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古镇的手艺人
2022-05-30雷淑芳
雷淑芳
岷江,像一名花样滑冰的优雅舞者,在滑过青神,流过中岩寺、德云寺之后,飘逸地回旋出一个斜斜的“U”形,将一座小镇三面环抱。这座小镇就是青神县汉阳镇。
据说远在汉代,一阳姓人家从外地迁移到此,见岷江河泥长年淤积于此,而形成一个宽阔的坝子,平坦的地势和肥沃的土质是落脚安居的理想之地,便落户坝上。此后,坝上人家不断增多,生息繁衍,慢慢地就形成一个集镇。
新中国成立前,汉阳的商贸服务业十分兴旺,尤以丝市、米市著称。“汉阳丝”以其光泽鲜亮和亮度匀净而驰名中外,远销美国市场。汉阳丝市曾与成都簇桥丝市并列为川西南“两大丝市”。汉阳依托其岷江水道和地连“两市地三县九乡”的地域优势,商业繁荣,经济活跃。每逢场(赶集)期,商贾云集于市面,舟船密集于码头,舟子、商贩及过往游客塞街断巷,生意兴隆,故有“穷青神,富汉阳”之说。
踏进古镇,迎面扑来的是质朴、沉静的气息。青砖、土墙、石板路、青瓦房,古镇保持着千年未变的建筑意象;红条石铺成的水码头,井字形的街道、尘封的木板门、雕花镂边的吊脚楼,无声地诉说着昨天的繁华。而岷江水畔摇曳千年的传统手工艺,依然在现代城市的喧嚣中流淌着千年前的悠久与古朴。
铁匠铺
几经打听,当我站在杨永明师傅的铁匠铺门口时,真怀疑自己走错了路。院墙里荒草遍地,只有一间无墙的房屋;屋里传来打铁的叮当声,才让人相信这确确实实是铁匠铺。
炉子里火苗热烈地跳跃着,通红的火苗里是烧红的铁片,杨永明用铁钳子熟练地夹住铁片,从火炉里拽出来,放到铁砧上;他的妻子抡起手中的大锤砸在铁片上,杨永明再用手中的小锤有节奏地敲打着,两人“叮叮當当”地砸起来,火花四溅。这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给冷清而简陋的铁匠铺增添了几分生气。
杨永明今年53岁,从跟父亲学会打铁到现在,他坚守这份职业已30多年。杨永明原是汉阳铁器社的一名职工,谈起打铁,言语之间仍有一份自豪。他说,打铁行业最兴旺的时候,铁器社有10个炉子,一个炉子3名打铁师傅,共有30位打铁师傅。铁器社每天从早到晚的叮当声,整个汉阳镇都听得到,那是铁器社最鼎盛的时期。来定做铁器的人络绎不绝,等待拿铁器的顾客常常排起长队。春夏秋冬,铁匠铺里的叮当声,飘在汉阳镇的上空,似一曲交响曲在古镇萦绕。
要锻打的铁器先在炉中烧红,然后移到大铁墩上,用大锤、小锤反复锻打。在锻打过程中,要根据经验,凭目测不断翻动铁钳,使之能将铁块打成可方、可圆、可扁、可尖的各种形状。
传统的打铁是门技术活,并非简单的捶打。制造一件工具,包括选料、烧火、捶打、成型、淬火、打磨、制作等十几道工序。杨永明说,就拿烧火来说,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十分讲究,里边的学问深着呢。给铁板烧火时,不但掌握火候有窍门,就连什么时候加煤也有很大讲究。火太大,会把铁板烧穿,火太小,铁片又打不开……其中,贯穿整个工艺中最复杂的是淬火,也是打铁工艺中的精华部分,只有经过特殊淬火工艺,菜刀等工具才会很锋利。
杨永明说,自己最拿手的是做菜刀,但这也要经过七八道工序。这活还特别考铁匠的眼力,要不断翻动铁料打造出理想的铁件;还有淬火,一定得看准时机,早了晚了,铁就废了。尽管现在铁匠铺生意清淡,但他打的菜刀还销往成都,这都缘于汉阳镇外出务工人员对杨永明打铁技术的认可,给杨永明介绍顾客。
老话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何有此说?何谓三苦?民间的老百姓通过实践后生出心得。撑船——船行风浪间,随时都有翻船丧命的危险;打铁——日夜在炼炉旁忍受炎热,活着就如入地狱;卖豆腐——三更睡五更起,做驴子的工作,得到的是仅能糊口的小钱。
过去当铁匠,杨永明尽管很辛苦,可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日子过得还算富足。2000年以后,他的生意越来越清淡。国家正式实施农机购置补贴政策,越来越多的拖拉机代替畜力,给驴马挂掌的人越来越少;而播种机和收获机的推广,让他打的犁头、镰刀一年也卖不了几把。一时间,老杨的生意陷入困境。现在,汉阳纯手工打铁的就只有老杨这孤零零的一家。
