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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初乍

2022-05-30毕四海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靠山大娘大爷

毕四海

有一条街,像肠子般窄狭、弯曲,它的前面,是一座座高楼大厦;它的后边,是一排半扇形的高山,大小十三个山峰,高低不等,都叫锯齿山。于是,这街便叫靠山街了。

靠山街两旁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建于火红的一九五八年。砖是红的,瓦是红的,可是,岁月如今已把它们染成土一样的颜色了。

这里地势低洼,前后不透风。冬天,这里阴冷,那像一块冰一样的太阳只待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去。到了夏天,靠山街的居民们更来好光景过了。洼里,永远凝滞着一团团热辣辣的气浪,像一块块沉重的云彩,把那一座座矮矮的平房压得更矮了。平房前那一座座道士帽式的、油毛毡搭顶的饭棚里,还时而有一股股青黄的烟扩充进那火热的云彩里。这时节,街上的狗都把又薄又红的舌头伸到嘴巴以下,颤动着,喘息着,跑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却要在这盘热鏊子上熬煎……

只是有那么一会儿,从锯齿山的峰峦间吹来一股东北风,带着雨丝儿,吹进靠山街。每逢这时,我们便觉得像是额头上抹了清凉油……

热的地方、热的东西容易着火。靠山街的居民们,家庭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孩伢伢之间,时常有舌头碰着舌头,拳头碰着拳头碰出火花来的。于是,靠山街打架便在这座中等城市有了名气。

这不,当经常被爸爸“罚跪”的小兵兵和他那干烟酒糖茶的青年爸爸抱着凉席子、在“淅沥雨”二嫂那春雨般绵绵柔细的叮嘱声中走向体育广场的时候,当“阿拉靠山街”上的南蛮子齐大爷在比他整整小了一旬的娇妻那又怨又气又疼的、至今还很有勾人心魂的魅力的眼波中慢腾腾推着用废轴承做成的小平车、车上放着狗皮褥子和花边凉席走向体育广场的时候,当四方脑袋、有棱有角的房管所所长路大伯抱着他的老生闺女小娟娟也走向那里的时候,我的隔壁邻居、胖胖的服务社经理“第六把手”推着他那老掉牙的“国防”进屋了……

自行车的前轱辘刚碰门槛,我就听见了——是习惯使我本来很迟钝的耳朵条件反射般地排除了一切干扰,竖了起来……

“奶奶……你、你吃那服务社去!睡那服务社去!服务社有、有美的、俊的、浪的……奶奶的,你开旅馆,把家也当成旅馆了。”是孙嫂那急促而又没有丝毫抑扬的骂声。那声音,就像用一根筷子急急地在一个白碗上敲打发出的动静。

“啪。”孙经理小心翼翼地支好了自行车。

“奶奶,你发扬风格,呸!是浪得你,把你的房子让给那个小皮狐子去结婚,叫姑奶奶在这里受罪!”

“哎——”咯吱吱,孙经理又嚼起了干煎饼。

“奶奶的,你凭啥吃?就凭你长得胖?”孙嫂大概是夺过了干煎饼。

那屋里沉默了。一分钟,两分钟,我听见我手腕上的手表發出的声音:“咔咔咔……”

“啪!”那屋里终于爆发了战争。我知道,一个碗粉身碎骨了。可是,我的心很冷漠,一丝一毫也没吃惊。他们惯了。这两口子每天夜里,在那最闷热、最困乏的时候,一定要打一番嘴皮子官司,像明天一定会到来一样。在靠山街,人们把这种打架叫“刷牙”——用舌头刷牙。

我的书看不下去了。生活这本书,似乎更精彩,更有吸引力。

我点上一支烟。烟雾似乎变成了透视机,使我看清了隔壁那两口子——

“第六把手”姓孙名真,是煤城服务社的第一把手。在靠山街,人们却喊他“第六把手”,他也答应。这个外号是他自己叫出来的嘛,他这是拿自己开心,给自己出洋相。他说,生活嘛,就叫没意思。对付这个没意思,只有自寻开心。他家五口人,妻子孙嫂的话是最高指示,四个孩子自己要为他们服务,就是他家喂的那只芦花大公鸡,自己也要听它的——每当清晨的初光在靠山街扩散的时候,大公鸡要“喔喔喔”打几声长鸣。这时,他就要起来了,生蜂窝煤炉子。那炉子,没有半小时是生不着的。于是乎,孙经理便要仰天长叹了:

“我在家里是第六把手哟!”

