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植物一样生活
2022-05-30呼岩鸾
呼岩鸾
中国的文字好像长在植物中。
古今所有的文人都以多识草木之名为荣。《本草纲目》《救荒本草》《南方草木状》等植物图谱非常之多。《诗经》和《楚辞》像中国两大植物园,保存了珍稀和平常的植物物种,植物们得以在历朝历代旧体新体诗歌中传承不绝。以至朦胧派诗人舒婷的诗歌能辨识橡树和藤萝的关系;以至诗歌巨人海子的麦田广阔无边,摇曳着幸福的麦子。
鲁迅郑重记下一位诗人说过的话:“诗人要做诗,就如植物要开花,因为他非开不可的缘故”(《看书琐记三》)。鲁迅自有两颗枣树,他没写它们怎样开花。
当代诗人王立世写下一首又一首植物诗。一首诗一种植物,一种植物一个隐喻,一个意象,象征一种人,一种哲学,一种信念。
一、小麦苦不堪言
曾与伙伴们结成麦穗/在田野里锋芒毕露/风一吹,麦浪滚滚/有排山倒海之势/成熟的季节,告别了土地/被剥去皮,磨成面/搀进水,反复搓揉/今生,我不再是我自己(《小麦如是说》)。
王立世现实的小麦不同于海子浪漫的麦子。小麦从田野里的锋芒毕露,到成熟后的粉身碎骨,为人类的生存慷慨悲壮地牺牲了自己。诗人除了赞美小麦的奉献精神外,也隐喻小麦被异化到失去自我的痛苦。成熟是幸运还是不幸?值得我们深思。诗人舌尖上长着精神的味蕾,吃出了思想和信念,这才是舌尖上的中国。
二、水果的思想
诗人的水果不仅能补充维生素,还可补充思想的养分。
《葡萄》。诗人在葡萄园,调侃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属于“春天的谎言”,随即“我能想到葡萄的甜/但我不忍心去摘/我欣赏它的紫和圆润/以及面对死亡时的平静”。人性之善在于对欲望的克制。
《苹果》。诗人历数苹果成长的伤痛。风吹雨打太阳晒,人剪枝害虫咬。幸而长成时有人采摘不失落,有人抚摸不孤单。最后壮烈的一刻终于来临:“刀锋、利齿/让我享受颤栗的快乐/否则/我会腐烂遗臭”。在天差地别的两种选择中,高贵的果实选择了高贵的一种——在毁灭中享受高贵的快乐。
知味者知味中味味外味。吃葡萄和苹果,你是否能品出生命的味道?
三、野草开口歌唱
将近一个世纪前,中国出现了《野草》,鲁迅找到了情感表达的又一突破口,坦言:“我将开口、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现在,中国出现了王立世七株诗歌野草:诗人开口、诗人大笑、诗人歌唱。
《旁观者》。诗人旁观野草而觉悟,不做大树甘做野草。“你就是一片绿叶、一棵小草/默默地衬托红花和大地”。欣然做草的人多了,社会就是繁华似锦的和谐社会。
《像草木一样生息》。“身为一介平民/我从不说无愧于时代的大话/也不轻易把璀璨的理想举过头顶/我活着,必须问心无愧/首先无愧于自己”。像草木一样生息的人民不说大话,可是要警惕说大话的人说:“我们的人民多好啊!”。
《日子》。生活压迫人,“你多像/岩石下的一棵小草/纤细、瘦弱/弯着不想弯的腰/从缝隙里/探出扁平的头/看了看太阳”。你的日子像活在石头下的小草吗?石头纹丝不动,人心已被圧碎。此草像人,但切勿草菅人命,以万物为刍狗,那草正在看太阳。
《在草间偷活》。一个诗人以草为命,有资格在草间安身立命。“不用把自己一点点出卖/没了灵魂,还在称斤计两/换回衰老、沮丧和后悔/在草间偷活一会/胜却人间钻营一生/在巴窗着笔/胜却功名无数”。一个“偷”字,反衬出生态的严峻,挖开人性的一个洞口,接引阳光流入。
《风吹草动》。一首新禅诗。禅宗六祖慧能早有“不是风动幡动是心动”的禅喻。王立世對准当代机锋再续前喻。“人世无常,风云变幻/你的心/常常还是风吹草动”。必须心静如禅,初心才能不动。深思熟虑方能看破红尘的善恶美丑,决定何去何从。学习禅宗初祖达摩面壁九年,不闻窗外风吹草动。
