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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虎跳峡至香格里拉

2022-05-30星芽

天涯 2022年5期
关键词:张杰

前期准备

顺着机翼滑坠的眼睛,最先看到的是地球上数不清的小点,山脉的几何状阴影,小点相互关联就成了放射线——版块与版块之间的褶皱。有那么一瞬间,我习惯性地想把这些山脉都连起来,像平时对着手机上的谷歌卫星图,随手绘制一下就是一道深红色的直线,但眼下的地球正是把电子卫星图无限摊开了,一直扩散到我眼角所不能到达的地方,它将我击醒的片刻,我的意识撇清了两者间的熟悉感。

北京周边的山是自己比较熟悉的,到了云南地界,山木更加葱茏,而后我看到城市放大的屋顶。我的耳鸣在降落以后加重了,它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我到一座新城市的惊喜,所以它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也不记得了。

我带着我的体检报告和一份报名表,坐车到兴华度假酒店报道时,算是早到的参选队员之一,为适应昆明的海拔,我把日程提前了一天。第二天的中午,酒店大厅里朱可可忙碌地给我们登记,符海教练曾说过,可可是他所有学生中地图和软件使用最有天赋的。朱可可让我们都回房间休息,晚饭后还有负重夜登的体能测试。

从西山脚下到山顶的猫猫箐市场,2.5公里,爬升400米。教练对我们的要求是一小时之内登顶,否则将无法参加勘线任务,这是我们一个月来的最后一次体能测试。从网络初选到提交证明材料、五公里跑步截图与一分钟俯卧撑仰卧起坐视频、网络投票及提交游记攻略,我们能到昆明参选的最后37个人,无不对眼前的关卡有所重视。在我们装包将背负调整到指定的重量(男子15公斤,女子12公斤)到达西山脚下时,昆明19点多的天色依然大亮。这无不给我又带来一阵惊喜。

“你们二十分钟到顶和一个小时到顶的成绩是一样的。”符教练在我们出发前反复提醒昆明的海拔高度已经不同于我常年生活的平原,我想拿前三的希望也落空了,最后以38分钟的成绩第11个走到了猫猫箐。这时小马哥拿着登记时间的表格,早早就在终点等着我们了。

由于负重登高测试所有人都在规定时间内走完了,我们当晚被安排到颐天苑抽签。我和邓涛抽到了11号芒市到永德段,这个身子瘦长的大哥告诉我,那边接近热带,我们该着手准备装备了。这一批的密探中云南本土人占绝大多数,他们对线路周边的环境情况都较为了解。

对于清晨的跑步测试我一直怀有担心,天还下了雨,西山区的能见度很低,玉梅从车上取出一顶鸭舌帽递给我,然后说她跑步也不快。我用一公里七分钟的配速绕着酒店的建筑物跑了五公里,坐在颐天苑里登记成绩的朱可可看了我的记录截屏,愣然问我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我说可能还是没有适应昆明的海拔。我回到紫薇苑一楼稍微空曠的地方,测一分钟的俯卧撑与仰卧起坐,和以往成绩一样,我的这两项测试结果都是三十七个。

探险家金飞豹发起的乡村马拉松活动,将云南的自然美景、人文非遗、民族特色、体育设施及健身步道呈现出来,宣传了云南省的同时,使这个多民族聚居、充满少数民族色彩的省份也成为了马拉松运动普及推广地域最广的省份之一。

留筠馆的投影仪器上播映出穿着野外服装的金飞豹,他上台简短地说了自己的感想,为我们阐述国家步道的概论。

符教练在第二天下午发布的任务条例里,要求每个小组在勘测的线路中至少找出一到两条适合用来做乡村马拉松的线路。这种与赛道结合的方式,是云南国家步道的特点之一。

这项需要在荒野中进行的活动,在网络招募时就吸引了上千名户外爱好者,而现在,国家步道的概念在我们的大脑中被一点点理清。“你们所设计的线路,很有可能就影响到某个村庄的未来。”符教练的意思是,步道穿过的村落一定会带动当地的经济增长,也会使部分贫穷落后乡村的生活水平有所改善。

“你们设计的步道要能挖掘出云南的历史资源——茶马古道。”符教练说。

符教练还给我们布置了几个任务:

一是要记录轨迹,为步道系统增添配套设施打点:导视、休息站、露营点、接待站、危险标识牌、紧急避难所、报警器。按照勘测规范,把它们标记在手机轨迹上,同时填于一份纸质的勘测记录表,表格上除了要以UTM格式填写位置坐标外,还得描述场景,给出规划建议。

二是16支密探小组每天交一篇勘探日志。

三是每天给新建的QQ群里发送精选的9张照片。

四是每天拍两个短视频,一个半分钟的当地人文风景或地理环境的视频;另一个是每天到目的地的打卡视频,汇报一天的路程情况。

五是发抖音和微博推广。

六是勘测结束后一周内提交一篇五千到一万字的游记。

活动组委会为16个小组配置了16只云台,云台和绳索都是公用装备。我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倒腾才学会了云台的操作基础。这只567克重的云台无疑会成为我的负担。

我最终的搭档是张杰,一个生活在丽江的纳西汉子,我是后来在徒步虎跳峡高线时才知道他是纳西族人。

符教练常说我们是父女组合,实在是因为我们的年龄差很大,张杰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带队时间甚至超过了我的年岁。符教练的指挥棒落在投影仪上,谷歌卫星地图又一次出现,我们的勘探路段被放大:虎跳峡—香格里拉。符教练只给出了一些必经的点,至于路线的走法由我们自己来发挥创意,选择山道,寻找历史遗迹与风景点,尽可能避开公路,但设计的线路距公路直线距离不得超过五公里。

野外徒步中的星芽

我们的四个导师费宣、金飞豹、金飞彪和彭新民将要全程或部分参与我们的勘测路段。“根据你们的体能测试结果,我对分组做出了很大的调整,且每个组都要有一名写手,这是最好的安排。”符教练在台前说,台下的密探们都在重新寻找自己的新搭档。因为符教练说金飞豹很有可能中途会来走虎跳峡到香格里拉这段,这句话也成了我最终决定背上那只567克的云台的唯一原因。

下午,符教练把我们召集到草坪前,讲解绳索与扁带的基础操作:绳索做安全带、绳索上升下降、绳结打法、用地布和登山杖搭建庇护所、用地布和树棍或绳索做简易担架、收绳的方法及拿绳索背人。

在发了医药包后,他回到留筠馆介绍高锰酸钾与皮康王的用法,还有个防蚂蟥的神器,实则为多功能护具。许晓东老师给我们讲卫星定位运用,我们要求下载的两个软件,一个是天气预测软件Wind,一个是用来专门记录UTM(通用横轴墨卡托投影)坐标的卫星测试软件。在填表时,我们被要求将坐标统一写成UTM格式,这是一种将球面坐标转化为平面坐标的方法。另外,他简单介绍了勘测记录表的填法与户外助手软件的使用。

两天的培训即将结束,大量的知识点都需要我们在勘测实践中消化。小马哥发放了组委会为我们提供的个人装备,还有一份出征公函、一块工作证挂牌、一打勘测记录表和各个小组路段的纸质地图。

有些小队当天下午就去了他们的起点,张杰则不慌不忙地在专心研究纸质地图,他与四组的彭飞在房间里交流一些路段的可行性。彭飞是生活在香格里拉的藏族人,他和张杰一样地身材高挑,皮肤透出日光洗浴的浅棕色。张杰常年生活在丽江,对于描述线路的风土与雪山,就像描绘他熟悉的挚爱的亲友,但他告诉我,除了虎跳峡那段他经常带队伍走外,剩余的路线他只是开车经过,没有走过山路。“我们走到中虎跳以后,就只能走公路了。”张杰指给我看,两侧密集的等高线,他接着用手比划了下V字山形,说虎跳峡的山势非常险峻,有很多竖直的崖壁,从山上找路几乎不可能通行,我们不得不走很长一段公路。

这个时候,二组的陈梅和陆舍铭与我们商量明天住虎跳峡镇,后天一早开始徒步。他们的勘测路段是从虎跳峡到大理,我们和二组起点相同,背对着走。四组的彭飞和单麟则会在香格里拉会师,他们将要从德钦县走到香格里拉。

张杰反对一开始就着急赶路,在他的提议下,我们四人明天先到丽江规划行程,后天一早包车去虎跳峡镇。

由于有队伍已经离开了昆明去往他们的起点,这晚餐厅里多出了一桌菜,空间里弥漫着珍重道别的声音,玻璃杯碰撞在一起,他们口中说着:“水,水,水。”旁边的朱可可告诉我,这也是云南人一块喝酒时说的本地土话。只是今天,由于组委会有勘探结束前不得饮酒的严格规定,他们各自的酒杯里装的都是清黄色的茶水。“符教练好不好?”从符教练的黑框眼镜后面,他的目光坚定地注视着我和张杰,和我们紧紧握手,算是一种自然亲切的道别吧。

单麟告诉我,他在天津,离我游学的城市很近,他参加过大横断的勘探项目,也会给户外杂志写稿子,所以他对国家步道的勘线规则非常熟悉。我们都觉得组委会这次给我们的任务繁多沉重了,很难将每个要求都做得精细。下午张杰也与我说,我们要想赶往下一个村子,每天都得走将近三十公里路。除了徒步探路外,我们同样重要的事情是打卡做位置标记、填勘测记录表、拍照片和视频、写勘测日志并上传数据材料,汇报当天的身体与任务情况。

束河里浮潜的东巴文

我们宿居的兴华度假酒店,周边属于昆明西山的别墅片区,商店与人流少,空气里的负氧离子就多了起来,云南得天独厚的生态条件孕育的植被,把这一片打造得像上百座花园拼接而成的长廊。几天来,我都没好好观察昆明。雨有时候会淅淅沥沥下起来,但不久就停了,间隔几日又会下一次,这是这个时节的特征。昆明还是比较湿润的,石榴花和叶子花会从别人家的院落里垂到围墙外。

陈梅和我背着大包,匆忙地往昆明站赶路,群里被出发前的合影照刷屏了,四组也已经到了迪庆,彭飞放了一首他故乡的藏文歌曲,陈梅说听着这音乐她又想起香格里拉了。有佛塔和经幡,也有低聚的云团,那里将是我们第三、第四小组共同的勘测终点。

张杰和陆舍铭到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在排队处临时合了一张影,顺着拥挤的人群,我们踏上十点四十一分开往丽江的动车。丽江这边的联络人李建波早早與我们取得了联系,所以我们一到出站口就看到了他停在路边的商务车。

“你看,玉龙雪山永远在丽江正北面。”坐在副驾驶的张杰回头告诉我,“远处就是纳西人的房子。”

传说这座雪山是纳西人保护神“三多”的化身,在纳西语被称作“欧鲁”。祂经历了地壳上升、海侵海退、第三第四纪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所形成的十九道冰川蔚为壮观。垂直的气候差异,导致从河谷到山顶出现明显多样的气候分界。扇子陡主峰这时候被天上的密云遮住了尖顶。

束河古镇是陆舍铭推荐的,因为最热门的大研古城早已成为游客泛滥与文艺小资者蜂拥而至的地方,它具备了我们所熟悉的各地现代古城的所有特点,成为网红打卡点与饭后谈资。

“将原住民迁走,建起新房子让一些商人入驻,古城的灵魂都没有了,又能遗留下什么?”这是我们在一周以后返回丽江的大巴上张杰对我说的。

“这也是我接触户外以后很少再去景点的原因之一。”我对他说。我的眼睛对圈养和重新包装的事物有着天然的排斥。

张杰回了老家,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将当晚住所订在了束河古镇的樱桃小筑客栈。主人家的拉布拉多被拴在他们的四合院里,活泼地发出想与人们互动的声音。院落中栽植有一株巨大的樱桃树,成了这家客栈名字的由来。

“这将是我们勘探路程中最舒服的一天了,可惜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陈梅录制了一段小视频发到群里,她对这里的环境显然还有一些不舍,她告诉年轻的老板,下次有时间她要来这边住一段时间。