这个“第六把手”,长得肥头大耳,肚子鼓得很,在家里是个吃气的布袋。听说,在服务社,倒还是个很勇武果断、说了很算数的第一把手。哎,人哟,做个家庭领导何其难哉。我们堂堂的秦书记,几十万人的头儿,听说还要听他那夫人的,而那夫人又……

孙真这人很有意思,打架时,从不还口,任凭孙嫂,那个两道眉毛由眼角吊向鬓角的又黄又瘦的女人痛骂,他是下定决心,不发一言的。对此,他还有一段宏论进行自我辩护。他曾和我说过:“毕编辑,有这种小说吗?”没有?作家们干吗去了?中国的家庭,烦恼事天天有,架天天打,要你刚我强,那一天也过不下去。只好凑合着过,把家变成“家庭维持会”。他这“维持会长”也不是光用沉默来“维持”,他还有高招——到了一定火候上,他会从墙角拿起一个专门买来不做吃饭用的黑色的饭碗,高高举过头顶,用他那灰色的眼睛瞪那个满嘴满唇已是白色泡沫的女人一眼,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随着一声“啪”,孙嫂的骂声便会戛然而止。这个为了显示大方嘴上永远说着“十元八元算根牛毛”的女人,会马上趴在地上,把一块块小碎片用手捧起来,让泪水滴在上面。随即那有板有眼的、具有抑扬顿挫的哭唱便开始了:

“俺不过了……活着多么枯燥啊……”

这个女人,是个高中生哩。她的哭声里,有煤城农村女人的特色,还有一些诗的气质。

在这天低垂得眼看就要和大地贴合在一块、空气被压抑得又浓又沉的夏夜,这哭声,简直叫人受不了:又烦又躁,想拍桌子砸板凳,想骂人。一条靠山街,人人都能听到这哭声,都被这哭声所害,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出面劝一声,或者是干涉一下。只是从一座座平房里,传出更响的录音机、留声机、收音机的哇哇声:“幸福不是”——“军港的夜”——“毛毛雨”——“明天,晴转多云”——“奶奶的,俺——”孙嫂的哭唱和它们掺和在一起了。

靠山街哟,没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可在这一点上,却学会了现代化的风俗:一个人便是一个世界,互不接触,在一条街住上十年,谁也不知道大哥贵姓。我知道,当“第六把手”和他的妻子战兴犹酣之际,若有一个人出来劝架,居民们会朝他撇嘴,说他浅薄,骂他是“圣人蛋”。

谁知,突然有一天,有人管了。谁?我的妻子,我的刚从农村迁来户口的妻子。

当我那些小市民邻居穿上海产的高跟牛皮鞋都嫌不够味,而穿上颤软的红平绒遮面鞋的时候,我的妻子穿着她认为最时鲜的青国呢方口压底鞋踏进了靠山街。我领着她,昂着头,目不斜视,快快地走着。那水泥板铺成的街道似乎变成了火路,烤得我脸上冒火。

我低声喊:“快走。”

妻子似乎没听见,她也忘了我接她进城时的三项指示中的第一项——进了靠山街,挺胸头高抬。别人打招呼,点头微笑来。我是大编辑,你要有气派。人要变洋气,山味要痛改。她主动向街上的每一个人笑着,还从帆布挎包里往外掏着一大把一大把红莹莹的半酸半甜的山枣,硬扯起人家的衣襟,把枣装进人家的口袋里。她还用那又叫我亲切、又叫我头疼的章丘土话和那些神态不阴不阳的邻居打着招呼:

“天真够热(le)。这日头真毒。”

“俺是土人(lén)……那楼那高……”

“你割的肉(lou)真肥。俺庄里买点肉(lou)要人(lén)托人(lén)呀!”

