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手记(2019)
2022-05-30罗海
罗海
自从1992年我在融安开第一家照相馆至今,不觉已经二十七年了。
在这二十七年里,我先后在融安、永福、临桂、柳州、鹿寨好几个县市,陆续开过十家照相馆。
我没料到我竟然飘泊了那么多地方,开了那么多家照相馆。
而当我开第一家照相馆时,当时的头脑里想,这只是我临时的职业,等我把照相馆开起来了,赚钱了,有钱了,就要告别照相馆,告别个体户,去做我别样的营生去了。去做别样的什么营生呢?那时并没有想过,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也不打算想清楚。
1992年:融安桥头照相馆
融安桥头照相馆在广西融安县城的河西桥头,它是我开的第一家照相馆。
在这之前我是国企安徽省马鞍山市硫酸厂的一名产业工人,在1990年分配进厂的一年里我先后干过捣料工、锅炉工和宣传干事。后来,当党委书记打算把我调到党委办的时候,我却不辞而别,来到了我的老家融安县城,干起了个体户。
那时我的小孃还在马鞍山市金笔厂,她说她那会最担心的是突然在报上读到我被厂子除名的通告。
自从我离开硫酸厂,她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当天新出的报纸,看报纸上的各种通告,看有没有登着我被除名的消息。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关心过报纸。
那会儿的《马鞍山日报》像中国各地的报纸一样,每天都会在夹缝中登出许多通告。这些通告不是要求某某立即回单位上班否则除名的声明,就是某某被除名的通知。
1990年代初,人心涌动,社会不安,经商的大潮席卷中国,中国大地风起云涌。人人都口不离经商,不管在不在商都谈商言商。经商成为热门话题、时髦话题。人心思动,凡是有本事或者自以为有本事的人,都悄悄在做着下海的打算,很多人已经实际行动了。他们或者申请停薪留职,或者干脆不辞而别,下海经商,遨游商海。
我成了其中一员。
我所以成为其中一员,不是我心思动,当时我很满足地干着我的宣传干事。我正干在兴头,正干得风生水起,是父亲让我下海经商。他说,你在厂里待着,没意思,去经商吧,去干个体户,开个照相馆吧,这样更来钱。
年轻的时候,做人,做事,真是很洒脱,说走就走,说干就干,毫无顾忌。
在融安开桥头照相馆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只是我的一时之为,最多也就两三年,等我赚了钱了,发了财了,还是会回厂上班,还是会回到体制内,做回宣传干事。许多人不正是这样么?当夤夜之时,夜深人静,干完了一天的活,头脑放空,有时会突然设想到我也许从此再也回不到工厂了,再也回不到体制内了。这时,心头就生出脱离集体,被集体遗弃的虚空和害怕,不敢深想。
融安桥头照相馆生意很好,每天顾客经常排着队让我照相。我很快感到我的荷包有点鼓起来了。
这时父亲说,这样还不行,还应该有更大发展,还应该挣更多的钱,更快的钱。
我没想到父亲竟会这么说,这么不满足。
如何挣更多更快的钱?我有点茫然。
父亲说,扩大经营规模,除了照相还要做彩扩。
我觉得很对。
想到要做彩扩就让我兴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摄影行业,彩扩才是一门真正来大钱的生意。
但是当时我对彩扩一窍不通,我问父亲,我能做么?
父亲说,别人能,你又不笨,你也能。
我想想也是。
但是做彩扩需要买彩扩机,得拿出一大笔钱,我们有么?
