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世外山寨
2022-05-30周可以
周可以
一
20世纪90年代末,我们几个刚大学毕业的同学决定在春节前夕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同行一共五人,我和好朋友谢炜以及另外三个男同学姜何、李斌、杜念诚。
姜何搞来一辆吉普车,我们打算往四川西北绕一圈,没有具体的行程,只说好必去平武。延续着大学时代的习惯,我们外出总要带上画具,随时可以写生画画。
从成都出发,越往西行,地势越高,大部分时间都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当然也有开阔的草甸。
到了平武地界,我们行至一处风景绝美的地方。两座山之间有一条透亮的小河,山上还保留着一部分深秋的颜色,层叠的红黄之间透出一点点绿。这一路很久都见不到一辆车,更不见人。我们把车停在路边,下到河滩,在河里取了水,各自找地方开始画画。
下午的阳光尚好,太阳晒在身上却没有一丝热感。当太阳光被山遮住的时候,洗笔的水杯里居然结出了薄薄的冰。我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冻得快要转不动了,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冰块互相碰撞,我失控地在快要完成的画上“添”了一堆“篝火”。但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没能阻止画纸被冻硬。在此起彼伏吸溜鼻涕的声音中,我们的写生草草收场。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我们收拾东西上车赶路,要赶紧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
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在山间绕行,一路不见村寨人家。天已黑尽,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车灯是唯一的光亮,我们只能跟着这一束光小心前行。
我心里生出一种末世逃难的凄凉感觉。
二
当我们转过一个弯,突然发现前面的灯光时,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车停在房子前面的小块平坝上,车灯照见这是一座靠山而建的土墙板屋,一共两层,一层正面被木板条封住,主屋应该在二层。
大家都觉得晚上让两个女生去敲门比较不会给主人压力,所以我和谢炜走前面,沿着小坡上到二层的主屋门口,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鹰鼻大眼,穿着黑袍,领子和下摆镶着几圈彩条边,有点藏族人的样子,但服装不像藏服。
主人热情地请我们进屋,我们裹挟进来的寒气很快就被屋子中间的柴火驱散得无影无踪。
主人让我们坐在火堆边,从柴火上取下吊着的水壶给我们泡水喝,具体泡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围坐在火堆边的那一刻,听着柴火在寂静中发出的“噼啪”声,我们是无比幸福的。从木地板的下面不时传来猪的“哼哼”声,一层肯定是家畜待的地方。
主人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明天就是白马藏族的新年。我大概记得他说他们的新年既不同于汉人新年,也不同于藏历新年。
白马藏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是文字很少,只有几个神的名字可以写出来。除了本民族语言,四川境内的白马藏族都会讲四川话。甘肃的文县和四川的平武县、南坪县(今九寨沟县)三地分布着白马藏族乡寨,总共有一万多人。地理位置处于青藏高原东端大岷山山脉的白水江、涪江流域的高山峡谷之中。平武的白马藏族村寨,正好在王朗自然保护区,是野生大熊猫的栖息地,村人也曾救助过受伤的大熊猫。
没说几句话,主人夫妇就给我们张罗晚饭去了。这正是我们目前迫切需要的。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桌。
野猪肉核桃香肠,就是用野猪肉和核桃一起做的香肠。我生平第一次吃,也是唯一一次吃。野猪是山上猎来的,核桃也是山上长的。核桃有点脆,野猪肥瘦相宜,肉质糯糯的,两种食材加上最贴切的香料,经过风干熏制,蒸熟切片。吃在嘴里的时候,独特的香味立即包裹所有的感觉细胞,让你美得想原地“爆炸”!
香肠下面铺着一种类似豆芽的野菜,名字我也没搞清楚,清香爽口,跟香肠是绝配。
刚开始吃的时候,三个男同学还努力保持风度。可是当他们看到我和谢炜风卷残云的姿态,特别是野猪肉香肠快要光盘时,顿时慌了神。
主人起身又从厨房端出一盘香肠,说:“莫来头(四川方言,意为没关系,不要紧),多的是,你们尽管吃!”
美味的食物塞满我们的胃后,我们开始细品主人待客的咂酒。咂酒是白马藏族的传统饮料,用玉米、青稞、荞麦等粮食酿造,每年秋收之后,家家户户都酿咂酒,喝之前兑入泉水并加热,口感温热清爽。我们一人捧一个小瓶子,用细竹管独饮,很像小时候喝玻璃瓶酸奶的感觉。
主人夫妇坐在一旁。男主人吸着烟管,很满足的样子;女主人的脸蛋红扑扑的,像饱满的苹果。
吃過饭,我们向主人打听旅店,主人说附近没有旅店,可以就在他家睡,他们的儿子和女儿都结婚搬出去了,有空屋。
姜何拿出四百元钱,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数目。按照当时的物价,应该足够补偿食宿费用了。我们也明白,主人家的情谊不能用钱来衡量。
主人不收,绝对不是摆姿势,他拒绝得很坚定。他说收了钱就莫得(四川方言,意为没有)意思了,欢迎我们再来,多带朋友来!