“俺小孩他爹麻烦你了……”

那典型的章丘方言“人、然、日、肉、热”,她发音时卷不起舌头来,老是把“r”发成“l”,显得她说出的话又笨又土。几个姑娘低着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出那目光里的怜悯和讥笑,还有她们的骄傲……

我咬着牙,站在家门口,等着落在大后头的妻子。我知道,这时,假若有一个人指着妻子问我:“那个女人是谁?”

我会这样回答:“不知道!”

妻子刚一进屋,我便关上了门,低声训起她来:“你根本不懂,他們吃了你的枣,会说什么?”

妻子那黑里透红的俏丽的瓜子脸上,汗珠子一颗颗出来了。她抓起竹苇笠就要扇,我顺手打开了落地风扇,她的脸上的火云开始消退了。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

“说什么?我图人家说什么好?”

“好?哼!她们会把嘴一撇,谁稀罕,亏她能拿出手。”

“俺不信,不信。哪有这种人?真有,俺不让他。”

我叹了口气,又叮嘱她:

“改改你那一口章丘话,人,要念成rén,肉要念成ròu。”

“拗死人了。俺就是这种不转弯的舌头。嫌俺,俺回去。俺进了城,人还是那个山沟沟里飞出的土鹌鹑。”妻子的脸拉长了。我赶紧住了口。我知道她,她在家乡,是个邪厉害的刀子嘴,一寸也不让人的。我怕她刚来,两口子就干架,叫他们笑话。因为我妻子是农村的,他们把我奚落得还少吗?尤其是孙嫂,还有齐大爷的妻子,更是张嘴闭口拿这个开我的心。岂止在靠山街,就是在机关里,家属是农民的人,也是倍受歧视的。人们经常这样调侃我们:

“你行,来了朵向阳花。”

“嘻嘻,向阳花更俊!”

正因为如此,我的这根神经分外敏感。一旦我的妻子不是向阳花了,我便那么急切地想把我的妻子城市化,就像一个刚刚好了的秃子,恨不得一秒钟内头上便生出漆黑的头发来……

然而,妻子并不和我配合。我给她下达的第二项指示——闲事不问,她来的第一个夜里,也违反了。

“你干吗去?”我一把拉住她。

“你那人心叫狗吃了。亏你坐得住,那屋里炒着豆子,熬着粘粥,怕要出人命了,你这里稳住了架子。打仗怕人劝。两人狗撕毛,人见了还得打开,还是邻居呢!”妻子恨恨地甩开了我的手,冲出了屋。

我急得跳起来,跟了去。这个山里来的,把靠山街当成了俺石匣庄。在庄里,一家人打架,院子里会挤满全庄来劝架的人。而在这里……唉!

孙真和孙嫂一见妻子进了屋,一下子全怔住了。孙嫂也不骂了,只是呆呆地盯着这个“天外来客”。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半阴不阳地笑着说:“你是……从那山里来的吧?俺有事,改天再来玩好吗?”

妻子白了孙嫂一眼,一腚坐在了他们的沙发上,说:“从山里来的!咋?山里人才看不惯你们这样子。老夫老妻了,黄蔓子扯着荆棘狗子,分也分不开。你们可好。嫂子,你是瞎扯个啥哟。那颗心叫醋泡着,没出息,亏你还读书识字干工作哩!”

