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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侠英雄传(下)

2022-05-30杜长昊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神通普照

杜长昊

上期回顾:

楚道一气门弟子冉攸之无意发现韩道用毒药害人,他与荀家千金堂燕一起去往韩地查明真相,却遭到燕赵韩三道联手围攻。冉攸之九死一生逃脱后,却发现竟是自己最敬重的师叔丹霞子出卖了他……

第十二章 栖霞遗卷

随着竺普照每向前踏出一步,他的身躯在冉攸之三人眼中便庞大一分,好似真有法相天地般的无限神通,不断撼动三人心中防线。

三人当然知道这是一种错觉,再怎样神奇的武功,也不会让人变成数丈高的巨人,竺普照会有此变化,应当是一种罕见的精神奇功所致。想不到竺普照竟高明至此,自己等人一开始便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道,若任由竺普照继续变大下去,莫说击败他,就连反抗亦成困难。

冉攸之稳守道心,马鹰聚功凝神,二人立刻脱离了竺普照的影响,让竺普照现出原形。唯有荀堂燕对此道不甚精通,退往后方静心抵御。

见神通被破,竺普照略一挑眉,微微惊讶,他这一手乃是对“他心通”的逆运用。“他心通”是竺普照六神通之一,据佛经所言,习成者能知三界六道众生心中所思所想之事。事实自然不会有如此夸张,修习者练至巅峰也只能大致了知他人心意。但这也是非常了不起了,试想高手对决,一方虚实尽被另一方掌握,这一战在开始前即已分出胜负。

而竺普照此招则是将“他心通”完全反过来,用自己磅礴的精神力量不断映射到他人心中,冲击对方心灵。若对方在心灵精神这一方面功力稍有不足,根本无法驱散心中阴霾,很快便会不战自溃,更严重者,甚至终身都会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自竺普照这逆“他心通”神功大成以来,与人对敌从未失手过,自觉中原的内功心法不过尔尔,比不上他西方竺普照神通。不想今日居然一次碰上两个不惧逆“他心通”之人,着实令他惊异。

这一变化让竺普照起了试探二人能为之心,走到距离二人仅有七尺处停下,双掌缓缓推出。

冉攸之和马鹰登时色变,随着竺普照这一掌,二人感觉周边的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仿若置身于一个无底黑洞,使得二人眼不能视、耳不能闻、鼻不能嗅、口不能言。明知好友在侧,大敌在前,却半点也感知不到。

二人心中泛起绝望之情,谁也想不到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竺普照人物竟有如此通天本领,竺普照的精神奇功实有夺天地造化之能。单论此道,中土除“绝代宗师”苍遒外,已无人可以制他。

竺普照实在太可怕了。

这一手名为“去五识”,“五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分别对应人体五种器官对外界的认知作用。“去五识”并非真正将对手的这五种感知永远消去,而是让对手的意识暂时与身体失去部分联系,产生失去五感的错觉,本质上仍是对精神的影响。竺普照乃是当代佛门武学的集大成者,不但武技出神入化,于精神一道更是研究颇深。

冉攸之與马鹰明白,若再不反击,自己三人今日必将携手游黄泉。当下,二人全身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烈运转周身,凝神聚心,强行挣开“去五识”,一同向竺普照攻去。

面对二人使出全力的杀招,竺普照仍是不慌不忙,左手并掌猛挥,迎上马鹰的拳头,右手屈指一弹,正中冉攸之的秋水。

短兵相接,冉攸之与马鹰浑身猛烈颤动,倒飞出去。此刻,竺普照已撤去了精神干扰,荀堂燕见二人落败,忙飞身截住二人,落地后连退六步才缓过劲来。

竺普照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二位怎么连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

冉攸之心中苦笑,竺普照说得确实没错,自己等人一开始便给他先声夺人,以精神攻击占得主动,后来强行运功脱险,精力已然消耗不少。最后的联手进攻,马鹰倒还好,自己将真气狂猛运转,却是大大违背道家的“无为”真意。道法自然,道家心法若是有意去强行催动,威力反而会大打折扣,自己给竺普照乱了方寸,如今可谓后悔莫及。

冉攸之道:“我等技不如人,今日败于你手,无话可说。不过你若想取我们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窦姝上前道:“真是大言不惭,今日你们在劫难逃,还想飞出我们的手掌心么。”

冉攸之喜道:“本来没有十足的信心,窦大姐肯来帮忙那是再好不过,冉某在此多谢窦大姐救命之恩。”

窦姝为之一愕,竺普照也稍稍分神瞟了眼窦姝。就在这时,马鹰和荀堂燕同时按住冉攸之背心,奋起余力将真气灌输到冉攸之体内。

冉攸之双眼精光大盛,手中秋水剑发出湛蓝的光芒,数以百计的剑气,忽散忽合,忽直忽曲,刚柔不定,唯一相同的是每道剑气的目标均为窦姝。

此招正是荀堂燕初遇冉攸之时所用的“万剑离弦”,威力比起当初因荀堂燕内力不济而大打折扣的情景实有天壤之别。方才三人真气于冉攸之体内交汇,由荀堂燕引导,依照“万剑离弦”心法的路径,在冉攸之经脉中游走,凭着秋水剑神锋发出,更有一剑倾城之势。

窦姝如何是此招的对手,被万千剑气吓得花容失色。此刻,窦姝周身除了左侧的竺普照,其余方位已遍布剑气,根本无从躲闪,眼看便要被万剑穿身,竺普照再不能顾及其他,迅速扯下僧袍掷出,凌空罩住窦姝头顶。灌注竺普照真气的僧袍仿若变成一块铁板,窦姝上方的真气撞在僧袍上,发出“砰砰”连响,却无法撼动其半分。竺普照则双掌往外侧一推,两道掌劲沿着一道弧线在窦姝周身转了一圈,扫除其余剑气,最终在窦姝右侧汇合。

两道掌劲相交,劲风四射,吹得窦姝衣袂翻飞,性命之忧虽解,但窦姝左肩和侧腹仍未幸免,流出潺潺鲜血。

竺普照再望去,冉攸之三人已趁方才之乱撞破围院的竹篱遁逃,投入不远处冰冷的云中湖内。

走到云中湖边,竺普照看着湖中涟漪默默沉思,心中佩服冉攸之急智,以围魏救赵之法使自己不得不全力救人,即便当时窦姝不在身侧,自己最多也只能抓住两人,这三人不顾一切投入湖中,不用说也知道湖里必有逃生通道。想到这里,竺普照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像他这般境界高手,轻易不会再产生直觉,若对某事有所感触,必然极准,这下更坚定竺普照要杀冉攸之三人的决心。

窦姝走到竺普照身边,心中余悸未消,恨恨道:“居然让他们逃了,下次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竺普照闭目不语,心道若非你窦姝身份特殊,我又何至于因救你而错失良机。如今竺普照背后的佛门尚需高门支持,窦氏作为高门魁首,对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窦姝在此丧命,窦氏势必会怪罪竺普照保护不力,竺普照现在亦处于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关键时期,决不能于此时失去窦氏的支持。

冉攸之三人从水面冒出头来,大口呼吸着重获生机后的新鲜空气。此刻他们正身处一个山洞中,三人方才由冉攸之领头,从云中湖底的暗流水道游到九宫山另一边的山洞,途中全凭一口真气支撑,游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浮出水面。

这水道乃天然形成,一气门祖师选云中湖边创派,亦是考虑到未来一气门若遇危难,可从此水道遁走。

三人爬上岸,开始闭目调息,云中湖水寒冷无比,三人均有内伤,若不快些驱寒并将衣服蒸干,必然会落下病根。

半晌,三人体内已充盈暖意,同时睁眼,互相对视,均露出逃出生天的解脱笑容,荀堂燕率先开口道:“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日后定要他们好看。”

马鹰笑道:“今天都被打得屁滚尿流了,敢问荀小姐有何妙招扳回一城,小弟愿做马前卒,效犬马之劳。”

荀堂燕瞪他一眼,转头看向冉攸之,见他面带忧色怔怔出神,知晓他忧心一气门状况,安慰道:“攸之莫要担心,那帮秃头此刻应该已走了,咱们先休息一下,多恢复些气力后,再去一气门看看。”

马鹰点头道:“荀小姐说的不错,攸之自幼长于九宫山,再没有他人比你更熟悉山中地形,即便那帮光头没走,咱们要逃也不是问题。”

冉攸之勉强笑了笑,算是对二人的回应。丹霞子的尸身必定已被发现,不知道会被竺普照等人如何处置,想到此处,冉攸之深感无力,便是当初被三道围剿时,也沒这般苦恼过。

冉攸之道:“现在天色已晚,料想那些人也不愿屈居在我那破烂小屋,我们先在这山洞过一夜,养足精神再说吧。”

见冉攸之仍是兴致不高,马鹰转移话题道:“对了,丹霞前辈不是交给攸之两张羊皮卷么,反正左右无事,攸之何不拿出来看看。”

经马鹰提醒,冉攸之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先前应付竺普照等人,现在又忧心一气门状况,导致冉攸之把羊皮卷完全抛在脑后。

冉攸之将羊皮取出,展开一看,第一张羊皮上写的是栖霞子给丹霞子的留言:

“丹霞吾弟。日前与弟争执,兄深感怀愧,然此事,愚兄仍不敢苟同。诸子百家无论儒道,其初衷皆为结束乱世,重返太平。高祖之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遂倚重我道家,于国策上无为而治,轻徭薄赋,终得文景之治。然道家之学,终究流于散漫,于胡汉分明之世,非长久之计。及至武帝,国力昌盛,无论人心与权力皆需统一,儒家实比我道家更适于此。武帝非庸人也,自然择善而从,道家合该功成身退,方不违无为之本意。我道家以无为本,世间万物皆由气生,从无到有,亦将从有归无,人身去后,自会化为一气回归天地。盲从救世之学变惑世之言,等同偏离我道家之本,望弟三思。

“兄虽功盖道家,常以此自得,如今方知不过匹夫之勇,于世道人心,毫无半分挽回之机。愚兄无力救道家于消亡,本不该对他人过多置喙,然若要愚兄对道家转为宗教一事作壁上观却也万万不能。惜愚兄势单力薄,人微言轻,忠言苦口,不能入四道掌门之耳。兄一身技艺承自道家,决不愿以刀剑与之相对,唯有以命相请,望弟携攸之独善其身,莫再过问道家事务。愚兄绝艺,尽系于此,着攸之多思多悟,莫断我派传承,不能见攸之登顶武道巅峰,实乃愚兄唯一憾事也。”

冉攸之双手颤抖起来,紧攥着羊皮卷,感动于栖霞子临终前,仍是念念不忘道家、丹霞子和自己,更遗憾栖霞子以命相求,终究还是没能换得丹霞子迷途知返,以至于师兄弟今日黄泉聚首。

荀堂燕轻轻抚上冉攸之的手,投之以无限温柔的目光,包容着冉攸之内心的伤痛。

这份温柔比任何语言强大百倍,有荀堂燕无声的安抚,冉攸之也渐渐压下悲痛,开始看起第二张羊皮。

一看之下,却让冉攸之颇感头大,整张羊皮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开篇首句即直指“道心”。

据羊皮上记载,冉攸之练成的道心,实为天地精气在体内凝成的结晶。道心由老子所创,练至极致者可借此沟通天地宇宙,一窥天道奥秘。这原是道家最高修炼之法,难度极高,只有少数天资卓越之人方可修行,却因几百年来战乱不断,在战国末期失传。一气门历代祖师博览道藏,耗费数代之功,经过无数次推敲演练,道心终于在栖霞子的师父无始真人手中再现,只可惜无始真人年事已高,于是将修炼道心之法交予栖霞子,造成如今“道门七绝,栖霞独秀”的局面。

羊皮上的内容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介绍道心种种能力和特性,冉攸之的道心目前只是初成,尚未完全激发其中的神妙之处。不过道家玄门正宗向来先难后易,冉攸之天纵之资,加上十余年废寝忘食地苦修,已为修炼道心打下坚实的基础。

第二部分开始详细记述后续修炼之法,在第一阶段苦修完成后,第二阶段则是侧重一个“悟”字。道心的功用虽可解释,但其内在的玄妙只有修炼者才能感受到,难以用言语形容,是以第二部分内容写得玄奥晦涩,叫人难以捉摸,且因栖霞子自己亦未将道心练到极致,最后的内容已变成无始真人和栖霞子纯理论性的推测,再无实际经验的支持。

冉攸之自幼勤奋好学,羊皮上的内容玄奇莫测,一看之下竟渐渐忘了周边一切,不知不觉入了迷。荀堂燕与马鹰只要冉攸之不再沉浸于伤痛之中便万事大吉,自然乐得他专心苦读。

一夜无话。

第二日马荀二人醒来后,见冉攸之倚着山洞内的石壁而坐,手中仍握着羊皮,神态安详,不由心中大奇,马鹰忍不住问道:“攸之莫非已参透令师所留的秘笈?”

冉攸之睁开眼看向马鹰,马鹰只觉得这一夜之间,冉攸之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不但变得神采奕奕,眼中精光更是凝而不发,与之对视,毫不给人刺目感。忽然,冉攸之眼中精光暗淡下去,整个人又变得与普通人无异,再找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冉攸之摇头笑道:“当然没有参透,道心神秘莫测,岂是一晚就能融会贯通。我只是初窥门径,昨夜依法施为,心中思潮起伏,想通了些事情而已。”

荀堂燕惊道:“修习内功心法,最要紧的便是抱元守一,心无杂念,攸之你却心系他事,不会出岔子么?”

