪初,塞尔维亚仍是没有出海口的贫穷农业国,笼罩在奥匈军事威胁和经济剥削的阴影下。
不过,奥匈对塞尔维亚的经贸政策也有外部因素使然。一方面,奥匈经济较中西欧工业国家落后,其弱小的工业在世界市场并无竞争力,必须维持在巴尔干市场的垄断地位。但在罗马尼亚因德国和英国竞争失去优势,在保加利亚主导地位也受到英德的威胁。唯在塞尔维亚尚具垄断份额,因此必须维持其作为奥匈原材料供应地和工业品倾销市场。另一方面,德国是奥匈最重要的经贸伙伴,在1894年和1904年对德出口占其总出口的48.6%和44.7%。5奥匈对德出口中农产品占据较大比重,这些农产品主要来源之一是塞尔维亚。在1902年、1903年和1904年对德牲畜出口占奥匈牲畜总出口的比重分别为89.4%、92.1%和91.2%,而从塞尔维亚进口牲畜占奥匈牲畜总进口的比重分别为96.9%、92.2%和91.2%。6因此奥匈对塞尔维亚的贸易政策及其调整,一定程度取决于德国外贸政策的变动。德国自19世纪90年代中期起农业保护主义越发强烈,1902年关税大幅提高农业关税壁垒,对牲畜和肉制品重拾之前有所懈怠的关税措施和非关税措施。德国农业关税水平大幅提升,黑麦、小麦、大麦和燕麦的关税税率分别从1890年代初的35%、35%、20%和28%涨至50%、55%、30%和50%,公牛从每100千克4先令3便士增长至8先令,母牛从2先令增长至8先令,猪从3先令4便士增长至5先令。7以“卫生检疫”为由限制牲畜和肉类进口的措施也转为严厉,并附加一系列严苛的进口程序。1905年德奥贸易协定中,德国对从奥匈进口的猪征收关税(之前免关税),奥匈出口到德国的肉类也受到严格限制。因此,奥匈势必减少从塞尔维亚的进口,正如媒体指出的,如果奥匈不能向西方出口,它便不再允许从东方进口这些产品。8
塞尔维亚早已意识其外贸过度依赖奥匈的危险。在1886—1891年奥匈与罗马尼亚贸易战中,由于罗马尼亚被禁止直接向奥匈出口猪,便加大过境塞尔维亚出口奥匈的比重。对此,匈牙利曾在1890年1月命令边境一旦检测到来自塞尔维亚含病的猪、或者怀疑是来自罗马尼亚的猪,便应当禁止进口来自塞尔维亚的猪。9虽然新任驻维也纳的塞尔维亚大使认为,塞尔维亚已开拓英德法等市场,不再依赖奥匈,无需畏惧后者制裁,10但这只是一厢情愿,此时塞尔维亚外贸高度依赖奥匈的局面未曾有所改变。如在1894年,塞尔维亚总进口额为139.5万英镑,其中奥匈独占82万。111895年塞尔维亚尝试把牛出口到意大利、马赛、塞萨洛尼基,皆因未能解决长距离运输和关税问题而失败。
1903年6月塞尔维亚军事政变是奥匈与塞尔维亚关系的转折点。取代奥布雷诺维奇王朝的卡拉德杰奥杰维奇王朝(Karadgeorgevic Dynasty),带有强烈的泛斯拉夫化和亲俄倾向,以建立大塞尔维亚王国为己任。塞尔维亚对外政策急剧转变,这个奥匈眼中的“南斯拉夫人的皮埃蒙特”(Piedmont of the South Slavs)开始成为“猛咬奥匈帝国致命弱点的豺狼”。1经济独立是其建立大塞尔维亚国的第一步,特别是获取关税自主权,为牲畜和谷物出口创设更好条件。1904年塞尔维亚颁布高保护性质的新关税法,用于对奥匈贸易谈判。奥匈与德国签订新贸易条约后,塞尔维亚加快开拓新市场的步伐,主要方向是巴尔干和德国。1904年4月,塞尔维亚与保加利亚签订贸易协议和政治协议,其中贸易协议主要内容是废除双边贸易关税和其他税费,结成秘密关税同盟。1904年11月,塞尔维亚与德国达成贸易协定(1906年3月1日生效),德国放松对塞尔维亚进口牲畜和肉类的限制,默许塞尔维亚过境德国向其他国家出口上述商品,并应塞尔维亚政府请求取消过境关税。塞尔维亚不向德国工业品执行1904年高关税法,维持较低关税。2