孙嫂的脸一阵白,一阵红。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够厉害的,对外人,吊梢眉也不敢吊了,“奶奶”也不敢骂了。这一点上,可能还有一点学生的气质保留着。听说,当年她是一个挺秀气腼腆的女学生,住了二十年靠山街,才小市民化了。此时,她不敢对着妻子去,却又把更难听的骂倾泻到男人的头上……

孙真是个要外场的人。他见我站在他们门槛上,丈夫气概复苏了。他这个人,听说作起报告来,甲乙丙丁,ABCD,一套一套的。可第一次想回击一下他的女人,那又厚又紫的嘴唇却先哆嗦起来:

“你……你不、不成体统。”

这还了得!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没经历过男人反嘴的孙嫂见男人反嘴了,像一个漩涡遇上了障碍,浪头更高了,连哭带骂起来……

我急忙上前拉妻子走。

这时,孙经理看看没了办法,只好又去墙角拿碗。那黑色的、粗糙的、三分钱一个的、本地产的、专门买来不盛饭菜的碗。

我妻子看见了,甩开了我的手,一步跨过去,伸手抢过了那摞碗,斜着眼鄙夷地剜了孙经理一眼,把黑碗放在桌子上,却又从绿色纱罩下掏出了另一摞碗,高高举过了头顶,一咬下嘴唇,说:

“我这个人,先说明。吃汤水长大的。你们再吵、再闹,这渠碗活该倒霉了,你这个大嫂子,别瞪眼,想叫我赔,猪拱帘子,没门!赔你碗也中,你赔俺小孩他爹两只耳朵。天天吵,钢耳朵也得咯聋了。”

孙嫂身子旋了个圈,扑到妻子面前,双手托住了那摞碗:“您放下,放下。谢谢您了,您真好。俺不打了,可要说清楚是看着您的面子,看着毕老师的面子。毕老师,你费心给他小杰带本稿纸来呀!老孙,洗洗这盆衣服去!”

妻子一把从孙经理手中夺过盆,蹲下来,用她那满是硬茧的大手,那失去了温柔细腻、但又筋骨发达的手,操起衣服洗起来。

这回,孙嫂的脸可真变得红了,红得比任何一天都好看。

娟娟她爷俩住在第二排平房最西头一间小屋里。

这路老头儿,性情有点怪。他是房管所所长,手里攥着目前最肥的权——分房,但却像个“绝户头”,没人搭理,没人近乎,连他三个儿子、两个女婿也很少来看看他。他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与门口那副对联是大有关系的。他屋门框上贴着这样一副楹联——这对联是一个匿名者夜里给他贴上的,他从此不叫撕——

上眼皮肿,亲爹不认;

下眼皮肿,六朋不管。

这个老头子,确实如此。当然,这只是说他在分房问题上的表现,在其他事情上,他还是很豪侠大义的。齐大爷的爱人周丽姐就多次说:“路所长,有男子汉气概。”但是,人们当今看人,往往一叶障全貌。

路所长手里有高楼大厦,却住着这间小平房,有人说他是在装样。他为什么对这间小平房如此留恋,只有我清楚:他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风格,也不是为了给别人省出一个单元的房子,而是,而是依恋他那死去的、曾在这座平房中住了几十年的老伴……路老头表面看是个粗犷人,实际上他内心的情感世界是极丰富、极细腻的。五十多岁的老头了,枕头底下还压着妻子二十岁时娇媚的照片……

路老头小平房的西边,是一条下水道。水道顶用水泥板盖着。其中,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带圆孔的水泥板,供人们倒活水。这块板子,正冲着路所长的门口。除去冬天,春夏秋三季,水泥板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苍蝇。苍蝇封锁了老头儿的门。

除了苍蝇欺侮所长外,还有人也在欺侮老头子。

一天早晨,我正在门口刷牙,看见老头子正在对着妻子留下来的圆镜,用剃头刀子刮胡子。他的胡子很旺,像六月的韭菜,一根根那么粗,那么硬,那么黑……

突然,老头儿扔掉剃刀跑了出来……

原来,这条街上的“黑桃皇后”,他的小娟娟正用尖利的小嗓门叫着:“小兵兵,坏,坏,坏。你这个小塌鼻子,你这个小蜡人。”