远眺玉龙雪山

尤其是在淡季,古镇里栽培的植物比花花绿绿的游人更加引人注目。这儿的每一座客栈或是商铺,其实都被精心打造得像是一座座空中花园。建筑物也沿袭了纳西族建筑的一些传统风格,使得这里又有一种民族风情欧化版的特殊情调。我说不出其中的复杂,一切都是杂糅的,想把所有的优点——传统与现代、全球性与民族性——都放在一块调色板上。消费时代里,用金钱力购买他人制造的幻觉与一种幻觉中的心灵抚慰,是都市人短暂避规庸碌生活常态最简易可行的方法。

束河显然比大研古城要安静不少,所以也就成了筹备拍摄婚纱照的年輕情侣们相中的景点。我和陈梅诧异于那座木氏土司所设计、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著名的青龙桥上,就聚集了五对姿态各异的婚纱组。陈梅悄悄告诉我,这里适合拍出一段抖音。

即便我在完成勘线任务返归丽江后,拜访这座古城里人气最差的白沙古镇与玉湖村,都是令我失望的。马夫们牵着已经垫好柔软马鞍的马匹,一路跟随我,把三公里的县道描绘成一个靠步行很难到达的地方。我走到洛克故居,老房子里的管理人走出来,向我收取55块钱的门票费。在主流文明的圈子内游荡,在轻易即可到达的城市里,我已经很难觅得某个地方失落的历史。

虎跳峡

新兴的商机在吞噬、进而遮蔽先民们遗留下来的古老智慧,古老文明召唤我们的魔力也只剩下痕迹了。历史变成一连串字符的时候,它们就沦为视频或词条里冰冷的知识点。

茶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由于藏区和川滇边地生产的骡马、毛皮、药材,与川滇及内地出产的茶叶、布匹、盐巴和日用器皿,在横断山区的高山深谷间南北来往,推动社会经济贸易的发展,商贩们走出来的道路,也就形成了如网络般的茶马古道。

滇藏茶马古道起始于公元680年吐蕃南征在丽江设立的“神州都督府”。这条茶马古道的主线经茶叶主产区西双版纳易武、普洱、大理、丽江、迪庆、拉萨,止于印度。它贯穿了三江并流地区与香格里拉地区。所以,符教练在布置勘测步道任务的时候,要求我们走出的线路要能发现当地的茶马古道。近两千公里的云南国家步道纵线全程起始于大理,经丽江、虎跳峡、香格里拉、德钦、贡山、维西、兰坪、六库、保山、芒市、临沧、景谷,抵达勐腊。途中会连接起数段滇藏茶马古道,也就成为名副其实的连接起文明与荒野的步道。

痕迹通过细节的穿透力似乎可以还原过去的事物,成为我们向历史鞠躬学习的材料,它也不像博物馆把另外一个充满记忆的世界隔离在玻璃装置的后面。

“那些就是东巴文。”陆舍铭指着墙上的蓝色“简笔画”,每个字都是形象的,以至于我似乎可以揣摩出某幅“简笔画”的含义。这应和了余庆远在《维西见闻录》中所写的“专象形,人则图人,物则图物,以书为契”。

东巴文作为纳西族的文字之一,虽然只有一千四百多个单词,却传达了纳西人丰富细腻的情感与生活观、习俗、哲学、宗教和更为复杂的世间万物。早期的东巴文字就像我今天在束河古镇见到的这些,直接雕刻在石头与木制品上,讲经文的智者东巴掌握了这些文字,用来记录宗教典籍《东巴经》。纳西族的另外一种音节文字哥巴文创制于东巴文之后,由于不少字是东巴文字的简化体,抑或改造,才有“哥巴”之名,意为东巴文之“弟子”。

古镇的墙壁、景点指示牌、餐馆的木制招牌、公共洗手间标志牌,在大写的汉字下面就是一排古老的东巴文字,字体要稍微小一点,它的陌生性与形态的童稚感很快就能引起游客的注意。我起先以为这个镇上的纳西人都能够书写这种象形文字,但张杰说他只会说纳西话,看不懂东巴文。他说,东巴文是一种贵族沿袭的文字,大多数纳西人其实都不懂。

一只秋田在青石板上奔跑过去,摇头摆尾地停留在一位纳西族老太太的瓜果摊前,上面分类摆放有桃子、西红柿、酸角、七彩果、杏干。她挥一挥手上的竹帚,秋田跑开了。在装饰一新的束河古镇上营生,当地人一点点学会了如何迎合商业潮流以维持各自的生计。

陆舍铭和陈梅都背了单反与无人机,他们拍摄也格外专注,在平常之物中找可以剪辑成抖音发布的素材。到了晚上,他俩坐在电脑前研究路线,把谷歌卫星地图一再放大。我把虎跳峡到香格里拉段的离线地图下好以后,用两步路的手绘规划功能大致将符教练给出的几个点连接起来,就开始整理我们的任务内容。因为之前说的比较散,我将它们逐条写在笔记本上以防疏漏,勘测记录表如何规范填写却让我感到云里雾里。符教练将勘测规范课件重新发到群内,他告诉我们,三级导视没有特殊情况可以不记,二级导视以上及休息地、营地、太阳能定位报警器、接待站这些必须记录在表格里,并写上准确的位置坐标,没有坐标的勘测记录表是一张废纸。

他告知我们不得出现急行军的情况,因为勘测记录表会因此失去可靠性。

“切记,你们是勘测员,不是驴友!你们是带着使命参与这项工作的!一切要有计划和规划!今天有个别组已经开始行走,且没有按既定程序做。这可能是我的失误,没有一再强调。希望该组明天立即进行重走和弥补。”符教练最后补充,千万要保证自身的安全,不要做无谓的冒险。他说完这些,已经了过凌晨十二点半,我和陈梅收拾完装备就立刻休息了。闲情逸致终止于今日,明天就要正式踏上勘探的路途,符教练的提醒,仿佛夜间的最后一声撞钟。

虎跳峡高路徒步

6月3日一早,符教练在群里补充了一条任务要求:“设置接待站,要与对方交谈好,要留下位置、姓名、联系电话。大城市的接待站可以不用设置。道理很简单,你们的数据一出来,就是一部基本攻略。”

这天,二组和三组分开,陈梅与陆舍铭由束河出发,张杰找了一位司机到古镇接上我,我们出了大丽高速转到214国道上,近一百公里的路顺着浑浊的金沙江,高山寒冻风化物及山谷滑坡崩塌、岩层破碎的产物汇聚沉积于江底,也是受横断山区地形影响,金沙江与相邻的怒江、澜沧江被局限在南北狭长地带,形成三江并流的奇观。

2.8亿年前的早二叠纪时期,青藏高原是望不到边界的浩瀚汪洋,这片海域横贯欧亚大陆南部地区,并与北非、南欧、南亚和东南亚海域沟通。1885年,德国学者M·诺伊迈尔首次提出一个关于中生代存在一个东西赤道海洋的设想,将其称为“中央地中海”;到了1893年,被奥地利学者E·修斯更名为“特提斯”。特提斯海洋由于闭合驱动着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的碰撞,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加快,海洋变为多岛洋盆,大陆与青藏高原的出现,狭窄的横断山脉与三江并流依此得以形成。

哈巴村遠景

“金沙江原来是东南流向,过了石鼓镇,突然急转变成东北流向,出现一个U形的大拐弯。”张杰向我描述眼前的金沙江被称作“万里长江第一弯”的地方,他对自然构造的神奇景观流露出惊叹。

毕竟我们的车轮下面原先是一个消亡的特提斯海。现在,哈巴和玉龙出现在公路尽头,终年积雪不化,守护着这块珍贵陆地上的生机。

“这里就是起点了。”张杰下车,拿出勘测记录表和笔。新砌的水泥桥通至虎跳峡镇。我想这里有必要做个一级导视,尽管桥头已经设有巨大的标识牌。那块深棕色的铁皮路标在路口指出一个方向,据勘测规范,这个只起到引导作用的标识属于三级导视,一级导视需要步道的路线图、整体介绍和使用说明,常被设置于步道出入口。我们的起点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我等待张杰记好UTM坐标和周围的环境概况,至于规划建议,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打算休息的时候再进行补充。我这时打开了轨迹,做好手机离线地图上的标注点,张杰为了以防万一,与我同时记录,这样其中一人若途中手机发生问题,另外一个人还可保留当天的完整轨迹。

我们的司机带着我俩在硬化路面上行驶了四公里,这至少节省了我们近半个小时的徒步时间。我见到车窗外有两个身材高挑的英国人在路边行走,当我们停到四公里外的虎跳峡高路入口收整装备时,他们转眼就往山上爬去,消失在深色植被的后面。

这里有一个明显的岔路口,景区的蓝色铁皮路标覆满灰尘:高路徒步线桥头——中虎跳。做生意的老奶奶正在茶棚下卖水,张杰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接待站,这位老奶奶了解到我们的工作以后,很乐意将她的联系方式和地址留给我们,张杰把这些内容填写到勘测记录表的“描述”一栏。

我们10点开始往山上步行,起始就是一个较大的爬升,穿着绿色防雨罩的张杰很快就到了山路拐点,在高原日光的照耀下很是显眼,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追赶得气喘吁吁的我说:“你不用跟着我的节奏来走,需要休息就说。”他的登山鞋稳稳地踩上马道的砂石路,尽管背负三十多斤的重装包也显得从容,像是轻装走在平坦路面上。我们爬升到第二个卖水点,回头看金沙江潜伏在山的深谷,像金色月牙依山势边缘的弧线却在更为遥远的山壑留下它尖尖的尾翼。我觉得它是一只动物,但在我的视力错觉内,金沙江的尾巴由细长直到消失。

在一方平坦的空地前,我建议张杰设置了一个太阳能定位报警器,他又在不远处发现的一座石头房子周边设了一个休息点。“这里有现成的石凳。”他说,“只要简单改造一下就够了。”

这一路上,几乎每隔三四公里就有一个卖水点,这些凉茶、可乐、水果和冰棒都是附近做生意的村民背上来的,价格自然比山下稍贵。那位坐在凉棚里的纳西族大爷告诉我们:“翻过这座山,你们中午就可以到达纳西雅阁村;从纳西雅阁村开始,又是一段上山的路。”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虎跳峡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离开凉棚时,张杰在疑惑中问我。

“与他们纳西族的人多交流几句,也能了解到他们的生活呀。”

“我也是纳西族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汉族人。”我吃惊地说,刚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你们刚才交流的难道就是纳西话?”

张杰点头,说:“你看我的肤色,汉族人哪有那么黑的皮肤?”

他的理由不足以构成他就是纳西人的证据,除了那口流利的纳西话让我颇感意外。张杰的外貌和汉族人并没有太大区别,他纳西人的特性在勘测行走的过程中才一点点被我察觉到,其实就是隐藏在一个人思想和性格里、观念与内在和汉族文化不太相同的那些东西。

午间12点钟我们正好走到纳西雅阁村,一路上皆能见到国外徒步者背着轻装包,玉龙十三峰正对着我们,雪山下的民房和整齐的梯田呈带状排列,像是森林和山峦延伸的部分。

“玉龙十三峰是指多的意思。”张杰也没有数过玉龙雪山是否真的是由十三座大大小小的峰峦排列构成,他的眼睛注视着雪山,将语速放得缓慢,语调也更加低沉:“我就是在玉龙雪山的注视下长大的,所以对这座山很有感情。”

正午的阳光从白色积云里照射向这片区域,尤其是玉龙的峰顶,积云顺着山势疯狂生长。玉龙雪山棱角分明,把一部分面貌遮掩在云团下。

张杰轻车熟路地走进纳西雅阁客栈,与老板李元攀谈起来,看样子他们认识很久了,张杰以前经常带队伍到纳西雅阁客栈住宿。他用丽江方言告诉李元,我们这次前来是为了勘测云南的国家步道,这家客栈可以作为国家步道上的一个接待站。李元热心地招待了我们,给我们端来茶水与午饭,张杰摘掉了他的帽子和遮阳镜,从背包外侧取出地图:“我们明天准备从中虎跳走到哈巴村,有没有山路可以过去?”