冉攸之道:“刚开始我确实是心无他物,精神状态如明镜止水,古井无波。可是到后来,师父、师叔,还有道家发生的一切皆涌上心头,令我不能自已。我试图强行将这些事抛于脑后,但却蔓草难除,反倒让我气血翻涌,险些走火入魔。”

荀堂燕惊呼一声,为冉攸之的危急情况而担忧,好在冉攸之此刻安然无恙坐在自己面前,又放心道:“后来呢,你又是怎样摆脱心魔的?”

冉攸之道:“就在这时,我想到昨日与竺普照那一战,道家武功讲究浑然天成,自然而然,当时我和小鹰反扑竺普照,运功太过强行,那一击的威力仅发挥出十之五六。于是我不再束缚自己,任由思绪漂浮,不过多时,便想通一些难以释怀之事,内心再次恢复平静,到了今早,甚至连伤势都好了大半。”

马鹰问道:“这么说倒是让我好奇了,攸之想通了何事?”

冉攸之道:“是师父与师叔亡故之事。他们是我在世上仅有的亲人,他们的死对我来说是极为沉重的打击。昨晚修炼之时,我却忽然想通,人在出生之前本就不具备形体,甚至连魂魄也没有,死后不过是回归这一状态,重新融入宇宙之中。人的一生,便如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一场梦幻。无论师父还是师叔,都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死,他们既没有恐惧死亡,也没有荒废生命,我身为弟子,不该长期对此耿耿于怀。”

马鹰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听说庄子在妻子亡去后,因看透生命本质遂鼓盆而歌,想来与攸之的情况差不多了。”

冉攸之笑了笑,道:“这该是道心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东西确实神奇,叫我迫不及待想见识更多精妙之处。走吧,此刻差不多是卯辰之交,竺普照他们不会在一气门久留,我们回去看看。”说完,率先大步向洞外走去,马荀二人立刻跟上。看着冉攸之回复自信的模样,二人心中不禁对前路也期待起来。

第十三章 北上求援

三人回到一气门小院前,院中情形与三人逃跑时无太大差别,冉攸之丢下一句“分头查看”后,径直前往最挂心的丹房。

推开房门,丹房内各项物件一应俱全,甚至被丹霞子掀翻的小桌都给摆正了,唯独丹霞子的遗体不翼而飞。这时丹房外传来荀堂燕的呼喊,声音从书房传来,冉攸之担心发生变故,急忙跑过去,只见书房中放着丹书药经的架子已被洗劫一空。

马鹰也赶至丹房,荀堂燕看见二人怒道:“这帮僧人着实可恶,竟把丹霞师叔一生的心血都给抢走,与强盗又有何异。只是一气门的武功在道家独树一帜,为何他们只拿丹药,对武功秘笈却分毫未动?”

冉攸之没有回话,皱眉盯着丹药书架看了会,又转向放着武功的书架上,见一卷未少,才道:“一气门高深的心法向来口口相传,这书架上放的除了一些基础内功外,全都是武功招式,基础的人家看不上,厉害的若无心法配合,也就是个花架子,自然没必要拿走。”

马鹰道:“其他房间我也看过了,并无翻动的痕迹,看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全是为道家的丹方而来。”

冉攸之点头道:“竺普照他们来找师叔,显然是为了他精妙的丹药之术,最好的结果,甚至是控制师叔,让师叔心甘情愿为他们炼丹。”想起昨日竺普照的精神奇功,若是丹霞子还活着,给他们捉去,说不定真有办法给其洗脑,一时间冉攸之升起幸好师叔去得及时的古怪感觉。

冉攸之摇了摇头,把荒唐的想法甩开,续道:“既然他们已拿到丹方,那带走师叔的遗体又有何用?”

听闻丹霞子遗体被带走,马荀二人皆是一惊,连忙询问情况,冉攸之似却想起什么一样,往栖霞子坟墓那边寻去。

不出冉攸之所料,栖霞子的坟墓旁边赫然立着一座较为简陋的新坟,坟前的石碑上刻着“丹药大师丹霞子之墓”九个字,九字写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煞是好看。

“是用手指写的。”马鹰伸出食指,按在墓碑上字体的凹痕中比对了一下,“应该是竺普照所为。”

墓碑前还插着一块小木板,冉攸之捡起木板,见上面有几行小字,荀堂燕凑过来,看着小木片念道:“取君医书,葬君师长,白马驮经,道佛再会。”

冉攸之道:“这是竺普照给我的战书。”

荀堂燕问道:“战书?昨日一战,他可说是大获全胜,在他看来,我们应当微不足道才对,怎还会下此战书。”

马鹰喜道:“应当是在我们逃走后,竺普照感应到什么。像这种级数的高手,对危机的感应极其敏锐,定是他感觉到危险才留下了这份战书。哈,看来咱们这次当真否极泰来,前路有望。”

此话一出,三人心情都轻松不少。虽然冉攸之昨夜参悟道心而有所进步,但竺普照势大,非个人勇武可抗衡,如今确实盼到曙光,即便三人对这曙光都还摸不着头脑。

冉攸之道:“单凭我们三人,力量尚不足夠,如今正好可寻求援手。”

马鹰道:“帮手自然要找,但寻常江湖人或势力,恐怕没这个胆子。”

冉攸之问道:“尊师也不行吗?”

马鹰苦笑道:“师尊他老人家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我甚至不敢确定他老人家是否仍在人世。”

这时,荀堂燕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调笑道:“还武功天下第一呢,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给本小姐撑腰。”

马鹰瞪大眼睛,恍然道:“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荀小姐师承蒋掌门,凭永平剑派的影响力,只要运作得当,足可让陛下疏离竺普照。至不济,靠蒋掌门的绝世剑法,同样是一大助力。”

冉攸之笑道:“若有蒋掌门相助,那天塌下来也不必怕了。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说罢,在师父师叔的坟前拜了三拜,同马鹰和荀堂燕出发前往永平剑派。

永平剑派位于弘农郡新安县的函谷关外,临近都城洛阳,此关已非秦代的函谷关。秦函谷关位于弘农县附近,更在汉函谷关西面。汉朝建立后,以函谷关为界,西面长安一带是为关内,而东面则统称为关外。彼时函谷关西面的百姓皆以身为关内人为荣,对关外人多有鄙夷。到汉武帝时,有一名叫杨仆的将军,屡建战功,却因是关外人而自觉低人一等,于是上书武帝,请求将函谷关东迁,武帝本人亦喜欢扩张,欣然答应,便把此事交由杨仆主持,将函谷关迁至新安。

冉攸之三人一路北上,为避免被竺普照和窦氏的势力发觉,自免不了一番乔装打扮。马鹰扮作一名中年富商,英俊的样貌已变成一张奸猾狡诈嘴脸。冉攸之化作一名凶神恶煞的大汉,让人一看便知是常年刀头舔血的狠角色。荀堂燕则换成男装,一副病鬼书生的模样,与冉攸之一起成为富商的保镖。

此刻三人正坐在河南尹与弘农郡交界处的新城的一所酒楼内,富商模样的马鹰和面目狰狞的冉攸之正享受着桌上的美食。唯独荀堂燕不悦道:“既然要避人耳目,还来新城做什么,新城非是小城,万一露出马脚,那还了得?”

马鹰笑眯眯道:“做戏做全套,我既然是一名养尊处优的有钱老爷,若是天天风餐露宿,那才叫露出马脚,给人看见了不起疑才是怪事。何况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左右都是要乔装打扮,何不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冉攸之道:“小鹰的考虑并无不妥,客栈之内人员混杂,从外观看来,我们只是出门游玩或谈生意的商人和两名被雇佣的保镖,这種组合并不罕见,只要不刻意露财和展现本来特征,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咱们。”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秋水剑。秋水剑剑身湛蓝乃是天下皆知的事,如今为掩人耳目,冉攸之特意用锅灰将之涂黑,以防给人认出。

马鹰道:“而且小弟为了荀小姐的安全,特意为小姐的装扮花了番心思,保证寻常的江湖人士只要不傻,决不敢来招惹小姐。”

荀堂燕撇嘴道:“哼,花了番心思?就这副风一吹就倒的病死鬼模样?”

冉攸之忍笑道:“堂燕莫动怒,正是因为像病死鬼,别人才不敢轻易来惹你。试想寻常的病鬼书生哪会到处乱跑,而堂燕你不但出行,还干起了保镖,别人自然会觉得你身怀绝技。若动了歪心思,怎么都要掂量一下。”

马鹰拍了拍冉攸之笑道:“至于那些不开眼的宵小,就要靠咱们穷凶极恶的冉大盗来解决了,二位外表一强一弱,正是本老爷的得意保镖。”

荀堂燕被这二人左一言右一语惹得扑哧一乐,随即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决不适合做出这般小女儿态,又摆正脸道:“算了,说不过你们两个混蛋,还不快快交代一路上有什么发现,别跟我说你们没有收集到半点情报。”

马鹰做出主人模样道:“病书生难道没发现,我们越是北上,画着道家那冉什么人的通缉令就越多么?”

荀堂燕知晓马鹰在提醒自己莫忘了现今身份,低声道:“回老爷,小的当然看见了,只是奇怪为什么只有那姓冉的一个。”

马鹰道:“当然是因为另外两人已经被认出来了。”

荀堂燕一点即通,立刻明白马鹰话中含义。自己和马鹰都是高门出身,虽然名声不显,但只要知晓相貌,凭竺普照和窦氏的实力,要查出二人身份可说是轻而易举,何况自己三人临危使出的“万剑离弦”只怕也早就露底。

通缉令之事应当是窦氏私自所为,否则竺普照决不会多此一举向冉攸之下战书。而窦氏对于通缉人选也有一番考量,马鹰作为马氏最出色的子弟,又是天下第一高手苍遒的徒儿,窦氏自然是欲杀之而后快。但此事决不可明着来,须得抓到马鹰痛脚才好大行其事。至于荀堂燕,毕竟两家有亲事在,且荀氏虽不及窦氏,却决不是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故而只有毫无背景的冉攸之才榜上有名。

想通这一节,荀堂燕笑道:“肯定是窦姝那女人向家里告的状,嘿,当真没脸没皮,打不赢人家就只会跟长辈说,简直就像三岁小孩。”

冉攸之和马鹰窃笑不已,事实上他们当前的目的和窦姝所为并无太大分别,按荀堂燕的说法,自己三人也成了她口中的“三岁小孩”。

这时,一名少年走到三人桌边,问道:“不知三位是否介意移到别桌用膳?”虽是问句,可从这少年口中说出,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感觉,令人很不舒服。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这家酒楼生意虽好,却也不至于座无虚席,无论是一楼大堂还是二楼雅座,都有空余位置。

冉攸之三人可说是“做贼心虚”,所坐的地方经过一番精挑细选。这酒楼的二层是个方环形状,中间空出一块,可看见一层的场景。三人坐的是二层一处极佳的位置,不仅能将一层的情况一览无余,且采光极好,阳光通透,旁边窗外就是居民区,若不慎出了意外,可借着无数民房迅速遁走。

那要三人让座的少年应不过二十岁,看服饰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无疑。这公子手中提着一口宝剑,剑鞘以宝石镶嵌,耀眼夺目,可剑柄却朴实无华,两相对比下,显得异常矛盾。偏偏古朴的剑柄上又系着一根花哨的山玄玉剑穗,冉攸之这个剑术行家看在眼里,心中直为此剑惋惜。

似这等公子哥,平日里在家中颐指气使惯了,以为天下人都该让他几分,此刻不消说也知道是看中三人这个舒适的位置才有此发言,可冉攸之三人又怎会由着他的性子来。马鹰脸上堆起笑容,正要拒绝,却感觉荀堂燕暗中捏了自己一把。

不理马鹰疑惑的目光,荀堂燕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抢先向那公子问道:“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是何门派的高徒,我家老爷最喜欢结交年轻有为的江湖侠士,公子如不嫌弃,可愿意与我们同桌共饮?”

见这三人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那公子脸色稍显难看。在他眼里,自己和颜悦色请他们换桌,已是非常给人面子,这三人不但没有乖乖让位,反而向自己发问,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不耐道:“本人喜欢清净,从不与外人同桌,还请三位换一张桌子。”

这公子哥实在是出言不逊,冉攸之与马鹰心中微怒,欲要略施薄惩,不远处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三位若不嫌小老儿年迈,不如来和小老儿同桌如何?”

众人回头望去,一名满面红光的老者正微笑看着他们,这老者跟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各类美食,决不止一人的分量,也不知是与人有约,还是早想和冉攸之三人结交。此刻这老者冲三人招了招手,又双手按在桌沿,右手食指不着痕迹地画了个莫名的图形。

荀堂燕露出古怪的神情,悄悄给冉攸之和马鹰打了个眼色,马鹰心领神会,朝那老者拱手回礼,对公子哥笑道:“既然有人相邀,我等就将此座让与公子。”

那公子哥满意地点点头,待冉攸之三人离桌后,唤来跑堂,将桌上的菜撤去。

三人刚在老者那桌坐下,荀堂燕便迫不及待地对那老者低声喊了句:“师父!”