父亲说,没钱我们可以融资,与别人合伙。
父亲找到了我的姑妈,与姑妈一拍即合。
当时姑妈的儿媳也就是我的表嫂正下岗在家,正为无事可做而苦恼、迷茫。
表嫂就与我合了伙。
合伙我们也还没有足够的钱,只够买下一台二手彩扩机。
父亲说,要使彩扩机利益最大化得去个还没有彩扩机的空白市场。
我认为很对。
当时融安已经有了一台彩扩机了,我到周边县城看了看,永福县还没有彩扩机,我就关了桥头照相馆,转战永福县城了。
真没想到我开的第一家照相馆,只经营了短短一年,就为了寻求更大的发展关张了。
1994年:8号冲印部
我们来到永福,租下了永福农行的一间门面,开起了一家名叫“8号冲印部”的照相馆。
这个十分奇怪的店名,是我起的。
来到永福后,一直也没为起个什么店名设想过,直到我填工商登记申请表时,要填店名栏目时才不得不想到。我是军人出身,拿着笔,想起了军队的各种番号,觉得很有意思,便决定用个类似番号的名称来做我们的店名,于是就起了一个“8号冲印部”。
店名起好了,牌子挂出来了,我才发觉,任着自己性子的店名,让人看不懂。许多人走过,都不知道我们店是干啥的。
我真有点懊悔,起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店名。可是,不好改了。
好在我们是独家经营,就算这个店名拗口、莫名其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还是让人们知道了我们8号冲印部是永福唯一一家具有彩扩机的照相馆。
那时的市场,有彩扩机和没彩扩机的照相馆,是一个分水岭,是完全不同的档次和重量级。在生意上,有彩扩机的照相馆远远把没彩扩机的照相馆甩出几条街。顾客拿着一个胶卷,首选的总是有彩扩机的照相馆。就算这家照相馆在很远很偏的地方,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四处找来。
8号冲印部很快就顾客盈门,每天从早到晚顾客都排着队洗相片、照相。人手不够了,姑妈和爹妈前来增援。姑妈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几乎能一个顶俩。她在后臺管我们的后勤,买菜、煮饭、洗衣,前台还要帮衬我们的生意,招呼顾客、安排照相、接收胶卷、发相片、收相片。
老式照相馆里的布景
表哥在柳城银行工作,原来是做电工,后来为了能够有连续的休息日,主动申请当了内保,干上了别人不愿干的三班倒的工作。这样倒班就有连续三天的休息日,他就利用每次倒班出来的这三天时间前来帮忙,他在我们店的工作是当我扩相的时候,为我切相片、分相片,加药、加水。他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我们店里的彩扩机还在轰隆轰隆开动着,甚至一夜不息。
生意太好了,太旺了,是好事,也不见得完全是好事,人真累啊,有点快顶不住了,我向姑妈提议请人。
姑妈听到我提出要请人,慌了神,坚决不同意。她担心害怕,请了工人,自己不就成了资本家、剥削者吗?
由于姑妈不同意请工人,我只好自己咬牙顶着做。
最后终于顶不住了,由于长期劳累,特别是长期没能正常开饭,我得了胃病,终于病倒了,胃大出血,最后人陷入了昏迷,紧急送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
我倒下了,8号冲印部没了顶梁柱,没人会做彩扩,便也倒下了,不得不关张。真是令人伤感啊。
1996年:河东照相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胃出血住院在医生的治疗下,终于止住了。我住了一个月院,回到了融安,什么也不能做,只养病。开始发觉自己竟几乎连路都走不了了,脚软软的,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像踩着棉花,靠母亲帮扶着,才勉强能走几步。人是多么脆弱,没病的时候没感觉到,病了才发现,才感受到人的生命是如此弱不禁风。
整整休养了一年身体得到了基本恢复,就坐不住了,想从头再来。这时表嫂已经回到柳城,虽然她自己没有技术和能力做彩扩,却也开起了一家照相馆,生意也很红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做什么不是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呢。我的大病已成了我們两家人之间的心病,合伙再也不可能了。我决定另起炉灶重开张。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再外出了,我只好在融安的河东租了一间门面开了一家河东照相馆。
河东照相馆在融安县城的河东,已经接近郊区了,门面太偏僻了,人流量少,顾客不多。经历过桥头照相馆和8号冲印部生意的火爆,如今面临着河东照相馆生意意外的冷清,我完全接受不了。每天的营业额十几块或几十块,一个月下来只几百块钱的盈余,真是经营惨淡啊。
房东是一个老头,常到我的店来同我闲聊。有一次聊着聊着,他突然说,你是罗殷的孙子吧?我有点迷茫,罗殷是谁?他看见我有点茫然,并没有作出他预想到的应答,也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但是很快,他觉得自己不会错,他说,一看你相貌就知道是罗家人,是罗殷的后人。我讪讪地,仍然不知道怎么应答。我确实是罗家人,可是我怎么就一定是罗殷的后人呢?他说,你祖父罗殷那时做点小生意,经常挑着一副货担从我家门口走过,说起来我还欠着你祖父的钱呢。有一次他挑着货担走过的时候,我要了点东西,可是没有钱,就没有付款,你祖父真是好人呐,我没有钱,他也把东西给我了。