“娟娟!”老头子疼娟娟像疼自己的心尖子,可他却不“护驹子”。

娟娟那圆圆的大眼睛翻出了眼白,瞪着爸爸,说:“老头儿,乱弹琴!兵兵,你也乱弹琴!”孩子最能模仿爸爸妈妈的语言。“乱弹琴”老头子经常说,娟娟也学会了。

兵兵哇一声哭了:“爸爸叫倒的,叫在这儿倒。他说路爷爷喜欢这味儿。”

老头儿看见了,兵兵正用白痰盂往自家门口那块水泥板上倒尿。他一听兵兵的话,那平平的、四四方方的头顶上,一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小娟娟那里更不让了。她那黑乎乎的小团脸变得白了,小嘴也噘得能挂住个油瓶,那两颗比黑葡萄还圆还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双手掌心朝外,掐着腰,叫:

“二嫂,小兵咋不往你锅里倒?”

一个青年妇女出来了,她就是“淅沥雨”。这个女人哟,走起路来,一步比一步慢,脚步放得一步比一步轻。说出话来,像春雨一样,无声无息。她出来一看,没敢去说那个穿着小火箭尖头皮鞋、敢骑在她身上用小拳头揍她屁股的小霸王儿子,却对着窗户说:

“永强,您出来管管兵兵好吗?”

这时,兵兵的爸爸,那个靠山街上唯一一个有“嘉陵”牌摩托车的、走路双脚呈八字形的、穿着雪白民警服的糖茶站的孙会计,才出来了。

在这种场合,请放心,少了谁,也少不了我的妻子。她说过:“炸药里缺不了硫磺,靠山街谁家打仗也少不了俺红辣椒。”真要命,她早已经笑嘻嘻地把她的外号在靠山街公布了。

她这个人,有各种各样的弱点,她从来不会掩饰它们……

妻子先当评判员:“咋能这样子?大兄弟,你可要管住兵兵,三岁看苗。”

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天老爷,靠山街你得罪谁,也别得罪這个地头蛇呀!谁不知道他是老煤城人,爷爷是“杆子”(即鲁南土匪),他又有兄弟五个,拳头都挺硬的。“淅沥雨”原来也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结婚半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地头蛇的三角眼一瞅我妻子,我妻子打了个愣怔。但我马上看到,她昂了昂头,用眼睛死死咬住了他:“锥子眼剜不死人。你这样训化孩子,是坑了他。”

路老头的四方脑袋颤了起来……

孙永强嘿嘿笑了。突然,他脸一黑,上去一把拧住兵兵的小耳朵,吼一声:“给我跪下。”

兵兵乖乖地跪在了水泥板上。他的黑眼珠上,浮上一层光溜溜的冰片。马上,这冰化了,变成了水,盈满了眼眶。

孙永强向路老头鞠了一躬,说:“路所长,孩子没管好,回头我狠狠地熊他,不过……我那,那房子确实没法住了。”

路老头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呼呼喘着粗气。他那猪毛刷子似的两道浓眉挤在一块,他吼起来,那声音简直比洪钟还洪亮:

“孙永强,你的鬼八卦我懂。把孩子扶起来。”

小娟娟那里早哭了。她搂着兵兵的肩头,用胖乎乎的、每一节指头上都有一个小圆窝的胖手去给兵兵擦泪,还哄着他:“兵兵,是姑姑不好!”