冉攸之与马鹰皆是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老者,完全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们朝思暮想的救兵。蒋神通仅有五十来岁,眼前的人却是白发苍苍,应是和自己等人一样经过易容打扮。只是为何堂堂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会以这种身份与自己等人接触,却叫三人百思不得其解。

蒋神通以仅有身边三人才能看见的幅度,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事过会再说。”又举杯高声笑道,“今日认识三位朋友,小老儿不胜荣幸,先以此杯为敬。”说罢,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

三人见状,也暂压下心中好奇,各自举杯回敬蒋神通,互相热切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四人好似真的萍水相逢又意气相投的酒肉朋友一般。

酒过三巡,蒋神通拉起冉攸之和马鹰的手,热情道:“今日与三位甚是投缘,三位何不到小老儿家小坐一会,小老儿家中也做些生意,说不定还有合作的空间。”

冉攸之和马鹰同时感到一股真气从蒋神通的手中直透体内,真气锋锐似剑,与蒋神通微醺的样子截然相反。二人立时明白蒋神通有意考教自己的武功,当下同时运气反击。

二人一齐反握住蒋神通的手,在外人看来,这几人确实有一副相见恨晚的知己模样,然而其中的激烈交锋也仅有这三人才知晓。

冉攸之因蒋神通是荀堂燕师父之故,不愿一开始就与他针锋相对,真气在手臂中化作一道坚实的壁垒,挡住蒋神通继续蔓延的攻击。蒋神通的真气撞上这道坚壁,锋锐之势为之一缓,冉攸之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化刚为柔,壁垒变成波涛,将蒋神通的真气裹住,形成一个圆球,切断蒋神通和其真气的联系,将他的真气慢慢推出体内。

马鹰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当今天下除了他师父外,顶尖高手寥寥无几,身边的蒋神通正是其中一位,能与之交手,可谓求之不得。在这般想法驱使下,马鹰与蒋神通的真气开始了激烈的碰撞,原本无形的真气好似两名身负绝世武功的高手,拳来剑往,进退有度,打得难舍难分。

这三人一边进行不为人知的交锋,一边大踏步向酒楼外走去,看不出丝毫不自然之处,足见三人修为之深。荀堂燕跟在后面无奈地看着三人,对三人此刻莫名的决战大感无趣。

蒋神通带着三人走街串巷,来到一所隐秘小院门前才放开抓着冉攸之和马鹰的手,这时二人已经满头大汗,显然在与蒋神通的对战中落败。

二人对蒋神通的实力心折不已,自己二人无论武功路数还是思维方式均不相同,蒋神通以一敌二还能大占上风,其实力难以估测,这让二人均在与竺普照的斗争上信心大增。

众人进了院内,蒋神通揭下面具和假发,露出真容,看着冉攸之和马鹰满意道:“老夫当真是老了,真没想到丹霞兄和苍老怪能教出你们两个青年才俊,若再给你们几年,老夫恐怕只有封剑归隐一途。”

第十四章 勤王之计

蒋神通长得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从外表看去,只是个年届不惑,平平无奇的中年汉罢了。然而实际上他已年近花甲,这一点已是相当不同寻常。

此刻,这看上去无甚特别的天下第一大派掌門,在这所隐秘宅院的会客厅内与冉攸之三人相对而坐。三人已卸下了之前在酒楼的伪装,荀堂燕正慢慢讲述着这段时日的经过。

“师父,窦氏实在可恶,您可一定要帮帮堂燕。”前事讲完,荀堂燕不忘向蒋神通撒起娇来。她与冉攸之和马鹰都是同龄人,纵然在历经几轮生死后对冉攸之的感情大大增加,可毕竟还有些好胜心,不愿过度依赖于他,是以也从来没对冉攸之露出这般小女儿态。

蒋神通闭目撵须,并未立刻回话,半晌才道:“事情为师已知晓,不过为师并不能直接帮助你们对付竺普照。”

此话无疑是对三人的一大重击,冉攸之和马鹰心里一沉,荀堂燕失声道:“为什么?凭师父的本事和影响力,对付一个竺普照又能有何顾虑?”

蒋神通不答反问:“燕儿可知方才在酒楼中与你们争抢位置的年轻人是谁?”

荀堂燕想起那倨傲的公子哥,醒悟道:“此事我倒忘了,堂燕也满腹疑惑,为什么关山剑会在那人手上?”

冉攸之和马鹰皆为之侧目,关山剑乃是永平剑派掌门的象征,本该由蒋神通随身佩戴才是,怎会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中,还是以那副滑稽的模样。

蒋神通道:“那个少年便是窦帆。”

荀堂燕的脸色古怪起来,偷偷瞄了眼冉攸之。冉攸之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个公子哥就是堂燕的未婚夫?”

窦帆是窦皇后的外甥,也是黄门侍郎窦笃的儿子。窦帆在窦氏地位决不算低,且文采武功一应俱全,窦氏选他与荀堂燕结亲,已是彰显了足够的诚意,并未辱没他们荀氏。奈何荀堂燕跟着蒋神通学艺,沾染了些江湖习气,叛逆的劲头上来,一气之下竟离家出走。荀氏亦不愿与窦氏来往过密,便借此找了个借口,拖延婚事。

荀堂燕尴尬地点点头,虽然冉攸之并不在意此事,但以她的立场,总归有些别扭,遂转移话题道:“可窦帆与关山剑又有什么联系?”

蒋神通淡淡一笑,道:“关山剑乃永平掌门的佩剑,既然在窦帆手中,那当然是因为窦帆是永平剑派的掌门了。这小子喜欢张扬,竟将我派古朴大气的关山剑搞得花里胡哨,胆子当真不小。别看他孤身一人,实际上有三四个窦氏延揽的高手在暗中保护他,一旦动起手来,你们绝对无法逃脱。”

此话无异于给三人来了个五雷轰顶,惊得三人说不出话来,蒋神通满意地看着三人的表情,续道:“你们不必太过紧张,此事也是在马公子见过荀兄弟之后才敲定的。”

马鹰释然道:“无怪乎那天我与荀大人交谈时,总有一种似有若无被监视的感觉,小可还道荀氏藏了哪个不为人知的高手,原来是蒋前辈正在荀氏做客。”

蒋神通道:“不错,那天老夫本来只是路过颍阴,顺道拜访荀兄弟,却不想你当天夜里潜入荀氏,老夫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宵小,便跟在你身后。直到听了你与荀兄弟的对话,待你走后,我与荀兄弟商量了一整夜,才定下了这个计划。”

马鹰沉默不语,他自问武功高强,天下之事少有能放在心上,可蒋神通在此时轻描淡写地点出二人之间的差距,足让他汗颜。马鹰亦明白这是蒋神通有意敲打于他,叫他莫因年少有成而目空一切,心中承下了这份情。

冉攸之问道:“敢问前辈定下何种计划,连永平掌门的位置也要让出?”

蒋神通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有些长了,让老夫慢慢道来。”

永平剑派在蒋神通手中已是第三代,三代以来,该派除名称外再没受过皇室任何封赏,历任掌门也竭力避免于此。只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历任掌门管得了自己,管得了门派,终究还是管不了人数庞大的一众弟子。

自刘秀起事开始,永平剑派与刘氏一族就有了难以分割的联系。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后辈,慕名拜师者愈来愈多。永平剑派虽有心闭门,但各大世家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谁也不好得罪,对他们送来的弟子实在难以推脱,又为了平衡世家与寒门的人数,只好再招收大量寒门弟子,导致永平剑派如今臃肿不堪,尾大不掉,且派系分明,寒门弟子与世家弟子的矛盾也越来越深。

窦帆与荀堂燕也算是同门,荀堂燕乃掌门爱徒,窦帆则是世家一系的弟子,只不过一直以来窦帆是由高门系的长老常住于窦氏教导,极少去永平剑派山门,故而两人并不认得。窦氏本想让两人结合,借此控制庞大的永平剑派,可那晚马鹰与荀直一席话,倒是让荀氏有了悔婚主意。

蒋神通作为荀堂燕的师父,又是喜好自由的江湖人士,不愿爱徒成为政治牺牲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由他出面向窦氏请求解除婚约,既不会拂了窦氏的面子,也能将荀氏在此事中的牵连程度降到最低。

说到底,窦氏的目标是永平剑派,既是蒋神通出面谈论解除婚约,窦氏必然会在此事上索取好处,这时,蒋神通就可顺势让窦帆继任掌门。

冉攸之不解道:“前辈就这么让窦帆成为永平剑派掌门,窦氏不会起疑吗?”

马鹰解释道:“攸之少与世家打交道,不理解也情有可原。江湖中人,无论武功多强,总需要吃喝拉撒睡,谁也避免不了。而世家大族是能提供给他们优越生活享受的最快最佳途径,是以古往今来有不少没什么大志的江湖人士纷纷依附于豪门,成为其爪牙,正因此,多数豪门天然便看不起江湖武人。在窦氏眼中,永平剑派虽然在攻打王莽时起了点作用,但比起他们在战场上厮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功劳,能得现今殊荣,不过是够运道傍上皇室罢了。有此种心态,当然不会太看得起蒋前辈,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人,警觉性自然就降低了。”

冉攸之点头表示明白,马鹰说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世家大族生来便有权势,江湖武人把一身武艺卖与豪门换取权势,豪门当然不会特别重视这些对他们卑躬屈膝的走狗,这涉及世家大族的心态,确实是他一介布衣难以想到的。

蒋神通道:“也多亏在武将中有班定远帮我们牵制着窦宪,让他留在军营无暇他顾,否则若与老夫商谈的是他,那老夫还真没信心瞒天过海。”

班定远即是东汉著名史学家、军事家班超。班超因在西域立下赫赫战功,被朝廷封为定远侯,在一众将士中,也只有他的威望才能与窦皇后的兄长窦宪相抗衡。

冉攸之道:“如此,只要前辈假意与窦氏讨价还价一番,窦氏必不会起疑,只是晚辈仍有疑惑,前辈与窦氏有何仇怨,需要做到这般牺牲?”

蔣神通道:“我与窦氏当然无冤无仇,但此事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士族恩怨,而是关系到我大汉国祚。”

马鹰道:“此事竟有这般严重?”

蒋神通神色转趋凝重,道:“你们可知当今天子年岁几何。”

这倒难住了冉攸之和荀堂燕,他们一个道家弟子对刘氏没有好感,一个女儿家对朝政不感兴趣,两人均对蒋神通的问题摸不着头脑。只有马鹰曾听马防谈论过国事,迟疑道:“应该有三十上下。”

蒋神通道:“不错,陛下年岁整整三十,比你们也大不太多,本该年富力强,可如今身体却每况愈下,全然没有而立之人该有的模样。”

随着蒋神通这句话,整个会客厅的气氛沉重起来,冉攸之三人均想到一种可能,荀堂燕率先问道:“莫非是窦皇后?”

蒋神通叹道:“正是她,陛下多年来一直被人暗中下了慢性毒药,直到去年才被太医令伊田查出来。幸好伊田机智,没有立刻声张,而是告诉了一直与他交好的荀兄弟。”

荀堂燕惊讶道:“告诉了父亲?我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

蒋神通道:“兹事体大,荀兄弟怎敢乱说,只将老夫和几个信得过的官友召到一起商议此事,在我们的商讨之下,一致确定罪魁祸首正是窦皇后。伊田乃我大汉最顶尖的大夫,连他都对陛下所中之毒毫无头绪,也只有窦氏才能入手此类奇毒,且太子控制在窦皇后手中,陛下若是驾崩,受益最大者不做第二人想。”

马鹰沉声道:“莫非他窦氏想做第二个王莽?”

蒋神通道:“现在天下太平不过数十载,窦氏未必会有此等心思。但人总是贪心不足,野心会不断膨胀。试想陛下驾崩后,年纪尚幼的太子继位,窦皇后成为太后,便有充足的理由垂帘听政,窦宪也将变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那时,谁还敢保证窦宪不会想当第二个王莽。”

三人已彻底明白现今形势,荀堂燕问道:“窦帆年纪尚轻,担任我派掌门如何能够服众?”

蒋神通道:“这一点根本不是问题,因为谁都知道窦帆不过是个傀儡掌门,真正掌握门派的是他背后的窦氏。窦氏现在如日中天,派中豪门弟子谁敢不服,况且窦氏向来横行霸道惯了,寒门弟子纵有不服,又能向谁诉苦。”

马鹰道:“让出掌门之位是第一步,那第二步又是如何?”

蒋神通笑道:“你们不必紧张,形势还不至于那般严峻。自那日马公子与荀兄弟见面后,我们已准备好充足的计划与窦氏周旋。”

发现刘炟中毒一事虽然不早,却也不算太迟。根据伊田的诊断,刘炟所中之毒已在体内生根,加上解药难寻,荀直等人来不及挽回其性命,唯有将重心放在太子刘肇身上。

蒋神通道:“永平剑派人数太多也不全是坏事,通过宫内中常侍郑众等人与我们接应,老夫已挑选出一批忠诚可靠的年轻人,高门与寒门混杂,借由郑大人不断贿赂侍卫首领,让这批人轮流在靠近陛下和太子的地方值守,包管窦皇后看不出端倪。等时机一到,便可发动雷霆行动,制住窦氏。嘿,窦氏以为透过永平剑派就能掌握宫内侍卫,却不知我们早已暗度陈仓。”

冉攸之道:“宫内既有保障,那便要防止窦宪在宫外起兵造反了。”

蒋神通道:“实际上我们并不怎么担心窦宪会行此极端,天下太平还没有多久,此刻掀起兵灾只会让窦氏人心尽失,属于下下之策。但我们仍防了他这一手,乃是依靠班定远在军中的影响力制衡窦宪。”

冉攸之道:“前辈是想以退为进,先让窦氏得势,暴露他们骄奢淫逸的本性,让所有世家大族均对其失望后,再一举将窦氏铲除?”