回到家,我连忙问父亲我的祖父是不是叫罗殷。父亲没有回答,但是点头默认了。原来,我的祖父真的叫罗殷啊,我真是罗殷的后人啊。我还没出生祖父就不在人世了,不仅没见过祖父,而且我的父亲从来不向我提起过祖父。我也是长到十四岁才知道我的老家是融安泗顶,就在那一年的暑假父亲让我第一次回泗顶认祖归宗。那一次回到泗顶见到了祖母、伯父、三叔、小叔,他们也同我父亲一样,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起过我的祖父罗殷。后来我断断续续打听到,我的祖父是个小生意人,每天靠挑着货担走村串寨卖货养家。他不仅把家养起来了,还渐渐在泗顶置了几亩田地,因此解放后被划为了地主。这个地主身份不仅决定了他后半辈子不幸的命运,更给我的叔伯和父亲带来一辈子不幸。这大概就是我的叔伯和父亲不愿意向后辈、向我提到祖父的原因吧。
一天,柳城的表哥来说他想在柳城扩大相馆经营,买一台彩扩机做彩扩,希望我能帮他,如果我答应帮他,他就干,如果我不答应帮他,他也不会玩彩扩,只好算了。我的河东照相馆开得不死不活,实在很无趣、很无聊,我立即答应了表哥的邀请,把开了不到一年的河东照相馆关了,去柳城帮表哥开彩扩部去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和表哥的人生有了分水岭。原先在永福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老板,从现在起他还是老板,我成了他的打工仔。
1998年:春光照相馆
帮表哥开了有一年多彩扩部,并教会了他们彩扩,寄人篱下的生活终究不是我的追求,我就离开了他们回到了融安。
唉,几经周折,几年过去了,我不仅没有富起来、荷包鼓鼓,风风光光,居然沦落到为人打工,几乎身无分文。
在柳城一年多,只在临走的时候表哥才付了我应得的工资,此前只管我吃住。
我拿着表哥给的几千块钱的工资回到了融安。
这一次真的感到四顾茫然,有点身心俱疲。这应该是我人生又一个低潮的时候了。这时真有点后悔从硫酸厂贸然出来,如果我不离开硫酸厂,应该是硫酸厂党委办主任了吧。想着这些就有点自嘲:谁想到我如今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么个下场呢。
曾经满大街可见的照相馆,承载了很多中国人的记忆
可是我绝对不会再回硫酸厂了,这时我真正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回不去了。
我在融安的街头游走着,失魂落魄,没有出路。由于我去柳城帮工父亲不同意,我与父亲的关系一直僵着,彼此一直冷战。我没有可以依靠了。我想我还是开一家照相馆吧,盘算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勉强还可以开起来。
这回,我在河西租到了一间门面,经过简单地布置,把春光照相馆开起来了。
春光照相馆离我最先开的桥头照相馆只拐了个弯,相距几百米远。可是就是这一个弯,几百米的距离,人生已经是两重天了,而生意也是两重天。我在桥头照相馆那些风光的日子,那些顾客盈门的日子,却不再来了。像开河东照相馆一样,春光照相馆开张起来,依然顾客稀少让我弄不明白。
虽然生意不好,赚钱不多,生存总算没问题,每个月赚到的几百块钱,还足够应付生活,但是要想依托这样的收入而发展,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在柳城打工的时候,一次偶然的遭遇使我爱上了写作。柳城办有一份《柳城报》,我偶然读到了,觉得我也能在上面登一登文章,从此便开始了写作。回到融安开了春光照相馆,生意冷清,却有大把时间。我便一边做生意,一边用上这大把时间写作。
我完全没想到,因此改变我命运的机会降临了。有一天,《桂中日报》副刊部主任从柳州专程到融安见我。他见我的目的是邀请我,希望我能到《桂中日报》副刊部做编辑。
我完全没想到我可以进报社做编辑,我能行么?我暗问自己,我的答案是:不行。我好惶恐,我囁嗫着不说话,其实是说不出话。
主任见我这样,误解了,以为我不愿去,说,好吧,你郑重考虑考虑吧。说完他就告辞了。
过了不久,主任又上门来了,让我好感动,他问我考虑好了没有。他建议说,不然你先把你的档案放柳州市人才中心托管,再说吧。
我仍然嗫嗫不答,仍然是说不出话。
主任以为我仍不愿意,又走了。
这时我有点后悔,我有点想喊一声,主任,我愿意。
主任走了以后我告诉自己,主任再来一次,我一定鼓起勇气答应他了。
可是,主任再也没来了。
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如电光石火,迅速地炫亮,也迅速地熄灭。
很多年以后我把这段故事告诉了静子,静子听了,立即为主任不平,她说,你真以为自己是诸葛亮呀。
我嘿嘿地傻笑。
春光照相馆的生意冷清得让父亲看不过去了,虽然我们冷战着,其实他一直关注着我,知道我的一切。
这天,他居然去柳州买回了一套二手彩扩机。他说,你拿着这套彩扩机,好好干吧!
