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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与宣泄的双重奏鸣

2022-05-30冬箫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7期
关键词:沉潜大海意象

如果说一个城市的变迁是一个历史文化、物质精神、新与旧、兴与衰的巨大复合体的变革的话,那么,一个大海,就是一段人性感怀、经验历史、隐与忍、潮与汐的心路历程。用来评价李国平的诗歌,或许这就是李国平诗歌的另一种浓缩吧。

说到这里,我需要引入一个关键的词组——“大海的孤独”。孤独是一种情绪,是人类情感中最深层的东西,是“最为原始的生命活动”。那么大海的孤独呢?它是一种文化,一种历史积淀的现象,如果说孤独是缺点的话,那么在这里,它却化为了一种哲学,一种沉潜,它是有价值的,是一种美。

孤独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无”,孤独只是没有被发现的“有”。正如黑格尔所说的,“有”是“非本质的”,是“间接的认知”,是“通过中介找到了的本质”。那么,大海的“有”又在哪里呢?如果是常人,或许可以说出很多的“有”,比如海浪、蓝天、礁石,等等。如果真的就这么理解大海,那么大海的积淀又存在何方?它咆哮的力量又来自何方?所以,我认为表象的这些只能是黑格尔所说的中介,我们追寻的“本质”和大海的孤独需要我们的发现和我们的言说。我们的发现和言说又恰恰来源于我们对“孤独”的假设和理解,这正是我们需要做的,也正是李国平所孜孜追求的。而这,也是我为何要把“大海的孤独”和他的诗歌联系起来的原因所在。

我记得一位诗人说过,诗人的手是特别的,一手是孤独,一手是温暖。这种孤独来源于生活和精神的方方面面,比如对生活的本质探究,往往让诗人陷入自身的“苦恼”;对自身的极度内视,又让自身反噬一种痛彻的体验;对细微、琐碎甚至创伤性记忆的主动受感,更让诗人处于一种幽闭而觉醒的状态,等等,都形成了诗人的孤独。诗人的温暖呢?它却产生于诗人的孤独。这看似十分矛盾,但实际上诗人就是利用自身的那种韧性、坚强、宽大以及极大的耐心,让所感受的多重孤独释放出秘密的能量,从而幻化出“现实”的情感环境和生活环境。这就是诗人的修养与境遇,因为诗人就是通过他的生活实践、艺术操练、心理结构才积淀出了这样的感受,是诗人的情感模式。纪伯伦曾说:“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醒着。”李国平也正是有了这样“醒着”的情感模式,才创造出了有别于其它诗文的内在精神与外在形式。正如他的《在渴望之外》:

你是习惯低处思考的诗人

从不假寐,也从不会在水中丢失脚印

心里的辽阔抓得住飓风的翅膀

就像每一颗子弹射出,城市的铁轨

感到寒冷但不会发出撞击的声音

这是细微如蚁的生命在阻挡一切

其实树篱后面,全是思想起跑的终点

多么低调的人生处理,却有暗动声色的力量在回旋。我把它总结为沉潜与宣泄。《尚书·洪范》有云“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沉潜需要勇气、毅力和信念,而李国平的沉潜在于他对事物的观察。他把事物的框架拆开,从细节处植入他的想象。想象融合了他的智慧、胸襟和情趣的积淀,最后用他犀利的直觉性的诗句表达出来,完成和独特的对“孤独”的宣泄。

不知大家注意没有,在这首《在渴望之外》中,作者还是有意无意地用到了他熟知的“大海”意象:水、辽阔、飓风。这就是诗歌的地域特质,它可以借助作者的思维习惯、文化积淀、道德判断以及性格特点来逐步渲染,达到某种文化的空间或者镜像。诗歌存在于作者的血液之中,无法避免。李国平把这些元素形而下地运用到了当下,把最人本的东西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从而避免了文本超越人本现象的出现,很好地解决了现今诗歌中的有效性和发现性、灵魂性和精神性的问题。

同样,带有纯粹地域标签的诗歌在他的诗集中有着相当的分量。正由于他特别的处理方式,让他的“地域诗”有着非同一般的表现,比如:

时间的灰烬涨上岸,很快

退去的是封藏在记忆的一些骨头

这时候你多么需要透明的耳朵

去聆听海啸的十二种声音

是如何席卷一层薄薄的云彩

可死亡与虔诚又能把我们怎样?