蒋神通点头道:“孺子可教,不过我们并不能彻底将窦氏连根拔起。我大汉的政治不光是读书人的政治,更逐渐成为世家大族的政治。对这些人而言,勤王保国虽然重要,但维护家族的荣华富贵同样是首要之事,像荀兄弟那样的忠臣实在不多见。所以在清君侧的同时,还要顾虑到其他豪门的想法。”

马鹰接口道:“世家大族的心态非常微妙,他们不会容忍肆无忌惮的窦氏,但若是日后太子将窦氏赶尽杀绝,又会让他们生出兔死狗烹的危机感,担心自己的家族有朝一日会成为太子眼中另一个阻碍而被铲除,从而对太子离心离德,这样反而对太子执政不利。何况我大汉以德孝立国,在百姓看来,窦皇后终归是太子养母,如真把事情做绝,太子亦难成为万民之表率。”

荀堂燕喜道:“那么就要等太子继位后,窦太后垂帘听政,无论窦宪是否真要逼太子禅让,都必须长留在洛阳把持朝堂,如此即可保证他们不会兴兵作乱。届时只要把握好时机,等到一干乱臣贼子全在洛阳皇宫时,便能将其一举拿下,把此事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这些都是父亲设计的,哈,他老人家真厉害。”

蒋神通笑道:“你这丫头,定下此计的是你父亲,瞧你的模样倒像是你定下的一般。”

荀堂燕闻言吐吐舌头,尽显其娇憨可爱。

蒋神通又道:“勤王之事需要数年之功,心急不得。眼下却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处理,这也是老夫赶在你们到永平剑派自投罗网前拦住你们的真正原因。”

冉攸之明白此事肯定仍与清君侧有关,自他看过栖霞子的遗书后,对皇室已没有原先那般恶感,但对朝堂之事仍没什么兴趣。不过眼前毕竟是荀堂燕的师父,又是栖霞子的好友,冉攸之也不好直言拒絕,只好道:“前辈请讲。”

蒋神通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直言道:“放心,老夫决不会让你为难,此事同样与道家有关。”

冉攸之道:“莫非前辈是想要我对付竺普照?”

蒋神通无奈道:“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机灵吗,老夫话只说了一半就能明白老夫的意思。”

荀堂燕嬉笑道:“师父,攸之可厉害着呢,你可别小看他。”

“有了情郎就忘了师父。”蒋神通笑骂荀堂燕一句,又转向冉攸之道,“竺普照与窦氏沆瀣一气已有数年光景,在窦氏的运作下,陛下会于新年将到之际封竺普照为国师,到那时竺普照的地位将彻底不可动摇,道家必会面临真正的灭顶之灾。老夫曾入宫听过竺普照为陛下讲解佛法,此人才思机变确有一套,窦氏若得他相助,将会更难对付。所以老夫希望你们三人能去除掉竺普照。”

经过上次一战,冉攸之三人均知道竺普照的可怕之处,除掉他是势在必行,否则也不会找蒋神通求援。

冉攸之问道:“以前辈的武功,世间少有能抗衡者,为何前辈不亲自动手解决他?”

蒋神通苦笑道:“作为解除婚约的条件之一,老夫答应过窦笃不会对竺普照施加一指之力,若给窦氏查出是老夫动手,必然会引起他们的警觉,那时荀兄弟的计划或许将付之东流。你们三人都是当世最顶尖的青年才俊,所以老夫再次恳请你们,为了国家大局,定要在竺普照受封之前除掉他。”

从蒋神通的话中可清楚知道,他们一直在监视着竺普照的一举一动,否则不会连道家受到竺普照攻击一事也一清二楚。

冉攸之心中老大不情愿,对他而言,对付竺普照是师门间的江湖仇怨,实在不愿上升到社稷的高度,何况还是为了稳固刘氏的江山。

不过对方是荀堂燕的师父,冉攸之也不愿与他起争执,勉强答道:“前辈言重了,竺普照夺取晚辈派中诸多典籍,又是会造成朝野动荡的窦氏帮凶,晚辈决不会因个人感情而袖手旁观,在公在私,晚辈都责无旁贷。”

同时冉攸之心中亦在向师父师叔道歉,虽然两位长辈都希望自己不再插手道家事务,可多年的情感叫冉攸之实在无法就此抹去,自己若视而不见,必会后悔一生。

蒋神通闻言大喜,激动地站了起来,连说三个“好”字,夸赞道:“不愧是栖霞兄的弟子,果真没让老夫失望。这段时间就在此住下,老夫将毕生的武功心得传授给你们,全力助你们诛杀竺普照。”

第十五章 殿前剑试

时光飞逝,很快便过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多月来,蒋神通对三人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多冉攸之和马鹰困惑已久的问题,在他的解释下均迎刃而解。奈何这二人既非永平剑派弟子,武功路数也和蒋神通大相径庭,且以二人的武功境界,勤学苦练的帮助也非常有限,是以这段时日中,也仅有荀堂燕的进步较为明显。

这一日,冉攸之正闭目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默默思索道心修炼的方法。栖霞子留下的羊皮卷上的内容他早已能倒背如流,可对于具体该如何实施,他仍然毫无头绪。每每念及此处,冉攸之都忍不住叹一口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大白天的多不吉利。”

一道爽朗的笑声打断冉攸之的思绪,冉攸之无奈睁开眼站起身,对来人道:“叹气当然是因为有烦心事了,前辈既然不准白天叹气,那晚辈等到晚上便是。”

来人是刚从外面回来的蒋神通,手里还提着一大团用细绳系紧的荷叶,也不知包的是什么东西。经过一个多月,冉攸之和马鹰也与他熟稔起来。蒋神通为人随和,喜欢开些小玩笑,众人相处得颇为融洽。

见蒋神通一副乐呵呵的表情,冉攸之问道:“前辈心情似乎不错?”

蒋神通笑答道:“徒弟进步神速,老夫作为师父自然开心。说起来还要多谢攸之,若非燕儿与你相遇,恐怕还不会像现在这般勤于习武。”

荀堂燕和冉攸之相识后,一直跟着他东奔西走,且经历多次险死还生的恶战,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心得。如今得到闲暇,将这份经验细心总结,又得到师父的精心指点,荀堂燕的实力与来到新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荀堂燕深知除去竺普照的任务危险度极高,偏偏三人之中自己武功最低,为了不给冉攸之和马鹰拖后腿,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潜心练武,除了吃饭的时候,甚少出现在冉攸之和马鹰面前。冉攸之本来担心她会操劳过度,此刻听到蒋神通带来的好消息,心里也放宽不少。

蒋神通亲热地揽住冉攸之的肩膀,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道:“好啦,别老摆着一副臭脸,你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老夫买了些吃食,有什么事,咱爷俩边吃边聊。”

说罢,也不理冉攸之是否答应,硬拖着他一起坐到厅堂前的台阶上,丝毫没有一派掌门的风范。

蒋神通一眼看穿冉攸之的心思,嘿嘿笑道:“别这样看着老夫,实际上老夫对这掌门的位置多少也有些厌倦了,规矩实在太多,这次算计窦氏而让出掌门之位,多少也掺杂了点老夫的私心。”

冉攸之道:“那晚辈恭喜前辈终于得偿所愿。”

蒋神通抚了抚胡须,悠然自得道:“合该如此,嘿,老夫今日请你小子享受美食,待你们除掉竺普照后,可别忘记请老夫好好吃一顿。”说完,解开荷叶,露出几根热气腾腾的烤鸡腿,肉香扑鼻,闻之叫人食指大动。

蒋神通抓起一根鸡腿放在鼻前闻一闻,发出享受的怪叫声,随即大嚼起来,边吃边道:“真香,这么多年了,老李的手艺一直没退步,攸之快趁热吃。”

冉攸之笑了笑,也拿起一根鸡腿咬了一口,一咬之下只觉嘴中肉汁四溅,烤肉的美妙滋味由舌头直冲大脑。吃到这种美味,冉攸之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刚把这口鸡肉咽下去,冉攸之和蒋神通背上就给人各拍了一记,一只手从二人背后伸出,抢了根鸡腿,同时手的主人说道:“嘿,前辈真不地道,有好事只顾着自己的徒弟女婿,这般厚此薄彼,活该丢了掌门之位。”

手的主人当然是马鹰了,此刻马鹰也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地,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啧啧称赞。

蒋神通笑骂道:“臭小子,干活的時候见不到人,吃东西的时候鼻子比狗还灵,老夫买了这么多,还怕少了你呀。”

这所宅院乃是蒋神通秘密购置,规模并不怎么大,也没有家丁仆役,马鹰和荀堂燕都是大家族的公子小姐,对家务不甚了解,日常烧火做饭一类的杂活均由冉攸之和蒋神通操持。

蒋神通又转向冉攸之问道:“攸之在烦心何事,老夫也算历经风雨,说不定能给你解惑。”

冉攸之停下嘴中的活计,说道:“晚辈修炼道心遇到难关,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蒋神通愣了一下,旋即苦笑道:“老夫可没学过你们家的道心,这个问题倒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老夫曾有一次直面道心的经历,可将当时的情景说与你听,至于是否能帮到攸之,那便要听天由命了。”

冉攸之心中一动,想起当日初见于回时,那老宦官说的话,问道:“可是前辈与先师的殿前比武?”

蒋神通“哦”了一声,颇感意外,问道:“栖霞兄给你说过此事?”

冉攸之摇摇头,将当日情形说出,蒋神通才道:“原来是于回所说,那便不稀奇,于回这老家伙虽然脾气傲慢得紧,但一颗忠心倒也叫人佩服。我还道栖霞兄怎么转性了,给徒弟讲起这件事。”

这时,天空飘来一朵白云将太阳遮住,蒋神通仰头望天,眼中射出无限的追思:“那还是建初元年十一月,当今陛下刚登基不久,自然需要广开言路,招纳贤人。栖霞兄便想趁此机会向陛下进言,看能否为道家挽回生机。”

冉攸之和马鹰只觉得蒋神通的声音低沉起来,变得有些虚幻不实,仿若来自另一个空间,二人瞬间明白这件往事对蒋神通有难以想象的重要性。

蒋神通续道:“当时栖霞兄虽想进宫面圣,但他一介江湖客又苦无门路,便想到了老夫。”

马鹰道:“永平剑派地位特殊,前辈身为掌门,应该是江湖中唯一能上达天听之人。”

蒋神通颔首道:“不错,正是这个原因,才让老夫和栖霞兄结识。秋水洪波栖霞子侠名远播,江湖中谁人不知,老夫早就神交已久。当日接到栖霞兄的拜帖,老夫可说是大喜过望,忙命弟子整理出最舒适的客房,随时迎接他的来访。”

说到这里,蒋神通露出一丝笑意,显然是对当日情景颇感高兴:“到栖霞兄登门那日,老夫亲自前往山门外迎接。栖霞兄亦是礼数周到,不仅着正统道家服饰,更是在半山腰便依照我派规矩将秋水剑卸下交予本门弟子保管。”

秋水剑对栖霞子重愈生命,这一点没有人比冉攸之更加清楚。可当日栖霞子却心甘情愿解剑,足见他愿为道家豁出性命。

蒋神通道:“老夫带着派中几名核心长老,以最高礼仪将栖霞兄迎入大殿,一番寒暄过后,栖霞兄便将来意说明。”

冉攸之心中一阵悲戚,栖霞子的剑术孤高绝世,其品性同样是傲骨铮铮,要他在永平剑派当众低头求人,实在令冉攸之痛心疾首。

蒋神通叹息道:“当栖霞兄说明来意,我便自己好心做错事,忙将长老们遣散,带着栖霞兄到书房详谈。”

马鹰作出一副惊愕的模样:“书房?前辈可敢照照镜子,你现在的模样可不像是会有书房的人。”

蒋神通瞪了马鹰一眼:“臭小子别打岔,老夫虽是寒门出身,但自幼拜入永平剑派,不敢说满腹经纶,却还不至于独学寡闻。”又道,“栖霞兄希望老夫能带他进宫面圣,向圣上一展他道家才学,不求重现汉初道家鼎盛,只要能在朝中给道家一席之地即可。”

冉攸之问道:“前辈又是如何回答?”

蒋神通道:“以栖霞兄在江湖中的武功地位,肯如此央求老夫,老夫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而且陛下求贤若渴,不论文武。永平剑派有御赐令牌,带一个人进宫何难之有,只是陛下自幼喜好儒术,对道家学说未必会有多上心,为以防万一,老夫让他把秋水剑也带上,若陛下不愿听道家的学说思想,起码可以接受他举世无双的剑法,届时道家门人做了陛下身边的护卫,不怕没有进言献策的机会。”

冉攸之感动道:“前辈思虑周全,晚辈不胜感激。”

蒋神通摆手道:“这话就免了,当年栖霞兄已经说得够多,老夫可不想再听。”说完,又抓了根鸡腿咬了一口。

马鹰也换了根鸡腿道:“那后来呢,前辈进宫后又发生了什么?”

蒋神通道:“栖霞兄在本派住了两天,可陛下一直忙于国事,栖霞兄便在房间内梳理面圣时的措辞。到第三日,陛下终于得闲,老夫立刻带着栖霞兄进宫。”

蒋神通叹了口气,又道:“可惜天不遂人愿,好巧不巧,那天除了有于回随侍陛下,连陛下的几名老师也在。”

冉攸之皱眉道:“陛下的老师应当都是些儒门学士,先师可是受到他们刻意责难?”

蒋神通道:“不错,这几个老儒生担心道家得势后报复他儒家,于是对栖霞兄百般刁难,意图让他出丑。栖霞兄又怎是等闲之辈,不仅对答如流,更是将那几名老儒生辩得哑口无言。”

马鹰道:“这下可坏了。”

蒋神通点头道:“是啊,这下可坏了,如果栖霞兄辩输倒还好,可他不但赢了,且是大获全胜,这叫陛下作何感想不光驳了几个老儒生的面子,更让陛下的脸色不好看。”

冉攸之叹道:“师父他实在别无选择,赢了会落皇帝的颜面;可若是输了,道学必会被斥为末学。”

蒋神通道:“偏偏这几人还是陛下的老师中比较奸猾的几个,其余清高者并不常常往陛下跟前跑。这几人输给栖霞兄,自然少不得在陛下面前阴阳怪气一番。”又道,“论讨陛下欢心,我们哪会是对手。老夫便提议让栖霞兄和我在德阳殿外比试一场,让陛下看看江湖中最著名的剑手有何本事。”

重点即将讲到,冉攸之和马鹰均凝神细听,不敢遗漏半个字。

蒋神通缓缓道:“其实这也含了老夫的私心,江湖上都说‘道门七绝,栖霞独秀,栖霞兄的武功远高于另外六人,老夫习剑一生,遇见这样的剑手,如何能不心痒难耐?