我在生意上因为没有启动资本,已经完全无力改变自己的境况了。父亲又默默地拉了我一把。
我接受了。但是,我不愿再在融安开照相馆了,我要拿着这套彩扩机去开拓一个新市场,去开拓一个空白市场,幻想自己在新市场里,再次滚滚财源。
于是,营业了一年多的春光照相馆又被我主动关张了。
2000年:临桂天天彩扩部
临桂县城离桂林仅八公里,作为一个县域经济体完全被桂林这座城市的经济辐射、影响,成了桂林的卫星城,它的经济是残缺的、不成体系的。我来到临桂的时候,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行走着,希望找到像在别的县城那样轻而易举找到的商业中心。可是我在整个县城走来走去,也找不到一个县城应该有的具有相当规模的商业中心。但是我确定临桂没有想象中的商业中心,也就没有彩扩部,仍是一个空白市场。这时,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刻,要想在某个县城找到一个仍没有彩扩机的空白市场,已是凤毛麟角。我别无选择,遂决定把我的彩扩部开在临桂。其实随着市场的变化,我为什么不跟着变化呢,为什么一定要到一个所谓的空白市场呢?
我在临桂镇政府租到了一间门面,把彩扩机搬进这个门面,挂出“天天彩扩部”的牌子,照相馆就开起来了。
最要命的是父亲可能也没多少钱,只能买下一套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出故障的国产二手彩扩机送我。在来到临桂前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没想到其实它已经老残到接近报废的边缘了。特别是走纸系统,磨损得厉害,已处于完全不能正常出片的状态,动不动就卡纸,每次扩片的时候,机器运转起来,一到冲洗流程,相片纸一开始走入药箱,总让我忐忑不安,心里如打着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走在药槽里的相片纸最后又会被卡在哪里出不来,随时做着紧急开盖处理的心理准备。为了避免让顾客看到自己出洋相,我总是好言好语,顾左右而言他,言不由衷地讲点什么话,支使等相片的顾客暂时离开。比如假装为顾客着想,建议他别在等待出相片的这段空隙把时间白白浪费了,可以去干点别的什么,回头再来取相片。很多的顾客觉得我说的很对,应该照着办,匆匆就走了。有一些顾客却不愿再来回跑,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不走,弄得我的心里面更是如临大敌。
好在临桂是个空白市场,我在这里做彩扩是独家经营,机器虽然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很多顾客也知道,可是无可奈何,他们想照快相,想要快洗相片,到我店来仍然是最优选择。
可是这种选择随着科技的发展、普及,也有了变化。其他照相馆没有彩扩机,以前没办法最快地服务顾客,但进入2001年,已经有了解决办法,在摄影器材上开始迎来了革命性的变化:数码相机。数码打印机进入了市场,一举改变了摄影彩扩行业的市场格局。现在,一家照相馆只要装备了数码相机和数码打印机,不再依赖彩扩部也一样能向顾客提供最快捷的照相服务了。彩扩部从照完相进入冲胶卷程序,到出相片最快也得四十五分钟,而使用数码设备,从照完相到用数码打印机打出照片,几分钟就可以搞定。幸好,尽管数码相机和数码打印机的组合,使照相馆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在照快相时——可以不用依赖彩扩部晒相了,但是其他晒相业务还是得依赖彩扩部。数码打印机打出的相片有着许多缺陷:第一是成本高;第二是批量打印速度慢,不可能胜任批量生产;最致命的是第三,由于打印机是用墨水或者颜料作为彩色材料,保存性差,快的话不出十天相片就会褪色。这些缺点极大地制约了它在市场的发展和扩张。直到今天这些缺点也没解决,使得传统的用银盐工艺冲印照片的彩扩业不至于全军覆没。
由于数码产品的冲击,使得传统彩扩机的售卖价格直线急下,可以说是断崖式跌价,以前一套二手的进口彩扩机最少也要十来万,现在三四万就可买到。进口彩扩机虽说是二手的,使用起来却比一手的国产机更稳定,更耐用,故障率更低,而且最主要的是,生产出来的相片,质量远远高于国产机。我算是因“祸”得福,这时我口袋里已经有了些积蓄了,趁着这个机会花了三万元,迅速购进了一套诺日士901型彩扩机,完成换代。使用上了进口彩扩机,再也不用担心机器出这样或那样的故障了,再也不用担心相片在冲洗过程中总是卡纸了,顿时心情无比地轻松。
