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与大师的心灵对话

2022-05-30邱星

音乐世界 2022年4期

邱星

〔关键词〕音乐现象;音乐评论;音乐的引领作用

疫情困居的时光,拿出一本读过的旧书——萨义德的《音乐的极境》,本以为只作消遣,不想翻开数页,很快又被作者典丽优雅的文字,新颖独特、诙谐幽默又极富洞见的观点所吸引,让人手不释卷。再次读完这本近30 万字的乐评,依然惊喜于作者对音乐要素所具有的广博知识和卓越的洞察力,对读者而言,不仅是一次对于音乐作品的鉴赏和精神洗礼,更是一次与大师之间关于音乐、艺术、历史、哲学的心灵对话和沟通,受益良多。

《音乐的极境》作者爱德华·萨义德,曾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教授,当今世界最具影响力的文学与文化批评家之一,其著述涵盖文学、理论、政治、历史等领域,代表作《东方学》更是被译成数十种语言,风行世界各地。萨义德自幼学习钢琴演奏,音乐素养深厚,只是因为其他方面的成就太过闪耀,其音乐方面的才华只能在《音乐的极境》这部乐评作品中展示一二,尽管如此,也足以令人赞叹。

《音乐的极境》是萨义德自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的30年间为报刊而写的44篇乐评结集,文章篇幅不长,文风“伶俐浅白”、犀利幽默,随处可见充满想象力的、新鮮有趣的观点。说起来,萨义德关注音乐评论,还要追溯到1982年加拿大著名钢琴家古尔德去世,此事让他深感震动,遍寻古尔德的唱片一一收藏,阅读一切与古尔德相关的文字,深入探究其音乐成就,这成为萨义德音乐评论的起点。从此,他纵笔古典乐坛30年,用文字打通音乐、文学、哲学、历史、政治学科壁垒,书写了数十万字的音乐评论。萨义德关于音乐和音乐表演的论述,既赏心,又益智,有时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匠心独运;在指导表演上,大量的细节说明,是他多层次文化修养的支撑和体现。萨义德以其丰富的音乐体验和多层次深厚的知识阐释音乐作品,“如一位猎手,调动全部的感观与智识,费尽苦心搜寻、关联、推断、拼贴、重组,最终沉淀出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虽非学院派理论,却依然令爱好古典音乐的读者获益匪浅。实际上,作为著名的比较文学和文化评论大家,萨义德关于音乐、关于音乐评论,乃至关于人文社会的很多观点,在今天,仍然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作为著名的古典音乐评论家,萨义德对音乐作品有其鲜明且独到的理解。他强烈反对单纯专业化的音乐,批判只强调技巧的音乐教育,认为这样培育出来的音乐家,其演绎欠缺灵魂和深度,无法触及音乐的精髓,“机械的复制与诠释音乐行为本身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他感叹太多的人演绎拉赫玛尼诺夫不过是对拉赫玛尼诺夫的拙劣模仿,“如微图画家一般,用那么点技巧把李斯特处理得更响、更死板”,“没有为演奏赋予一种规划,无法建立起凡世的、超越音乐之外的理论,最终的演奏就会仅仅是一种运用肌肉的功夫”。萨义德认为,音乐的演绎,应该是技巧一流的同时,音乐思维也要到位,然而所谓一流并非为了强化提升炫技家的角色身份,而是经由一系列思考来解读作品——即执行、连贯、有机地传达。在《音乐的极境》中,萨义德评价席夫的演奏“流畅完美节制,非凡的技巧造诣完全服从于美学意义上的谦和可亲、内省的音乐性,大大有别于众多钢琴演奏家的炫技表演”;而评价令人敬佩的朵拉·达薇朵维的演奏却是“显得才智欠缺、音乐造诣不足,音乐会仿佛是一场遵循‘传统习俗、‘传统语境,靠在音乐学院努力尽本分学到的风格撑场的演出”。萨义德欣赏的演奏家,是拥有掌控乐器不可或缺的身体技艺,也知道如何通过表演引导观众,并在此之上注入历经磨炼、自觉的思想。在萨义德看来,“这仿佛为音乐会镶上了饶有趣味的相框,不再只是技巧杂耍而已”。