“老夫与栖霞兄从内侍那里取回佩剑,在德阳殿外相隔两丈之遥站定。老夫的内心前所未有地雀跃起来,全身真气提聚至最佳状态,手中的关山剑似与我心意相通,也在微微鸣动。”

蒋神通每吐出一字,他的呼吸便粗重一分,显然当年一战,给了他难以想象的震撼。

“当时,老夫举剑摇指栖霞,提升到巅峰的真气和精神将他完全锁定,包管他有任何动作,老夫都能先发制人,发动最迅捷最强悍的攻击,可说是一开始老夫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但意外的事情就此发生,栖霞兄忽然消失了。这不是说他的人突然不见,他仍清清楚楚地站在老夫两丈之外,可老夫却再也把握不到他。他的精神、他的呼吸,甚至连他的心跳都在我的重重锁定下消失无踪,仿佛融入天地之中。”

听到此处,马鹰已忘了手中的鸡腿,和冉攸之一起,牢牢盯着脸色越趋凝重的蒋神通。天上的白云也已离开,温暖的阳光重新洒向大地,映得蒋神通的身影好似散发着金光。

蒋神通道:“我大惊失色,自剑术有成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对手。我仅分神了这么一瞬,忽又立刻感应到栖霞兄,可这一感应之下,却叫老夫更是吃惊。只因在老夫的感应中,栖霞兄变得无处不在,整个天地间充斥着他的身影,随时可从任何角度对我发出攻击,明明他的身躯没有半点移动,可偏偏这种感觉真实得叫人难以相信。老夫肯定这决不是什么幻术,而是栖霞兄已达到某种超乎我想象的境界。”

蒋神通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到了这时,我已明白此战我是一败涂地,再也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不由得万念俱灰,当场认输。”

冉攸之问道:“师父他展现出这般神通,竟还没被重用?”

蒋神通惭愧道:“这都要怪老夫,只因老夫犯了一个最不该犯,也是最低级的错误。”

冉攸之和马鹰均给蒋神通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口中的低级错误究竟是何事。

蒋神通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栖霞兄武功太过深邃,反倒显得曲高和寡,陛下虽有习武,却也只得个稀松平常,如何看得出栖霞兄的高远意境。当日的旁观者,恐怕只有于回才看得出个中真意。但于回和我们非亲非故,怎会帮我们说话,我们只好趁陛下龙颜大怒前退出皇宫。”

往事讲完,蒋神通发出第三次叹息,时至今日,他仍在为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已。

看著他这副模样,冉攸之也是于心不忍,正要说些什么,却给蒋神通拦住:“攸之不用安慰老夫,栖霞兄心胸广阔,并没有怪罪老夫,反而继续在永平剑派小住了几日,与老夫一同探讨武学上的心得。哈,当时栖霞兄说的话老夫一知半解,在他离开后,老夫潜心苦修,终于在两年前悟到他这层境界,这时老夫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他只差了这临门一脚,且这一脚也耗费了老夫数年之功。”

又道:“虽然老夫已明白那层境界,不过表现形式却与栖霞兄毫不相同。攸之是栖霞兄精心调教出来的弟子,老夫这席话应该对你有所帮助。”

冉攸之点头道:“前辈的意思攸之明白,武学到了高深的地步,无法用言语去表达,全凭自己的体悟,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蒋神通道:“正是如此,你与小鹰都到了这个层次,老夫能帮到你们的地方实在有限。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你们能提升多少,全看自己的造化了。”

马鹰伸手去拿第三根鸡腿,说道“:前辈放心便是,攸之天资绝顶,半年时间够他开悟了。”

“把狗爪子拿开。”蒋神通一把拍开马鹰的手道,“一人两只,攸之才吃了一只,燕儿还没尝过,你小子想占谁的便宜?攸之快把剩下的鸡腿给燕儿送去,莫让这馋嘴鹰叼走了。”

眼前二人嬉笑打闹,冉攸之生出一种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的想法,笑着摇了摇头,用荷叶重新将最后三只鸡腿包起,给荀堂燕送了过去。回来时正打算找马鹰聊聊,顺便收拾一下地上的鸡骨,却听见院门外传来五道敲门声。

五次声响头两响隔了两息时间,第二到第四响又颇为急促,到最后一响又隔了三息时间,冉攸之和马鹰顿时明白这定是蒋神通与人定下的某种暗号。

不出二人所料,听到这响声后,蒋神通神色一肃,回复了一派掌门该有的渊渟岳峙,往院门外走去。没过一会,便拿了一个包袱回来。

第十六章 驰援九嶷

宅院大厅,方才拿回的包袱正放在桌上,冉攸之和马鹰望着蒋神通,等待这老前辈的解释。

蒋神通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事物,仅是些碗筷一类的食具,样式一般,做工也是一般,毫无出彩之处。

马鹰拿起一只瓷碗仔细端详,仍看不出内中有何玄机,问道:“莫非要把它打碎?”

蒋神通摇头道:“这就是只再普通不过的碗,你就是把它碾成末也别想看出什么来,这包袱内其他东西也一样,小鹰可省省力气。”

冉攸之看向包布道:“既然前辈说包袱里的东西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应该是包东西的布了。”

蒋神通道:“不错,这也是荀兄弟想出来的惑敌之法,但愿窦氏和竺普照没足够聪明的人,能瞧出内中玄机。”

冉攸之和马鹰对视一眼,均想到竺普照,若是包袱落到他手里,其中秘密只怕难以保住。

回答完二人的问题后,蒋神通先是离开大厅,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盆清水。他将清水放到桌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往盆里倒出少许液体,然后将包布放到盆中。

出乎另外两人预料,包布竟慢慢上下分开,原来这东西是以两张同样大小的薄布用特殊胶料黏在一起的。马鹰将上层薄布揭开,下层薄布上赫然写着一行小字:竺普照带领人马前往楚道。

蒋神通道:“这是我们监视竺普照的人传来的信息。”

冉攸之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一气门作为楚道分支,与楚道本部关系向来融洽。楚道现任掌门温淳对一气门更是照顾有加,在冉攸之幼时也指点过其武功,楚道亦可说是冉攸之的第二个家。如今危机南下,冉攸之万万不能坐视不理。

蒋神通看出他的心思,思虑一番后,说道:“攸之想去便去吧,呆在这里心有挂碍,也练不成什么功夫。只是若没有十分把握,决不可单独与竺普照对上。”

冉攸之本以为蒋神通不会放行,一听之下心中极是感激,深行一礼道:“多谢前辈。”

马鹰跳到冉攸之身旁,笑嘻嘻道:“对极对极,我与攸之同去,路上也多个照应。哈,与其在这里闭门造车,不如去楚道那边以战养战,对我们的武功精进更有裨益。”

冉攸之道:“堂燕便留在这里,她尚有提升空间,由前辈亲自教导更加妥当。事不宜迟,我与小鹰立刻收拾东西出发,劳烦前辈向堂燕代为转达此事。”

蒋神通点头答应,两人同行总归是更安全一点,说了一句“万事小心”后,挥手示意二人离去。

楚道本部位于荆州与交州交界的九嶷山上,共有九峰,名为舜源、娥皇、女英、桂林、杞林、石城、石楼、朱明、箫韶,楚道的门庭正坐落于主峰舜源峰上,被其余八峰紧紧簇拥。相传太古之时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群山之中。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前来寻找,但见九峰相似,无从分辨,终未得见,故此山名曰九嶷。战国末期,楚国为秦所亡,当时的楚道掌门张逑带领门人南迁避难,最终在此山定居。

冉攸之二人快马加鞭,花了数日,终于赶在竺普照之前到了九嶷山下。

二人迅速登山,马鹰问道:“攸之,这一路你都甚少说话,是否担心楚道会撑不过这次危机?”

冉攸之笑道:“这我倒是不担心,楚道本部不似我一气门人丁单薄,武功好手大有人在。道家七绝中,有二人便出自楚道本部。”

马鹰讶道:“如此说来,算上令师,道家七绝,楚道竟占得其三?”

冉攸之道:“不错,七绝虽有‘栖霞独秀一说,但江湖传言从来都有夸大不实之处,若真有人因此小瞧其他六人,那此人必定是天下最蠢的蠢蛋。‘云锁雾袖温淳掌门和‘烟雨清波蔚霞子师叔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甚少在江湖上与人争胜罢了。”又道,“何况人的思绪千千万万,一念未灭,一念又起,一路走来这些天,我又怎会只想一件事。”

马鹰怪模怪样地“哦”了一声,露出个暧昧的表情说道:“那攸之定是在思念千里之外的荀小姐了。”

冉攸之失笑道:“确实想过堂燕,但也不是主要,我是在想蒋前辈所述的低级错误,师父当年真的没看出来么?”

马鹰道:“当今世上最了解栖霞前辈的人非攸之莫属,依你之见,当时情况该当如何。”

冉攸之道:“不過是一点推测罢了,当时蒋前辈之心已全给与师父对决一事占据,会忽略那种低级错误也属正常。但师父心系之事乃是光复道家,难道真的会和蒋前辈犯同样的错误?”

马鹰挑了挑眉,迟疑道:“按攸之的意思,栖霞前辈当年是故意任由事态发展,放弃在陛下面前表现的机会?”

冉攸之“嗯”了一声,眼神有些复杂,缓缓道:“我道家虽崇尚无为之道,但无为也分两种。一者,乃是黄老之道那般,借无为达到无所不为;一者,则是希望取消一切等级观念,包括父子君臣,让万物得以平等,随自然而生灭。”

马鹰问道:“那一气门属于哪种无为?”

冉攸之道:“数百年世事变迁,两种无为的界限早已模糊,不过我一气门大体是较偏向后者的,这也造成了我派弟子消极处事的性格。”

叹了口气,冉攸之又道:“师父他一方面希望道家振兴,另一方面却又希望能逍遥于野。道家若是振兴,必然会和朝廷有解不开的联系,这大大违背了师父的本性。但师父出于责任,还是去求蒋前辈带他入宫,可师父在进宫后,偏偏看见一些阿谀奉承,排斥异己的奸佞小人,这一点足够让师父对官场失望。我派向往随性自在,权力本就是枷锁,加上要与这些谗臣勾心斗角,对师父来说比深陷牢狱更为痛苦。所以师父定不愿在皇宫久留,为报蒋前辈相助之恩,便以殿前剑试送他一场机缘,让蒋前辈有机会更上层楼。”

听完冉攸之的猜想,马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所幸冉攸之又道:“还有件事我比较在意,竺普照此次出动的目的真是为了攻击道门么?”

这个问题让马鹰也不得不严肃起来,答道:“这一点我也想过,照我认为,攻打楚道只是表象,他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引出攸之你。”

冉攸之赞同道:“看来我们意见一致,若竺普照真要对付楚道,那大可在两个月前便点齐人马,在一气门抢过药经后直接南下,足可打楚道一个措手不及,何需错失良机等到今日。如今楚道必然已收到一气门遇袭的消息,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肯定有所准备。”

马鹰接口道:“定是竺普照在丹霞前辈坟前下了战书后,长期得不到攸之的行踪,为防日久生变,就以攻打楚道为手段,逼攸之你不得不现身。”

冉攸之冷笑道:“竺普照受封在即,决不宜在此前大动干戈,这光头还真瞧得起我。窦氏等一系豪门定不会陪他一起发疯,这次南下,该只有他们内部的人。”

马鹰忽然想起一事,再问道:“在除掉竺普照后,攸之有何打算,重新振作一气门么?”

冉攸之给他问得身躯一震,眼中现出止不住的迷茫:“是啊,我该做什么呢,一气门仅剩我一人,师父师叔却都要我莫再以道家身份活下去,那我又该去哪里,又该怎么活?”

话说到此处,二人已来到峰腰的舜帝亭。此亭乃先秦时期,楚国为遥祭舜帝所建,供君王登高时歇脚所用,若要继续前往楚道,则要在此转向另一条幽径小路。皆因道家弟子喜清净自然,是以避开君王在峰顶设立的祭祀庙宇。

二人走到亭前,忽然止步不动,均察觉周围有人埋伏,冉攸之收拾心情,正要出声呵斥,却听一人喊道:“攸之莫要动手,是自己人。”话音未落,一个圆球从一旁的树丛中飞了出来。

待到圆球落在二人跟前,马鹰才发现此球居然是一个人,只是太过肥胖,且两腿粗短,方才来时身形又极为迅速,难以瞧清原貌,故而心生误会。

冉攸之见到胖子也是身穿此前三道那杏黄八卦道袍,眼神一黯,勉强行了一礼,道:“攸之见过蔚霞师叔。”

这其貌不扬的矮胖子竟是道门七绝之一的“烟雨清波”蔚霞子,马鹰惊得眼睛都快瞪出来,听其名号,还以为是一名清瘦寡淡的雅士,却不想是这副模样,不由凝神细看。

一看之下,却更为惊奇,蔚霞子虽胖,但给人感觉并不油腻,许是长年在山中清修之故,反而颇有一股飘渺出尘的气质。

蔚霞子看着冉攸之,心中大感宽慰,激动道:“攸之你没事么,这几个月来变故实在太多,先随师叔回去,掌门师兄见到你安然无恙定然欢喜。”

周围树丛中,有几名与冉攸之较为熟悉的楚道门徒探出头来,想要与他打声招呼,冉攸之环视一圈,发现其中似有楚道其他支脉的弟子。蔚霞子见了斥责道:“瞎看什么,想要叙旧换班再说,都给我老实呆好了。”

马鹰想起之前冉攸之被三道围攻一事,担心有诈,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冉攸之则完全信任楚道师长,回了个安心的眼神,随蔚霞子大步上山。马鹰没有办法,只得舍命陪君子,跟着冉攸之一同上山。

温淳正在舜帝祠内做例行的祭拜,听到弟子通传冉攸之在道德殿等候,顿时喜不自胜,连忙赶去相会。

长幼见面,自是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冉攸之先是为众人互相引见,随后温淳说道:“早前听韩道传来消息,说攸之背叛道家,我们碍于盟约,又有韩道弟子留在此间监视,不便直接派人去接应,害得攸之为此吃尽苦头。如今攸之仍愿喊我一声师伯,实在让我这做长辈的惭愧不已。”

温淳年过六旬,两鬓与胡须均已斑白,面容有些憔悴,身体也清减不少,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更显其消瘦,不复冉攸之幼时记忆中的意气风发,显然为支撑山河日下的楚道操过不少心思。

蔚霞子道:“日前我们得知一气门生变,忙派弟子出去打探消息,并通知其他各个支脉来舜源峰会合,集中力量应变,以免被各个击破。派出去的弟子回来后说师侄受到通缉,可都是竺普照所为?”