由于用上了进口机器,县城里的各个照相馆也开始把他们接下的冲印胶卷、相片的业务转给我们做了。我们的业务大有起色,开始向临桂摄影彩扩业的龙头发展。
尽管如此,我们一天也只能冲印几百张相片。临桂的市场太小了,又被桂林辐射得太厉害,本来基数就不大,又被分出一部分。临桂的市场成了我眼里的鸡肋。有了更多的资本,我想有更大的发展。现在,我使用的是进口机,不再是国产机,这样的机器拿到任何一个市场都有竞争底气,不惧和别人竞争。
我就逐渐萌生出了退出临桂,去开拓更大市场的想法,并在2003年,终于离开了临桂。
2003年:柳州天天照相馆
我来到了柳州市。
在柳州市找門面的时候,先是在东环找到了一间,与房东谈妥了,可是准备签合同时发现身上的钱不够交押金,便坐车去银行取钱。公交车途经屏山大道时,晃眼看到车窗外有一处门面贴着“门面转让”的字样,遂下车寻看。这一看,改变了要在东环租门面的主意,决定租赁下屏山大道上的这间门面,并即刻与房东签下了合同。
这样一个偶然,改变了我今后的命运走向。
如果我租赁在东环的门面,现在看来,极有可能面临倒闭,生活依然动荡。东环在柳州的边郊了,人少车稀,很难做生意。而在屏山大道这间门面,现在已经算是市中心范围了,车多人多,顾客流量大,最主要这里有一个柳汽公司,是柳州市一家重点企业,有几万名职工,这些职工成了我们照相馆的主要客户。有了他们,使得我们的照相馆生意向好,衣食无忧。虽然发不了多少财,生活却也还算优裕。
我和静子在柳州开照相馆接触顾客的时候,才发现在临桂几年,不觉间我们讲的话竟是一口桂林腔了。在临桂的时候我们不知不觉间就在口音、生活习惯甚至思想观念,里里外外都悄然地融入了临桂,成为了临桂人。
在柳州,由于有了诺日士901彩扩机,除了做好店面业务,我们更向各家照相馆争取业务。在我们周边有二十来家照相馆,他们没有彩扩机,冲印照片得依赖有彩扩机的彩扩部。我们来到柳州后就瞄向了这些照相馆,一家家地向这些照相馆发价目表,并请了工人上门接相片、送相片。当时在这个片区已有一家彩扩部在做这个业务,和我们形成竞争关系。我们价低质好,很快有了一定的市场份额。有一家照相馆有充足客源,每天平均收有一千多张相片,节假日更是达到五六千张,成为了我们的主要客户,我们在柳州的生意与在临桂时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静子这时打算继续扩张发展。诺日士901好是好,却也有大缺点,第一个缺点是每一次扩片都会产生四张片头。随着市场竞争的白热化,生产管理的精细化,成本核算的精打细算,每回浪费四张片头这种粗放型的生产,已越来越不适应市场对成本控制的要求了。第二个缺点是诺日士901只能做5寸和7寸相片,随着市场对相片尺寸的需求向多样化发展,5寸、6寸、7寸、8寸,甚至10寸、12寸、16寸,直到24寸市场都有要求,诺日士901实在是有点捉襟见肘了。我们便升级换代,到桂林去购买下一台二手意达彩扩机。没办法,还是只能买二手机器,挣钱真不容易啊。
这时,市场由最初悄然的局部的变化,仿佛在一夜间就迅速走向全面的改变,胶卷时代在2005年面临末日。在短短的一年里,胶卷时代居然就成为了过去的时代,不仅是衰颓,而是几乎完全溃败,被数码彻底取代、终结。照相彩扩行业迎来了全面的数码时代。
我们的诺日士、意达这些只能冲印胶卷的传统彩扩机,在2005年末,由于几乎再也没有胶卷冲扩,而不得不停机了,成了废物。很快它们的命运就是被我们当成废铁处理了,以每台一千元的废铁价格,卖给了上门收废品的人。那天看着收废品的人上门,当着我们的面把当初这两台花了巨额真金白银买下的彩扩机当破烂,叮叮当当敲烂,大卸八块,装车拉走,我们心里真不是滋味,难过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静子后来说她偷偷地哭了,我的鼻子也发酸。这些彩扩机曾经是我们的命,是我们的“立命之本”,谁能料到这么精密、贵重的机器最终竟成了一堆废铁。
我们又回到了照相馆的原点,为顾客照相又成为了我们的主要业务,数码彩扩机动辄百万元的售价,我们只有“望机兴叹”,有心无力,请的工人也不得不辞退了。