与此同时,匈牙利对在奥匈—塞尔维亚贸易关系中所处位置的不满日益增长。在前述奥匈与塞尔维亚系列贸易条约中,塞尔维亚和工业较为发达的奥地利均为赢家,以农业为主的匈牙利成为唯一输家。匈牙利农业中牲畜和谷物占据重要地位,自1880年代以来,农产品占其总出口价值一半以上,制造品占总进口的75%,奥地利是其主要贸易对象,从1885年到1910年,对奥地利出口均占其总出口71.7%以上,进口占73.9%以上。3匈牙利与塞尔维亚对奥地利贸易存在较大同质性,因此匈牙利的地主和农民反对大量进口塞尔维亚猪肉,“塞尔维亚人正从我们的嘴里夺走面包。购买匈牙利自繁自养的猪才是正确、合理、爱国之举”。4匈牙利农业利益集团在奥匈帝国事务中掌握重要话语权,为维护与匈牙利的同盟,特别是其关税同盟将于1906年3月面临续约,维也纳需要为匈牙利的农业利益提供保护。自1902年起匈牙利要求严格限制农产品进口,其农业保护主义极大阻碍奥匈与塞尔维亚推进贸易条约谈判。有学者指出,“(奥匈)轻浮而残酷的经济政策……是塞尔维亚无可挽救地成为奥匈帝国敌人的‘首要原因”5,这一论断有待商榷,但道出了奥匈农业保护主义引发与塞尔维亚经贸关系恶化的事实。
总之,奥匈帝国在塞尔维亚推行的经济、政治帝国主义政策,与塞尔维亚越发高昂的民族主义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激烈碰撞,爆发于1906年的贸易战便是其矛盾呈现的一种形式。
二、“猪战”: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与奥匈经济封锁的失败
表面上看,1906—1911年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由塞尔维亚率先挑起。奥匈为缓解两国间经贸紧张,对塞尔维亚从克罗地亚走私到维也纳的猪、牛持容忍态度。奥匈对外事务部长在1906年对塞尔维亚驻维也纳大使建议,如两国立即进行贸易谈判,可保证新条约有利于塞尔维亚,遭到塞尔维亚拒绝。奥匈还建议塞尔维亚调整与保加利亚贸易同盟的内容,以便奥匈与塞尔维亚签订新贸易条约,这一提议依然为塞尔维亚否定。6加上塞尔维亚违背1881年奥塞密约,与保加利亚结成关税和军事联盟,挑战奥匈在巴尔干的经济利益与政治安排。
但实际上,日益高涨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必然招致奥匈帝国猛烈打压,通过贸易封锁掐断其经济独立的苗头便是关键之举。“奥匈着手摧毁塞尔维亚的独立,塞尔维亚人除挑战奥匈帝国之外别无选择。”11906年奥匈通过新关税法,与德国、意大利、俄国、比利时等签订新贸易条约,但与巴尔干诸国的贸易谈判陷于困境。而塞尔维亚与保加利亚、德国等国家达成贸易条约,意在挣脱奥匈的经济控制,奥匈必须采取应对措施。塞尔维亚武器采购问题是贸易战爆发的另一诱因。军火订单涉及国家军备的敏感信息,塞尔维亚通常向奥地利斯柯达兵工厂采购军备物资,奥地利要求获得塞尔维亚所有的军火订单,遭到塞尔维亚拒绝,反而与法国施耐德·克鲁索(Schneider-Creusot)公司达成进口武器装备的协议。鉴于此,奥地利外务大臣告知塞尔维亚驻维也纳大使,“我们会依据正在讨论的奥匈—塞尔维亚(购买武器)合同,确定新贸易条约的优惠程度”。2因此列宁指出,“这次关税战争部分是由奥地利和法国供应塞尔维亚军用物资方面的竞争所引起”。3奥匈的贸易战目标是使塞尔维亚屈服于其意志,塞尔维亚则希望获得经济和政治独立。