李元拿出一支笔认真地在一张白纸上绘制路线,他手背上的青筋在皮肤下凸起,目光很快随地图上密集的等高线陷入另一种专注,他沉默了一会儿,言语在沉思中少了很多,张杰也放下碗筷弯着腰与他一起研究路线。

“他说,我们从虎跳峡过去要先走一段公路,过了核桃园,从一个检查站那里开始上山。”张杰知道我不是很能听懂丽江方言,便解释给我听。

自昨天在束河古镇下载完这个区域的离线地图和户外软件上的离线路网后,我才发现我们勘测的这段路,除了虎跳峡高路和一条直接通往香格里拉的车行东环线被路网覆盖外,周围山区的轨迹呈现出一片空白。我这才意识到,使用户外软件实际上大大削弱了我们在野外找路的能力。这一年来,我对着谷歌地图和上面彩色的轨迹行走了两千公里的山路或无人区,却并不能熟练且准确判断出一张地图上能够行走的山脊或沟壑。我过去的经验是轨迹路网的堆叠,当它们被抽取后,就像昨天突然面对手机地图上的路网空白区纷纷向我呈现出山峦丛林丰富的色泽时,我的内心居然是一片茫然,就像对着一张白纸。

张杰说他从来不看轨迹走路,在组委会的要求下,他才第一次下载户外助手,主要用来记录我们的勘测轨迹,对于户外助手的各项功能,他是陌生的。可能这种陌生和我看着没有路网的谷歌地图时出现对地图的陌生感是相似的。张杰野外找路的能力,以及他与当地村民的热心交流,使得我们的勘测少走了很多弯路。

我们在纳西雅阁客栈的阳台录制了一段小视频,因为这是一个看玉龙雪山的极佳观景台。临走前,李元提醒我们,翻过面前这座山峰上著名的二十四道拐,过了中途客栈,那片山区的风比较大,要戴好帽子。

马夫在一块平台上招揽生意,我摇摇头,随即看到二十四道拐古道的石碑,张杰告知我,这将是虎跳峡最为辛苦的一段。这条茶马古道,由四川木里、云南宁蒗和丽江等地入藏,也是滇藏茶马互市的组成部分。我们爬升了一小段,在一个小伙子开的小铺下休息,有两个外国人在这停留,他们指向天空并用英语问我们会不会下雨,我听懂了“Rain”这个单词后摇摇头。

“这一路上怎么有那么多外国人?连客栈的牌子和路边的石头上都写着英文字母,我好像是走到了国外。”我问张杰。他也不解地摇头。

我后来才了解到,虎跳峡高路作为世界十大徒步线路之一,在国外非常知名。

我们一鼓作气沿着弯弯曲曲的马道爬至山顶,看见玉龙的身姿离我们更近了。一个外国小伙子用英语和我们说话,张杰没有听明白,以为他在描述河流。小伙子拿出手机使用了谷歌翻译对我们说:“我想你们正在进行一场徒步旅行。”

我点头并同样用谷歌翻译告诉他,我们正在勘探国家步道,从虎跳峡走到香格里拉。我知道国家步道的概念在西方国家的民众中接受程度是相当高的,他们有非常成熟的步道体系,所以我无需担心他不能理解这个词语的含义。果然,不用多余的解释,他很快表示出了十足的兴趣。

“你们两个吗?”小伙子惊叹地问。

我点头。他问我来自哪儿,我说北京。他告诉我他是法国人。

在国内,我们遇到的路人在询问我们的工作时,“国家步道”这个词汇是很难让他们立即理解的,很多人将此等同于健身步道。我觉得倘若云南国家步道在近年问世了,它会成为一条国际性的步道,吸引更多外国的徒步者。

在去往中途客棧的途中,张杰与我说起一个故事:“哈巴和玉龙是两兄弟,为了阻止金沙妹妹去东方,两兄弟轮流值守。到了哈巴值守的那天,金沙姑娘唱了一首歌让哈巴听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金沙姑娘失去了踪影。玉龙一怒之下,拿剑砍去了哈巴的头颅。所以你现在看哈巴的山形,它的上半部分就像丢失了头。”

香格里拉大峡谷

此时的金沙江在山壁下咆哮,左右山岭与江面垂直高差三千米,江面最窄处仅三十余米,传闻猛虎可蹬踩江中一巨石跳过江面。金沙江在流经长江第一弯后掉头北上,在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夹缝间挤过,形成峡谷地貌。我们18点走到中途客栈,木石结构的建筑物上贴着大写的英文“HALF WAY”,建筑物后面,玉龙雪山挺拔的躯体在冰雪覆盖中显露出神秘的青灰色,它就在金沙江的对岸。黄昏的江水比烈日照射的午时的还要澎湃汹涌,我们一天的疲惫为这声势影响,一扫而空。

“是住在这儿还是继续往前走?”张杰问我。

“继续往前吧。”我回应他。

剩下几公里的路都是下坡,我们走到一片断崖区域,在那地设了一个危险标识并注明添加护栏。正好赶羊的妇人与我们擦肩而行,绵羊都生着黑色的脸蛋,低头从背大包的我俩旁边快速跑过。20点左右我们才下至中峡旅店,远处院落里拴着的土狗发出零星吠叫,好像听到了登山杖的声音惊扰了它要守护的家园。此时,最后一缕阳光隐匿在西面的山后。张杰结束了一天的轨迹记录,而我打算记录两百公里全程,因此按了轨迹暂停。

秘境勘探者群里已经在开会了,几百条消息,我们没时间逐一去翻看。其他小组正在汇报当天情况,包括线路里程、爬升、风险路段、休息站与三级导视的个数等等。张杰一边吃晚饭一边统计数据,我则回到房间写勘测日志,一直忙碌到凌晨一点。

听张杰说,中峡旅店的老板明天愿意帮助我们将重装行李寄到哈巴村,我们能够轻装徒步,但明天的路程将是三十几公里,因为只有走到哈巴村里我们才能够住宿。

张杰再次向我确认,明天轻装徒步的话,就必须要走到哈巴村。越接近香格里拉,后面路段的村落也将越来越少,这也正是张杰所担心的。

哈巴生态区的植物

我换上越野鞋,把沉重的登山鞋装进行囊。由于我没有携带轻便的皮肤包,张杰用环保袋与扁带制作了一个临时背包。

“如果两个角能各塞一颗石头,它能装下更多的东西。”张杰把环保袋递给我,我在里面装了两瓶水、路餐、一块救生毯、一些药物以及一件轻薄的冲锋衣。旅店老板告诉我们,一路上都有山泉,还有一些纳西族村庄。但张杰反复告诫我,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要去饮用可能被污染的山泉水。

从中虎跳到核桃园我们走的是公路,两侧是竖直的峭壁,江水在峡谷里奔腾不息,昨日到今天的任何一幅画面,都可以作为大脑休息时的风景壁纸。核桃园道路两边种满了核桃树,果实现在还是青色的。张杰还在这里发现了刺梅,一种酸甜的野果,他小心地将它们从刺枝间摘取下来。

这里有“山白脸”和“山泉”两家客栈,一般人无论从虎跳峡桥头出发,还是由大具乡出发,都能刚好于下午抵达这里,并宿住一夜。由于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隆升、地震、降雨等自然因素,以及虎跳峡峡谷的特殊山形,附近出现了很长一段的岩层滑坡。我们面前的公路上落满碎石,这一段“滑石板”将近一公里,我们觉得有必要设一个危险标识,张杰停下来拿出夹板记录它的地理坐标,描述周围的环境,我们建议灌浆处理并加防护网。

这时,金沙江平息了它的浪涛,峡谷朝两边分开,浑浊的水面似一面铜镜,映照出历史感,有渡轮停靠在远处的江边。我们的眼前突然就呈现出一片开阔的高山草甸地貌。

金沙江这一边的公路就是东环线,它一直通往我们的目的地香格里拉,我们已经走了四公里的硬化路面,见道路前头立着一块铁皮警示牌写着“重大动物疫病防控临时检查点”,砖红色的大卡车旁边有一座小木屋。张杰知道上山的小路一定就在这附近:“这就是昨天客栈老板所说的检查站了。”

他发现左边有一条能往山上走的小路,严谨的态度使他养成了一种反复向当地人确认的习惯。

检查站里,三个皮肤被太阳晒成棕红色的员工并排坐在一条凳子上,他们也是纳西人,与张杰交谈了很多,我站在旁边只能根据发音大致猜出几个词语。

“他们说,这条上山的小路可以走到哈巴村,但自从这里修了公路后,已经很少有人再去走山路了,现在每年大概只会有一两个徒步的人上去。”张杰给我翻译他们的话。

我们做了一个三级导视,才开始上山。我们后来发现这实际是一条弯曲公路间横切的近道,我们走到山路出口又行至东环线。车道下面的梯田间有几户四合院,都敞开着大门,这是纳西人的房子。走到这里我们就到达了本习村的边缘。

“你看,我们纳西族的人是非常热情的。”他让我注意看家家敞开的院子。

由于走错了一个路口,我们行至一家正在修建房屋的村民那里问路。他们正在用机器切割木板,发出很大的噪声。张杰指着屋子上削了皮的梁木和里头砌得平整的彩色砖块,对我说:“纳西人的房屋是先搭好木架子,然后再往里面填砌砖块,这样地震的时候墙是往外倒的,这是纳西人的智慧。而且,你看,他们造屋子的时候没有用到一颗钉子。”

我们离开本习,顺着村里的水泥路爬升了一小段,就发现了进山的路口。穿过茂密的松树林,见几只黄牛将唯一的空地占领了,它们中间卧着一头乳白色的牛犊,张杰立刻提醒我,不要靠近小牛,黄牛可能会攻击人。这里出现了一个岔道口,张杰根据经验判断方向,最终选择了右边上行的山道。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每次在岔路口,我们都标注上三级导视。

“有一次,我们队伍一群人出去,那天我脚踝扭伤了走在最后,在翻垭口的途中前面的人突然很躁动,说路断了,要回头重新找,我后来发现旁邊一块大石头上有手抓和鞋子长期磨出的坑迹,我爬上去一看,路果然在后面。”张杰一边回忆一边笑着说。他告诉我,在野外找路的时候,要学会观察人留下的痕迹。

松针柔软地铺在路面,树林灌木丛遮挡了午时的阳光,有很多我不认识的植物,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我们已经进入了哈巴生态区。松树皮像鳞甲一样攀附着朝向高处的天空,倒掉的树段像鳄鱼身体的某一部分,依然在顽强地生长。我感受到周围的生命于孤独中崛起,森林里隐秘的信息交换形成一个庞大、新鲜的空间。

我们又穿过一片野蕨菜林,这里的环境带来一种不真实感,我们的鞋子好像踩在月球表面,这里所有的植物都被放大了。巨大的松子果直径长过我们摊开的手掌,海拔逐渐上3000米,也有垂下来的淡绿色松萝、长长的俏皮的马尾松等裸子植物,六七种颜色的杜鹃花竞相开放。此时,可以望见我们的右边是一条干涸的河道,恩努村在河道另一边。

就在这一小块区域,我们绕行了一个小时,森林里的小路像树枝的分叉。张杰好几次停下来与我一起研究地图,他指给我看,什么地方是河流,我们需要找出一条路到河的对岸去,而林木间的小路在谷歌地图上并不清晰,我们需要多次试探。在我们发现过河点以后,觉得到了夏季这里的河水会冲毁木桥,于是在这里打了一个点,提出修缮建议。

河道的对岸依然没有直接通往哈巴村的小路,张杰打算先走到恩努村问一问当地村民。我们徒步到机耕道就发现一个身穿黄色T恤的纳西族小伙子驾驶着他的割草机,张杰远远喊他,呼喊了多次,小伙子终于在吵闹的机器声中反应过来。他回过头看着我俩,把机器停稳。