辞退了工人,我和静子两个人守着这家照相馆仍显得多余,无事可做,单纯做照相,外加偶尔接些洗晒的相片,一个人就足够了。静子说,再去开一家照相馆吧,两个人每人分别开一家,可以得两份收益。我想也是,决定再去开一家照相馆。
2005年:柳石路照相馆
我跑到柳石路,看中了柳石路上的一家门面,租赁下来,取名“柳石照相馆”,就开张起来了。
柳石照相馆在柳石路的中段,周边已经有两家照相馆,柳石照相馆开起来,就是第三家了。这两家照相馆原先我们做彩扩时都是我们的客户,现在,彼此却成了竞争对手。其中有一家的老板从此和我老死不再往来,认定我是来抢他的饭碗,对我恨之入骨。
我对他们内心有着一丝歉意,可是又别无选择。到了2005年,不管是任何地方再也不会有空白市场了,不仅如此,照相行业的市场像一些其他行业的市场一样发展到今天,已经饱和,并且处在转折点上,走在了下行通道上,很快就要走下坡路了。许多年后,静子常常表示可惜,说那时眼界不够,思想不活络,与其由别人来我们边上开一家相馆,不如我们自己再在边上开一家,又好照应家庭,又多一份收益,一举两得。并且,如果同一个地方开着两家都是自己的照相馆,就不会产生同行间你死我活的恶性竞争,反而相得益彰,利益最大化。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马后炮了。
柳石照相馆经营得不怎么样,每个月有几百块的结余,做得死气沉沉,每天还被另外两家照相馆当着眼中钉肉中刺,这让我感到太憋气了,遂把照相馆转让出去,走人了事。
2006年:东环照相馆
离开了柳石照相馆我便到东环路上去开起了东环照相馆。一开始来到柳州我们就打算开在东环的,只是偶然看到了另外的选择,才放弃了东环路。现在,我终于在东环路开起了照相馆了。
东环路已经算是柳州市的郊区,虽然随着这几年城市的扩张,人口的流入,东环片区越来越像城市了,却还是城乡接合部。这里不远处还有农民的菜地,朝霞、晚霞照着菜地,照着挑着粪桶、水桶来来往往的农人。阳光把他们照成薄薄的剪影,像贴在生活里的一幅画,看着恍若隔世。我小时候也曾这样挑着粪桶、水桶,早晚在菜地里浇灌,看着一天天生长出来的菜苗、豆蔻,心中喜悦。那些最终长成熟的菜蔬:豆角、茄子、青菜、白菜……满满地捧在手里,感到心里是多么的踏实、实在。现在,我坐在照相馆里却感到无比的虚空,捉摸不定。
每天早上我9点钟开门,然后扫地、擦桌。做完卫生,便坐下来等待顾客上门。东环大道是柳州的一条环城干道,我们刚来柳州时马路上人少车稀,现在人还是少,可是却车来车往,成了一条繁忙的马路了。我坐着看着车来车往,就是少见顾客进门,心里无比焦虑。时代完全变化了,随着数码相机走进千家万户,随着数码相机与电脑及互联网日益紧密的联系,特别是随着照相的相片越来越多地脱离纸质走向电子化,人们需要来照相馆照相的需求越来越少了。照相馆的业务严重萎缩、客源干枯。我常常想可能我们的社会,不久就不再需要照相馆了,一想到这些,心里无比地悲寂、绝望。
原先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干照相这行了,在开始入行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发觉摄影业是一个朝气蓬勃、蒸蒸日上的行业,是一个创造财富机会的行业。可是,只是经过短短十多年,摄影业居然就成为了夕阳产业,朝不保夕,随时被时代淘汰。
有时也想转行,可是最终又感觉难以转行,不知道自己还适合干什么,只有继续在摄影行业里挣扎。
东环照相馆并没有任何侥幸的结果,完全如预想的那样,没有最坏到亏本倒闭,也没带来多少盈利,再一次成为了一家鸡肋式的照相馆。我终于无心恋战贴出了转让的广告,可是这次不像柳石照相馆那样好运很快有了下家接手,三个月也无人问津,最后只得自己关张腾空门面走人。
2010年:鹿寨天天彩扩部
鹿寨离柳州有不到一个小时车程,约有四五十万人口,是柳州地区的一个大县、强县,人口多,工业发达。柳州地委撤消的时候,曾经传说要搬到鹿寨建立一个地级市。最后,柳州地委没有选择鹿寨,而选择了来宾建立地级市。当时,来宾的整个市政建设、经济建设都不见得比鹿寨好,可是自从来宾设市后,发展迅速,渐渐就把鹿寨甩开了。鹿寨没能如意建市,失却了一个绝佳的发展机会,眼看着人家来宾绝尘而去,却无可奈何。尽管如此,鹿寨仍然是一个比一般县更大的大县。
我一直觉得鹿寨是个好地方,离柳州近,工业发达,人们收入相对高些。
