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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舒伯特『相遇』

2022-05-30王文澜

音乐世界 2022年4期
关键词:舒伯特奏鸣曲

王文澜

〔关键词〕舒伯特;音乐梦;奏鸣曲

生命会消逝

但艺术不会变老

用心面对,看到灵魂

这里有梦想天空下的舒伯特

——题记

这个明媚的初夏之日,是她的生命中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且恰是她的最芳华生日。

大师课安排在启用不久的华彩音乐厅。蜚声乐坛的傅大师未听完她的演奏,早已看出她那极好的、远远超出她这个年龄的过人艺术敏感与气质禀赋。先生不无激动,看着眼前这个聪慧得如沐天露的不凡女子,喜爱与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大师对她的艺术表现倍加赞赏。一番不无精妙的评点之后,特别推荐她一首新的曲目——真是太巧,竟然是她一向极爱的舒伯特20号奏鸣曲。

静谧的仲夏夜色。户外突然传来一阵夜莺的迷人歌声。甜蜜的鸟,唱得很好,好到近乎不像是鸟的歌唱。和着悦耳鸟鸣,她的心里泛起舒伯特小夜曲的旋律……多么迷人的鸟鸣,多么动听的旋律,本该令人心静神清的。可是一阵透心的甜意涌上心来,漫过全身,不知何故,恍惚间,她眼前固执地出现了克里姆特的那个爱的经典画面——那个无数次令她心驰神往的沉醉画面。朦胧中,她只觉得一阵醉了酒似的莫名困意在她周围弥漫开来。轻轻伏在琴上,恍惚中,身心周围的空气渐渐变成了粉红色,紧接着是紫罗兰的颜色。那不断变幻著的、无比温馨的颜色里,沁人心脾的花香携着她进入不曾有过的幻境……

邂逅正在浓荫下散步的舒伯特,真是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以下,就是她的美丽梦境。

像是久违的朋友,瞅着我,舒伯特笑了,面部的酒窝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腼腆。

舒伯特一再说,他早就见过我的。说话间,顺手摘下路边一朵野玫瑰,蓝色的,递到我的眼前道:“你看,这不是你一直最喜欢的?”面对此景,我完全惊呆了,因为那真是我生来最喜爱的花儿——野玫瑰,而且是极罕见的蓝色。

舒伯特的房子——对,舒伯特的家,竟是那样简陋,简陋到令初来乍到的我感到寒碜。早就听说他穷,但还是没有想到竟是穷到如此境地。除了那架钢琴和散乱之上的一堆乐谱,还有那只上好的、与这个环境不太匹配的水杯。这只好看的水杯,有人说是他的那位贵族朋友舒贝尔送与他的,可我记得那明明是忠实的斯帕文送给他的,我敢肯定。屋内其他的物件,几乎没有一样是看上去能入眼的。所有家什,当破烂扔到户外,我敢肯定不会有人捡……无论怎样,越是这样,我心越是喜爱眼前之人。我看得出,透过我的眼睛,舒伯特分明望见了我的心——一颗纯净到纤尘不染的少女之心……

舒伯特用手轻拂自己的胸口,顿时奇迹乍现:我竟然看到了舒伯特整颗的心,随即,他又随手轻拂自己的心,于是,更大的惊奇出现了:只见那心,顿时开了一扇翡翠般的门扉。是的,对着我,舒伯特轻轻打开了自己的心扉。敞亮在眼前的情景,惊得我目瞪口呆,心跳加快——被打开的舒伯特之心,那里,竟然是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于清新明媚于星河灿烂之间却又蒙了些许阴云愁绪的曼妙世界。

舒伯特何时牵了我的手,或是我们无意间随心牵了彼此的手,我全然不知。等一阵玫瑰的芳香从心头漫过,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已被轻轻牵在他的手里。那一刻,一种无以言表的幸福和温馨,电流一般穿过我的全身。就像是世间所有的贴心恋人那样,心有默契地牵了彼此的手。我随即款款走进那心,走进舒伯特的心。是的,那里是一个无所不有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情不由己牵着手,我心跳得厉害。见我脸上现出惊异、兴奋和羞怯之色,舒伯特像是比我更为腼腆和羞涩。羞怯中,他笑了,腼腆中,现出只有舒伯特这样的男人才有的诗意和温柔……