我并没有听懂张杰与他交流了什么,但他们显然探讨得很专注,那个小伙子一脚踩着割草机的把手,食指和中指间夹了一根烟,指着哈巴村的方向说了一通纳西话。他们交谈了有二十分钟,小伙子带我们到一个路口后重新启动割草机。

“我们往前走,先上公路。”张杰边走边说,“刚才他说通往哈巴村的老路就是我们左边那条,但近几年都围起了铁丝网,我们过不去。”

我们只能又走了一公里的东环线,看到一条土路,我们便从这条宽阔的土路一直走到哈巴村。又经过大片松树林,这里的海拔已经到了3100米,不知是昨晚没有休息好还是海拔原因,我有点犯困,坐在路边睡了十几分钟,醒来才感觉精神状态好了些。在这片松林区,我第一次看到金色的狼毒花,一株上面可以盛开十到二十朵,这种适应力极强的瑞香科植物,在国内部分地区常被视为草原荒漠化的警示。

当我们来到草甸,直到能清楚地望见哈巴村时,天上下起了一阵太阳雨,随着黄昏时的日落西下,高原上的细雨也消失于无形。我们快要走到村庄时,见机耕路上的太阳能路灯绘制了穆斯林的星月标志和绿色的大教堂。听张杰说,哈巴村也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村子,以纳西人为主,哈巴以西的龙王边村和兰家村就是两个穆斯林村寨,由于祖上以经营银矿冶炼为生,又擅长于经商而被视为“犹太人”。据说他们是从三坝乡北部山区的安南村迁居过来的。

哈巴近郊也有彝族、傈僳族等村寨。这个村落因登雪山而兴旺,镇上的餐厅、客栈不少,我们找到了昨夜联系的那家青年旅社,取到我们的行李,又是晚上八点多了,这天徒步了正好三十公里。我们在忙完一天的汇报和工作总结后,就开始规划明天到白水台的山路。

遗落在身后的田园:纳西人的发源地

哈巴村青旅的老板在白水台没有熟人,我们今天就只能负重前行,三十多斤重的包重新背上肩,我们的步伐明显压慢了很多。早晨八点多的日光便足够炽烈了,身体充满倦意。

“看来,我们不能偷一时的懒,身体开始不适应了。”张杰回头,望着即将要别离的美丽的哈巴雪山。我们离开公路走到山道上,见到雪山尖顶的云层已经散去,天气晴朗,没有什么风,这两天正是登顶哈巴的好天气。灰白色的山体以平缓的坡度构建出外形,这座“金子之花朵”,这座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形成的宝藏,很快又要迎来了它的登山季。

“我们顺着河流走吧,应该可以到其支村。”张杰停顿了一会说,“这只是我的判断,不一定正确。”我们重新进入山林,张杰说走山路比公路要舒坦许多,这里树木的枝叶茂密,将阳光遮住。

途经其支村后,行走在没有什么遮挡物的乡间小道,我们走到告湾村,时间已经晌午,一家纳西人招待了我们。他们家的门前码了一堆木头,有个下巴尖尖的大伯开着大卡车进了院子,马达声覆盖了人声。

他们的孩子奔跑在院子里,这家人与我们围坐在一张正方形的木桌四周,吃着碗里的面饼。他们做的蔬菜汤、土豆条用铁盆和镀花的铁盘子盛装,还有搭配食物的砖茶。这些茶叶就是从前的茶马互市兴盛期往来于条条古道上的交易物品之一,藏民会将其和酥油、牛奶一起煮沸,它富含高原所需大量的能量及维生素。男主人说,这一带直到白水台的几个村子是纳西人最早的发源地。据说,很早之前生活在丽江的纳西人到此地开荒,无意中发现遗落的玉米在这儿生根发芽,因此确认这必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于是迁居于此,安家落户,成为这一带最早的居民。我们今天将要走到的目的地白水台,也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张杰向我描述那如雪白飞瀑悬挂在山间的台幔,听着令人神往。

“白水台也是东巴教的发源中心,你们可以去他们的博物馆参观。”男主人说。

纳西族东巴教第一圣祖丁巴什罗从西藏学习佛经归来,见层层叠叠似仙人遗田的白色台幔流淌倾泄,被白水台的奇异所吸引,遂留下来设坛传教,并创制了东巴文。每年农历二月初八,当地的藏族、纳西族、傈僳族、白族、彝族村民都会来到这片泉台朝拜,形成春游盛会之景观。

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恰好避开了最热的午时,而艳阳依然灼人,若不是一路都穿行在田园村庄,携带的那点水是远远不够用的。

张杰说:“这几个村子连起来,可以设计一条山地马拉松路线。”

当我们把脚印留在瓦刷村、下火山、补主湾、白地村这些纳西族村落,地图上的白水台也不远了,阳光在远山后面像潜水的章鱼收走它最后一根触须。张杰一路发挥自身的优势,用纳西语和途中碰到的所有村民亲切交谈,背着孩子的妇女、菜田里正在劳作的农人、驱赶牛犊的爷爷、瓦刷村小卖部的员工、肩背农药的妇人……我们也遇到了穿着藏族服饰的汉族老人,听闻我们的工作,他们当地人都会充满兴致地问我们,这条线路会不会经过他们的村庄。那位戴着牛仔帽的老爷爷在乡间小路上牵住他的黄牛,然后告诉我们他居住的小木屋就在前面不远处,以后步道建成了,我们徒步的人都可以去他那里吃水果。更多的时间,村民都是耐心地为我们解答路况,即便张杰没有及时与路上迎面而过的人们打招呼,他们走近我们的时候通常都会放慢步伐,用自然的目光看着我们,这种自然性里有一种天真的气息。

走近这些村子之前,我们穿行于丛林的时候,张杰就与我说起这一带的纳西人:“用纳西话和这里的村民交流会特别亲切。你看,他们依然保持着比较淳朴的状态。”张杰若有所思。

已经20点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往白水台。白地村拉二胡的大伯停住他的音乐,为我们指出了一条路:“你们顺着这路一直走,这是通往白水台最近的一条道。”

我们找到最近的一家旅店住下。老板杰哥是个白族人,个子不高,他穿着灰黄色的中山装,知道我们背着沉重的行李远道而来,很快招呼我们坐下,安排好房间以后,他给我们煮了一碗蔬菜汤。经聊天了解到我们的工作任务后,白族老板对我们愈发客气,有关我们的勘探内容,他也充满了兴趣。

张杰向杰哥表明我们明天可能要面临的困境:“我们明天计划走到安南村,走山路的话也是三十公里。安南村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村子,我主要担心那边没有住宿的地方。”

“我以前经过那边,确实没有看到宾馆或客栈,但你们可以借宿。”杰哥回答他。

“我感觉借宿不太安全,如果是两个男人出来勘线倒方便很多,借宿也无所谓,但她是一个小姑娘,安全状况我得考虑进去。”张杰锁了一会儿眉,表示了他的顾虑,又问在一旁听的杰哥,“你们这边有车方便拉人吗?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明天走到安南村,如果无法住宿,就提前打电话联系你,让车子把我们拉回白水台住,我们的轨迹暂停,第二天再把我们送到安南村接着走。价格再商量。”

杰哥说这样完全可以,他给我们联系车辆。

由于沿途能居住的村落稀少,我们日均赶路三十公里。张杰将地图放大,对我说,我们后面的行程海拔都在三千米以上,村落也將越来越少,从白水台到安南村三十公里,从安南到九龙三十公里,九龙到普达措也是在三十公里左右,这样走下去我们两个人七天就能勘完全线。

白族老板与赤脚医师

阳光晴好的上午,我9点才醒过来,到餐厅里,老板杰哥给我拿来一个馒头。张杰从外面散步回来的时候说,都这么晚了,我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整一日吧,逛逛博物馆。符教练恰巧也在群里发了一条公告:通知各小组可视情况休整。

张杰和老板杰哥下象棋,直到杨医生来了,他俩才收起棋子。杨医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有行医执照,即便这一带有卫生所,附近村里的人们也都纷纷找他看病。下午来了一个从安南村走山路过来的妇女,她背着患病的孩子行走一天到白水台,就是为了找杨医生。

“杨医生在周边这几个村子都很有名气,因为医术高超,收费也不贵。”张杰向我介绍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他熟悉山上的每一棵草木。”由于经常去山野里采药,他积累了大量经验,知道哪条路最近。他告诉我们从白水台过去有一条山路,只需要一天多的时间我们就可以走到香格里拉,但是这条路上没有一个村子。

在安南村甲沟组的深山密林里,有一座不为外人知晓的高原湖——九子海,那里与世隔绝,从白水台出发翻山需要行走一天。当我在地图上将九子海的位置放大,发现它是两个银白色的椭圆,可能是由于冬天所拍摄。杰哥将九子海的故事告诉我,他悄声说,那是一个没有什么人到达的地方,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座高原湖泊都要漂亮。杰哥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很多地方,五十六个民族他就接触过五十个,不过他靠的都是轮子。

下午,活动的摄制组打电话联系我,他们要来跟拍一段视频。他们两三个小时就到了我们的所在地,郭行和他的两个同事将摄像机等器材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搬下来,让我们提前准备,他一会将要给我和张杰做一段采访。老板杰哥生怕照顾不周,显得更加热情了,他来回在餐厅与院子里踱步,时不时探头看看我们在忙碌些什么。郭行开着玩笑,却十分冷静:“我总感觉这个老板很像某部电影里的一个配角。”

张杰的采访很早就做好了,我的采访是在晚饭后拍摄的,白水台陷入黢黑,摄影机的镜头则像一只黑洞,他们用车子的探照灯给我补光。

“我希望国家步道的建设一方面可以改善原住民的生活条件,使他们了解到更广阔的外界;另一方面,不破坏他们的原生性及当地生态,使得一种故乡的精神原型能够永久保持下去。”在镜头面前的这个总结,由于稍微紧张导致的不顺畅,摄制组给我重新录制了多遍。

我知道,一种新事物与人流的引入,必然会对原生性造成或多或少的冲击。昨天与张杰穿行于点缀在山野间的纳西族村落,它们就像一座座海域中央安静的小岛屿,村庄的脉络与它们的历史性和谐地融在自然环境中,就像一片完整的树叶,被风吹下来,落入泥土,又成为生生不息的大树的养料。我所期待的只是这条自己参与勘探的步道,于这个方面能够尽可能做得更好。

杰哥晚上与他的友人们喝了不少白酒,我们去找杰哥买明天的路餐时,他依然在餐厅里,杨医生坐在他的对面。“我和杨医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们以前还在山里玩过荒野求生。”杰哥在微醺中回忆起往事。他又提起山上的菌子,说到见手青,他滔滔不绝与我说起云南的奇异之处:“不是所有的见手青煮熟都可以吃,有些地方隔了一座山,那边长得一模一样的菌子就不能吃。还有,我告诉你啊,生长在杜鹃花下的见手青能要了你的命,那可是有剧毒的。”

由于酒桌上说话的声音很大,我只能听清杰哥的一部分话语:“我年轻那时也是靠文字谋生的,那时候我比你还小,我只有十四岁。当年,我的稿费只有五块十块钱,不像你们现在一篇就好几万。”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沙哑,我倒被他的好几万给惊着了,刚准备说些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又开始聊到其他的话题:“你自己在外面徒步一定要注意。‘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是不对的,人的本性为恶,善良都是表面的,一旦触及了根本利益,人所有恶的本性都会暴露出来。你看中午那些吃饭的人,都在大声说话喊叫,他们哪个要是声音小了一点,就会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别听他说这些醉话。”张杰在一旁说。

杰哥终于吃完了他的晚餐,提着咣当响的钥匙带我们到他的私人商铺,给我们寻找合适的路餐,我们要了几块面包、雪饼和四瓶水。准备离开的时候,杰哥突然拿出一筒竹签和一本速写本,让我抽一签,我抽到一根上签,他立刻翻开本子,只见扉页上用毛笔书写着“东巴圣签警世签言”,翻至我抽的这签,上面写了几句五言诗文,像是打油体。