萨义德非常厌恶音乐的商业化。在他的音乐评论中,多处流露出对音乐商业化现象的反感。“今天的音乐界,明星索酬无度,公关人员百般奉承,偏执的剧院从业人员在全无想象力的剧目曲目内故作精挑细选……”“两小时的古典音乐会已经‘凝固为一成不变的商品,在音乐会经理、演奏者与观众之间买卖流通。”他担忧“演出场次的迅速膨胀令演奏在美学层面的意义不断削弱,与此同时,演奏中社会层面的意义却被不断地加码”。对于商业化的批判,萨义德总是直言不讳,从不留情。“帕瓦罗蒂将歌剧表演的智慧贬低到最少,把要价过高的噪音推到最大”;“夏季音乐会大多起源于庆祝和纪念活动,后来僵化成例行公事和恬不知耻的观光促销计划,萨尔兹堡音乐节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子”;“可怕的庸俗、扭曲,以及完全不合歌剧本质的过分做法频频上演,最近在卡耐基音乐厅的一场音乐会便是个例证——洛林·马泽尔指挥维也纳爱乐演绎理查·施特劳斯的《埃莱克特拉》。”萨义德向往的音乐会,应该是“表演随之成为一个内涵广大且高度自我戏剧化的现象,不再是只有炫技、掌声,如一时半会儿被框裱起来的两个小时。”

作为古典音乐的忠实拥趸,萨义德对音乐本身有着超乎寻常的细腻感触,但在此同时,他也能以极其开放、包容的心态对待音乐的探索和创新。“萨义德总是带着开放的耳朵,深厚的音乐知识储备让他可以真正地聆听并试图理解演奏者的意图以及诠释音乐的方法”,萨义德的知己,著名犹太裔钢琴家、指挥家丹尼尔·巴伦博伊姆曾这样评价他。在萨义德看来,批判性的理解和解放的经验应该永远居于最高优先地位,无知和规避不可能是当下的适当指南。成熟的心智理应有能力兼容世事存在矛盾的事实,对艺术抱持开放的心灵是必要的,不能因为不喜欢、不理解就对艺术作品采取禁锢的态度。他欣赏着每一位在音乐上有新颖处理手法的艺术家,鼓励有意识地将作品并置、演奏,产生出人意表的感受,让欣赏者感受浩瀚辉煌灿烂的音乐世界里的各种风格和声音。他用专门的篇幅介绍为什么要听布列兹,因为“布列兹的壮志是将他自己与当代人的作品摆在一个扩展的脉络里,修复断裂的音乐体验,是聆听行为重新进入知性、有批判力的领域范畴”。

萨义德居住在音乐资源丰厚的大都市纽约,又往来于世界各地观演,对音乐之于大众的教化、引导作用有着深刻的理解。音乐文化,不仅仅需要创作者、演奏者,同样需要观众努力来诠释和理解,它是从作曲、演奏者到接受者一体的不可偏废的完整过程。“音乐的外在表现与内在运动在体验过程中呈现两种形式的精准联结……最完备、最充分的效果却是诞生在私人场域中,诞生于聆听者个体私密的回忆与联想中。塑造这个私领域的,一方面是各类音乐会演出、品位模式、文化机构、美学风格及历史的压力,而另一方面更多地关乎个体的趣味与愉悦感”。为此,他始终提倡欣赏者通过多体验音乐,扩展内心感知的过程,呼吁推进聆听的前进,坚决批判招牌曲调、商业化经典、低标准演出退化观众的听觉,倒退音乐体验,以至于片面了音乐世界的全貌,弱化了音乐教化的功能。“认知音乐的途径被限定在一个狭隘的空间,好比人人手里拿着一张记分牌,上面列着乐评人提供的菜单,我们遵循权威的设定与选择,可这样是在聆听音乐吗?”在萨义德看来,如果一场演出与观众的内心世界相联通,令时间变得更延长,思想变得更深广、更多元,那演出就不只是两小时的赏心乐事而已了。