1906年7月,奥匈以卫生检疫为由,禁止塞尔维亚牲畜和肉类的进口与过境,塞尔维亚对奥匈产品增收一般关税作为回应,奥匈与塞尔维亚贸易战由此爆发。奥匈对塞尔维亚的牲畜和肉类出口采取极限施压策略,正如一位塞尔维亚商人抱怨道:“如有任何事情不能取悦他们,(他们)便会马上说有猪死在莱斯科瓦茨(Leskovac,塞尔维亚南部城市)。”4奥匈在1906年10月禁止塞尔维亚运输到米兰展览会的肉类过境,1907年初阻止塞尔维亚的肉类过境到波尔多展览会。5自恃塞尔维亚农产品对奥匈市场的极端依赖,奥匈认为塞尔维亚难以抵抗经济压力,媒体甚至叫嚣,“他(塞尔维亚)会窒息在自己的猪油当中”(Suffocate in her own Swine-fat)6,并很快重返谈判桌接受奥匈的要求。7猪是塞尔维亚农业经济的主导产业,也是其仅有的大宗出口商品。据统计,每千居民在1890年拥有416头猪。81905年塞尔维亚出口到奥匈的牛和猪达到1 800—1 900万克朗,接下来两三年跌到0克朗。在1907年谈判中,奥匈要求获得供应塞尔维亚全部武器的特权,同时对塞尔维亚所有商品征收一般关税。在这之前,塞尔维亚派往欧洲诸国兵工厂的军事考察团在报告中指出,从奥地利获取贷款将会使之凌驾于国家,由奥地利政府赞助的斯柯达兵工厂不应纳入考虑。9奥匈咄咄逼人的姿态遭到塞尔维亚的拒绝,奥匈也禁止法国武器装备过境其领土运往塞尔维亚。
塞爾维亚通过大幅降低对其他国家的进口关税弱化与奥匈贸易战的影响,欧洲诸多贸易大国在此期间与塞尔维亚的经贸关系趋于紧密,使塞尔维亚对外贸易总额不降反增,挫败了奥匈的经济封锁。随着塞尔维亚得到越来越多的外部政治和经济支持,奥匈在塞尔维亚、乃至巴尔干地区的地位岌岌可危。奥匈不得不率先作出让步,于1908年3月14日与塞尔维亚达成临时协定,规定双方在签署新贸易条约之前暂停采取报复措施,塞尔维亚被允许向奥匈出口3.5万头已宰杀牛和7万头已宰杀猪。10这一临时协议于9月1日生效,但仅一个星期之后,奥匈吞并波斯尼亚事件极大刺激塞尔维亚的情绪,奥地利总理理查德·冯·比纳特·施梅林(Count Richard von Bienerth-Schmerling)在1909年3月提交议院的报告中建议,奥匈需积极与塞尔维亚就贸易和运输方式问题达成新协定,使塞尔维亚在波斯尼亚问题上改变态度。111909年3月31日临时贸易条约到期,贸易战再度继续,并且政治性越发明显,双方博弈重点已非经济因素,而是政治因素。
1910年11月奥匈与塞尔维亚达成贸易协议,因匈牙利议会在1911年对此进行决议(该条约于2011年1月才正式获得批准与生效,但双方均默认于匈牙利决议后遵循条约1),奥塞贸易战划上句号。在新贸易条约中,奥匈进口塞尔维亚商品部分关税税率有所上升,小麦从每100千克1.78克朗增长到6.38克朗,黑麦从1.78克朗到5.8克朗。对于牛的进口,匈牙利为保护农民利益,不愿更新之前的特惠关税,结果在新条约中匈牙利自主关税适用于所有从塞尔维亚进口的牛、羊等。猪和牛的进口有数量限制,猪为5万头,牛为1.5万头。2条约反映了奥匈与塞尔维亚的新经贸关系,双方之前高度控制—依赖型经贸关系已为相对平等的经贸协定所取代。
奥塞贸易战重要后果之一是塞尔维亚对外贸易地理的重新布局。在1906—1907年间,塞尔维亚先后与德国、俄国、法国、意大利、瑞士、比利时、罗马尼亚、英国达成贸易条约,并鼓励外国资本流入。1907年与英国签订为期十年的贸易与航海条约,塞尔维亚为进口英国的棉纱、棉线、农业机械等工业产品,向英国提供特惠关税,英国殖民地或者占领地的产品也可享受最惠国待遇。而1904年德塞贸易条约对维持塞尔维亚与奥匈贸易战初期出口至关重要,有评论指出,若无德国市场的支撑,塞尔维亚对奥匈贸易战不可能坚持18个月。3与奥斯曼帝国的协议则使得塞尔维亚可以以塞萨洛尼基为中介,同法俄等国进行贸易。1906年塞尔维亚仅有2 000头牛过境塞萨洛尼基,到1909年已达到30 000头。4得益于出口路径的多元化,在对奥匈的贸易战期间,塞尔维亚出口总额不跌反增,在1904年、1906年、1908年和1910年分别为6 215万、7 160万、7 774万和9 838万第纳尔。5通过种种措施,塞尔维亚克服了经济危机和边境封锁,“一旦塞尔维亚开辟新来源,保障信用稳定,奥匈帝国在许多领域的垄断便会被击破”。6