我妻子拿出了山里的特产——毛芋头,把皮一层层、一点点剥光,露出一截白腻的光棍,递给兵兵和娟娟。

我说:“人家不稀罕这玩意儿。”妻子瞪了我一眼。

两个孩子倒真的笑了,抢过了毛芋头。“淅沥雨”二嫂抓住兵兵的手,连路老头也训起娟娟来:“吃人家的东西不好,不长出息。”

妻子眼圈发起红来:“在俺乡下,街坊邻居,婶子大娘,你吃我的,我送你的,谁在乎这些。有外乡人到了山庄里,到谁家不能管顿小米煎饼。路大爷,你这靠山街,城不城,村不村,没有青山,没有绿水,连这梧桐树叶子都不绿,乌霉霉的,实在不像俺家里风光。可就是这人,一个个像做了朝廷的大官,你昂着头,我扬着脸。男人傲得不行,女人酸得要命,连你也……啥叫出息,俺觉得街里街坊,人连着人,心贴着心,那才叫出息。”

我看到路大爷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靠山街上,齐大爷是个好人。都说南方人不通人情,他这个老苏州却待人非常好。并且他还很勤快。有一次,我下班和他一起回家,走到小市场北头,他停下车子。我问:“你有事?”他没回答,只是把路中央的一块旧砖头捡起来,扔到垃圾箱里,便又骑车走了。他一分钟也不闲着,下了班,便蹲在地上,用一把小笤帚,仔仔细细地扫街……

齐大爷找了一个北方女人做妻子。

这是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人都叫她“老来俏”。

妻子来到靠山街上,我给她的三项指示中的第三项就是:不许称呼齐大爷的妻子为齐大娘。她姓周,叫周丽,要叫她丽姐。

妻子问:“为啥子?”

我说:“齐大娘这称呼给人一种老味、衰味,而齐大娘最怕别人说她老。有一次,孙永强围着她东瞅瞅、西瞧瞧,说,丽姐,你真美,你年轻时——不,你现在也不老——会更美,如今,美得成熟了。齐大娘微微一笑,说,是吗?阿拉走在该(街)下,希米(前面)后米(后面),都会引来目光。小孙,你要的漆包线我给拿来了。她在电机厂工作,孙永强断不了用这种办法哄她的东西。”

妻子咯咯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得满眼泪花,还一边在“呃呃”地吐着:“真酸!眼角都成鱼尾纹了,装美,丑死了。那她咋找了个齐大爷,比她大半截?”

我也学会了靠山街上的人们那种嗜好:偷偷地,饶有兴趣地刺探别人的隐私。表面上,却要装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高雅样子。实际上,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了如指掌,特别是桃色新闻、三角趣事,更是人人皆知。对齐大娘,我几乎不与她说话,可她的历史,我早从孙嫂的嘴里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双手捂成喇叭状,对准妻子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说:

“她图齐大爷有三千元存款,当时,可是个大富翁。”

妻子打开我的“喇叭”,说:“别娘娘们们的。”

妻子不听我的,偏一口一个“齐大娘”地叫。

开头,齐大娘还苦笑着答应。后来,她烦了,任凭我妻子叫天,她那里阴沉着脸不作声。终于,两人交上了火。

一天,妻子和我正在门口的小平桌上吃饭,三步以南,周丽在梳她那“大波浪”。大概人到了一定年龄,头发就容易掉了,所以有几根卷发飘到我们饭桌上。

我妻子的脸涨紫了。她嗓子短,最怕吃着头发。我看她用眼白狠狠翻了齐大娘一个花,齐大娘那里却照旧洋洋不睬,继续梳她的“大波浪”。

妻子把碗砰一下蹾在平桌上,指着我的鼻尖,骂起来:“你这个花喜鹊,俏就俏吧,别踩在人家树枝上,叫喳喳。”

精明的周丽看着屋后那棵梧桐树上的一只鸟,也接上了骂。她骂人时,便变成纯粹的济南腔了,她大概忘了使用她那骄傲的夹生上海话:

“锯齿山上的土家雀,飞到梧桐树上来干吗?也不估量估量你浑身上下几根羽毛。”

这当儿,正是西天烧红云彩的夏天的黄昏。家家户户都在门口安上小桌,桌旁放着落地风扇,吃饭。一听见有干架的事情发生,个个便端着饭碗,装出吃饭的样子,全部精力却都用在竖耳朵上了。

我妻子一急火,话也来得快了,来得多了,并且还那么尖利。

“你逞哪一门子光棍,俺见过七月七牛郎织女,就是没见过老母猪自比貂蝉女。”

她说得又快又急。只杠得周丽嘴唇发青,浑身哆嗦:“你、你就会说‘人、然……你这只红辣椒。”

妻子指着周丽,嘻嘻笑了:“专门辣你!”