身为文学和艺术评论的大家,萨义德对音樂评论有着深刻的理解。他感叹音乐的社会力量被低估,古典乐一直徘徊在社会人文圈的边缘,大声疾呼:“乐评与音乐学,以及演奏、作曲的世界,远不是文化批评领域的主要关注对象。那些关心海德格尔或尼采的历史、文学、哲学的知识分子们大多认为音乐过于精英主义,无关宏旨、太困难,不值得他们关注”,“要如何将风格、表演这类复杂的事与历史及当下的社会现实相互关联?这个问题至今尚未获得充分研究和解答”。他痛感于音乐评论界的无所作为,认为“相比文学批评或艺术批评,音乐批评不大关切社会脉络,即使存在与社会议题的关联,也常常处理得过于简单、初级”。在萨义德看来,音乐倡导批评者的尊严是自己塑造的,独立自主的思想是人格修养的体现。也正因为此,他的乐评始终坚持褒优贬劣,激浊扬清,即使是面对音乐界的大咖,也始终在包容的基础上客观分析、直言不讳、从不附庸。“大都会歌剧院的《指环》,以及去年春天上演的《帕西法尔》,皆深受其害。莱文的指挥简直就像是从坟墓里挖音乐,而不是赋予音乐生动与活力”;“霍洛维兹成了在白宫接受颂扬的国有资产”;“约瑟夫·霍夫曼被称作‘钢琴伟人,在我看来,这个称号有过度神秘化、神圣化的倾向,他存世的音乐录音少之又少”,这样充满锐气的批评,在他的乐评中随处可见。

轻轻合上书页,仿佛完成了一次与大师之间跨越时空的请教和交流,颇有所得而又意犹未尽。萨义德所处的时代,与当下相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所秉承的西方音乐理论体系,也与东方的传统文化有着明显的差异,然而他关于音乐创作、音乐演绎、音乐欣赏、音乐教化包括音乐评论的诸多思想和观点,对于今天的音乐工作者和音乐爱好者来说,依然是经典的,甚至是超越性的。比如,萨义德所倡导的非炫技的、有思想有灵魂的音乐,不仅是对于音乐创作、音乐表演的评判和指引,对于音乐的学院教育和系统训练而言,也非常值得总结和反思。又比如,萨义德以开放、包容的心态对待音乐的创新,而不以个人喜好与否、理解与否而褒贬,与我们提倡和追求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培育多元一体、多样共生、健康丰富的音乐文化,本质是一致的。再比如,萨义德注重音乐的教化作用,呼唤推进聆听的前进,以音乐来丰富欣赏者的内心和思想,同样值得音乐工作者深思。如何正确认识和发挥音乐传达理念的功能,注重对大众欣赏水平的培养和思想的引领,强化对时代精神的解读、时代声音的宣扬,正是新时代赋予我们音乐工作者的重任。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萨义德关于音乐评论的诸多论述。虽然时过境迁,但萨义德当年对音乐评论界各种乱象的无情批判,在今天依然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音乐评论缺乏权威性和公信力,商业性的宣传和炒作代替了批评,新媒体、网络传播的空前活跃,使大量的主流价值、主流文化、主流声音被湮没在另一种“繁荣”之中,林林总总的乱象,仍然是当下音乐评论界面临的窘境。“批评就是一种鉴赏”,而批评的意义又不仅仅只是鉴赏,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要通过对音乐作品和音乐现象的分析与评价,对同时代的音乐起到赏析解读和创作引导作用,不断激励更多优秀作品产生,同时还应该提高受众的审美能力和音乐品位,促进社会的审美理想和时代的音乐风尚。这就要求评论者不仅需要有对音乐的准确感知和审美能力,开放包容而又敢于直面问题的品格,还应有融会贯通、鞭辟入里的人文知识储备和理论素养,唯其如此,音乐评论才能在为音乐创作、音乐传播鸣锣开道、鼓劲助力的过程中,有效发挥“引导性”“建设性”作用。

萨义德的音乐评论主要集中于20世纪后期,由于时代背景和个人知识体系的局限性,也不免存在一些缺憾。比如,他质疑了音乐界种种“荒唐至极的谬误”,却少有解决问题的方案;他关注较多的是歌剧和钢琴演奏,对其他音乐类型和大众音乐体验则有所忽视,在古典音乐与当代音乐、西方音乐与东方音乐的认知和比较方面,萨义德也较少涉及。敬心承领萨义德的音乐思想惠泽,犹如站在巨人的肩上,我们理应看得更远、想得更高。不同民族有不同的音乐文化传承,不同的时代需要有适应不同时代需求的音乐诠释,如何凝聚几千年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以中华民族优秀的艺术思想、音乐语汇,阐释和传播中国式审美和价值理念,引导中国音乐以鲜明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屹立于世,是值得我们音乐工作者不懈努力的使命与担当。点滴之功,如绵长也定能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