《枯草》。“山坡上一撮枯草/秋风吹得瑟瑟发抖/他们也曾绿过/也有过春天/但体能耗尽/灵魂已不会疼痛”。这是草的悼词,草的生命简史和平安归宿。枯草旁边埋着的逝者,也有草的命运。
《草族》。“我不沾花/但惹草/春天里/我不在花下/而在草里/多少年了/我与花保持足够的距离/而与草不分你我/我与草像兄弟/也像情人”。诗人的爱草宣言书。幽默一剑,把沾花与惹草斩成两截。对待花与草远近亲疏有别。草是人民的代名词,以民为本是诗人看重的思想。大诗人流沙河写《草木篇》遭难,只是历史遥远的回声罢了。
我们看见了,我们听见了——王立世的小草开了口,在大笑在歌唱。
四、莲为花首桃花繁
王立世和古今好诗人一样亲近佛,他向佛礼拜了。
佛用它/托着善心/我把它视作神明/举在头顶/让世人看清/不管它在哪/都一尘不染(《莲》)。
诗人凭着莲托着佛心,悲悯“缺水、缺氧、缺光”的不幸之花(《夹缝里的花》);赞美以“春天的情人”身份出现,“点亮我关闭的心灯”的幸福之花(《静听花开的声音》;诗人跨一大步走到了现时的桃花面前,又跨一大步走到了唐代的桃花面前:“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人尽情尽性一气写了六首桃花意象爱情诗。
《桃花之一》:情投意合的桃花和自己分别,“把我的春天一起带走/阴雨从此连绵不断”;《桃花之二》:春天里还乡,恰逢桃花盛开:“人面一样的桃花/昨夜全部悄悄绽放/清晨一看,还是站在时光里的/那几棵老树”;《我在桃花下想你》:桃花开时她没来,“我把桃花想成你/我把你想成桃花/这一切都得感谢你/你就是我的春暖花开”;《你还没来》,诗人要和她一起看桃花才能看出点什么,“你才是我枝头永不落的桃花”,“一个人的春天不叫春天”,诗人喊着你还没有来,心里想着你快来。
所有的桃花其实只是一朵桃花,最美的桃花是诗人写到诗里的那一朵。什么境界,什么情感,都只是一个燃烧了的春天意象,想开了开透了就是美。诗人成千上万次地写鲜花与女人,就是不想让世界不春天。
五、植物哲学
鲁迅说:自己一生的哲学都在《野草》了。对的,他的野草哲学在进化论或阶级论,在主义或问题里,都不曾改变,还是枣树、粉红花、腊叶、雪……
王立世的诗歌也有自己的植物哲学,一枝一叶和野草哲学或隐或显地呼应。
这辈子/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剥洋葱/越剥/里面越嫩/越剥/里面越美/它的辣味/让我流出了泪(《剥洋葱》)。
哲学是剥出来的。哲学的核心稚嫩天真无伪,但是哲学核心的味道很辛辣。不怕辣味刺眼的人流着泪一层一层剥下去吧,真理很美。
《一棵树》。树长大了,人类鸟雀都拥护。树大也招风,“可它越来越不安/梦断于一把青面獠牙的锯子”。哲学命题是树和锯子、人和命运。
《树下》。“生与死的轮回/谁在意,谁就痛苦”,明显受里克尔《秋日》的影响。黄昏中,归鸟无巢,青枝落叶,二人分手,前程苍茫。哲学命题是:生死轮回,人的痛苦。
《和一棵树对话》。路边行道树听行人说话。行人多,树认识谁?树只记得上树折枝的人。树越长越大,人越来越老,“有的人拄着拐杖,有的人从路上消失/不容否定的是你也苍老了许多/尘世又有许多新人诞生”。哲学命题是:人生如树。
这三个哲学命题都以树隐喻暗示象征人的命运,直接说出来就是树的落叶和人的死。
在最后的时刻,落叶优雅无憾。诗人也想从容镇静,丢弃伤感绝望,尊严而去,但人往往不如植物。人要向植物学习。现实人生总是悲凉的,“废弃的地狱边缘的惨白色小花”总要丢弃(《鲁迅《野草英译序》)。
草活一秋,人活一世。人未必比植物活得通透、活得超脱、活得坚韧,人还得像植物学习,知天道,顺天意,不可逆天而行。诗人就像一株有情感的植物,有思想植物,用生命的一枝一叶,在天空,在大地,写着岁月和人性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