“你不用拍它。”杰哥摇摇手,“这些都是我胡编的,哪有什么东巴圣签。不信再抽一根,我来解读,哪怕是下下签也不会是坏事。”

我随手一抽,抽到了下下签,他翻开速写本,对着上面的五言诗通读了一遍,告诉我大意,末尾是催人积极上进、改正过往的意思。

“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赚点钱,并不会去害人。”杰哥告诉我。他随后又从其中一个货架上取下四条长方形的食物:“这个送给你们。快拿着,要是高反了,它能救你们的命。”

“这是什么?”张杰和我一头雾水。因为我们看着上面画着光头强和熊大的卡通图案。

“泡泡糖。”杰哥停顿了一会儿,露出神秘的微笑。

牧场的孩子

郭行和摄制组的另外两个同事阿华与罗鑫驾驶越野车,去了前面一公里的山路入口,他们调试好无人机,白色的小型直升机飞凌半空,发出嗡嗡嗡的噪声。我们标记好导视开始上行,步入山道,无人机一直在头顶跟随我们,所以我们能明显听见来自上空的声音。不多会,头顶的无人机消失了。郭行打电话来说让我们在原地等候,阿华与罗鑫准备上山跟拍一段。

他俩到的时候,手里举着安置了相机的云台,我们竖列走在前面,踩着一路柔软的松针,他们一会儿奔跑到我们侧面,一会像是捕食猎物那样先跑到前头,蹲伏于小路一边,从下往上拍摄我们徒步走近的身影,稳定仪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们休息那会,他俩的汗已经顺着脸颊滴到了T恤上。

这段山路途中都有小木屋,有些看起來荒废已久,少数依然有居住过的痕迹,我们推开一间小木屋的门,进去时发现了暖水壶、一捆被子、锡皮烟筒、脸盆与炭灰。由于屋里铺了两块木板,摄制组称它为五星级标间。我和张杰坐在“标间”的木板上,拍了一段关于室内环境的小视频。若是在荒野徒步中,有这样难得的小木屋遮风挡雨,确实可以称其为五星级居所。

我们下到公路与郭行的车子会合,一起吃了路餐,他们给我们提供了面包和自热米饭。听说金飞豹由于忙,来不了了,我便取出一次没有使用过的云台,让摄制组帮我捎带回昆明。

张杰在向卡车司机问路时,阿华和罗鑫放下路餐,举着两台摄像机立马围了上去,似乎是发现了不可遗漏的拍摄内容。

据郭行说,我们后面的行程最美的还是在过小羊厂、安南村,到普达措那一段,那里有高山牧场、原始森林风光,因为他们昨天就是从那边开车过来的,见到了沿途风景;而我们今日的徒步则相对单一,前半段皆为重复的松树林或是河谷。

“我们去大羊厂等你们。”郭行说完,我们就顺着河谷往山的深处走,只要翻过眼前的达坂,就可以望见风光迥异的高山牧场了。我与张杰却没有及时渡河,绕行了很长一段路,才在半山腰找到合适的过河点,走到大羊厂比预计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

这是一个彝族村落,政策扶贫的缘故,村里都新建了硬化水泥路,原先村民居住的木楞房被迁往他处,这里则被改造成钢筋混凝土建筑,并盖了砖瓦房。在这可以看见大羊厂河的两道支流,其中一条汇入金沙江,另一条往南并入通甸河,最后流进澜沧江。摄制组的越野车停在一辆黄色推土机附近,他们的设备也摆在外面。

“前面有一些彝族小孩,你们一会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吧。”郭行对我们说。

这时恰好走来了一位身穿迷彩服的村民,张杰走向前与他问路,村民手指远处,让我们穿过村庄行至小羊厂。一位背着小孩的妇女也好奇地站在一边观望,她左手牵着他的大儿子。小孩们陆陆续续都围了过来,在摄像机面前保持着童真的好奇,有些咬着嘴唇,有些跪在地上玩弄一支水笔,小女孩都留着齐耳的短发,直接蹲着或坐在地上,朝我们看过来。

我觉得这些少数民族人的外貌与汉族人差异不大,就像我一开始从未发现张杰是纳西人一样,除了他们身上有鲜明特色的民族服饰。现在的彝族村落,除了老人依然穿着民族服装外,年轻人与小孩大多都穿普通的衣服。张杰在征得一位彝族老婆婆的同意下与她合了一张影。老婆婆顶着黑色的头帕,使得她瘦小干枯的身体看起来难以承受这件服饰的沉重,她的耳饰垂落至双肩,孔雀蓝的长裙一直覆盖到脚踝。彝族婆婆走得非常缓慢,不像孩子那样有过于丰富的表情,她的神态单一得就如她的步子,她话语也不多,点头抑或摇头,就像是从古装剧里走出来的老人。

“你看大羊厂的路灯绘制的都是彝族符号,黑黄红三种颜色,代表着这个民族崇拜火。”张杰边走边说。

摄制组陪我们走到变洛村,他们才驾车离去,去跟拍下一个小组,由于时间关系,他们只能挑选其中的几组来跟拍。又是由于很多村民自家围起了铁丝网,许多土路就像被硬生生切断的迷宫,我们被迫走了一段公路,翻山到达小羊厂。在张杰的建议下,我们找近路绕道安南村直接抵达水磨房,因为我们明天还将会从这边的道路上山。

山路被田埂阻断时,我们再次询问一名当地村民,他提着热水瓶站在荒原中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穿戴整齐的稻草人。

“你们要去哪里?”这位皮肤黑得泛出棕红的藏人问我们。张杰又一次将我们的任务一五一十解释了一通。他好像无法完全听明白,不知道国家步道是什么,但他还是很乐意为我们领路。我们终于顺利走到了水磨房,时间还不到18点。

张杰说,因为靠近香格里拉市,水磨房以藏族人居多。我们观察这里的路灯,果然发现圆柱子上涂饰以黑红相间的藏式图符。

沿着乡村新修的水泥路,我和张杰走到了一家小卖部,门口的板凳上坐着四个皮肤黝黑的藏族小伙子。我们询问店主,了解到水磨房有一家小白水清水鱼庄可以吃饭住宿。他们听说我们从虎跳峡走到这里用了五天的时间,都竖起了大拇指。他们还说,从水磨房翻山到香格里拉一天就能走到的那条山路,将会投入当地步道的建设中。

小白水清水鱼庄紧邻水磨房村民活动场所,由于院落的山后有一座小白水台,才取此名,这是鱼庄的主人告诉我们的。他是回民,他的性格里包容了一种既见过外界世面的通情达理,又保存了乡土孕育的善良好客和少见的耿直。我与张杰一开始都以为他是藏族人,因为他接待我们到堂屋的炉灶前端来酥油茶和奶渣子,他的两个女儿则在与堂屋相连的厨房里忙碌着晚餐,这座屋子室内的格局、装饰,以及他们的餐饮甚至包括语言都是藏式的。当主人告诉我们他是回族人的时候,我和张杰都异常惊讶。

“我的妻子是藏族人。”主人坐在我们的对面。由于炉灶居中,屋里显得干燥而温暖。

差点忘了今天是端午节,主人客气地问我们:“可以与我们一起吃晚餐吗?”我们自然乐意。店里除我们外,还有两位自驾来到水磨房的汉人,他们喜爱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观点,谈论他们的野外经历。主人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另一个仍在读书,学的植物学专业,她们的年龄与我相仿。她俩很是勤快,已经给客人们準备好了一桌丰盛的端午晚宴。

“你们明天去九龙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们,不收你们钱。我们明天要路过那边。”主人说。

“我们得走山路过去,而且需要一路打点。这是我们的任务。”张杰谢过他的好意。

这位回族男人笑着点点头。饭后,他带我们上后山,去看小白水。我们爬了挺远一段山路,在溪流间跳跃,这山上的植被葱郁,树木奇怪地搭建成弯曲的拱门,苔藓丰满的生命似乎想要包裹住我们的脚踝。我们看到山顶自上而下倾泻出白色的流瀑,形成几座阶梯的大致形状,这就是小白水了。我们三个小心翼翼地从湿润的木头上踩过去,来到一片很像热带雨林的地方,大树年岁已久,我们被遮挡在这片幽静当中。主人说他平日经常和几个朋友来这里吃烧烤,这地的山泉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

回鱼庄途中,在半山腰主人指着对面的两座青山,神情突然有了一些庄重地说:“那两座是这儿的神山。可神了!以前我们村里的人去那片森林里砍树,连续砍了十天,村庄里就接连死了十个人。真的是神乎其神!所以每年一到端午节,我们安南村的人都会去那两座山前烧香。这个香火一旦烧了第一年,此后就不能间断了。”

似乎是命运让神山与这里的村民紧紧相连。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夜间,主人担心我独自睡一楼没有锁的房间会害怕,让我和他的女儿们住在一块,房间里有一张小床铺,这对姐妹睡在另外一张大床上。

我回想这几日路过的村子,有以纳西族人为主的,有彝族人村落,也有藏族人、回族人居多的村庄,它们绝非各自单一存在,而是以混居的形式相互包容,例如安南村除了藏族人,也有回族人,以及少量纳西族人、傈僳族人、彝族人。云南这个国内少数民族众多的省份,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其实是于各民族相互包容又坚守住了各自的民族性。

借宿村委会

姐姐很早就醒过来了,独自去楼下忙活。主人敲门进来,与妹妹说了几句话,也下楼去了。她后来告诉我:“爸爸刚刚说村里有一位爷爷去世了,我们今天得留在这儿帮忙。”所以他们一家人早早去了亲戚那边,我们出发时将木门关好。

我们行至村尾开始走横切路段,在山间小路里穿行,省去了很长一段绕行的公路。在第二段横切公路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一个分岔路口,发现张杰不见了,我选择了下面那条,以为这两条路最终会会合,实际情况是越走越远。一直没有看到张杰,我就停下来观察手机地图,看这条路在大片树林里显示出并不明显的一道深绿色,尽管不清晰,路迹也是平行于公路的。张杰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没有看到我,估计是走岔了,他微信与我共享实时位置,让我走到有电线杆的大路上。我钻林木横切着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听到张杰的声音,与他在主路会合。

“你怎么能走到下面那条路上呢?”张杰问我。

“我看那条路好像也能到公路上。”

“那条有可能是赶牛羊去牧场的路,你应该找主路,看这些电线杆,是从一个村子通到另外一个村子的。”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让我看路迹。

野外活动就是不断积累经验、与观察事物并做出判断,在种种不确定中寻找可能,其中还掺杂着未知,这正是它的乐趣所在。

今天一路都是公路横切,没有特别的风景。我们走到三坝林场,于道谷上组村附近停留在屋檐下休息,因为下了一会儿雨。高原上天气容易发生变化,降雨过后气温明显降低,我们把冲锋衣穿在身上,好在这场雨一会就停了。

我们进入吉支牧区,黑牦牛分布在草甸上,一丛丛狼毒花十分耀眼。这个季节是金色的,听说到了云南的深秋,盛开的狼毒让漫山遍野都变成红色。

“牧场的狗是会下嘴的,与它们保持距离。”张杰说。我们听到渐近的狗吠声。一只黑色的土狗被拴在木屋一侧,试图挣脱铁链,我们迅速从它身旁经过,进入树林。

这一带分布的众多少数民族,虽然没有十分明显的外貌特征,张杰基本也能判断出来,我经常会问他刚刚交流的人是哪个民族的。他判断不是通过外貌,而是口音。

张杰告诉我哪些是松箩、马尾松、云杉和冷杉,这里的生态系统与这里的民族性一样地丰富且包容。他手指松树下一丛粉红色的杜鹃:“松树是具有排他性的,杜鹃却能在它旁边的土壤里生长,说明杜鹃花的毒性比松树强。”

“杜鹃花我小时候经常吃的,老家附近的山上到了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难道云南的杜鹃是有毒性的?”我很惊讶,这不就是老家常说的映山红吗?

