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糗事
2022-05-30朱剑星
朱剑星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个初夏的傍晚,几位好酒的客人相约,一起来到阿凡的小店,扯着嗓子喊“阿凡,吃酒,烧几盘小菜”,阿凡也高声应道“好嘞”。来的都是常客,不用细说,他最清楚几位的喜好。
只一会儿,小菜一盘盘上了桌,三位客人摆开阵势,开始喝酒。
酒过三巡,三人中喝得最凶的那个,突然扑通倒地,昏睡不起。另两人也抓胸挠耳,发出“嗷嗷”的叫声,看样子也难过得不行。
阿凡一看,腿脚发软,凭经验知道,三人绝对不是不胜酒力。他急忙叫跑堂的侄儿赶快去通知他们的家人,自己也连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将三人送往县医院。这一顿折腾,阿凡将几年来开店攒下的数千元钱,悉数上交给了医院。
医院诊断,三人是食物中毒。医生对阿凡和病人家属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句话吓得阿凡他们直冒冷汗。
经过一夜的全力抢救,三个人终于脱离了危险。除了最先昏过去的那人仍需住院治疗,另外两个人第二天就出院了。折腾了一夜的阿凡,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真乃不幸中的万幸。
村民们议论纷纷,将矛头一致对准阿凡。尤其是受害者家属,纷纷指着阿凡的鼻子,骂他“狗改不了吃屎,臭鱼臭肉熏得心黑肺黑,害人害己,不知廉耻”。要不是有人拉着,说不定当场就扇阿凡的耳光了。阿凡低着头,任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敢还上半句。他知道,现在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但是没想到的是,阿凡的麻烦远远没有结束。
这天一早,他先是被派出所传唤去做了笔录;后又是县食品监督部门,将店内招待客人的食物,全部取了样带走;再后来,受害者的家属来到阿凡的菜馆,将店内物品砸了个稀巴烂。最后,一份停业布告,贴在了阿凡菜馆大门口最醒目的地方。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阿凡菜馆出大事了,店里的东西臭烘烘的,差点儿毒死三个客人。”这个消息在整个临桥疯传,也很快在邻乡和县城的街头巷尾传开。阿凡和他的小菜馆,一夜之间臭名远扬。
确实,在临桥人的眼中,阿凡这个人有点另类,说他本性难移也是有来由的。阿凡本名叫赵克凡,出生于杭州,父亲曾是省城大厨,在杭州大饭店掌勺大半生,凭着他的手艺,带火了那家饭店。阿凡十岁那年夏天,随父母迁回富春江南的老家临桥。
阿凡落地就有哮喘病,先天不足,且发育不良。再加上那个年代缺吃少穿,营养跟不上,阿凡瘦小得不成样子。回临桥仅仅六年,阿凡的父母就在一场事故中双双离世,丢下他一个人生活。
阿凡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多少农活,生活过得实在艰难,常常食不果腹。有时候饿得红了眼,见到能吃的东西,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嘴里送。有一天,他在村外一堆稻草旁捡到一只死猫,便喜盈盈地拎回家中炖了。未待熟透,便迫不及待地大口享用,连汤水也喝个精光,最后抹抹嘴巴,拍拍肚皮,心满意足。
这顿美味刻骨铭心。从那以后,阿凡闲逛的范围大大扩展。专寻角落里的死鸡死鸭、死猫死狗,还有浮在水面上的臭鱼死蛙等等。总之,这些东西不管臭与不臭,在他眼中都是美味佳肴。也奇了怪了,他的鼻子眼睛对这些死物特别灵敏,隔三岔五总会有所收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就连阿凡自己也想不通,长时间吃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竟然能一直无病无灾。直到数年后的某一天,阿凡才尝到苦头。他在山脚下捡回一条被打烂的花蛇,吃了后顿觉昏天黑地,燥热难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眼看已经来到了阎王殿的门口。但神奇的是,三天三夜后,阿凡的高烧退了,伴随他二十多年的老毛病哮喘竟再没有犯过。
阿凡的行为自然受到了村民们的讨厌,大家都说他脑子有毛病。而他家中不时散发出来的特别气味,又引起了邻居们强烈的好奇。每回看着阿凡津津有味吃肉的样子,有些人不禁也会吞起口水来,那年代吃肉可是一件美事。
有时,阿凡也会客气地捡一块递过来,一般人都会摇头拒绝。也有个别胆子大一点的,接过肉来,皱着眉头塞进嘴里,咂巴咂巴嘴说:“味道有点儿怪,又臭又香。含着想吐,吞下又还想吃,讲不灵清。”又问阿凡:“回味倒蛮好,很特别。你是怎么燒出来的?”