酒足饭饱后,这一夜自然睡得香甜。
三
第二天早晨,我和谢炜准备洗脸,发现挂在屋檐下的毛巾冻成了硬条。我们只好和男生一样,用手捧起冷水在脸上胡乱抹几把。脸冻得生疼,皮肤却变得润泽无比,护肤品涂在脸上化不开,显得很多余。这个地方的空气、溪水是那么干净,所以清水洗脸就是最好的护肤了。
主人过来说,今天寨子里的人要去打猎,是新年的庆祝活动之一,问我们参加吗?我们当然不会放过这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主人带我们到山腰的一户人家,房子很大,是寨主的家。一路走来,我们才看清这个白马藏族村寨的全貌。
昨晚留宿的那家位于山脚,其余大多数房屋地势都比较高,被茂密的树木遮掩着,难怪我们昨晚都看不见。山腰错落修建着几十座杉板房,这是白马藏族的传统建筑。
我写此文的时候,特意去网上查了一下,发现如今寨子里的人都搬了出去,在地势平缓的地方新建了砖瓦房屋居住,这些木屋已成古屋,不再住人。没有了人气的滋养,木屋渐渐颓败。新建的寨子迎合旅游景点的需要,修了大大的寨门,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韵味。这种变化真的让人惋惜。
很幸运二十年前,我们来到这里,并度过一晚,真真切切地体验了古屋的魅力。那时候,寨子里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生机勃勃。
山脚下的溪流边,妇女们在洗衣,洗好的衣服就摊在低矮的灌木上晾晒,绵亘数十米,色彩绚丽,十分好看。白马藏族妇女的对襟裙袍上鑲满五颜六色的几何图案,腰间系着一条很宽的手织花腰带,有的腰带上还拴着麻绳穿起来的铜钱。据说古时候,她们出门就这样把钱拴在腰上,用的时候取下来,现在则作为一种装饰。在比较隆重的场合,白马藏族妇女会在胸前挂一个白色鱼骨制成的长方形饰物,多是祖传宝贝,因为现在很难找到那么大的鱼骨排了。白马藏族的男人服装是单色,主要是黑色和白色,样式有些像蒙古服,领口和下摆镶彩色滚边,腰上缠着单色腰带。
白马藏族的帽子尤其引人注目,他们不论男女,都戴一顶白色毡帽,帽顶极低,荷叶边的窄帽檐,帽子上装饰着红带和一串珠子,插白色的雄鸡羽毛,很像西方妇女的小帽,这种毡帽被当地人称为“沙尕”。关于为什么插白色雄鸡的羽毛,这其中是有来历的。相传古时征战,行至涪江流域的一支部队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已是人困马乏,大家沉沉睡去,追兵悄然而至,却无人察觉,幸而黎明破晓,白公鸡的打鸣唤醒了哨兵,哨兵发现敌人来袭,立即发出警报,部队迅速撤退,逃往大山深处,躲过了劫难。因此白公鸡成了白马藏族的吉祥物,他们养的白公鸡不会拿来杀了吃肉,都是活到自然死亡。沙尕上的白公鸡羽毛数量也有讲究,男人插一根,女人插三根。
寨主家厅堂很大,中间烧着一大盆火,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幼围火而坐,有的在吸烟,有的在喝咂酒,孩子们满地乱跑。山墙一面供着白马老爷的神龛。白马老爷是一座“神山”,代表白马藏族崇奉的自然神。每个白马村寨都有一座自己的“神山”,“神山”上不能放养牛羊,不能随意砍伐,因而“神山”浓荫覆盖,保持着自然原始的状态,庇护着古老的村寨。传说白马老爷是个过路神,一天夜里,他从甘肃文县赶到四川峨眉山去,因为仙人只能夜晚行动。当他路过罗通坝时,狂风骤起,雷声滚滚,山在剧烈抖动,河水像开水一样翻滚,白马老爷便停下来做法,使即将降临的天灾归于平静。从此,白马老爷便成了白马藏族最重要的庇佑神。
以放牧、打猎、农耕、采集为主的生存方式造就了白马藏族敬畏自然的文化传统。藏于深山密林中的宁静村寨,牛羊在峡谷溪畔悠闲地吃草,荞麦开花,青稞摇曳,咂酒飘香,人们过着自然古朴的生活,几乎人人能歌善舞,所有的节日都离不开歌舞。在节日或婚嫁的喜庆日子,人们围着火堆跳起“圆圆舞”;农历正月还有“跳曹盖”,就是戴着面具跳舞的意思。制作木头面具是家族传承的手艺,样子做得越吓人越好,他们除了过本民族的节日,也过国家法定节日,因此一年到头节日不断,虽地处幽深的山寨但不缺少热闹。
白马藏族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氐人的聚居地;另说是兵士,他们这个民族是藏族派出和吐蕃作战的军队,战争结束后,某一支军队不愿返乡,便在原地留下繁衍生息,形成了如今的白马藏族,但他们的建筑、服饰、语言、信仰都和藏族有所不同。2012年,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对白马人进行DNA研究后发现,白马藏族人是东亚最古老的部族,与藏族并不同源,其祖先应该来自氐羌。
四
那天,我和谢炜没有参加打猎,我们愿意围在火堆边喝咂酒,听故事、听歌。男同学去了,打没打到东西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这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我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野猪肉核桃香肠处,古老神秘的山寨则是记忆里最美的底色。
作者注:部分照片系隔年国庆节几位旅游爱好者在白马藏族山寨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