“那你可能是杜鹃变的,它不毒你。”张杰有点无奈。我后来了解到杜鹃花有六十多种,花朵颜色鲜艳的通常没有毒性,黄白色的花有比较强的毒性。

我们沿途能看见牧场、森林,步道建设也应该基于风景点,尽量避开车道人行道不分的硬化路面。这时的海拔已经达到3600米,我们行走缓慢。

我们走进村庄才发现九龙是一个彝族村落,张杰很是惊讶。他有所担忧,不愿借宿人家。经问路我们了解到九龙没有客栈,只有一家吃饭的地方,但屋门紧紧关着,主人不知去了何地。我们去村管所,铁门轻掩,院子里空荡荡的。我们去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买了几瓶水,店主是一位彝族老太太,她顶着巨大的方形头帕,身穿以黑色为基调的民族服饰。我们向她询问村管所的人的去向,并告诉她我们的勘线任务,她摇摇手表示什么都听不懂。

张杰说:“刚刚我想走过去问另外一个村民,结果她把门关起来走开了。”

“很多城里的汉人对外来或者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是有警惕性的。”我虽然这样说,还是感到有点失落,或许是我们习惯了这一路上村民的热心。

我和张杰坐在村管所空无一人的院落里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说:“要不我们今晚打辆车去普达措住,明天再回来。”在这之前他打电话给四组的彭飞,因为彭飞以前说他在九龙村有认识的人。彭飞在电话里告诉张杰,他认识的就是小卖部的那位彝族老太太,她的儿子与他是同事。我们再过去的时候老太太很快走出来,显然彭飞与她电话交谈过了,她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给我们找了一个空房间。

“这里有点简陋,你们看可以吗?”她为我们打开靠在马路边的一座小木房,看起来很久没有住人了,因为木板地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我们最终落宿在村管所顶楼的两间空房,我在墙上找到了管理主任的电话,与他交谈后,他让我们住进这里。

实际上这是两个堆满杂物的屋子,地上铺了垫子和棉被,窗框、废弃的电视、蜡笔盒与一些书籍都随意堆放在地上。相对于这几年我在野外生活或是徒步到一些边疆城市住过的地方,村管所已经算是非常好的条件了。

我们各吃了一碗泡面,回到屋子里早早休息,完成当天的记录任务。张杰突然走过来问我:“你看到群里的消息没有?符教练给我们布置了新任务。”

“如果你们明天选择走到普达措,尼汝村则是你们的任务要点,需要完成。如果你们商量的结果不是进普达措,那么,我会规划你们九龙到香格里拉的线路,估计一天你们未必走得完。”这是符教练发在群里的话。

由于彭飞是香格里拉当地人,符教练将我们三组未来两天的线路的大致规划发给他看,符教练觉得这段非常出彩,但彭飞看了以后回答他说,这条路两天走不下来,且要翻越四五座大山。

“符教练给我们安排的这条路在无人区,海拔高,强度很大,中间也没有什么村子。”张杰显得有点担忧,“如果走尼汝村那边的线,我们先到香格里拉,我再和彭飞一起去完成这个任务,你和单麟就留在市里或者作为后勤。”照这种情况看我们与四组后天便能在香格里拉会师,但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目前都还充满变数。

进入普达措地界

教练最终让彭飞决定我们未来两天的线路,他将自己手绘的规划轨迹发给我们,和原来的计划没有很大出入,我们今天就要进入普达措国家森林公园。彭飞还找了一个同事在森林公园的入口附近接应我们。

彝族老太太早早打开了店面,我们坐在她的木屋里吃泡面,烤着炉火,她则叼着一根插在烟管上的巨大香烟,不断吞吐青灰色的烟雾。这些缭绕的烟体似乎快要托起她那四边形的头帕,她孔雀蓝的裙裾也快要遮住拖鞋。

老太太话不多,张杰与她简单交流了几句,她点点头,递过来一支香烟。她讲的话夹杂着方言,我有几句是听不懂的。在临走时,她突然拿着十块钱走过来要往我们的手里塞:“你们路上买点吃的。”我们连忙谢绝,她又从店铺里拿出几瓶水让我们带着喝,神情有点慌乱,似乎不知道該为我们做些什么。张杰说:“我们的水已经够喝了,背不动更多的。”老太太只好拿回去,目送我们离开九龙。

在翻山途中穿迷彩服的彝族护林员为我们指路,两位肩背菜篓的妇女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与我们保持差不多的速度,相互问谈。

当我们就快走到洗脸盆垭口,天上下起了雨,我们躲在大树下将蓝色冲锋衣穿起来,这一阵雨又像是被什么风刮过来的那样,很快就停止了。

中午时,正好走到垭口一带的洛吉林场防火站。这里海拔三千六百多米。防火站浅黄色的平顶房屋就盖在公路一侧显眼的位置,墙面喷绘了宣传标语。两个穿工作服的管理员是汉人,他们请我们进屋休息,食用午餐。就在这个防火站等待彭飞并联系我们的接应人是沈加海,他是普达措森林公园的员工,公园入口也在防火站附近。

我静静地观察着穿迷彩T恤的管理员用一个竹制木桶打酥油茶,他先将砖茶煮沸而成的浓汁灌入茶桶,放进酥油与食盐,接着拿起连接竹筒的搅拌工具开始抽打,使茶油盐交融,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管理员觉得差不多了,便将酥油茶倒进一只茶缸,再为我们一一盛装,碗与茶缸的中间隔离了一个三角形的竹漏斗,用来过滤茶叶。

他一边为我们倒茶,一边摇晃木桶,每次我与张杰喝掉一些,他就会即刻添满。酥油茶是高寒地区人们的日常饮品,不限于藏族人,洛吉林场管护点的工作人员也有纯熟的打酥油茶的手艺。他们还爆炒了一锅土豆,云南人习惯称土豆为洋芋,佐以辣椒,是一道可口的酥油茶配菜。

张杰说,喝这几碗高热量的酥油茶,一个下午都不会感到饿。另外一个管理员穿橘黄色马甲,斜靠在窗户边上,他的皮肤泛红,鼻梁高挺,眼睛的颜色也比较浅,有一种外国人的气质。他嘴边抽着烟,一脸轻松地与张杰聊天,仿佛他们生活节奏的缓慢是天然的,正如缕缕烟雾。

我与张杰等待了一个多时辰,为节省时间,觉得应该先步行往普达措的方向走,中途自然和接应人沈加海会合。沈加海驾驶着一辆陈旧的面包车,车子行驶在山路上则像个喝饱了啤酒的男人,会发出咣当声。我们把两个重装包放在后座,沈加海开车带我们到小路入口,并领我们徒步进入普达措地界。

他把面包车停在路边,就坐在地上抽水烟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徒步前,为防止变天,他也从后座取出一件蓝色的冲锋衣。他将要带我们穿过森林公园,到达景区大门口,然后再回来取车子。

我们经过高山杜鹃林、梨树林,高大的忍冬、云杉、箭竹用枝干遮蔽天空,我们好像穿梭在一座座植物的拱门间,然后看到另外一片异样的天地。前面视野开阔的地带是一片草甸,牧民放养的牦牛成百上千,它们自由且慢悠悠地在这一大片坡地上吃草,也不怕人,我们从它们的身边经过,沈加海就提醒我们不要靠近小牦牛,不然大牦牛会攻击人。这些黑色长毛遮住眼睛的动物,有少数体型威武庞大的,就像披着战甲的黑武士,它们不仅不怕人,还会走近,除非我们驱赶它们,才会退后几步,如一片片黑色的苔藓散开。

“我们脚边的这条河叫吉利古河,‘吉利古是纳西语,沿河再走七八公里就能到普达措景区停车场了。”

牧场突然下起了雨,这场雨迟迟没有停息,而且越下越大。我们三个人只穿着冲锋衣行走,沈加海的渔夫帽已经湿透了,在往下滴水。他笑着说:“普达措这是在欢迎你们到来啊,这边已经一年没有下过雨了。”我们加快速度行走,脚下的泥土和草皮越来越潮湿黏糊,踩一脚容易往下陷,若是站在那儿长久不动,估计很快就要陷进去,因此我尽量去踩有草皮的地方,或用登山杖试探。

这里是一大块泥炭藓沼泽区,我们正行走在它的边缘,为了避开危险的沼泽地,我们寻找山腰的路段横切。沈加海突然指着远处说:“那头牦牛是陷进沼泽了吗?”

那头黑色牦牛浑身被雨打湿,毛覆盖住眼睛,却依然没能遮挡住它传达给我们的绝望,它时不时呻吟一声,下半个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它的背部聚集了很多苍蝇,那些蜂拥而至的小动物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盛宴,看样子它已经陷入沼泽地好几天了。

沈加海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安抚它,他脚踩着浮在沼泽上面的木头,两只手抓牢牦牛的双角,奋力往上拉,牦牛挣扎了几下,无济于事,它太沉重了。

“这头牦牛真可怜。”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也没有能力救出它,张杰说他带了绳子,但我们三个人也拉不动一头牦牛。沈加海拍了一张照,打算让附近村民的人来救,他又打电话联系了几个朋友。

我们走的时候,他把一块流水冲来的木头搬到牦牛下颌,使它能够呼吸。在这里,我与张杰设了一个危险标识。

我们在往普达措的方向走的路上,遇到了两个扛着铲子迎面而来的村民,这是沈加海联系的人,他们准备去解救牦牛。

远处公路上竖直的小小的电线杆好像就在眼前,实际还有好几公里,尤其在雨中行走,更显得路程遥远。乌云散去,细雨化为无形,天色终于亮了一些,张杰让我们回头看,一道彩虹就悬挂在我们身后的天际。湿地草甸上牛群的皮毛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沈加海快步走到我前面看了我一眼,突然笑起来:“你现在根本不像从大城市来的,而像是我们这边放牧的小女孩。”我把冲锋衣的帽子摘去,让阳光和自然的风可以尽快弄干头发。

我们走到普达措森林公园管理中心附近,在他们的员工食堂吃晚餐。沈加海与我们告别,又忙着去取他的车子了。

我们晚饭后顺东环线接着徒步两三公里,抵达吓浪村,这是我们自普达措出发沿公路数过来的第二个藏族村落,前面的那个村庄叫基吕。彭飞的朋友卓玛束着辫子披着呢绒衣,在她家那藏式民居的门口接到我们,她回至内屋织一种彩色的民族围巾,家里的暖炉生着旺盛的炭火,把我们身上湿冷的寒意都驱走了,我与张杰久久不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客厅。

彭飞这晚打视频电话与张杰联络,告知他计划和几个当地朋友去勘探尼汝线,由于任务较重,离勘探结束日仅剩三四天,他们今天就要出发,无法与我们在香格里拉会师了。我们只能在完成所有勘测任务后于昆明总会师的时候才能再度见面了。

香格里拉与香格里拉县

主线任务的最后一天,我们离香格里拉市只剩下三十公里路。尽管全程海拔在3000米以上行走,但经过一周的勘线,身体早已适应。今天的爬升也不大,以下坡为主,我们离开吓浪就沿着属都岗河往上游走,黑色的藏香猪看到我们拄着登山杖经过,一群群跑开了。这条河流的源头属都湖滋养了周边的水草及植被,适合放牧,牦牛生產出来的牛奶可以做出酥甜美味的奶酪,所以“属都”的藏语含义有奶酪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意思。

次曲丁、吾日、阿热、习王古、洛东都是藏族村落,一路上除了低矮的树木,就是随处可见的白塔、经幡、藏式碉房、低聚的云朵、成群结队的牦牛、藏香猪,三三两两聚集在路边闲聊或抽水烟筒的藏族人。他们会告诉我们,香格里拉不远了呦。我们走过一座没有名字的石桥,原打算翻过眼前的山头走属都岗河的左边,抵达天生桥再过河,却发现爬升太大,张杰先发觉此路不对,于是折回,回到石桥右侧,沿河走了三公里的路,看到天生桥抽水站的平顶房周围有几匹散养的马,再翻过一个土坡,我们就来到天生桥地热公园北门。