周丽打架不是我妻子的对手,便和平交往了。

一天,她拿来了烫发的夹子、药水,说:“大妹,瞧侬这身段、这线条,只要一烫发,阿拉保证依比城里的还美。”

妻子这人,有时是最不讲“费厄泼赖”的:

“齐大娘,俺土生土长,洋气干啥?人,俊不俊,丑不丑,自然色,一装相就恶心人。俺倒是劝劝你,看看俺齐大爷扫天舌地,帮东家,助西家,人缘多好。可到头来,都叫你給一扫光了。大娘,俺大爷老了,你也该老了这颗心,伺候俺大爷了。他操了一辈子心,看那一脸核桃皮。”

不知为什么,周丽哭了,她呜呜咽咽地说:“你不理解俺,阿拉不、不理你了。”

妻子来到靠山街,我担心的就是叫人看不起,叫她山老杆。为了这,我费尽了心机。我下定决心,改造妻子。

妻子在山路上走惯了,脚步一步比一步抬得高。来到煤城,在这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也是那个走法。为了改变她这一习惯,我托人在皮鞋厂专门定做了一双高跟鞋,鞋底里垫上了一层铁皮,加重了鞋的重量。妻子一看那双鞋,咯咯地笑了,给我扔到了床底下。

我对她约法三章,她一章也没遵奉。

她说:“我,一个山妮子,你要,就是这个样子。别说小煤城,就是大上海,俺也不怯它,它也变不了俺。俺不会装洋气,俺也懒得装。做人就要做个真!靠山街上的人,不值钱就不值在装洋气上。你看那些小伙子,大字识不了几个,偏要截上眼镜子,充先生。这里明明离上海十万八千里,可都学上海人的样子。那几个小妮子,都不姓她爹的姓了,姓阿,叫阿梅、阿珍、阿荣。呸!”

我真担心她在靠山街待不下去。

可也怪,她越这样自然、纯真、泼辣、外露,我那些小市民邻居倒愈敬重起她来。特别是那些女人们,都把我妻子当成靠山街上的一个人物来对待。

“淅沥雨”对着我妻子哭过好几场了,第一次她敢哭得那么大胆。

孙嫂,身上的学生味突然浓起来。她对着我,用夹生的学生腔背起不知是谁的名言,用这个来夸奖我的妻子:“最纯朴的人,才是最美的人。向别人敞开自己的心灵,别人才会向你敞开心灵。人要是虚伪了,优点也变得令人厌恶;人要是坦率了,弱点也变得可爱。”她不大敢再骂孙经理了。只有一回,孙经理的耳朵垂子上包上了绷带,我妻子问他:“叫老鼠咬的?”孙经理苦笑了一下:“是的!”

“母老鼠吧?”我妻子也笑了,“咋没听见动静呢?”

只有周丽不搭理妻子。妻子这个人,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你欺她一分,你就是皇帝老子,她也不主动去搭你的腔。在靠山街上,每逢妻子碰见周丽,就会冲周丽腾腾走去,一条直线地冲过去,吓得周丽赶紧让路……

女人比男人知道的別人的事情要多许多。这天,正是中伏。

娟娟正在和兵兵仰着脸看天、看月亮,边看边念着:“地球大,月亮小,月亮围着地球跑。”

我妻子拉了我一把,悄悄地说:“周丽和老头儿一块出去了。”

我冷漠地“嗯”了一声。

妻子又悄声说:“孙永强说周丽这人不地道,路老头要上钩。”

“别乱扯!”