周围的一切清静极了。可奇妙的是,眼前的世界里,满目清新,万物皆有生气。突然传来乐声,那是仙境里才有的天籁般的乐音;花草皆流淌出清泉一样的诗,那是人间难以寻觅的另一番浪漫。

阳光和煦,微风荡漾,我们被天地间的美和温馨包围着。此时此刻,诗一样的幸福流淌在舒伯特的眉宇之间。他眯缝着眼睛眺望远处,像是在一个无限远的地方,寻求他心头的所思所想所期所盼。见他如此屏气凝神,我一时不敢有丝毫的惊扰。

他突然转过脸来用十分怡然的口气跟我说:“亲爱的,我是这个世上最自由的音乐家,你信吗?”我即刻点点头,不假思索,因为对此我深信不疑。听着舒伯特的款款表白,我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活跃。跟很多人一样,舒伯特的创作,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优质又高量的创作,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谜。依傍着他,爱与温馨漫过心头,我不无新奇地问道:“亲爱的,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创作的?”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很亮,神情像个天真的孩子,快乐地说:“音乐之于我,那就是比通常说话更合适更方便也更达我意的‘说话——你知道,我说话总是说不好,笨嘴笨舌,用音乐说话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容易多了。我和我的忘年老哥莫扎特多次交流过这个问题,他说他和我的感觉一模一样:当我们的手触到琴键,那身体里的音乐全都醒了,和兴奋的精灵一样,即刻瞪着眼睛,欢度狂欢节一样,或是幼儿园放了学的孩子看见候在门口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样,喊着叫着争着抢着往外跑。哈哈哈,那个急切,那个拥挤,有时你根本都来不及安顿和打理。我告诉你,我的躯壳我的灵魂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音乐。”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当然,也就音乐,除了音乐,我真是穷得一无所有。”说完这话,一丝不可轻易发现的阴郁,流过他的眉宇之间。

一阵鸟鸣和着潺潺流水,将我们从一时的沉思和静默中唤醒。我发现,我俩竟来到了贝多芬钟情的小溪边。

我问他:“经常见到贝多芬吧?你们离得如此之近。”

他摇摇头,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是在回想什么,然后轻轻道:“贝多芬爱我。他那是真的关爱我,很少有人理解。虽然醒着的时候不得相见——你知道的,我天生胆怯腼腆,怕见生人,尤其怕见我敬仰的人,而所有让我敬仰的人,则莫过于贝多芬。是的,在我心中,他永远无人可及。或许,不见也不单是因为我的羞怯。我之所谓‘怕,不是人们庸常所理解的那种怕,不是,你懂的。我有时总怀疑贝多芬不喜欢我这种性子,也不喜欢我这种音乐的气质。”舒伯特顿了顿又接着道,“可是梦里,我们不时相见,我们无话不说,他说我是他的知音,说得很认真的样子——恕我直言,我的有些音乐,贝多芬从不正面评说。有些东西,我认为我比他还要好——当然这话我只能跟你说。贝多芬,我们之间所说的有些话,这个世界的人,想都想不到。有一次,他两眼定定地瞅着我,不无神秘地说:‘我们两人,最终会相依为命,直到这世界的末日降临。”

我凝神聆听他如此这般的一席话,觉得甚是新奇,但我不敢肯定他的话我全都听得明白。有些话,包括他说话时的一番神情,就像是飘在云雾之间,显然有种“隐隐约约”的另一番深意含在其中。

我和他在一处浓密的树荫下小憩。你知道,这里也是贝多芬时常光顾的地方。森林、原野、小溪、空气、阳光和阵阵鸟鸣,眼前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他突然转过头来,笑意盈盈问我:“那个写了《缪斯的情人》的家伙,你可相熟?”我现出茫然神情,轻轻摇摇头,因为我真的想不起来,或者曾经有听说过,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接着道,“你应该认识他的。我告诉你,他,哈哈,真是一个天真透顶的家伙。”顿了顿接着道,“他给我写过好多信,算得上我一个不可多得的知音,有时甚至连做梦都做得跟我一样。说心里话,比我圈里的一些人要好很多……”