阿凡得意地回答:“我有祖传秘方。”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也难怪,阿凡的父亲之前在省城做过大厨,外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传授什么特别的厨艺给阿凡。
后来,这尝过味道的几个村民,总会顺着那种特别的气味,来到阿凡的旧屋,就着阿凡来历不明的炖鱼炖肉,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酎,不亦乐乎。
从此,阿凡户外“寻货”的行动更加频繁,乐此不疲,成了特殊的癖好。他对村民们的指指点点也装聋作哑,一直我行我素。
转眼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此时的临桥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变化之大前所未有。阿凡的生活也有所改观,不像以前那么艰难了。
其实阿凡不是一个糊涂人,这些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知道,改革开放绝对是一个机会。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今后,他要换一种方式过日子。怎么换呢?他的心中自有答案。
阿凡从家中的箱子底下,翻出父母留给他的一根有点分量的金链子,拿去换成了现金,请人将位于路边旧屋的一楼粉刷一新,购置了一部分桌子方凳,以及碗筷杯子等厨房用品,并亲自爬上墙,在大门上方写了“阿凡菜馆”四个大字。
就此,阿凡的小菜馆就算正式开张了。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菜馆,店里只有三张桌子,最多只能接纳十几个人。阿凡既当掌柜又自己掌厨,另雇了远房的侄子做跑腿。菜品也非常简单,总共十来个品种,全是闻起来有点味道的香肉、香鱼、香葱、香蒜、香椿、香蛋、香豆腐、霉菜头等等,清一色的以香冠头。阿凡自己都说:“实际上,应该将香字改成臭字,才名副其实。但这样会吓跑客人的。”
食客们也不是傻子,有人说:“气味太重,实在受不了。”但奇怪的是,也有人说:“好香啊,味道真的不错!”阿凡则一本正经地对外人说:“我的菜,闻着臭,吃着香,回味无穷!”
阿凡过去的名声不太好,再加上现在他店里经营的菜品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跟以前相差无几。这不免让村民们产生联想,心里很不舒服。村民们不但自己不光顾,还会搞些负面宣传。甚至有人打电话告发阿凡,说神经病开店,以次充好,欺诈顾客。
工商所和食品监督部门也来抽查过几次,均无问题。可村里人就是想不通,新鲜的食材,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气味,难道像臭豆腐一样是故意弄的不成?他们根本不听阿凡的解释,还质疑工商的检查,弄得阿凡本来就不多的客人中鲜有熟人。
门庭冷落的阿凡菜馆眼看着支撑不下去了。关键时刻,上面有扶持个体经营户的政策出台。阿凡的小店不仅可以免税,工商所一边交代阿凡严把食材关,一边还帮他辟谣。
一些乡村的头面人物,也偶尔带着客人前来光顾,还吃得津津有味,帮他说了不少好话,这是最实在的宣传。慢慢地,小店里有了人气,不再那么冷冷清清。
谁承想,刚刚有点起色的阿凡菜馆,又摊上了这样一件差点吃死人的大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连阿凡自己也觉得,他的发财之路可能真的走到头了。
真相很快被查清。经过权威部门检验,阿凡菜馆的食物均没有问题,导致三人中毒的罪魁祸首是假酒,两瓶用工业酒精勾兑成的老窖是假的。看着阿凡再次被请进了公安局,大家又紛纷议论,阿凡这回铁定要到大牢里去吃臭肉了。
谁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仅仅半天时间,阿凡就出来了。原来,中毒的三个人已经向公安机关证实,他们去阿凡菜馆喝的酒是自己带的,完全不关阿凡的事。
虽然公安机关还了阿凡一个清白,但糗事缠身又身无分文的阿凡早已心力交瘁。面对眼前的这副烂摊子,他悲喜交加,欲哭无泪,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
幸好,那三位受害人也是村中的实诚人。再说,他们早在开菜馆前就是阿凡的常客,深知阿凡的为人。三个人对阿凡再三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深感内疚,要凑钱还他垫付的医药费,赔偿被砸坏的店内物品,还承诺阿凡,要帮他重起炉灶,从零开始。而村里的大多数人也从这件事中重新认识了阿凡,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都想帮阿凡一把,来表达他们心中对阿凡的歉意。
说到做到,不到一个月,阿凡菜馆重新营业,还扩展了一倍的营业面积,隔出了几个雅致的包间。阿凡高兴,执意在店里摆了几桌。他自己操刀掌勺,使出浑身解数,将他的拿手菜品一一献上,又免费宴请了帮过他的数十位村民,博得一片赞誉。他还向村民放出话来,凡本村人进店,一律七折优惠,长期有效。
坏事变成了好事,近两千临桥父老乡亲,大都成了阿凡的义务宣传员。大家逢人便说:“阿凡的阿爹,曾是杭城楼外楼主厨,阿爹的阿爹还做过京城的御厨,阿凡手中有祖传宫廷菜肴秘方……”将阿凡的手艺吹得神乎其神。而且,每逢家中来客,村民们都会到阿凡菜馆去点上一两个菜回来。
时光流逝,阿凡和他的菜馆,也逐渐恢复了元气。村外边的客人们,奔着阿凡的糗故事,怀着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纷至沓来。尤其是到了小长假或是过年过节,小菜馆可谓顾客盈门,只能提前预订,菜品也是限量供应。阿凡的腰包也越来越鼓,早早成为村中的万元户。
如今,阿凡早已隐退,他用积攒的二十多万元,请了专业人员作设计,将自己的老屋和菜馆的店面重新修缮一新,里里外外装饰得古色古香。并将父亲留给他的传家宝,一本手抄的《赵氏异术菜谱》以及整个菜馆,全部移交给了一直跟随他的侄儿。
了无牵挂的阿凡,则天天在店里就着一生喜爱的鱼肉,咪着小酒,绘声绘色一遍又一遍地给年轻人重复着他过去的糗事。
那诱人的特殊香味,以及“哈哈哈”的欢笑声,不时从阿凡菜馆里传出来,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