冉攸之道:“大致经过确是如此,请容弟子斗胆谏言,宗教化一事,楚道是否可以再做商议?”

温淳摇首道:“攸之不用再提,此事乃四道共同敲定,绝非单独一门可说退就退。楚道和一气门都是攸之的家,师伯已叫人收拾出空房,既然回来,便在此住下,料其余三道也没那个胆子过来要人。待过两年攸之武功有成后,便可进入道法洞中参悟更高层次的武学。”

道家各派逐渐式微,楚道也早沒有过去的繁盛,现今门中弟子数量大不如前,是以无人居住的空房极多,冉攸之若真要住下,完全不是问题。

道法洞则是楚道最重要的一处地方。在舜源峰落根后,楚道弟子为熟悉地形,曾走遍了山野周遭,在舜源峰下隐秘处发现一个山洞。洞穴极窄极深,内中路径交错,极易迷失方向,楚道掌门张逑花了数年时间,不断探索,绘制地图,终于得其全貌。到了洞穴最深处,原本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洞中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竟天然形成了一副包含皇天后土、山川草木和飞禽走兽的异画,毫无任何刀刻斧凿的痕迹。

张逑立时惊为天人,难以自持地观察起来,不知不觉忘了时间,待到出洞后才被弟子告知自己在洞中过了七日。回过神的张逑发现自己的武功有了极为明显的进步,惊喜之下忙安排几名弟子进洞参详,其结果却让张逑大失所望。他派进去的几名弟子武功均不太高,其中武功较弱的,面对壁画根本看不出所以然,稍微好一点的也是似懂非懂,毫无长进可言。

经过多年试验,张逑终于明白,唯有在某项技艺达到一定层次,才能从壁画中悟得种种妙处,且成果因人而异。因壁画内容涵盖自然宇宙,张逑便依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说,为此洞命名为“道法洞”。

冉攸之欲要再辩,马鹰作为局外人,终归比冉攸之更为冷静,见这两人话不投机,摩挲着下巴,笑眯眯道:“观楚道在舜帝亭的布置,可知前辈早已对竺普照随时到来的进攻做好准备,也不枉我与攸之千里迢迢从新城赶来了。”

温淳瞧了他一眼,道:“马公子话里有话,还请明示。”

马鹰打了个哈哈,道:“竺普照已带着一批手下直往此地而来,我与攸之轻车简从,赶在他们前面来知会诸位。前辈既然早有布置,那我们也可省下许多麻烦。”

温淳与蔚霞子对视一眼,神情凝重起来。蔚霞子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好在我们早有准备。在各地支脉弟子集合完毕后,我已挑选出一批擅长轻功、追踪与反追踪的弟子轮流看守各个通往本门的路径,如果有了竺普照之人的行踪,第一时间便能得到消息。”

楚道在舜源峰盘踞近三百年,对于地形再熟悉不过,绝对不会有任何遗漏。冉攸之非常清楚这一点,见蔚霞子有此安排,也稍稍放心,道:“竺普照在年底将会被皇帝封为国师,在此之前断不敢有较大动作,今次随他南下的僧人应不会太多。弟子曾与他们在一气门交过手,若大多数僧众的实力都与那次相当,那弟子有信心楚道不会受太大损害。”

听到竺普照会被封为国师的消息,温淳与蔚霞子眼中齐齐闪过一丝忧虑,如真让其坐上国师的宝座,会否伤害天下百姓。

马鹰安慰道:“两位前辈还请宽心,朝中并非所有人都支持竺普照,我马氏正是其中之一。我们已经联合制定了一套计划,必让竺普照做国师的美梦成空。”

温淳二人脸色好看不少,冉攸之也暗暗感激马鹰,他这一番话不仅起到安慰作用,也隐瞒了自己等人才是刺杀竺普照这一人选的事实,让两位师长不至于过多担忧。

正事讲完,温淳撵须笑道:“攸之与马公子长途跋涉,想来也累了,先去歇息。听说攸之有了一名红颜知己,呆会门中与你要好的弟子说不得会盘问你一番了。”

天下长辈都是一个样,总喜欢在这方面揶揄晚辈。冉攸之苦笑一声,道了声告退,与马鹰一起退出道德殿。等候已久的楚道弟子一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你推我搡,纷纷吵着要冉攸之交代这些年在江湖中的趣事。

冉攸之幼时每年都会与栖霞子来此客居几日,与楚道本部联络感情。楚道人数本就越来越少,众弟子之间都极为珍惜彼此的情谊,不分主流旁支。一时之间,众人的嬉笑怒骂声响彻整个舜源。道德殿内,温淳二人听在耳中,相视一笑,心中因楚道弟子的团结大感喜悦。

第十七章 形势急转

一连过了数日,仍未传来竺普照的消息,楚道诸人均知这是大战前最后的宁静,丝毫不敢怠慢,对各个通道的看守未有半分松懈。

冉攸之在来的当天,便叫了懂得丹青术的同门,将竺普照的相貌说与他听,由那名同门画下数份,交给看守通道的弟子。又与马鹰担起其他职责,每日除了定时在舜源峰下查看一番,便是指导楚道中武功较低的弟子习武,聊做临阵磨枪之用。

这一日,冉攸之二人正要出发,却见一名弟子飞奔来报,说竺普照等人已到山下,约有四十多人。温掌门通知众人立刻到道德殿前的校场集合。二人不敢怠慢,连忙往道德殿赶去。

校场里已有不少人,还有一些支脉弟子正陆续赶来,冉攸之二人在蔚霞子下首处站定,待所有人到齐后,温淳扬声道:“诸位,道家虽分裂日久,但论实力,我派从来都是诸道魁首。如今竺普照狂妄自大,仅靠四十余人便想断我楚道香火,实在欺人太甚。今日便要他们开开眼界,见识我楚道的精妙武功。”

楚道诸人同仇敌忾,本部弟子齐声呐喊,支脉弟子在各个掌门的带领下也放声高呼,对尚不知深浅的敌人没有半分畏惧。

就在呼喊声刚停之时,一声于此时决不该有的哀号在众弟子中间响起。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名支脉的年轻弟子,捂着肚子,冷汗涔涔,面部扭曲成一团,跌倒在地。他身后的师兄弟连忙将他扶起,正要询问发生何事,却听另一处又是一声呻吟,一名本部弟子也出现同样的情况。紧接着,这种现象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校场中蔓延,不多时,校场中的楚道门人已七零八落倒下一片。

冉攸之与马鹰也感觉出体内异样,他们的武功修为终归比一般弟子高出许多,尚能压得住毒性,不至于像其他弟子那般不堪。二人对视一眼,均明白有人投毒,当即迅速坐下运功逼毒。

温淳高声道:“众人切莫惊慌,赶紧打坐运功,将毒素逼出。”声音响亮,清晰传入校场众人耳中。楚道诸人闻声而动,个个盘膝坐好,沉心运功。

温淳和蔚霞子见众人都坐定后才缓缓坐下,同时蔚霞子喊道:“早膳是谁负责?”

一名伙房的弟子睁开眼,强忍疼痛道:“是弟子负责,可弟子也不知发生何事,还请师伯明鉴。”

这时,校场边缘传来一声叹息,一名支脉掌门站起身来,盯着蔚霞子说道:“师兄不必再问,毒是我下的,不过你们还请放心,此毒除了会让人腹痛如绞外,再没有其他特性,决不會伤众同门性命。”随着此人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几名弟子也缓缓起身。

温淳一边逼毒一边道:“申师弟为何要做此叛门行径,可知会导致什么后果?”

那申师弟名为申辰,乃是楚道支脉之一克意派的掌门。克意派之名取自《庄子·外篇》,为的是告诫门下弟子要“克制欲意,雕饰心志”。

申辰道:“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来此之前,竺普照已经答应过我,只要温师兄放弃参与道家宗教化,且将楚道所有保存的道家典籍烧毁,他决不会过多为难你们。”

“要我烧毁道家典籍!”温淳怒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说得出口,道家有别于一般的江湖帮派,正是因为有先贤的思想精粹,才有我道家真正的立身之本。申师弟怎能帮助外人作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

此话彻底刺激了申辰,只见他握紧拳头嘶吼道:“先贤思想?楚道连饭都快吃不上,守着这些所谓的先贤思想又有何用?”

温淳垂下眼皮道:“这些年道家宗教化已有不少收获,这一点仍满足不了申师弟吗?”

深吸一口气,申辰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自幼被克意派收养,到如今五十余岁,五十年来我为道家兢兢业业未曾有丝毫背叛之举,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克意派时运不济,一直没有天分出众的弟子,我守着这个小门小派,门下的弟子都只能跟着我喝西北风。竺普照找上我,和我约定只要帮他们攻破楚道并放弃道家身份,可让克意派的弟子在朝中谋一份武职。比起困难重重的宗教化,我当然要选择一条更容易的路。”

温淳默然不语,道家日子过得不顺他是再清楚不过,身为楚道之首,未能让楚道各脉繁荣兴旺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现在申辰当面提出,虽没有直言怪罪温淳,却仍叫他于心难安。

“阿弥陀佛,申掌门知情识趣,乃大觉悟者,老衲在此恳请温掌门莫再责怪申掌门。”

一把苍老又略带阴柔的声音从另一方向传来,在场少数已压下毒素者转头望去,一群光头僧人正大步走来,以三名年岁较大的老僧为首,方才的话正是中间那名老僧所说。

冉攸之扫视众僧,却未见竺普照的身影,心中一阵不安。那老僧指了指左右两僧道:“老衲释普闻,这两位是普弘、普严两位师弟。溫掌门与蔚霞子先生名列道家七绝,老衲等人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在幸甚。”

蔚霞子不屑道:“诸位是来杀人放火,又不是来行善布施,何必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释普严道:“蔚霞子先生此言差矣,只要诸位肯销毁道家所有典籍,并立誓抛弃道家身份,老衲可保证今日能好聚好散。”

释普弘向申辰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申辰没有看他,垂眼道:“来校场前便将地图拿到,已差弟子往竺大师那边送去。”

释普弘见目的达到,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也不在意申辰的态度,但这“地图”两字却大大震撼了楚道诸人的内心。楚道并没埋藏什么异宝,能用得上地图的,唯有那座隐秘的道法洞。

冉攸之终于明白心中的不安来自何处。道法洞虽是楚道的不传之秘,但此洞被发现至今有近三百年时间,世上又哪有什么秘密是能传承如此之久而没有丝毫泄露的,只是楚道终究武力不凡,为保机密,地图又只有一份。楚道对地图一直看守甚严,也就今日为抗竺普照,才将弟子集中在校场重新分配任务,不想却给内鬼趁机偷去。

释普严信步移到温淳面前,再劝道:“温掌门还请三思,我们戒律首戒杀生,武力只是手段,绝非必要。如今形势明朗,温掌门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你门下弟子着想,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安安分分做一名寻常江湖人,大家和气收场,岂不乐哉?”

温淳反问道:“若是立场调换,普严大师可会销毁佛家经书?”

释普严微笑道:“自然不会,经书蕴含我佛思想,乃灵魂所在,贫僧肉体可死,但灵魂决不可灭。”

温淳颔首道:“大师已替我回答,此事不用再提。何况即便我答应,我门下弟子也不会同意。”

释普严见他表情微妙,似是另有玄机,正要再问,释普闻喊道:“师弟小心!”