见我不经意间目光流过他的衣饰,尽管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但还是被生性敏感的他意识到了。望着远方,舒伯特突然道:“钱,可真是个可恶至极的好东西……”我听得见,不,我看得见,一股积压在心底的愤懑之气从他的鼻腔里沉重地呼出。“我经常被这可恶的东西无端地折磨,折磨。我经常陷入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拮据和贫困。”听到这话,一切恍若眼前。望着他紧闭的嘴唇,一阵挡不住的伤感漫上我的心头……“你知道,我的那个作品……对,就是人人皆知的那个,”他望着我,脸上现出一份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位‘朋友看我陷于窘困境地,扔给我两块硬币,可结果,他反手赚了两三万……”

听到这话,我心不由己握紧了他的手。我突然觉得他是那样的孤独。而他,像是有一双望穿我灵魂的眼睛,紧接着道:“其实,我不孤独的,从来都不,因为有缪斯,有我亲爱的音乐陪伴我。”他微笑中满含深情地朝我道,“此刻,还有你,我的心爱之人。”我凝望着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和感动。我知道,从我的眼神里,他看得出我心底的一切,看出我对他的至爱,对他的崇拜和毫不掩饰、不含杂念的信仰。

我是如此的理解和认同我所爱之人的这番见解,且突然意识到:这世间,或许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心灵才能默契到如此境地。

我没有想过要在他面前唱歌,可他坚持说,我的歌声很美很美。那说话的神情和语调,就像是曾经听过我无数次唱歌的样子。我唱了他的《菩提树》和夜与梦》。没想到,一张嘴,我的声音真是那般的好听,好到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这会是我的声音,我的歌声竟是如此美妙。舒伯特为我伴奏,一开始,他不无拘谨,弹得那样小心翼翼,脸上挂着一抹永远属于他的羞涩和腼腆。我心想,在他的恋人面前无须这般拘束的。可一转念又觉得,或许正是因为在我面前,为我伴奏,才有了这份因爱而生的小心翼翼和拘谨腼腆,就像所有的人在他心爱的人面前所表现的那样。舒伯特的琴声竟如此柔美——此前曾听过那么多为舒伯特歌曲的伴奏,可我敢说,从来没有一个人的伴奏弹得像舒伯特自己这样。他们没有舒伯特这样的音色,也没有如此恰到好处的声音质感。那梦幻般柔美的琴声让我意识到不是我在演绎他的歌,而是他的伴奏在更高更深也更默契的层面,用他的爱加持和阐释着我的歌声。越过他的琴声,我望得见他内心里那常人所永远望尘莫及的深刻、成熟和人类所期盼的诗意与真情。这一切告诉我,眼前的这个人,是多么完美无缺的艺术天才。

我忍不住再一次不无好奇又半玩笑地问:“亲爱的,你怎么可以写出那么多感人至深的音乐来?连你的好朋友都说,你作曲是有神灵附体的。有人说,你是一位‘通灵者,真的吗?”

他歪着头,调皮地朝我一笑,右手在眼前不无幽默地轻轻画个小圈儿,瞅着我,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的爱人,你要相信我,他们那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的所有秘密:我的灵魂是海绵做的,任何凡是我爱的东西,只要我愿意,它们立即会与我的灵魂融合,就像超能海绵吸水那样,达成无极限的默契。从巴赫、亨德尔到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等,凡是我喜欢的杰作,我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对,就像世间所有的天才那样,上帝赐给我不同寻常的记忆,那是要我对音乐、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神奇记忆。在这方面,还有一个人,我俩很像,你猜猜是谁?”他瞅着我略做停顿,紧接着将脸凑近我,不无神秘地轻声道出那个无限迷人的名字:“莫扎特,对,沃尔夫冈·莫——扎——特……”听他这么说,我惊得目瞪口呆,可是转念一想,既然莫扎特能写下那么多妙不可言的作品,如果不是如他所说的这般,还会怎样呢?