贸易战使奥匈失去在塞尔维亚的垄断地位,成为德国在塞尔维亚增加经济影响的契机。19世纪末德国与奥匈在巴尔干地区的商业竞争日趋激烈,在奥匈与塞尔维亚贸易摩擦恶化之际,德国为塞尔维亚重新布局贸易地理提供便利。1905年、1906年和1907年塞尔维亚的出口总额中,奥匈所占比例分别是90%、42%和15%,德国所占比例分别是3%、27%和40%。7奥匈在塞尔维亚进口贸易所占比重锐减,德国成为塞尔维亚的最大供应者。奥匈最重要盟国反而成为塞尔维亚冲破经济封锁的主要助力。此外,土耳其、比利时、英国和意大利均成为塞尔维亚的新出口市场,如下表所示:
由表可知,塞尔维亚与奥匈的贸易额在1905年至1910年整体持大幅下跌趋势,到1911年强势反弹。与德国的进出口贸易则从贸易战前较小数额到贸易战时一度超过奥匈,贸易战结束后虽有所回落,但仍是重要贸易伙伴国,与意大利、英国的贸易额亦成倍增长。总之,贸易战结束后,奥匈不复是塞尔维亚唯一重要的进出口贸易伙伴,后者外贸渠道的多元化意味着奥匈经贸封锁的失败。
三、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铸固“欧洲火药桶”
与19世纪晚期欧洲大陆诸多贸易战呈现的“非对称”1特征有所不同,奥匈与塞尔维亚贸易战虽也是小国与大国之间的博弈,但在多重因素作用下,“大卫”塞尔维亚战胜了“巨人”奥匈帝国。这场本身缘于政治外交因素的贸易战,因塞尔维亚特殊的地缘政治掺杂诸多大国博弈色彩。其过程与结果不仅对奥匈与塞尔维亚双边政治外交演变有重要影响,也促使塞尔维亚实现经济和政治独立,其民族主义情绪进一步高涨,并为欧洲列强更深程度介入巴尔干事务提供契机,加剧巴尔干形势的复杂性。就此而言,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是“欧洲火药桶”铸固进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贸易战刺激奥匈吞并波黑,奥塞关系迅速恶化
贸易战期间塞尔维亚经济政治独立趋势不可阻挡,刺激奥匈谋求吞并波斯尼亚、塞黑哥维纳,彻底切断塞尔维亚对出海口的幻想,同时弥补对塞尔维亚贸易战损失。以愈演愈烈的青年土耳其党政变为契机,奥匈在1908年10月正式兼并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此举导致奥塞贸易战恶化,刚达成的暂停贸易战协议也被撕毁。这是塞尔维亚在一战前关键外部事件,严重挫伤民族主义者的“大塞尔维亚”美梦,奥匈与塞尔维亚在边境聚集重兵。在德国的胁迫兼调停下,加上俄国尚未做好战争准备,孤立无援的塞尔维亚被迫承认奥匈吞并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结合贸易战而言,虽然塞尔维亚获得经济层面的优势,但政治外交层面奥匈却因此占据上风。塞尔维亚民族主义情绪引至沸点,呼吁以决绝方式反击奥匈,为波斯尼亚塞族青年在1914年6月暗杀弗朗兹·费迪南德大公埋下伏笔,“如果没有经济战,两国间政治冲突或许不会那么尖锐,而倘若政治紧张不曾迅速加剧,便不会酿成如此严重后果”。2如果说“波斯尼亚危机”是“火药桶”巴尔干爆炸的引线,那么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则是点燃这根引线的重要因素。
(二)塞尔维亚实现经济和政治独立,民族扩张野心进一步膨胀