天生桥是属都河上游自然形成的石灰岩桥,岩壁布满蜂窝形状的小小洞穴,便吸引来了众多岩鸽、红咀鸦等高原禽类在此筑巢栖身。我和张杰走的线路只是从天生桥北门旁边经过,不到核心景点。平行于红坡村往中甸走,能见左侧围栏里面一派商业雕琢的景象,新式仿制建筑物与烧烤架的烟熏在里头形成一片小小的乐土。

我们头顶洁白的云朵在翻腾,像被巨大的白昼推着往一个方向前进。推动我们行走的是东环线上越来越近的红漆数字,松赞林寺给予了我们一个想象的星轨,用耐力去缩短间距。藏族青年把红色摩托停于草甸,他说前面有堵围墙,我们要走一段公路。张杰熟悉这一地区的方言,能与他们进行比较顺利的交流。

“只有七公里了。”张杰的黑色登山杖指着东环线上的数字,我们因为期待造成了心理上的距离延长。彭飞画的轨迹要转一半的桑那水库,因此马路边标注的公里数比我们的线路要短,我们实际上又走了十多公里。

雨后,虽然天色依然阴沉,云久久不散,桑那水库也碧绿得像一块宝物。我们避开山坡上扎人的矮小植被,又下行到水库边,边缘水域的土壤出现龟裂,生锈的铁船被一种铜黄色覆盖,像一只两栖动物趴在水边。我们走出去就看到桑那水库的蓝色公告牌,这座美丽的水库是香格里拉县城七八万人的主要饮用水水源地,同时起着城市防洪、供水和周边农田灌溉的作用。

我与张杰爬到一个小山坡上,香格里拉就在眼前。我们下到乡间小路,走过狗吠声随铝合金登山杖敲打水泥路间歇响起的达拉村,走到竖满粮架的崩它村的边缘,张杰停下来用滴滴叫了一辆车,剩余到松赞林寺之路将全是城镇的水泥路面。我们等车时,一头体形巨大的牦牛叫着向我们走来,我们是没及时发现小牦牛就在我们的附近,对于两个背着大包的闯入者,那头大牦牛显得气势汹汹,鼻孔冒出白气。我们退后几步想避开它,一位年过七旬的藏族老奶奶突然快步走来,她头发花白,驼着背像一个古老的月亮。这个像古老月亮的老人拦在我们与大牦牛的中间,手里拿着一根纤细的藤条朝牦牛抽打,嘴里发出驱赶声,她的另外一只手习惯性地转着一颗颗菩提佛珠。小牛跑过去钻在大牦牛腿边,大小两头牛一动不动,由于受到了威胁,侧着身体退后几步,也没有立刻逃跑。

“你们要去哪里?”老奶奶问我们。

“去松赞林寺。”我回答她。出租车很快就来了,我们没有多聊,老奶奶依然站在我们和两头牦牛的中间,直到看着我们的车辆安全离开。这是我在香格里拉看到的第一个月亮,它古老的光芒倾泻在我的眼睛里。

“他欣赏人们言谈之中那种风范以及轻松随和的气氛,这不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更是一种成就。他很高兴地意识到,随心所欲地消磨时光是最悠然自得的事,就像最松散的梦境是让人最心旷神怡的……在这个宁静的太平世界里,人们有无尽的时间各自耕耘着自己的一方沃土。”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这样描述香格里拉,这个西方人眼中的桃花源。

保有诗意情怀的无数探险家们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苦苦寻找,1997年秋天,云南省政府宣布举世寻觅的东方净土香格里拉就在迪庆。2001年12月,中甸县经国务院批准更名为香格里拉县。原来的中甸在二十一世纪后就被赋予了一种理想中的神秘迷幻的色彩。由此带来的自然是新的旅游热潮,迪庆藏区文化成为探谜的中心。

到中甸之前我真的把这里当成香格里拉了,它就像一个存在于天边不可到达的王国,是我们此行任务的终点。我在疲惫与高寒海拔的行走中曾念叨过这个名词,它重新在我的血液里搭建起一座神奇的高塔,精神中的香格里拉成为现实土地的那一刻,它所有的意义都消失在了那一抹地平线的后面。

我想起电影《雾中风景》里的最后一个画面,由于寻找一个不存在的父亲而踏上旅途的乌拉和亚历山大,背对着观众走近一棵生长着极大树冠的树,消失在德国的迷雾中。知道真相、处在现实世界的观众,以我们的视角去审视一首基调缓慢忧伤的诗,自然是有种种不公正,我们的情绪还是被最后那阵异国的雾给淹没了。永远活在你的旅途中是违背常理的,拉康却说,幻想必须超越现实。因为在你到手的那一刻,你没办法也不会再想要它。为了继续存在,欲望的客体必须永远无法达成。你要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对“它”的幻想。

车窗外面是藏式风格的现代化建筑,出租车行驶在宽敞的马路上,我的轨迹终于轻松飞快地每隔一公里就自动报数,这里便是香格里拉县,有着希尔顿笔下的悠然缓慢,人们言谈中的轻松与随和,就像进入松散的梦境。而香格里拉可不是一个能够使人轻易知足的地方,因为我们对那个永恒和平与宁静之地的向往,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

无数个香格里拉,于无数人的念想里,生长为一棵有着巨大树冠的树木。

出租车停于松赞林寺游客中心,我们在门口的转经筒处打下最后一个点,按停结束全程记录,里程为186公里。这座寺院颇具规模,仿布达拉宫依山势层叠建造,醒目的三座大殿分别是:供奉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宗喀巴大殿、僧众研习经典教义的扎仓大殿、供奉释迦牟尼佛的释迦牟尼大殿。

据张杰说,松赞林寺大殿离游客中心还有几公里路,里面有一座拉姆央措湖。时间已晚,我们就没有再进去,便直接坐车去独克宗古城住宿。这座古城在藏语中意为“月光之城”“建在石头上的城堡”,是滇、川、藏茶马古道上的重镇。在唐仪凤、调露年间,吐蕃在此大龟山顶设立寨堡,后来的独克宗古城就是环绕山顶上的寨堡而建。另一座建在奶子河畔的“大年玉瓦寨”,藏语名“尼旺宗”,意为日光城,与独克宗一起构成中甸历史上著名的“香各尼洼”,日月之城遥相呼应。如今,尼旺宗的寨堡已經不复存在。独克宗古城因2014年的一场火灾烧毁了大半,很多地方是修缮或重建的。

支线任务:小中甸山地马拉松规划

我们接到的支线任务,是在小中甸镇设计一个山地马拉松线路。由于6月15日才是昆明大会师与总结大会举行的时间,我们在10日就已经完成了从虎跳峡到香格里拉勘探的主线任务,轨迹上标注出两百多个点,大多是路线导视牌,也有定位报警点、接待站、洗手间、营地、避难所、休息点等这些国家步道上必不可少的位置信息,还有部分危险路段的改造建议。符教练给提前完成主线任务的小组都安排了新的支线任务。我们见时间还有空余,休整一日后在独克宗古城里找了一家租车行,打算开车来完成马拉松路线规划,节省体力也节约时间。通常的马拉松线路车辆基本能够行驶,若是发现车子不好开的地方,我们便下来行走。

香格里拉市以南的小中甸镇,是另外一块静谧的沃土,藏语为“洋塘”,意为又一块坝子。发源于香格里拉县楚力措的硕多岗河,流经属都、当持卡、坡谷、双桥、阿热、给那、宗丝,又到小中甸镇,由北至南贯穿全境,隔开了左右两块坝子。

我们午间租了一辆白色的燃油小汽车,驱车三十几公里,沿214国道转到塘安各附近的乡村公路,在这里,我们打开新的轨迹记录。这一路上分布着许多藏族小村落,给予人静谧祥和的气息,散养的牛马抑或藏香猪偶然会出现在马路一侧,与车辆并行。它们既不怕人,也不怕飞速行驶的汽车。我们在每一个路口需要转弯的地方都做出标记,且拍好照片。

符教练只给我们画出了一个大致的范围,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中间有一座碧蓝色的小中甸水库。不多久,我们就发现了它。

小中甸的海拔在3000米以上,与香格里拉县城差不多,它的地形北高南低。天上大片洁白的云朵的尾部呈流线型,应该是被风吹出的痕迹,这样,它们就比较明显地朝着一个方向坠落,我们的汽车却怎么开也接近不了。

一团团白云像是被什么物体打碎在天边,黄色路标与民房在车窗前变大,然后被甩在身后。“这里的风景可真美,要是跑马会相当舒服。”张杰感慨道,“可惜狼毒花快要凋谢了。秋天的时候,这边的草甸会变成鲜红色。”

再往前走,是水库大坝,右边的路通往碧古天池。里面是一座小小的清幽的高原湖泊,我们没有进去,打好路口直行的标记,就去了水库大坝。很多岔道都是进村的,我们的车从小中甸镇公路转入齐小谷公路,崩仓、区丁、布普、左根丁等藏族小村庄依次出现,皆有相似的格局,稍大一点的村落都设有一座学校。我们行驶将近二十公里了,已能够看见水库大坝,张杰将车停于路边,远眺灰黄色的坝子,水库像一头鲸鱼,蓝得神秘,水里有云层的倒影。其实从谷歌地图上看,小中甸水库是一只八爪章鱼跳舞的形状。

我们经过碧古社,路边已有“进入村社,减速慢行”的蓝色标牌。一般经过村社,都会出现几个明显的岔路,又到了我们停车打标记的时刻了。这附近的藏居都是统一的蓝色倒三角屋顶,白红相间的墙面,也有木头堆叠的木刻楞房屋。乡间公路与远处的村庄农田用铁丝网拦着,中间用来固定的空心铁杆被风吹雨淋变成了锈红色,平添古朴的风味。它们的背景是蜥蜴一样起伏的绿色峰峦。

远远地,我看见了白塔,它出现在三岔路口的中间,既是路标,更是藏民积功德、保平安的圣物。藏传佛教认为一座佛塔的日月部、伞盖、相轮、塔瓶、台座都有其特定的代表意义,同样契合《西藏生死书》里面提到的密宗五大元素:风、火、水、地、空。这些元素相互依托,或者空无所依,体现佛教思想里因缘相生、万物皆空等理论观念。

无穷无尽的生命轮回,依托佛塔传达宗教神秘转世的内涵,当地的藏民低着头捻着手上的佛珠,围着白塔顺时针转圈或是顶礼膜拜。这些佛塔的蓝本实际是古代印度比较原始的覆钵式佛塔,因表面涂着洁白的灰又被称为白塔。这些塔身由于周围彩色经幡的飘动,而显得塔就像在地面上能够通天感应的云团。它尖顶的位置好像在与太阳交换金色的光辉。

二十一公里处我们打点设了一个半马距离点,又行了不到一公里,开过石桥,一座空旷的停车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像是一种机缘巧合般,张杰立马建议,这里刚好可以作为半马终点的接待站。

我们继续往前开,想要绕水库环行完成全马的路线设计。前头是214国道,对面与此并行的公路就是香丽高速。国道上机动车川流不息,我们觉得这条国道要是作为跑马拉松的线路将会非常危险,张杰皱起眉头,立刻掉转回去重新找路。他下车巡视了一圈,徒劳无获,想找个当地人问一问。我们把车子开到国道上转进一个村落,与一辆大卡车迎面,司机摇摇头,告诉我们,里面车辆通行不了。

我和张杰无奈回到国道,看到头戴遮阳帽的妇女站在路边,张杰跑过去和她说了一堆话,随后,他俩都走了过来。这个阿姨坐在后座,蒙着碎花头巾,提着一只小皮包。她原来是在路边想搭车去香格里拉市的医院。她告诉我们,水库大坝这半边的村子与村子间都围起了铁丝网,车子没有办法开过去,里面是农田,无数条乡村公路都是从214国道通向各個村子的,呈一把梳齿的形状。马拉松的线路只能选择国道。