面对亲爱的舒伯特,我感受到自己的身心在分分秒秒中所发生的奇妙变化,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净化、被清澈、被升华,被爱无边无际地裹挟着的变化。

进入沉思的他,突然转了话题,他声音低沉地告诉我:“你知道,我有不少的朋友,斯帕文、弗格爾都是真的好啊!史恩也是我心上永远的珍贵。至于与我一直形影不离的舒贝尔,啊……”他望着天空,若有所思,突然紧闭嘴唇。我甚至感觉得到,他连牙齿都是咬紧了的。他就这样停顿片刻,而后又接着道,“你可知,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一个不为世界所知,也不为你所知而只有圣玛利亚所知的没有窗户的屋子,一个关押着‘不受管束的魔鬼的黑屋子,那里会经常地‘闹鬼……啊,舒贝尔,舒——贝——尔!”

听到舒贝尔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阵阵地不舒服。我始终执拗地认为:就是这个舒贝尔,是他一度将我深爱的人的躯壳于梦里拖入深渊……唉,真是,成也舒贝尔,败也舒贝尔……

“你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名字?Yi-di- 雅,能够告诉我,什么意思呀?”他突然笑着问道。

我抿了抿嘴,忍不住笑了:“就这个意思呀,你不懂得还有谁能懂得呢?”说完,我接着又笑了,笑得从未有过的开心。隐隐约约的神秘与朦胧中,一种紫罗兰样的温馨与甜蜜漫上我的心头。

“你最喜欢我的哪个作品?”他将话题一百八十度转了弯。我知道,他是故意不接我的话头。

“我所知道的所有作品,只要是你写的,全都喜欢。”我说。

“能有个具体的吗?”他脸上现出期待的神情,小孩一般,很是认真的样子。

“除了众人皆爱的,我极爱C大调弦乐五重奏、死神与少女四重奏,还有没几个人真正懂得甚至被歪曲的那个八重奏,还有最后的几首钢琴奏鸣曲,它们都是我心痴爱的杰作。你可知道,正是从那里,我能感受到你,也感受得到我们身心的痛苦和心灵的升华。它们给我伟大的启示,让我从中懂得:终有一天,生命将会消逝,但这终会消逝的生命和你的艺术一样,永远不会变老。”听我如此表白,我亲爱的人情不自禁地深深拥抱我……有大滴的水珠滴落到我的脸庞,随即流进我的嘴唇,流进我的心里。我知道,这是我心爱之人的动情泪水……我突兀莫名地问他:“有一天,你会死吗?”他望着我,用一种望穿我灵魂的神情道:“有你这般的天使爱着我和我的音乐,我怎么会死去呢?”

临别,我和我的爱人深深拥吻……融化在他的温柔怀抱里,我激动得又一次心跳加快,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居何方。伏在他的心口,我的心深深埋进了他那万古不朽的《小夜曲》。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日子,我心爱的人,面带羞涩,特意将他常戴的那条几近褪色的围巾给了我,且轻轻告诉我:“亲爱的,戴着它,便是拥有了我。”

梦醒。窗外夜莺的歌声越发迷人。

适才的一切历历在目,舒伯特的声音仿佛依然回响在耳畔,夹杂着蓝色野玫瑰的芳香。她再次轻轻闭上眼睛,无名的眼泪止不住流淌下来,身心再也不情愿从那无限美好的梦境中走出来。

眼前的琴,像是被神明赋予了生机和灵气。有了灵气的琴,静静瞅着她,候着她。一阵温馨的气息暖暖地流过她的心头,传遍她的全身。她仿佛听见自己心爱的琴在同她轻轻私语。温馨气息的淡淡弥漫中,当她用自己如玉般的手指再度轻轻触键的一刻,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那样轻灵通透、如若天籁一般的声音,竟是从自己的指尖流出。

不久之后的那个舒伯特专场音乐会。特别的,她着一袭深色带星的拖地礼裙款款走上舞台的那一刻,神情高贵、优雅得如同遥远的希腊女神降临人间。那夜,她的演奏让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惊叹,无不身心着迷。所有的听者一致认为,那才是地地道道的舒伯特——世间的舒伯特。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在心里默默立下誓言:我要用一生的爱与真情,怀着虔诚和信仰,深情演绎舒伯特所有的钢琴作品。我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演奏舒伯特最好的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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