为适应贸易战爆发后出口市场的变化,塞尔维亚优化出口结构,在农产品领域突出表现为加工品逐渐取代初级产品,以出口面粉替代谷物、以咸肉、鲜肉取代牲畜。金属、面粉、木材等产品出口也逐渐增加。塞尔维亚大幅压缩活牲畜出口,1901—1905年间年均生猪出口额为1 280万第纳尔,在1906—1910年为年均690万第纳尔,即使在1911年后也只有850万第纳尔。3转而把猪加工成猪肉、香肠和培根等产品,兴起现代工厂,并开始大幅上调部分工业品进口关税,“第一次为其工业提供保护”。4塞尔维亚在1905年仅有270家工厂,产值为2 940万法郎;到1910年,分别为470家和7 440万法郎,其中制粉工业占工业总产值1/3。5包括炼糖业、酿酒业、羊毛纺织业和采矿业也有所发展。如1905年粗纺布总产值为107万第纳尔,1909年达到490万第纳尔。61906年甜菜种植面积和甜菜糖产量分别为1 100公顷和1.35万吨,到1912年为8 776公顷和6.13万吨。7此外,随着政治和经济独立、国际贸易地位改善和政府友好态度,塞尔维亚的国际金融信用明显提升。随之而来是外国投资意愿增强,并且不同于以往外资主要集中于外贸领域,贸易战爆发后外资更多转向工业和采矿领域。1工业发展因此驶入高速通道,在1907年和1911年工業产值增长率分别达到22%和47%。2
与奥匈贸易战对塞尔维亚的政治外交产生深刻作用。一方面,“猪战”使塞尔维亚深刻意识到出海口的重要性,改变内陆国和半独立状态的意愿更为强烈。另一方面,实现经济政治独立兼对奥匈贸易战的胜利,使塞尔维亚民族扩张野心膨胀,“塞尔维亚从贸易战获得自信,并通过巴尔干战争的胜利进一步提升”。3“不扩张便灭亡”一时间成为诸多塞尔维亚激进分子的呼声,民族主义组织和群众运动层出不穷。塞尔维亚越发对巴尔干事务展示控制欲,总之,“塞尔维亚从奥匈获得政治与经济的解放。反过来,促使塞尔维亚对奥匈推行越发侵略性的政策,最终导致众所周知的后果”。4
(三)为欧洲列强更深程度介入巴尔干事务创造契机
作为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巴尔干地区成为欧洲踏入帝国主义阶段后激烈争夺之处。塞尔维亚在欧洲经济中的份额可谓微不足道。对主要贸易伙伴奥匈和德国而言,塞尔维亚在其外贸中的比重同样不值一提。在1905年,对塞尔维亚贸易占奥匈外贸比重仅为2.25%。从1905年到1910年,德国对塞尔维亚出口增长了559%,极大取代奥匈的市场份额。但即使到1910年,与塞尔维亚贸易占德国外贸份额也不超过1%。5因此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仅是对塞尔维亚具有重要经济和政治意义。但这场贸易战为其他欧洲列强更大程度地介入巴尔干地区事务提供契机,就此而言,它不仅深刻影响东南欧的政治经济形势,也加深欧洲国际格局的复杂性。
在贸易战爆发之前,巴黎资本市场在官方安排下为塞尔维亚提供两笔总额达2.4亿法郎的巨额贷款,成为塞尔维亚最主要外资来源国。1906年11月塞尔维亚从法国国家银行(French National Bank)获得9 500万法郎贷款,在这笔有效使用额为8 170万法郎的贷款中,4 600万用于军事目的,3 500万用于铁路建设。6自此之后法国占据塞尔维亚外债总额的3/4以上,还贷时间甚至持续到1967年。7法国与塞尔维亚本就有紧密的文化和经济联系,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为法国的资本和军火提供了更大市场。1912年时任法国国民议会议长保罗·欧仁·路易·德沙内尔(Paul Eugene Louis Deschanel)指出,从1908年至1911年法国已为塞尔维亚提供价值为4 500万法郎的军用物资。8在塞尔维亚政府负债高达3亿法郎9的情形下,从经济收益角度不足以解释法国提供巨额贷款和军用物资之举,显然带有政治外交考虑的因素。