“那就没有办法了。”张杰说,“国道太危险,没法跑步。在这里,我们只能设计一个半马出来。我们沿着国道往回走吧。”张杰将车停在路旁,我们都下去拍摄高寒草甸上成片金色的狼毒花,只有那个阿姨坐在后座等待我们。

214国道上的一个路牌上绘制着湿地风光,写着“普达措,前行45km”。我们被金灿灿的狼毒花和种类繁多的高山杜鹃所环绕。

小中甸山地马拉松线路轨迹暂停结束时是36.64公里,用了将近三个小时。实际能用的部分是前22公里,我们标注67个点并拍了照片。我们绘制的路线围绕水库,形状像一棵奇异的仙人掌。

14点我们回到香格里拉市。张杰觉得这里海拔太高,晚上频繁做梦,我们下午就直接去了客运站买票乘坐大巴,返回丽江市。由于路程遥远,我在座位上睡着了,醒来时司机让我们下车,我们到达一个中点服务区。在这里,我重新眺望到成片银白色裹挟着神秘青灰与锋利轮廓的玉龙雪山,还有现在已经如此平静的黄绿色的金沙江。

重新回到座位上,司机发动起颤抖的客运大巴。远处有纳西人的房子散布田间,那些神山下的居民被一片霞光笼罩。

“我明天想去白沙古镇看看。”我对张杰说。今天到丽江市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就住在大研古城附近。

“白沙那边倒是挺安静的。”张杰回答。它正好符合我的预期。

寻找纳西遗风

12日晚上,我安顿在大研古城南门八河街的一家青年旅社,张杰回了丽江老家。见夜幕已遮蔽穹顶,忽觉胃里空空,遂独自前去大研古城觅食。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雨,通往古城的不规则角砾岩光滑,反射点点灯光,把行人们的喧嚣都打碎在了湿润的地面。

大研古城橘黄色的夜灯从每一家商铺里往外扩散,灯笼的光还会深一点,游客在暖色调中似巡逻的鱼,一会儿就停靠在心仪的铺位前。

越往里走,街道越拥堵,走到四方街,读到古城的几句介绍,这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和我国首批进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世界文化遗产古城。小桥流水的对面就是年轻男女聚集的酒吧一条街,琳瑯的装饰品与现代摇滚和谐地搭配在一起。

不知大研古镇的白天会不会是记忆的另外一个翻版,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像一条盲目的鱼继续穿过拥挤的彩色泡泡,填饱肚子之后我就回青年旅社休息了。13日一觉睡到中午,我坐公交到白沙镇政府那站下车,扑鼻而来是煎鸡豆凉粉的香味。大多数下车的乘客去了白沙壁画的牌坊前,听说这些建于明朝至清末期间的壁画融合了汉、藏及纳西文化,展示藏传佛教、东巴教、儒家和道家众教合一的内容,显得独树一帜。

白沙作为木氏土司家族的政权起源地,明朝前世居古镇西边的岩脚村,宋元时期这里一度成为丽江政治、经济、商贸与文化的中心,直到明初木氏家族搬迁到大研镇。由于木氏土司对汉文化的大力推崇,涵盖建筑、服装和刺绣,也从汉人地区聘请了大量丝织、木雕、建筑、刺绣等行业能手到丽江。因为纳西人兼容并蓄的理念,让白沙成为一个多元文化荟萃的地方。我感觉,这是整个云南省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我往白沙古镇的主街上走,两边的商铺有理发店、刺绣、服饰、古玩等,四方街的摊贩则大多是当地纳西村民,卖一捆捆新鲜的蔬菜,有的推车卖丽江的水果。他们这里的香蕉出奇的迷你,像玩具市场里的玩具香蕉,而松果巨大,又像是在月球上种植的。

一位水果摊贩告诉我,这条流经整个村庄、穿过商业街中心的流水,就是玉龙雪山的冰雪融水,可以直接饮用。如今的大研古镇与束河古镇有关流水的运用、类似四方街这样的规划模式,皆是吸取了白沙的经验。

这地的生意并不景气,我已看到很多家关门的铺面前贴着“整座出租”的条子,下面是原主人的电话号码。这地倒是吸引来了很多外国游客,他们背着小包,缓慢地走动在街巷里。白沙古镇的灵魂没有被抽走,它的上面就像覆盖了一丛丛苔藓,难怪许多人都想过来拨开新绿发现它斑驳的历史痕迹。

我把多余物品放置在一家背靠玉龙的国际青年旅舍,接着乘6路公交到它的终点站玉水寨。这是一个4A级旅游景区,主要因为这里是丽江古城河水的主要源头之一,也是白沙细乐和勒巴舞的传承基地,前者是传承于纳西民间集歌、舞、乐为一体的大型丧葬组曲,后者是一种将纳西族古典民间以模仿动物的一连贯舞蹈和藏族民间舞蹈热巴舞融合为一体的舞种。

接下来的一段路,我绕过玉水寨景区,计划走一段公路直接到玉湖村。玉水寨门口的马夫见我一下车就围了过来,劝我上马,这三个马夫都是纳西族妇女,头戴巨大的遮阳帽,想必也是附近的村民了。我告诉她们,到玉湖村三公里,我走路过去就可以了,一位年纪稍大的马夫把她的马匹牵到我身边,与我说起骑马的价格:“到玉湖村很远的,你走不到,只能骑马过去,那里一路都是上坡,非常累。”她们一路跟在我的后面,希望我回心转意,能够坐到马背上,我执意走了很远,她们才终于放弃,去找寻其他的客人了。

这一路上,确实是一段缓慢的爬升,我经过了东巴万神园,从玉峰寺路拐到玉湖段,就看到石砌的半截墙面上有玉湖村的介绍,不远处的两条路,其中一条是通往玉柱擎天景区的,那里曾作为木氏土司的避暑行宫。现在有点历史遗迹的地方都被开发成景点了。土墙面上的大段文字介绍,配了童稚感十足的纳西文字。

现在,我是面迎玉龙雪山行走的,祂看上去离我并不远,这座青灰色透明的雪山和我在虎跳峡高路上见到的同一座山,只是现在看祂的角度不一样了,但祂分明有着一样的威严,主峰的那座锥形的顶在光影与云层的效果下,像是非真实存在的。不知不觉,我已经行走到了玉湖村的边缘。

一座因湖得名的村子,也是探险家洛克二十世纪的留居地。这座石头村落的另外一个名字叫雪嵩村,纳西语为“舞鲁肯”,意为银石之脚。位于村落东北方向的玉湖是明代前木氏家族组织挖的一个人工湖,还于湖畔设立避暑夏宫、玉龙书院及鹿场,村里最早的居民即是纳西王的护宫养鹿人。

雪山下的村子保持着它自然的原貌,村民因地制宜用石头垒出一座座房屋。阳光在石头的凹凸面上显示亮色,土黄色之石因此泛出橘红,当太阳升到头顶,石头金灿灿的,像是被湖水洗过了。雪嵩村的石头房屋上铺了瓦片,屋檐翘脚,晒得干脆的杂草也会坚强地从瓦片间生长出来。这里的老人敞开大院门,拿只木板凳坐在家屋门口,也有做生意的,主要是玉湖村吸引来部分游客,当地人的经济也随旅游业的发展得到了改善。很多纳西族妇女,围着靛蓝色布裙,她们五六个并排坐在一棵古树下,经营手上的买卖。

“还剩下最后两个花环了,照顾一下生意吧。”她拿着用玫瑰花和柳叶编织的花环放在我的面前,古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响声。

一开始我没有买。她一块钱一块钱地降低价格,最后我拿走了一个,我知道这些漂亮的花朵第二天就会枯萎。

很快一个牵马的妇女就过来了,这位扎着披至腰间的马尾的纳西族女人像是已经对泛滥的商业模式纯熟于心,跟在我身后劝我骑马。我让她带我到村子里骑马走一圈,她的马匹并不听话,几次不愿意往前走,她费力地拉扯着,笑着说:“它不舍得离开它的同伴呢。”马儿耷拉着耳朵,在石头路上移动蹄子。

我们看到了洛克故居,那个断断续续在这个村庄留居长达二十七年的奥地利探险家,在二十世纪初就给这个偏僻孤独的村落带来了西方的音乐与现代技术。洛克故居现在已经被修复成了一个纳西传统的四合院,记得院子中央种植了一棵大树,洛克的卧室、客厅及他当年拍摄的照片、用过的工具皆在故居展示。如今的故居由一个老人看管,马夫与老人也是认识多年的,他说进去参观要收取门票。于是,我离开了故居,在村内的巷弄间转悠了一圈。马夫告诉我,现在属于淡季,到了七八月的旺季,来这里旅游的人会很多。

太阳已经落山,我走回玉水寨赶上末班公交,返回白沙鎮。在商业街附近,我突然听到几位穿着纳西传统民族服装的老人,持着二胡与打击乐器,弹奏着幽怨哀伤的白沙细乐。

结束里的开端

6月14日,是各个小组的返程日。我与张杰坐上回昆明的动车,在下午两点多抵达西山区兴华度假酒店,我们到颐天苑看到朱可可依然坐在大厅里等组员归来,回收绳索和稳定仪。就像我第一天来这里报告,朱可可穿着同样的衣服坐在这儿登记,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只是现在,终于从云南各地勘线归来的密探们被风吹日晒,像是洗去了一层皮肤,但脸上挂着满足与会师的喜悦。

我们从朱可可那里拿到了勘探证书与漂亮印花章。我们的总里程是186公里,不包括我们在小中甸规划马拉松线路的支线任务。晚饭后,小马哥带大家在翠竹苑的一楼饮茶。搭档张杰则沉静如钟,在组员间的闲谈声里也能满脸认真地填写汇总表,这份符教练传给我们的表格,主要是为了让各组总结硬化路面、土石路基石道、山野步道、风险路段、保护区路段、营地设置、接待站、风景点以及历史文化点的里程数据、位置和规划建议,除此以外,还应填写一段总的概述。明天的总结大会上,这将是我们的报告重点。

在留筠馆里,我们按要求穿好勘线服装,包括大荧幕前的符教练也穿着组委会定制的天蓝色外套,他逐一让我们16个小组按顺序发表总结。我们的轨迹被导入谷歌地球软件并放映在宽大荧幕上的那一刻,符教练会根据我们的轨迹及总结挖掘问题所在点,让我们认识到勘测途中的不足,因为在这之后的日子里,组委会还将派人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详勘。待我和张杰上台时,他们递给我们两只话筒,张杰概述了我们这八天勘测的情况,交待任务点,符老师凝思了一会总结说道,你们这组找不出什么太大问题,但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你们的线路被夹在雪山的中间了。

等16个小组都汇报完,时间已经到了下午,金飞豹来参加了勘探者授奖大会,为我们颁发证书与奖金。我们小组很幸运地获得了最佳攻略奖,证书上写着:“勘探日报、攻略全面深入,文笔流畅,描述生动,图文配合佳。”组委会总共设置了九个奖项,二组的陆舍铭和陈梅因携带了无人机和单反,拍摄出大量精彩的照片,从而获得最佳摄影奖;四组的彭飞和单麟勘线路程加起来是其它小组的两倍,全程四百多公里,获得了最佳勘探奖;还有两个年龄最大的组合获得最佳密探奖,等等。我们是以一张喜悦的照片结束这个活动的:所有的人将符教练高举抛在半空,被摄制组的摄像机完美定格。

我坐在回京的飞机上,见到脚下像是失去了引力而迅速缩小的昆明市,随后被和谷歌地球上一模一样的那阵随机翼颤动起来的云雾遮住了。

半个月以后,我来到了距昆明六十公里远的澄江县抚仙湖畔,每日观察这座高原断陷湖泊的渐变,一边写这篇秘境勘探札记。感受着香格里拉般永恒和平与宁静的性格,听闻无数菌子在雨季的山林间疯狂冒头,也是为了等待八月美丽的北回归线任务,把一个新的开端装点得如此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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