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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地域的想象与自省

2022-05-30刘均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7期
关键词:风物现实诗人

漫游祖国的西部地区,雄浑壮美。古老神秘的高原、雪山、大河、湖泊、鸟兽、寺院等自然与人文景观,给人们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独特的审美感受;一代又一代的诗人驻足其间,或以激情豪迈,或以冷峻温情的诗句叙写着自己眼中的西部。经过昌耀、叶舟、沈苇等诗人的努力,逐渐形成了以地理生态、行旅唱酬、民族文化、人文历史为书写内容的西部诗歌。西部诗歌中的“西部”,涉及地域涵盖内蒙古、新疆、甘肃、宁夏、青海、西藏、云南、贵州等省区;创作主题不仅仅局限于地域、地理、文化,同时超越了风景或地域特性,成为特有的生命体验状态和精神背景,呈现出迥异于其它地区诗人的灵魂风景和精神特质。在1980年代至1990年代,西部诗歌更是呈现出了光明剔透、毫发毕现的文化精神,带来了新的语言与诗歌美学,拥有了一种更为广义的“民间”价值。近年来的西部诗歌创作中,自然场景、人文景观等依然是诗歌写作重要的素材来源,地域特征依然集中而清晰;不少诗人以更为娴熟和细腻的技艺手法,将西部视觉景观、人文历史与当下生存境况、文化流变进行复杂与多元的互动,深入更为微观、细密的“精神高原”。单永珍的《篝火人间》,可以看作是对西部诗歌写作的新探索。

在文化多元的当下,诗人与地域的关系必须被重新考察、界定和认识;每一名诗人都要学会面对、处理他与地域的关系,或者说,真正的现代诗人必须重新开掘自己对于地域的敏感程度。在昌耀的时代,诗人对于变化的感知讓位于对永恒的生命追问,往昔关于地域的体验都可以毫无保留地被继承。随着对西部地域文化的各种深度挖掘,原有的生存追问极易被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所稀释、湮灭,进而失效。事情的真相是否如此?对于具有一定写作经验且长期生活在宁夏本土的单永珍来说,西部绝非文学上想象的“别处”或者“远方”——一种被不断生产、消费的情感和符号,而是熔炼个人精神成长履历的“精神原乡”。因此,他精心挑选了自己笔下的西部自然人文景观,譬如喀喇昆仑、卡瓦格博峰、毛藏草原、骊靬古城、玉门、瓜州、乌鞘岭、敦煌、杂木河、腾格里沙漠……这些西部风物对于长期居住在城市的人来说是陌生的,也极易成为旅游者、远足者淡忘的地域。这些经过诗人选择的地域,具有某种未被现代文明染指的原始野性,浸润着深厚的历史人文底蕴的西部意象。

西部原始野性的土地不仅仅是单永珍激情的宣泄场所,更是将厚重的历史置于西部语境中进行阐释,借此打开生命体验和存在哲思的双重镜像。西部,是单永珍用以观照自我、关注世界的镜像。通过这个镜像,他获得了对整个世界和词语的一种敏感,寻找到了一条切入生命体验的入口。他的西部如同不断移动的观景台,出现的不仅是图像化的事物,还有历史、文化、宗教纵横交错重叠的现实世界。他没有沉溺于西部镜像之中,也并不急于借助历史源流扩充西部景观的内涵,更不着迷于自然地理的壮阔面貌,而是试图通过诗歌构建种种渗透着生命体验、自我观照的经验与体悟,尝试着超越对地理空间的抒情、叙事,转向对个体的生命意义、理想意义的终极追问。尽管西部诗歌有着辉煌的传统,这种传统恰恰就在单永珍长期生活的西部中形成,但他的作品不能缩小为西部诗歌或者或民族诗歌。他在诗集《篝火人间》中的实践,正是试图超越“西部诗歌”类型化的风格、主题与经验,将地域空间、年代特征深藏在创作意识之中。

在此前创作的《语词奔跑》等作品中,单永珍迷恋于现代主义的意象和语言修辞,试图打破意象和词语的常规使用,用反常的修辞诗歌语言挖掘、展示个人体验的片断,在细腻的叙述与冷峻的抒情之间飘忽游移。或许是因为对于词语本身的怀疑和反思,单永珍开始寻找新的写作方向,在更加自然、放松的状态下超越语言的认知,目光也随即转向所在的西部。当创作方向转向西部场景之后,他原有的诗歌语言积累恰好给予西部风物一种新的质地和触觉,得以进入更为微观的西部。在《西海固:落日的标点》中,“那些坚硬的历史/那些干旱的地理/我所有的阅读都是你的背景/我所有的文字敲打你失色的皮肤”。在单永珍看来,西部诗歌的写作必须是开放且自由的,西部风物不能作为装点主体幻觉的风景而出现在诗中;相反,要借助密集发散的语言编织成种种生存隐喻,吐露一种内在搏斗的声音。