德国在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中扮演重要角色。比洛夫政府试图复制俾斯麦的关税体制及其对外经济战略,即谋求在德奥同盟中政治军事关系与经济关系互不干预,因此不顾奥匈反对,为塞尔维亚农产品出口提供便利。于塞尔维亚而言,德国是较奥匈更大的市场,对德出口的增加反而冲击在德国市场的奥匈农产品。德国与塞尔维亚于1904年9月秘密展开关于新贸易条约谈判,奥匈方面随即表示抗议,指出德国的做法将影响德奥新贸易条约谈判,甚至威胁双方政治联盟。1德国此举一度引发与奥匈的外交风波。早在对奥匈的贸易战爆发前夕,塞尔维亚便判定会得到德国支持,1905年8月政府主要成员参加的一次会议纪要提及:“起初对王朝更替持冷静态度的德国,最近改变了立场……它不允许奥匈主导巴尔干地区,而是支持巴尔干的公正声明(即赞成民族自决)……德国立场的变化具有深远政治—经济意义。”2法国、意大利等国家的报刊也纷纷报道德国支持塞尔维亚开展对奥匈贸易战的若干迹象。3总之,德国在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前与塞尔维亚达成贸易协议,包括在贸易战期间对塞尔维亚农产品出口提供诸多便利,以及在塞尔维亚贸易市场中越发壮大的工业品份额,引发奥匈强烈不满,冲击两国间本就缺乏信任的同盟关系。
俄国也凭借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扩大在巴尔干半岛的影响。奥匈的经济恫吓不仅没有使塞尔维亚亲近奥匈,却促使后者更为接近俄国。在此之前,1887年柏林会议中俄国的表现加上俄国外交重心转向远东,导致塞尔维亚与俄国关系一度疏远。日俄战争遭遇失败的俄国放弃对远东的幻想,把注意力转向巴尔干,特别是意图通过支持塞尔维亚对抗奥匈而获得对半岛的控制权。为此,俄国支持组成一个由其控制的巴尔干国家联盟,抵消奥匈在此地区的影响。俄国于1909年派遣公使至贝尔格莱德,希望塞尔维亚原谅俄国在1908年波斯尼亚危机中的表现,进而表示俄国即使面临与奥匈爆发战争的危险,亦全力支持塞尔维亚。4但俄国在塞尔维亚经济影响有限,如在1909年仅吸纳了塞尔维亚总出口额的2.4%5,薄弱的经贸基础与其在塞尔维亚的政治野心并不相称,一定程度限制了俄国在塞尔维亚的行动。不过在贸易战期间,俄国协助塞尔维亚获得法国贷款,有助于改善俄塞关系。
因此,法国、俄国通过对塞尔维亚的经贸支持,扩大了在塞尔维亚的影响,奥匈—塞尔维亚贸易战促使反奥匈同盟的经济关系紧密化;而德国在此过程中扩大与塞尔维亚的贸易,却加剧与奥匈的裂痕,并在客观层面为塞尔维亚的经济和政治独立提供了支持。
四、结 语
经济相互依赖深化基调下国家间经贸互动对双边外交的影响,是国际关系领域的重要理论问题。在研究一战前奥匈塞尔维亚矛盾的诸多论著中,经济因素往往不受重视,一定程度无视了1906—1911年两国间贸易战这一元素。仅从经济学角度难于全面解读这场贸易战,更需从政治学的逻辑和行为规则出发,将其置于19世纪晚期欧洲错综复杂的国际政治体系中,探讨其对欧洲国际关系变迁和“巴尔干火药桶”铸固的作用。在贸易战爆发前奥匈对塞尔维亚打造的貿易依赖局面,主要目的是更好地对其进行政治控制。而塞尔维亚自1903年政变后意图在经贸层面摆脱对奥匈的依附,为奥匈所不容。奥匈对塞尔维亚的经济封锁与塞尔维亚的反击“没有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它确实使得燃点更低了”。6塞尔维亚在1914年蓝皮书中没有把此事件作为不和的原因,而明确表明波希米亚占领问题是引发战争的主因。但不可否认这场贸易战加速了奥匈与塞尔维亚关系从控制—依赖到激烈对抗的转变,此后两国间的敌视如同被关在纸箱子里的撞击声,时常萦绕在欧洲列强和巴尔干地区的耳边,随时便可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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