杨永明先后教过几十个徒弟,可惜没一个坚持下来。杨永明说,尽管铁匠铺里生意清淡,但他仍要坚持,直到他干不动的那天。因为来找他的都是街坊邻居、父老乡亲。言语之间,对打铁,杨师傅的心里更多的是不舍,难以割舍几十年来心中的那份情怀。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变迁,打铁这门古老的手艺,已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然而,老杨用自己的行动和执着,为这个古老的职业赋予最生动的诠释。
手工雕花
汉阳的后正街上,有位专门为木质拐杖手工雕花的手艺人——廖晓勇。
见到廖晓勇时,他左手握着一根木头,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刻刀,照着木棒刻了下去;手指娴熟地变换角度,力道时轻时重,木屑便飞了出来。
搬个竹凳坐在门口,木匣子里放着或长或短、或薄或尖的10余把雕花工具,旁边是一地木屑,这就是廖晓勇每天雕刻的画面。廖晓勇说,雕刻前先用笔在木棍上画好图案,就知道哪里该削哪里该留。然后就是雕刻,这个最考人的耐心。雕一根拐杖要5个小时左右,雕花的时间要占五分之四,然后是打磨和上漆。廖晓勇一天能雕2根拐杖,他最喜欢在拐杖上雕龙的图案。
在镇上,卖纯手工雕花拐杖的只有廖晓勇一家。早先,廖晓勇的拐杖一般都是卖给来汉阳旅游的客人;名声大了之后,不少批发商专程来汉阳找廖师傅订购。一根拐杖,要经过选料、取直、画样、雕刻、油漆等数道工序,方可完成。雕刻,不但要有各式各样的刻刀,还要有灵巧有力的双手,更要有缜密专注的心思。
廖晓勇对自己的作品很自豪,他说:“在峨眉山景点卖,我的拐杖都是最高级的呢!”
雕刻离不开刀,伤到手是常有的事。廖晓勇的双手疤痕累累。由于雕刻工序繁多,是一项耗时费力的工作,又是一项细活,加之需要耐心,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再加上雕刻并没有丰厚的经济收入,廖晓勇的儿子不愿从父辈手中接过刻刀,外出打工去了。廖晓勇说,到他老了,不能雕刻的那一天,他30多年的雕刻手艺也就失传了,言语间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与惋惜。
流光一闪30年,岁月的积淀,人世的沉浮,这些年来,廖晓勇始终没有放弃过雕刻。雕刻,并没给廖晓勇带来富足的生活,但廖晓勇对雕刻却情有独钟。他说,我所有的精力都在木头上,看着自己雕刻的一件件作品,享受成就和收获感,心里就很愉快。生活虽是粗茶淡饭,他的精神世界却很快乐。
生命若水,穿尘而过,一路沧桑,一路高歌。对雕刻,廖晓勇独有一份深情,他充满激情,恣意地挥洒,惊艳着时光。
手工制秤
见到陈燕,是在汉阳古镇盐关口一家木结构小店里。店门前挂着或大或小的杆秤,陈燕就静静地坐在杆秤下专注地继续着未完的工序。
1973年,陈燕与杆秤结下不解之缘。这年,正读小学三年级的陈燕开始边读书,边跟父亲陈明方学做杆秤。陈燕回忆说:“当时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家里又有几个孩子,穷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我父亲养育我们几个孩子着实不容易。因此,他准备挑选4个在学做杆秤方面有前途的孩子加以培养,一来让我们多一门手艺,二来以后可以继承他的衣钵。我刚好就被父亲挑中。制作杆秤是一门精细的活路,工序很复杂,需要细心、耐心和悟性。”