——《遗忘与永恒》

从诗歌语言的悖论而言,这样的表达确实达到了增强张力和丰富潜文本的意义。“灰烬”还要“涨上岸”,是“骨头”却还要“退去”,听声音却用了“透明的耳朵”,如此种种密集的悖论,在具象和抽象二元对立、分裂的同时仍然隐含了一元的统一与客观,让自然与精神同时存在同一空间里,实现了意义的循环和提升。这样的创作需要沉潜的精神和能力,更需要诗人拥有对本能的怀疑,对天生的恼怒和对常理批判的“觉醒”。

再看他《默想者》的开首:“作为默想者,他带来海洋/带来情感和潮水的秘密/连失忆的时间都紧戴在/浪花的手腕上”。这种现代诗歌的“思想知觉化”,让所要表述的形象充满了真身的感觉;让同一个语境中传达出了不同的体悟与经验,从而一下唤起了读者的亲切感和信任感,构筑了形式和思想的合二为一。

相对于李国平熟悉、平静、独自冥想的大海之外的世界,他又该是怎样的一副身段呢?我对此充满了特别的好奇。然而,当我读到更多这样的作品时,我不由惊叹大海之外的世界,李国平还是“以小见大,尽说乾坤”。

看他的《揚州双博馆前的合影》开首:

这些展品是时间磨损过的唱片

高音区是古城、车辙和生锈的骨头

低音部是三月烟柳复制过来的春天

我们不敢去惊忧遗存的一砖一瓦

只是时光的尘埃蒙得太厚

使触摸者的眼镜都有了重量

这是扬州历史的码头

这就是诗人笔下的历史。历史的具象被安置在一张小小的唱片之上,那么的安详、平静、合适,似乎没有半点的瑕疵,没有半点的缝隙,更没有半点的矫情,有的只是神秘和诱惑在我们的内心,而且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挪动,在爬行。强大的力量和气场,让读者感觉到历史或许就沉潜在这里,这里就是历史的渊源,可以触摸,可以感受,也可以挖掘出来,让历史在我们的面前坦坦荡荡地说话。我不由感慨,原来历史的呈现也可以那么简单。

说到简单,现在诗坛有很多的故作“卑微”之举,似乎只有这样的卑微才能是“底层”的最好演绎——“底层”的简单被卑微化、苦难化。对于这种现象,我是持保留态度的,因为我认为“再小的空间也有小花”“再小的花朵也可以绽放”。而李国平的作品正好印证了我的这个观点,纵观他的作品,那种自然而不自作,谦卑而不卑微的姿态着实体现着生命的“非凡奇迹”。这样的生命有着扎实的“根须”和真实的灵魂,他把生活的“经验”融合到生命的客观感悟和主观体验之中,甚至可以说到了精细入微的程度。也正是他的这种精细入微,让他诗歌的独特性又有了进一步的提升。比如他的“露水印在纸窗外的形状,多像/那些凋落多年的光阴/让竖琴在停顿中留下满地的余音”(《假如》);“在枕边放一朵干花/醒来是潮湿的/因为这干花是梦游凝固的火把”(《潮湿》),等等。

诗人是属于情感世界的,李国平的感官和阅历赋予了他综合意象的出现,或者说意象的叠加。他让意象包容了它的对立面,并让这种对立面呈现出广袤的补充性质,去补充主题意象的膨胀,并让主题呈现出不确定的、微妙的又确实可感的意境。这是需要强大的创作功力的,因为精致的叙述性是现代诗歌的又一个大课题。