释普严立时感到背后有一道寒芒直冲自己而来,欲要往左闪避,却根本来不及,只觉后背前胸同时一痛,低头一看,胸前已多了一截沾染鲜血的湛蓝剑尖。

偷袭者正是冉攸之,他不仅因功力精湛,比一般弟子更快压住毒性,且在场诸人中,唯有他才具备夺天地之造化的道心。冉攸之以道心为中枢,凭借其将天地间最精纯的真气与体内真气不断循环转化,把毒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体外,成为最早恢复过来的人。此毒虽不致命,却非常霸道,以温淳等人的精深功力,要想化解,也得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就算勉强压住毒性,战力也会大打折扣。

冉攸之将秋水剑从释普严背后抽出,挥掌一拍,把释普严的将死之躯拍飞回众僧之中。释普弘飞身将他接下,释普严指着冉攸之,满眼不可置信,想张口说话,却给冉攸之方才一掌打得气力散尽,发不出声音。最终只能喉头上下鼓动几次,咽气了账。

众僧又惊又怒,释普弘与释普严关系最佳,见此情景,怎能善罢甘休,将释普严的尸身交给后方僧人,再上前两步,双手合十看着冉攸之,显然是要与他一决高下。

冉攸之也暗暗心急,竺普照本就难以对付,若再让他进了道法洞,出来后恐怕无人能制,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截住那给竺普照送地图的叛徒。可自己脱身容易,此处同门的性命又有谁来保护?方才靠着偷袭解决了一人,现在正面对决,自己再难占得便宜。

就在冉攸之心急火燎之时,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名穿着韩道服饰的老者领着一批人越墙而来。

“冯老兄!”看清来人,蔚霞子惊喜地唤了一声。

来者正是韩道的前任掌门冯天年,同样名列道门七绝之中,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且在道家德高望重,就连其余三道之人谈及他的人品时,也会心甘情愿说声佩服。

在道家决定宗教化后,各地道家的反对派纷纷退位,掌门要职由变法派占据。也是借着这一契机,不但变法派联合着手宗教化事宜,反对派的诸人也因无需再为“正统”之名斗争而握手言和。永平剑派门人众多,道家反对派中不乏与其交好之人,在蒋神通的示意下,竺普照进攻楚道的消息也传递给了这些人。反对派在接到消息后,便以冯天年为首,迅速前来支援,终于在这关键时刻赶到。

冯天年笑道:“看来我这老不死来得还算及时。”接着左手一扬,一片树叶从袖中飞出,沿着不规则的路线急速飞向释普弘。这片叶子乃是冯天年在上山路上随意抓取,释普弘难以确定叶子真正瞄准的方位,又忌惮近处的冉攸之,于是足尖点地,后退两尺。冯天年这一着也只是起威慑作用,树叶仅到释普弘方才站立位置便缓缓飘落。

有了冯天年的支援,冉攸之压力骤减,温淳也心系地图,对冉攸之喊道:“师侄快去,莫让他们得了地图。”

冯天年也道:“冉师侄若是另有要事,尽管去就是,这里有师伯担着。”

冉攸之点点头,不再多说,往道法洞方向冲去,几名僧人欲要阻挡,却被赶来支援的道家弟子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冉攸之远去。

冯天年前踏两步微笑道:“现在该我们了。”温淳与蔚霞子一齐起身,他们体内的毒性已被暂时压下,虽然战力有所折扣,但两人联手对付释普闻和释普弘任意一人也已足够。

此刻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双方战在一处,道门弟子竭力拦住各自的对手,让中毒的楚道诸人撤往其他地方压制毒素。冯天年盯上武功最高的释普闻,双手一翻,又是两片树叶飞出,分上下两路削向对方的脖颈与脚踝。

释普闻侧身一转,同时吐出一口气,上方的树叶给他吹得倒飞回去,接着聚气于脚,踏向下方树叶。

冯天年见状,屈指一弹,两道指风后发先至,分别击中两片树叶。上方树叶再次倒卷,射向释普闻小腹,下方树叶则瞄准释普闻的下颚,斜上而去。

这两片树叶比想象中更为棘手,释普闻不愿继续纠缠,双手成爪,扣住双叶。

树叶入手,释普闻感觉手中一沉,两片叶子带着他欲往下坠,暗叫厉害。冯天年能将磅礴厚重的真气,附在轻巧柔弱的树叶上,直到撞上实物后才迸发出来,这份举重若轻的功力,确实不愧于道门七绝之一。

冯天年趁此机会欺身而上,双拳齐出,直捣释普闻面门。释普闻也确有真才实学,立即撒手,松开树叶,紧跟着一个后翻,头下脚上,足尖点中冯天年的双拳,两人同时一震,冯天年往后退开两步,释普闻将身形回正,晃了晃才能站稳。

另一边,温淳师兄弟合斗释普弘。温淳洁白如云的水袖飞卷,洒出层层幻影,仿若无尽的云海,锁住释普弘进退方位。但毕竟要分神压住体内毒性,出招速度远不如全盛时期。释普弘真气护体,裹住全身,在云海中左冲右突,很快便有突围之势。

所幸温淳尚有蔚霞子协助,释普弘每次将要撞破云海之际,洁白无瑕的云海中总会冒出点点繁星,把他逼退。正是蔚霞子的一套看家指法。

蔚霞子天生矮胖,反应迟钝,曾因这两点受尽他人嘲笑,所以年轻时很是自卑,武功并不如何突出。好在有温淳慧眼识珠,一直在他身边予以鼓励。蔚霞子也因此痛定思痛,独自避居于山野,苦修多年,终于武功又成,将迟钝的毛病彻底改掉,并练就一身独一无二的轻功身法,就是七绝之首的栖霞子,单论灵巧,同样略逊蔚霞子一筹。

后来,蔚霞子为辅佐温淳,又创出一套指法,用来配合温淳的水袖功夫。只是这时二人武功已经很高,且各居要职,不能像年轻时随意行走江湖,故而今天还是蔚霞子首次以这套指法配合温淳对敌。

冉攸之恢复与冯天年来援均在释普闻意料之外,两个变数让释普闻一行人优势全无,只要冯天年等人不断拖延时间,压制住毒性的楚道弟子会越来越多。到时这四十多名僧人再也别想走脱。

释普闻高喊一声:“且战且走!”随即挥拳狂攻,无数拳劲从各种角度封住冯天年的行动。

冯天年功力再深也不敢硬撞上去,挥掌画圆,不断接下释普闻的拳劲。每挡住一道拳劲,就有一枚小石片从同一方向回敬释普闻,逼得他不得不停下应对。

不远处释普弘一声怒吼,一缕指风擦中他的左腰,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过释普弘也以这最小的代价,成功从云海中脱身,右掌排山倒海般轰往温淳胸口。

蔚霞子见势不妙,肥胖的身躯像给人用力踢中的球般横插入二人之间,奋起全身余力,与释普弘硬撼一招,为温淳挡下了这排山倒海的一击。

释普弘连退几步,体内气血翻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温淳接住蔚霞子往后滑了两尺,蔚霞子全身肥肉不住抖动,“哇”地吐出一口淤血,脸色铁青,腹中剧痛难忍,所中毒药因刚才全力一拼失去内力压制,再度复发。

释普弘占得上风,再接再厉,直扑温淳。此刻温淳尚未放开蔚霞子,无力回击,眼看要毙于释普弘掌下,却见释普弘脸色微变,由直扑变为左闪,原来是马鹰蓄势一击,如果释普弘依着原来的势头不变,必会中此一招。

马鹰轻笑道:“还好有师父传授的解毒法,虽然比不上攸之快,但好在管用。前辈还请休息,这老秃子由我来对付。”

说完,马鹰飞身而上,与释普弘再战起来。苍遒纵横天下,曾专门创出一门解毒气功,马鹰方才一直无甚动静,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待到毒性瓦解,自有一股雄鹰破牢之势。

一时间,整个战局陷入胶着。

第十八章 地图之争

山林之中,冉攸之发足狂奔,沿着那带走地图的克意派弟子留下的踪影疾驰追去,速度达到了自己的极限,周边的树木不到眨眼工夫便给他远远甩到身后,不留下丝毫经过的痕迹。

不多时,那弟子的身影已出现在冉攸之眼中。那人本来走得也不是很快,听到背后破空之声,扭头一看,见是冉攸之追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没命似的逃了起来。

可任他如何逃命,比轻功又怎是冉攸之的对手。冉攸之足下生风,二人距离顷刻间又缩短数丈。接着,冉攸之踏上一根树干,双腿发劲,用力一蹬,如一支离弦之箭,霎时便越过那人头顶。

那名克意派弟子急急停下,仍止不住势头前冲了两步,冉攸之在半空中提气一翻,一脚踹在那人胸口,那人给他踹得倒飞回去,撞在树上,跌落在地,不住惨哼。

“锵”,秋水出鞘,指着那人的咽喉,冉攸之道:“地图呢,快交出来。”

那克意派弟子胆子也快给吓破,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地图。冉攸之一把抓过,粗略地看了一眼,忽而蓝光乍闪,那人胸前的衣襟已给冉攸之割出一个洞来。

这份地图冉攸之也没见过,为防此人提前准备假地图,秋水剑连点此人身上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冉攸之剑速极快,且每次都恰到好处,不伤此人分毫。这人虽连疼痛都未感觉到,可名扬天下的秋水剑不断在自己身上刺来刺去,仍给骇得差点失禁。

剑光骤止,冉攸之确定再无他物,看着抖如筛糠的克意派弟子,心中一软。总归是楚道同门,冉攸之不愿取其性命,斥道:“滚吧,以后不准以道家弟子自居。”

那人没想到能保住小命,如蒙大赦,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哪里还敢久留,连滚带爬,逃命下山去也。

待到那人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冉攸之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冉贤兄肯放过此人,真是菩萨心肠。”

冉攸之回身道:“不躲了吗,竺和尚不在洛阳钟鸣鼎食,却跑到这荒郊野岭来陪我们这些山野村夫喂蚊子?”

发声之人正是竺普照,只是他并非一人前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巨人”。

看見这个“巨人”,冉攸之也是一愣,在他平生所见中,包益的块头已是最高,原以为世上纵有比他更高之人,也不会高出太多。可竺普照身边这个“巨人”竟生生高出包益一个头来,身材壮硕异常,露在外面的两只胳膊线条分明,筋肉结实,一看便知道其中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而且皮肤黝黑,高鼻大目,不似中原人长相。

竺普照笑道:“道门一日不除,我怎会安心。贤兄可知小僧不日便会晋升为国师,若是此时此刻出现另一形式的本土宗教,那我的地位岂非岌岌可危?人总是会亲近与自己有联系的那一方,所以小僧决不会让道门有机会再次出现在皇帝面前,今日先歼灭最强的楚道,其余三道,都不足为惧耳。”

又指着身边的巨人道:“这位是身毒来的师弟,汉名叫竺法雷,法雷师弟对汉语掌握尚不太精,还望冉贤兄莫要见怪。”

竺法雷指着冉攸之呜哩哇啦说了一通,冉攸之半点都听不懂。不过二人立场分明,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也不指望竺普照翻译,说道:“我对这黑大个没兴趣,倒是你当真好胆量,居然敢打起我们道法洞的主意来。”

竺普照笑道:“冉贤兄说的哪里话,道法洞浑然天成,非楚道开凿,应是有缘有能者皆可一探。楚道将其据为己有,不觉太过小气吗?”

冉攸之冷哼道:“所以竺兄就堂而皇之使人下毒?”

竺普照摇头道:“冉贤兄也太小看小僧了,小僧怎会仅因探洞一事就如此大费周章,将贵派一网打尽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冉攸之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竺普照会大方承认。

竺普照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冉贤兄何须惊奇,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事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小僧在一气门所作所为也有打草惊蛇之意。四道之中,楚道支脉最多,一个个清理费时费力,实在麻烦,让他们像这样聚在一起,一网打尽,岂不轻松许多。

“说起来,申掌门对贵派也是极念旧情,曾向我们表示他虽是叛徒,但也决不会伤楚道同门的性命,我才将这腹痛丸给他,着他磨碎了混入你们的膳食中。”

冉攸之道:“可惜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仅我来支援楚道,就连冯老前辈也收到风声,前来助拳。”

“馮天年吗?”竺普照仰头望天,忽又叹了口气道,“昨晚申掌门派人前来,告诉小僧冉贤兄在舜源峰,小僧当即觉得今日会出现意外,现在果然应验。”

冉攸之紧盯着他,不知道竺普照在玩什么花样。竺普照也不在乎冉攸之的态度,自顾自道:“当初在九宫山第一次见到冉贤兄,小僧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认为攸之会是小僧一生中最大的敌人。小僧对杀人本没有什么兴趣,事实上以小僧的地位,要杀一个人也无需亲自动手。”

冉攸之道:“但竺兄当日表现,似乎与现在所说完全不同。”

竺普照道:“在小僧孩童时期,先师便为小僧算过一签,说小僧会在大事将成之际遇见平生最大的敌人,若无法攻克这一劫,小僧必会日暮途穷。”

冉攸之问道:“竺兄认为冉某人就是你的大敌?”

竺普照点头道:“正是。小僧当时年纪尚幼,认为‘成大事三字太过遥远,怎么说也要是中年以后的事,故而对先师的卜筮并未放在心上,时间一长,甚至给抛在脑后。”

说到这里,竺普照极目远眺,脸上缅怀之色一瞬即逝,似在悼念先师,却又将这份感情迅速压下。

竺普照道:“直到那日见着冉贤兄,小僧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先师的卜筮,其实当日我仍不太相信,因为冉贤兄的深浅小僧尚能看穿,且身上伤势未愈,对我造不成丝毫威胁。不过,为了表示对先师的尊重,小僧最终还是决定让三位常伴九宫云海。”

冉攸之笑道:“可是事与愿违,让我们逃脱了。哈,还得感谢窦大姐,若非有她,你手底下的几个和尚谁敢上前,我们也休想逃生。”

竺普照肯定道:“冉贤兄说的对极,虽是因为窦姝在侧,才让你们围魏救赵之计得逞,但这不禁让小僧怀疑,冥冥之中是否真有注定,让冉贤兄成为先师所说的那名‘大敌。于是小僧便取走贵门药经,并下了战书,相信冉贤兄决不会视而不见。”

冉攸之道:“这是当然,你到我一气门强夺我派历代祖师心血,冉某怎会就这么放过你。”

竺普照道:“那日之后,小僧在白马寺等了一月有余,却仍没得到冉贤兄的消息。虽然因窦姝任性,让冉贤兄的通缉令变得满街都是,但小僧相信,凭冉贤兄三人的本事,这点小意思根本造不成困难。”

竺普照的语气很是认真,没有初见时那么轻松惬意,让冉攸之确定自己已引起他相当的重视。

周遭的空气越发燥热,气氛更加紧张,两人随时都有动手的可能。

竺普照继续道:“今日一见,小僧竟已不大能看透冉贤兄的虚实,显然在这两月间,冉贤兄有了莫大的进步。离小僧被封为国师尚有数月,若冉贤兄的进步速度和这两月相当,那小僧便真要引颈就戮了。”