单永珍不偏爱抒情,也不沉溺于叙事,甚至不以叙事为抒情手段,而是在现实中反复探寻、开拓和回望,试图触摸终极的寂静和内心深处的精神宇宙。在充满生命意识的追问中,他获得了不陷于地域又超越地域的的独特质地,始终在探索精神的世界。“我看到你缓缓倾斜身子/以及面向阿尼玛卿的泪水/让风中格桑/失声呼喊/那是决绝回望/玛曲草原/一个人疾驰身影/完成一生转折”(《玛曲:黄河向西》)。在他的笔下,诗歌可以超越地域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双重束缚而抵达某个中间地带,如同丰盈与深邃的林中空地,指向心灵的真实与无功利性,带有游离于西部诗歌写作的边缘特质,为诗集后半部分作品中的哲理思辨和存在探寻提供了一个重要切口。

在追求情感背后的心理真实、灵魂真实中,单永珍的诗歌文本指向多重意义空间,有意识地将现实与西部意象杂糅在一起,却始终不绑定或停留于经验空间,形成一种奇特的互文效果,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诗歌从地域意识向生命意识的跳跃。“我把马渠形容成破烂的羊皮/作为一个诗人/我知道风是刀子,/可以杀人/一株芨芨草里/暗怀火炬/如果再叙述/必须让雨水回到天空/让视线回到瞳仁……/让死树慢慢苏醒/,让朝圣者/擦净盛水的空瓶”(《马渠:羊皮上的斑点》)。“让雨水回到天空/让视线回到瞳仁”,初次阅读这句诗有一种震惊的效果,但细细品读之后又显得顺其自然。诗人希望在不可能中尝试事物的逆转,一切能够重新来过。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了现实对于西部风物的深切威胁,才将“西部”视为某种生命体,接纳到自己的诗歌之中;在寻找西部野性活力的同时,重新赋予西部以一种内在的“生命”。这种体验更多地是来自单永珍对生活的切身体验,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或者写作策略;当这种体验与写作动机和越来越丰富的现实扭结在一起,两者关联得越多,其承受的痛楚越明显,这也让他的西部诗歌书写,越过了一般写作的自我诘问阶段。

在单永珍的诗作中,《青海:风吹天堂》是一首相对特别并具有突出叙事特征的系列长诗,全诗分为16首小诗,谣曲、民歌、唱答等西部特有的语体与抒情诗化的语言交错混搭,呈现出了驳杂的语言光谱。然而,这首叙述为主的长诗中看不到对事件本身的沉溺,而是不断切换场景,跳脱、远离青海的现实地域,在不断更新的西部风物中插入现实社会的碎片。比如开会时的尴尬,合影时的思索,与当地人的交谈,途中遇到的旅客等等。他将各种现实社会中常见的碎片插入了对神奇地域的叙事和抒情中,由此不断思考眼中的现实,并试图重新定义现实,进而生成为一种意向性的事实“这是生活的功课——/一棵夏草走向冬虫/需要速度和耐心/一束弯曲的月光/,需要爱情去扶直/在冰冷潮湿的床上/我想/月光啊,请把三分温暖给我一夜/请把七分光明赐予天荒地老的生灵”(《青海:风吹天堂之11》)。刚刚生成的现实闯入了纯净的自然图景之中,使得整体诗出现了一种精准而具有痛感的内省和敏感。经过了早先对地域景观的喟叹、感悟,接着进行有意识的跳脱与距离的思索,最终转向的是一种毅然决然的自我肯定。