关了东环照相馆后,我回到了天天照相馆,和静子两个人一块经营天天照相馆。可是,如果维持现在的状态,实在并不需要两个人,有一个人实际属于隐性失业。我们决定对照相馆的经营做延伸和扩展,扩大经营和业务范围,变隐性失业为有业。
首先想到的是增加打字、復印的业务。当我们把打字机、复印机买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仿佛一夜间,所有的照相馆也都做了这种业务的延伸扩展。
所有的相馆和我们面临的境遇差不多,想法自然也差不多,差不多在同时购买下了打字机、复印机,增加了打字、复印业务。
我们增加的这两项业务因为太多人做了,结果收益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这时,静子突然想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再做彩扩。她在网上搜到信息,片夹改装的数码彩扩机,现在几万元就可以买到了。
这让我无比心动,自从传统彩扩退出市场后,我以为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彩扩上来了。激光数码彩扩机多贵呀,动辄百万元,对我们是天文数字,不敢想了。现在,我突然看到又可以重回彩扩了,我始终认为在摄影行业,做彩扩才是来钱的项目。
我到南宁售卖片夹数码彩扩机的公司去看了看,看到一台片夹数码彩扩机正在出片,靓丽的数码照片一张张从出片口吐出来,让人眼花缭乱,心动不已。我把这些照片挑了几张作为样片带回柳州让静子看。静子看罢觉得很好,虽然与激光数码彩扩机有差距,但可以接受,我们就买回了一款富士248片夹数码彩扩机。
机器运回了柳州,运行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尽管如今我们店再度拥有了彩扩机,市场却已今非昔比,并没能带动顾客前来消费,扩片的业务少得可怜,有时少到甚至都开不起机,让我们犯愁。没想到数码产品不但淘汰了传统产品,也改变了人们的消费观念,人们晒相片不再一心一意要选择有彩扩机的店铺了。方便、便捷、节省时间才是人们的首选,晒相基本都就近找地儿晒了。这是我们买248片夹数码彩扩机之前没有想到的。
顿时,248片夹数码彩扩机成了鸡肋。
这就促使我们要花心思把这根鸡肋变成可口美味,决定把机器搬到鹿寨去寻求发展。
一般一个县城总有两三家彩扩部,而鹿寨这么大的县,当时却只有一家彩扩部,我们正可以插足。
我让静子守在柳州,自己跑到鹿寨开业了一家鹿寨天天彩扩部,主营照相和彩扩,兼营打字、复印。
这是我自从1992年开起第一家照相馆后开的第九家照相馆。时间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而我自己的人生却一直在生活的漩涡里打旋旋、喘息、挣扎。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也许这正是真实的人生吧。
鹿寨天天彩扩部开张起来生意果然不错,好多年都没有逢着这般热闹的场面,这么忙碌的生意了。一个人忙不过来,立即招兵买马,聘请员工。十多年前我和表嫂在做8号冲印部时,怕被人说成是资本家、剥削者,不敢聘请员工,致使结出恶果。这次我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了。
经营不到一年,为了更上一层楼,我立即对彩扩机更新换代,购买了一台富士330激光数码彩扩机,虽然我们还只买得起二手的,可是在出片质量和出片速度上是片夹机远远无法相比的,而在鹿寨的另一家彩扩部还用着片夹机,我们顿时有点一骑绝尘的感觉了。
正当我们店春风得意时,新一年度的门面租赁合同到来了。房东把合同拿给我看时,让我心一沉:房租居然直接翻了一番!而且没有任何协商,要么就签下合同,要么就走人。我别无选择,拿起笔签了。
翻一番的租金,也还承受得起。开年依然风生水起地做着生意。这一年虽然房租增加了一倍,收益也还不错,风风火火就过去了。
当我看到接下来的第三年度门面租赁合同的时候,冷汗都快冒了出来:又是一份房租直接翻番的合同!我们这一排门面都是同一家公司的门面,我去向周围几家门面的老板打听,他们的遭遇也一样,房租直接翻番,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我无语,沉吟了几天,还是把合同签了。