为此,李国平展开了他的“心理解构术”,试图用这样的解构来完成他心灵的鸡汤。请看这首《在黑白之间》:

这是个陈旧的标题,向黑夜索取

时光的骨头,肉体的尖叫

却毁灭了生活仅存的一点火烬

墓碑,木槿;还有梦里汲水的女人

这样的凝望在白天都是虚拟的

但从不妨碍阳光摘走你们明亮的眼睛

我所形容的白埋在日月的深层

它的根剌为熟睡采集了足够的氧气

当天色暗淡下来,奔跑的脚印和心跳

都是湿漉漉的。而童年的马灯

在云朵的高度慢慢变成流水的墨色

如同十里长河流动低处的眷恋

这首作品从两个简单的意象——“黑和白”切入,交织了黑夜里可以感受的所有知觉,具体的、听闻的和想象的。他将这一切同时并存于“白天”,并努力在字眼上虚化“白”的真实,“白天都是虚拟的”“白埋在日月的深层”。李国平用真实的虚拟和记忆的真实来“复调”自己的心理,让心理的颠覆来窥视、拷问这岁月的痕迹。经过这样的心理沉潜,他终于得手了,得到了他有别于其他诗人的又一个特质——意识微分。我对它的定义是:通过对意识的精神分解、对立与颠覆来完成知觉的精确表达和呈现。这样的意识微分,对于李国平而言,其实也是一次自我斗争,对于这样的斗争他也从来不会妥协。敢于将多个不可调和的矛盾调和在一起,他敢于在调和之后,甚至在调和的当下就“认真”地说出来,肃穆地说出来,敞开心扉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意图。或许,这就是他沉潜之后的宣泄吧。

这就是李国平,既敢于透过种种遮蔽显影事物的本真,又敢于直面人生、历史去彰显诗歌的自信,更敢于在诗歌与现实之间迂回,最终打开一扇窗户,让春光一泻千里。这需要勇气、毅力和信念,李国平做到了,并将这沉潜的“精神”通过他特有的方式宣泄得淋漓尽致,这是双重奏的好。

[附] 李国平的诗两首

二月的岱山岛

请快把灰色的沙粒从地图上拿走

这个张开空唇的孤岛

站在涨潮的海中并不想日益憔悴

那么多鱼种潜伏在岱衢洋的深处

诗中叙述过的桅杆、带鱼、耀眼的盐

以及祖辈为生的风浪都是神秘的珠宝

它们撒落大地,为的是幸福的寻找

越冬的候鸟在望夫崖筑起了爱巢

而二月单薄的渔汛,让每条街巷变成了

洋面,都在盼望着一场完美的风暴

这是东海空出来的最后一块陆地

对岸彻夜不灭的灯火便是我的阳光

哪怕你用一生的时间练习遗忘

我们全身的鳞片,必将重新回到海水中

夜晚八点的车渡

这是一艘多么令人心跳的大船

潮水正从锋利的螺旋桨走过

夜色却像被抛弃的废物

落在方向的侧面,一朵朵浪花

就在我们寒冷的手中干涸

这巨大的空间失去无数的脚步

只有轮子在船舷自由地脫逃

谁又是多出来的孤独者

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而黑暗是思想唯一寻找的食物

夜航船是一条散失的章鱼

沿崖壁吸掉那么多海水的种子

在黎明之后,太阳总会烘干它的嘴唇

今夜,我看到海面行走的过客

他们的脸上全部布满泪水和灰尘

——选自李国平诗集《散步》(大众文艺出版社,2012年9月出版)

冬箫,本名邱东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徐志摩诗歌奖等。先后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诗刊》《星星》等海内外文学刊物发表诗作,入选多类诗歌年度选本。著有“江南三部曲”等多部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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