书写西部风物时,单永珍所使用的词语和修辞是生产性的,而不是审美化的。他有意识跳出西部场景的抒情陷阱,赋予西部风物更多异质性的文化体验和个人体验;写作动力并不仅仅来源于自我确认的需要,同时超越了对自然人文景观的镜像迷恋,具备了穿越时间和命运的力量。“北方是塬上洪荒的雕像,线条粗粝如沟壑/把蜂拥而来的野马诱入黑暗/大风耗尽了含泪的春天/寒星熠熠闪光/我热爱的青鸟离巢而去/向远方逃遁/黑夜的山冈上凌乱的骨头在燃烧/时光被无限地渗入年轮/北方洪荒如烟/当遍野的花朵被马蹄踏尽/羊群归栏/又是谁关上时间的大门彻夜祈祷/为逝去的一切默诵灵魂的祷词/就让洪荒更洪荒,寒冷更加寒冷/让弥漫的大雪塑造另一种纯粹的美学”(《北方》) 。“洪荒”在《北方》中反复出现了四次,并在诗行即将结束的时让“洪荒”抽离于地理意义上的现实,重新审视包裹在西部原始野性自然之上的意义外表。这是诗人从自我之壳中突围而向他者做出的必然跳跃,这一跳跃将不仅恢复西部的原始野性,也将新的价值维度植入诗歌中。这种价值起源于我与事物的关系,“我热爱的青鸟离巢而去/向远方逃遁/黑夜的山冈上凌乱的骨头在燃烧/时光被无限地渗入年轮”。他一而再地重新揭示被历史、宗教甚至曾经的写作误读的西部,这种价值促成了自我的觉醒,使诗人获得了神启一般重新建构自己的西部诗歌的能力。他从诗歌语言技艺之外,延伸出了对于生活和现实境遇的敏锐洞察力,在对西部精神的赞美中嵌入了“自我的审视”。

在建构自己的西部诗歌的写作意图中,单永珍有意引入了古典技法,借助人与事物的互相观照、互为内化,透出对生命的悲悯、感怀。他在语言上接续了传统古典诗歌的境界与韵味,重新激活古典的意象,将自己的写作放置在了传统之中,由此出发重新考量风物的存在意义,并弥合人与物的分离,从而形成一种内在节制而又富于张力的诗歌技艺。如《落花流水》中,“桃花垂首,奔跑的是一地哀伤的亡灵/我无法克制一生的悲哀/请让月光肃穆/请让一川降水倒流/面对曾经写下的诗句——/一世的恩情从一朵桃花开始/这浩大的恩啊……/我无言的歌声/已随远逝的流水悄然寂灭”。

如何书写地域是当代汉语诗歌的难题,其困难就在于诗歌技艺与对地域的考量如何精妙地融合起来,使诗歌在面对地域的同时依然保持技艺和价值的创造力。“六盘以东/阳光和阵雨同时到达/灰烬和泥泞媾和一段绝望的距离/两種食物丧失的原来的本性……/车过六盘/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被彻底审判/泅渡在流行时代的末端/我失语的歌声/在远天之下孤零零悬挂”(《六盘以东》)。在单永珍的笔下,“审判”这个词是对被遮蔽的西部的提炼。他赋予这个词以特殊的现实感,不仅表明诗人对于被各种意义涂写的西部的态度,也是对当代文化的某种批判与解构。正是在这首诗里,他写下了这样令人感到有些伤感的句子:“我失语的歌声/在远天之下孤零零悬挂。”诗句中显而易见的是孤独,作为见证西部的孤独,作为赋予西部声音的孤独,渗透到了单永珍的诗作之中,字里行间充满着将生命沉浸到地域中去的决心以及从中锤炼出的决然。正是与地域的相遇使他的诗与自我发生了更为深刻的关系,进入到地域与自我的新型关系之中,从而实现了一种“自我反抗”。诗人在西部浪游,就是不断陌生化自我,打破这个过程中凝结起来的幻象,并触摸自身存在的限度,尽可能地吸纳社会现实,尽可能地面对那些被遮蔽的难以理解的事物,而不是陷入似是而非的写作传统之中。

单永珍的成功之处,正是积极回应西部情景之下的自我追问,不断挑战传统意义上西部诗歌的写作意义。在他的不断追问之中诗艺非但没有陷入传统西部诗歌的写作教条,反而得到了提升,成为一种具有对细节掌控能力的自我辩驳的诗作,一种语调从容而不乏内在紧张的诗作。他让词与词重新相遇,在内部与外部的纠缠和相互摄取中就像远足者第一次看到的西部,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新的西部诗歌。

法国年鉴学派早期代表人物费舍尔在《大地与人类进化》中认为:“地理环境无疑构成了人类活动框架的主要部分。”西部,不只是一个地域空间,地理位置,还是艺术创作的场域;不仅是个体的人获得想象力的地域和想象的空间,还是反抗类型化写作的“精神高原”。对于单永珍而言,诗歌中的真实性不仅体现在西部风物的塑造中,在一个个微观的细部之中,也在他自己所看见和触碰的一切事物中。如果没有价值的敦促,向地域诗歌敞开的书写很容易就会淡忘自我审视的自觉,失去对地域现实的敏感,甚至蜕变为哗众取众的写作表演。这一切都源自深刻的心灵力量,义无反顾而执着地撼动着被传统、现实禁锢的地域。

刘均,宁夏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时代人物周刊》《黄河文学》《山东广播电视报》《中学生》等报刊。曾出版随笔集《第一套》(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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