这样一个年度租赁合同的租金已经达到了在柳州繁华的商业中心门面的租赁租金,我真不知道鹿寨的房东们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一种杀鸡取卵的节奏啊。也有之前租赁门面的老板退租了,但大部分还在咬牙坚持。
这一年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经常顾客盈门,可是做得的辛苦钱大多交房租了。
又一年在生意的忙碌中转眼过去了。当新一年度的租赁合同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心里再也承受不起了。这回虽然租金没有吓人地直接翻番,却也惊人地再上涨百分之三十。我们所有的租户都渴望新一年度的租金经过这几年的疯涨,这回能消停一下,不要再涨了,维持现状,让人有个喘息和消解的时间。这下,真感到没法活了,多挣钱远远没租金涨得快。大家纷纷退租走人。犹豫再三,如果接受这份租赁合同,我们店里经营下来的利润原已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了,现在更所剩无几了。我最后不得不像别人一样有些无奈地下定了决心,也走入了退租行列。
2014年:安卓艺术摄影工作室
安卓艺术摄影工作室会不会是我开的最后一家新照相馆呢?我不知道。
从鹿寨回来,我和静子又合兵一处了。
我把富士330激光数码彩扩机搬回柳州后,我们别无选择,不能让彩扩机又成为一堆废铁,只有在柳州再度做起了照相馆的生意。而有了激光数码彩扩机而不是片夹机,我有勇气去争一争生意的份额。这一争局面竟然意外好,我们的合同户很快就发展到了几十家,我不仅不再隐性失业,店里还需要更多员工,我们聘请了扩片员、接片员、送片员等,把一个店的架子搭了起来。我们柳州天天照相馆原来在业内是家小得不能再小的照相馆,经营面积二十平方米,生意也很一般。现在,生意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事先没料到我們居然会有这个局面。照相彩扩业已经完全是一个夕阳产业了,居然还能红火得起来,我心里既喜也忧。生意好自然心情就好,但能做多久?这样美好的局面还能维持多长?不知道。
在2014年,国家出台了促商政策,其中一条是允许和鼓励个人在社区、小区甚至家里开办经营场所。
静子在报纸上读到了政策,说,我们也在家里申请一个照相馆执照吧。
我听了一愣,不明白静子为什么要这样。
静子说,反正申请执照又不要交费、交税,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用到呢。
我想也对,就去申请了。
交申请书的时候还要递交一份全栋楼所有住户的同意书。平常我和邻居几乎不打交道,许多都不认识,有点为难。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我有点懊悔以往太不跟各位邻居亲近了,现在有事了,才去求人,人家会理咱的茬吗?不管怎么也要硬着头皮上门啊。
我就一家一家挨门挨户请求邻居们签字同意。
邻居们看了看我的请求同意书,一点也没有给我设置障碍,更没有一个人拒绝,都十分友好地微笑着拿起笔,在同意书上签了字,有的还提醒说,光签字成吗,是不是还应该签上身份证号呢?我说,不用,不用,这样就行了,挺麻烦大伙儿的了。邻居们都道,邻里邻居就别说这见外的话了。邻居们真好,让我感动。
所有材料递上去了,工商所就来实地查看。
来的是一位女孩。我陪着她一层层爬向我们在七楼的家。爬到四楼,这位女孩已经气喘吁吁了,停下来喘气。
继续?我笑着问。
继续继续,她有上气没下气地应道,手撑着膝盖喘息着。
她不明白把店开在七楼有生意吗?
总算上到了七楼,进了屋,看见有一台电脑,她指指电脑说,你工作的设备,就是这个?
对呀,我答。
她微笑着说,现在数码时代了,你们开照相馆连暗房也不需要了,省事多了,简单多了。
她居然还知道暗房?我又吃惊又觉得好玩。
她说,成了,过两天来领执照吧。
过了两天我到工商所把执照领回来了,挂在客厅的墙上。
静子回家来看到了,就认真地左看右看,最后说,你看,你不觉得这墙上多了这一道摆设,怪怪的吗?
还真是,静子不说我还没留意,她一说,我真就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