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自身的努力和勤奋,陈燕终于练就一门好手艺。最初四兄妹都学做杆秤,可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人还坚守着“阵地”。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渐渐地,陈家陈列的桿秤,小到以克计量、用于中草药铺的等子秤,大到200公斤、用于称猪的棒棒秤……品种多达数十个。陈燕做秤的手艺声名远扬,获得有关部门的特许经营,也让精通做杆秤这一门活儿的陈燕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开起店铺,做起了杆秤生意。陈燕制作杆秤,头脑灵活,敢做敢想,技术精湛,参加原乐山地区杆秤制作大赛,还荣获过第二名。因质量过硬、精度高、外观好,陈燕做的手工秤每年有200多把销往乐山、眉山、成都等地。
据陈燕介绍,杆秤制作工艺繁杂。从最初的砍树锯木头,到最后给秤杆上亮光漆,步步都有规矩,丝毫错乱不得。从选木料、做秤杆、打刀口、包铁皮、铸秤盘、定秤砣、打铜丝、码星线、配吊钩……到制作成一把完整的杆秤,“制秤”的背后凝聚着无数的智慧和艰辛。古代,制作一把杆秤需要150多道工序,后来技术改良加上有些原材料可从市场上买到,工序已减少为100道多一点。
“秤讲究的是公平,人讲究的是诚信”,陈燕手拿一把秤说,“作为一个做秤的手艺人,最重要的是,不仅仅手上有杆秤,心里也要有杆秤。只要你的心平了,秤也就平了。”
制作一把大秤大约需要两天时间,纯收入二三十元。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可以卖几把小秤,每把25元,但有时候一天难卖一把。手工制杆秤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对陈燕来说,现在制作杆秤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对从爷爷那辈就开始制秤的陈燕来说,他舍不得丢下这份祖业。
“我这辈子没有白混,还免费去了一趟北京,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陈燕说。2003年9月,他凭着“稀而贵”的制秤手艺,被邀请进中央电视台“留住手艺”专题节目演播大厅,参加全国剃头、锔碗、糖画等7个行道的民间手工艺者同台献技表演,受到观众一致好评、大声喝彩;也正是利用这次机会,陈燕将“制秤”这个传统手工艺重新带到世人面前。
一根木棍、一个支点、一个秤钩或秤盘,还有一个秤砣,这就是一把秤。在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里,杆秤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工具。然而,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和现代计量工具的普及,台秤、磅秤、电子秤等问世,渐渐取代了杆秤的位置,传统杆秤市场缩水,陈燕的手工秤生意越来越清淡,制作杆秤的手艺人也渐渐地退出历史舞台。
说到手工秤的未来,陈燕说,他半辈子的精力花在杆秤上,现在心中对杆秤已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制作杆秤也似乎不再是经营生意的需要,而是成为一种习惯。陈燕深知自己制作杆秤的手工艺无法再传承下去,心里有着无限的不舍。“只要还能养活自己,就要把这门传统手工艺坚持下去。毕竟,这是祖宗留下的,不能丢失”,陈燕笑着说道。也正是这个坚定的信念,使得陈燕的制秤成为汉阳古镇里的一道文化风景。
岁月沧桑,古迹依旧,繁华渐远。曾经作为蜀中水路重要通道和舟船停泊口岸的汉阳,因岷江水上航运的衰落而沉静下来,往昔的商贾云集、热闹繁华如今已风光不再。
小镇旧有的街道、店铺、宅居,虽然大多还保持完整的古朴风貌,但也只能从那些相互毗邻的四合院、独具特色的吊脚楼,去遐想他们承载的厚重历史;从那些高高的风火墙、雕刻着神鸟奇兽的古檐,去猜测他们蕴蓄的文化积淀。
古镇饱蘸历史底蕴的传统工艺“三剑客”,如今却在一批技术精湛的守望者手中变成“绝”活,即将隐入历史。
而今依稀可辨的封火墙、四合院建筑,和茶馆里的热闹、集市上的拥挤、小买卖的热情,林林总总,似乎在回放着一段段历史的拷贝……
岁月,拂去繁华;唯风韵依旧,风情依旧。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