“不行,我看看去。”

我拉住她:“你管得也太宽了。”

“为了齐大爷和娟娟,看我去整治整治这两个不要脸的。”妻子坚定地走了。

靠山街这几天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它头顶那块铅块般的云彩,已经凝滞许久了。它就要化作倾盆大雨了。起码,它要化作一场狂风,抑或几条闪电……久违了,山那面的东北风,那清凉的、鲜活的生命的气息。这几天,我看到,人们老是在悄悄议论。还有的人,看看路老头的小门,摇摇头。每逢齐大爷默默地从街这头扫向街那头的时候,人们总会哀叹几声……

那天晚上过去后的第三天,终于发生了一件事。老路所长的屋和我也是一墙之隔。他们屋里的动静,我也是很容易听到的:

“你岂有此理!你三口人,三间平房,够宽敞的了,还来纠缠我。青年人,要把心用在正道上。”是老头子沙哑了的声音。

“好!”是孙永强的话。

“拿着你的点心!”

“嘿嘿,路所长,可别把人往绝处赶啊!”

“你,你什么意思?”

“路老头,二楼,三间,前后带阳台,有伙房、淋浴。请您开个条子。我会感恩一辈子。你不客气的话,我也要‘裂了。”

“小孙子,你要干什么?”

“嘿嘿,晚辈无礼了。前天晚上你和周丽干什么去了?”

“放肆!我找你爸爸去!”

“找老天爷我也要房子。大伯,写条子。要不,我会扯旗放炮的。写吧!”

听到这里,我妻子骂了一声:“龟孙!”一步便跳了出去。我也跟着出去了。今天不比平常,我的邻居们都来了,聚在老头的门口。里头有齐大爷、齐大娘。齐大爷那花白的脑袋摇颤着,齐大娘则拼命咬着下嘴唇。

孙永强气急败坏地拉开了老头的屋门。

齐大娘哭了:“你、你无良心。俺清清白白,不怕你诽谤人。”

孙永强冷笑两声:“你说,前天晚上你和路老头出去干什么?我跟你们到了北大井……”

“你血口喷人!我前天晚上去朋友家了。”周丽矢口否认,脸,却血一样红了。

路老头浑身哆嗦,可他也说不清那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放肆!我去……没……”

我真为他们着急。当然,放到我身上,我也不敢如实说明的。因为那样,就怕更麻烦了。人,难道都有不敢承认的事实吗?可是,越这样怕说不清,越会说不清的。世界上有些事情,本来就是说也不清、不说也不清的。

我妻子却不管这些道理,也不懂这些道理,她有她的处世哲学。她上去给了孙永强一拳,打在他的肩头上:

“龟孙,靠山街就你坏!前天我也跟着他俩了。他俩去了孔庄。路大爷,齐大娘,你们呀,不是真人。胆小鬼!亏你们还是能人,叫他给讹住。有些又傻又丑的事,你遮遮掩掩,那事就变得真丑了。我给你们作证,在庄头上,你们站住了,我躲在大槐树下听得一清二楚。齐大娘说,我佩服你,我疼小娟子。要是没有齐老头,我会嫁给你的。老头子说,别瞎说,周丽,齐老头是好人。齐大娘说,好人不一定是好丈夫。老头子说,我走了。齐大娘说,我不嫁给你,我可要给你找个人。她是我的一个女朋友,住孔庄,刚死了丈夫,你今晚就去。从庄东头数第三个大门,门开着。你、你这狠心的,快去!娟娟我会带她睡的。路,握握我的手好吗?就这些,一个字没落下。龟孙,你还有什么咒念?”妻子说完,张开双手,驱赶着众人。

周丽动情地把妻子搂进了怀里:“妹妹,你、你是个懂复杂感情的人。”

妻子脸红了。她挣脱了周丽的拥抱。

这时,锯齿山那面的东北风吹来了,那块云彩的雨下了。靠山街哟,早就盼着这三伏天里的风风雨雨了。当那铅块般的云彩拧干了它身上的雨水,洁白轻盈地挂在锯齿山顶上的时候,靠山街便凉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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