尽管这段时间冉攸之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但实际上道心的作用潜移默化,每日都在一点一滴对他造成影响。

冉攸之道:“所以,竺兄要趁冉某未完全威胁到你之前,取下冉某性命,择日不如撞日,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竺普照终于露出一贯的笑容,说道:“正该如此。经过上次失败,小僧不得不小心行事,便由法雷师弟与冉贤兄过招,小僧在一旁伺机而动,还请冉贤兄不要怪我们以多欺少,日后小僧定会时时为贤兄诵经超度,早日将贤兄的灵魂引渡到西方极乐世界,再不用受这生死轮回之苦。”

冉攸之在江湖闯荡这几年,从来没见过将以多欺少说得如此坦率又坦诚的人,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只见竺普照对竺法雷嘀咕几句莫名其妙的身毒语后,这黑大个暴喝一声,站上前,对着冉攸之抱拳一礼。接着,一个硕大的黑色拳头,携着风雷之势,冲着冉攸之迎面而来。

冉攸之挑挑眉,对这黑大个居然还懂汉人礼数颇感意外,但对方狂猛霸道的拳头也叫他不敢忽视。

竺法雷这一拳势大力沉,带起的劲风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好在冉攸之终非常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体如同随风而动的羽毛一般,突然就往后飘去,任竺法雷的拳头再快再猛,也难以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

忽然,冉攸之往右一偏,竺法雷的拳头直直命中冉攸之身后的树干,树干受其拳劲,登时给打得拦腰折断。

竺普照适时道:“法雷师弟不仅内力深厚,且天生神力,冉贤兄与之过招,可要小心了。”

冉攸之暗骂这光头真是可恶至极,想靠着说话引自己分心。竺法雷的本事着实不弱,一对一的情况下,自己想要取胜,也需费一番工夫,何况现在还有竺普照在一旁虎视眈眈,使得自己束手束脚。自己若随意出手,一旦被竺法雷缠住一招半式,竺普照的致命一击势必紧随而至。现在只能以守为主,等待时机将竺法雷一击毙命。

就在冉攸之思索的空当,竺法雷已不知出了多少拳,漫天都是他的拳影。两人之间的空间已快变成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任何东西闯进这里,都将给绞成碎片。

这时,竺法雷终于露出了一个破绽,这破绽瞬息便会消失,但对冉攸之来说时间已足够充裕。

蓝光一闪,秋水剑出,划破黑洞,刺往竺法雷咽喉,一触即回。

冉攸之脸色微变,秋水神锋,竟还刺不破这身毒人皮肤。这个破绽乃竺法雷故意露出,若非冉攸之反应机敏,此刻定已给他缠住。

可惜之色在竺普照脸上一闪即逝,但他仍不气馁,依旧侃侃而谈道:“法雷师弟的横练功夫学得极佳,便是双眼和下阴处也练得金刚不坏,冉贤兄不妨一试。”

冉攸之哼了一声,丝毫不为竺普照话语中的压力所动,但方才的一剑确实未伤竺法雷半分,自己需另想办法,破解此刻的杀局。

又是闪过一拳,冉攸之也不禁佩服起这身毒僧人来。此人武功走霸道的路子,可除了一开始被冉攸之引诱击断一株树干外,再也没伤着半棵树木,且进退有度,在这密林中穿梭毫不费劲,可见其功夫已到了刚柔并济的地步。

竺法雷攻到现在,已有些气力不济。竺普照为引他帮忙,昨日夜间便向他夸赞冉攸之的武功如何高明,让竺法雷对冉攸之的兴趣大增。方才竺普照以身毒语和他对话,说的也是冉攸之想要与他交手切磋云云,使得竺法雷对此战极是期待。

可此时过招,冉攸之几乎只躲不攻,完全不与他正面对垒,竺法雷不由得怒气上涌。这时竺普照又讲了句身毒语,意思是“他嫌你是番邦外族,不屑與你动手”,更是让竺法雷火冒三丈。他在加入竺普照之前,原是身毒高种姓人,在故土从来都是受万人尊崇,何时给人这般歧视过,欲要开口大骂。刚一张嘴,却给冉攸之觑准机会,秋水再出,剑光暴涨,直冲竺法雷的大嘴。

竺法雷眼疾口快,赶紧闭口,“铛”的一声响,秋水剑被竺法雷死死咬住,牙齿与剑身相碰撞,发出金铁交击之音。一丝鲜血从竺法雷口中渗出,显然还是被秋水剑割破了口腔,看来无论竺法雷的金刚不坏功夫怎样强横,仍是改变不了体内器脏的软硬。

也就在此刻,冉攸之的危机已经降临。秋水剑被竺法雷咬住,冉攸之当机立断立即撤剑,但在秋水被咬住的瞬间,终究免不了出现一丝破绽。

抓住这丝破绽,竺普照终于动了,右手捏了个兰花指,身如闪电,点向冉攸之腰腹。这一招时间卡得非常巧妙,就在冉攸之松手撤剑之际,无论冉攸之如何躲闪格挡,都无法分出太多气力应对竺普照这全力一指。高手相争,一分一毫也让不得,这一失误,顿时让冉攸之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杀招即将临身,冉攸之暗叫一声“我命休矣”,正在这要命时刻,一个人影从竺普照身后闪现,猛扑过来,双手成爪,抓向竺普照后心。

竺普照全身一震,完全没想到会有人逃过他的感知,一直潜伏在侧。此刻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局,他为杀冉攸之已尽全力,再腾不出手来还击,唯有勉力往一旁翻滚。

那人影不依不饶,一击落空,立刻如影随形,紧追而上,掌削腿劈,不给竺普照丝毫喘息。冉攸之定睛一瞧,来人居然是于回。

局面成了二对二,冉攸之压力顿时一轻,竺法雷的本事刚刚已然试过,自己要取胜只是时间问题。于回曾两次陷自己于死地,冉攸之却对这忠心的老宦官没有太多恶感,现在得他出手相助,即便不知原因,心里还是暗暗感激。

于回也不理他,兀自与竺普照相斗。实际上,于回虽然在野,但宫中的宦官同僚仍会时不时与他接头,通传宫内情况。是以于回在接到竺普照南下的消息后,也随之赶到了九嶷山,伺机刺杀竺普照。他凭着一手妙绝天下的敛息之术,除了把呼吸、心跳、血液流速都降到最低外,甚至连全身毛孔都完全闭塞,不发出半点气味,几乎与死人无异。以冉攸之体内道心的强大感应,亦给他瞒了过去。

饶是如此,于回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本想趁竺普照攻击冉攸之时,全力偷袭,搏杀竺普照,以肃清窦氏朝外势力,但竺普照的武功之高却大大出乎于回的预料。他自问在此情况下,自己全力一击,连蒋神通也难以躲避,可这未过三旬的年轻和尚,竟然能大难不死,实在叫他有些惊惧,也更坚定他诛杀此僧的决心。

其实于回完全高估了自己,他记忆中的蒋神通,还是当年殿前剑试的蒋神通,可如今蒋掌门武功大进,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于回若真偷袭蒋神通,除了失败,再无其他可能。

竺普照性子沉着,即便被偷袭失了先机,仍然不慌不忙,稳扎稳打,衣袍翻飞,指、爪、拳、掌、腿,各式各样的招式信手拈来,封死于回连绵不断的进攻,将劣势一点一滴扳回,只要时间充足,反败为胜绝非妄想。于回心中叫苦,偏偏他性子高傲,除了皇帝和太子外,对谁也不肯低头,催促冉攸之快些解决黑大个后来帮自己这种话,便是要了他的老命也万万说不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狂攻竺普照。

这已成了一场时间之争,全看冉攸之和竺普照谁先制胜,谁便能决定最终战果。

第十九章 尘埃落定

竺法雷吐出秋水剑,蒲扇大的双手再次抓向冉攸之。这次没有竺普照在一旁为他掠阵,冉攸之再不会任由他攻击而不反抗,双手迎着竺法雷的巨手拍了过去。

“啪”的一声,四只手一触即分。硬拼力量,冉攸之绝非竺法雷的对手,方才一记,冉攸之使上巧劲,竺法雷只感觉手里像是多了两个陀螺,双手不住震颤,无穷的力量随着陀螺的旋转被不断卸出。

一招失利,竺法雷也不气馁,见冉攸之终于肯拿出真本事来,兴奋地狂吼一声,功灌双臂,冲散冉攸之真气形成的陀螺,撮掌为刀,狠劈冉攸之。

掌刀激起万里狂风,冉攸之扶摇直上,一脚踢中竺法雷的下颚。竺法雷被踢得仰头后退几步,但因外功强硬,没受半点伤害,反而拔腿横扫。冉攸之若依原势不变落下,必给他这一腿扫中腰部,到那时只怕五脏六腑都要被踢得移位。

巨腿临身,冉攸之丝毫不慌,伸手一按,借着竺法雷的腿劲斜飞出去,到了一棵树旁再顺势一蹬,又回飞过来,双手连点竺法雷周身要穴,却仍是毫无用处。竺法雷则仗着自己的金刚法身,极为托大,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任冉攸之随意攻击。

现在的局势与先前完全不同,四人均知这是时间的比拼。竺法雷只道于回是冉攸之的帮手,两人联手欲置自己和竺普照于死地,也不再和冉攸之讲究什么公平单挑,开始采取守势,拖延时间。只要自己紧守口鼻,不让对方有机可乘,足可稳稳拿下这一硬仗。

一轮攻击无效,冉攸之抽身后退,右手张开,形成一股吸力,地上的秋水剑飞回主人手中,锋芒再绽,刺向竺法雷左肋。竺法雷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左手握拳砸向冉攸之脑门,冉攸之身形一闪,已站在竺法雷粗壮的手臂上,秋水剑改换目标,直奔对方右眼。

竺法雷将右眼紧闭,秋水剑刺在他的眼皮上,發出一声脆响,脸皮微微抽搐,显是有些疼痛。冉攸之心下一喜,还以为竺法雷的眼睛真如竺普照所说的刀枪不入,看来这双眼还未完全练到家,这下终于有了制胜良策。

冉攸之冲天而起,避开竺法雷横劈过来的右掌,剑影挥洒,无数枝叶像切豆腐般被冉攸之斩下,接着挥掌一卷一推,包含着无俦真气的枝叶,纷纷瞄准竺法雷的双眼射下。

眼睛虽要保护,但冉攸之这一着却是雕虫小技,如何难得到竺法雷,大手一摆,所有枝叶立马全给这一摆所蕴含的劲道带偏,半点也别想打中竺法雷。

竺法雷过往与人动手,全靠这一身铜皮铁骨立于不败之地,此番前来中原,正是要见识一下汉人的奇功绝艺,看能否破他的护体神功。此刻冉攸之使这等小儿伎俩,不由让竺法雷大失所望,心想汉人武功也不过如此。

念及此处,竺法雷再没有耐心与冉攸之纠缠下去,全身功力凝聚,决定趁冉攸之于半空中无处借力之时,予其最后一击。

就在竺法雷即将发动雷霆攻势之际,忽觉鼻内一痛,瞪大眼睛,整个人颤抖起来,巨大的身躯晃动几下,轰然倒地,溅起大片尘土。

方才冉攸之以漫天枝叶做掩护,将随身携带的匕首尖端掰下来,凭着道心奇妙无比的特性,将这块铁片射向地面,在将要落地时,铁片上携带的真气有一半往地面反击,使铁片沿着一个弧线射进竺法雷的鼻孔,直捣大脑。整个过程均无声无息,若无这夺天地造化的道心,冉攸之决计无法办到。

刚一落地,冉攸之欲要加入于回的战局,却听见“噗噗”两声闷响,抬头一看,于回的身躯给打得倒飞出去,竺普照正连连后退。

冉攸之面色一变,自己终是慢了一步,和于回联手对付竺普照的设想成为泡影,赶紧运起轻功,接住于回断线风筝般的身体。

于回咳出两口鲜血,染红了冉攸之的衣襟,冉攸之却无暇顾他,轻轻将于回放下,盯着竺普照,看他有何举动。

竺普照拭去嘴角鲜血,适才他见竺法雷倒地,知道今日无法再有所作为,拼着受伤对于回连施重手,这才有现在的局面。

深吸几口气,竺普照与冉攸之对峙半晌,忽又笑道:“今日就此罢手,冉贤兄我们白马寺再会,届时希望贤兄武功再登高楼。”说罢,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丝毫不惧冉攸之从后偷袭。

事实上竺普照现在已受重伤,根本不是冉攸之的对手。但冉攸之心中一直对他有所高估,加上竺普照不动声色,让冉攸之无法确定其虚实,故而迟迟不敢动手,这才让竺普照扬长而去。

危机终于解除,冉攸之松了一口气,将晕倒的于回扶正,坐在他身后,一手按着灵台穴,另一手贴住大椎穴,为其疗伤。

竺普照的掌力确实霸道,到此刻仍在于回体内肆虐,若非于回功力深厚,他这把老骨头早保不住。即便如此,日后也会落下病根,武功亦废了大半,不可再轻易与人动手。

过了一会,于回咳嗽几声,渐渐转醒,说道:“冉小子当真好心,咱家两次杀你,你竟还肯出手相救。”

冉攸之道:“于老先莫说话,有什么事等晚辈为于老疗完伤再说。”

于回摆摆手道:“无妨,咱家还没虚弱到那种地步,劳你相助,咱家已恢复许多,你可以停手了。”

冉攸之依言放手,扶着于回靠树坐下。于回看着他,脸上现出莫名的神情,缓缓道:“冉小子实在不是做大事的人,你方才放走那叛徒的事情,咱家都看在眼里,不怕他走后继续加害你们道家吗?”

“若是成大事就要六亲不认,那晚辈宁愿当个小人物。”冉攸之情绪有些低落,勉强笑道,“何况道家各派过得都不怎么样,克意派能撑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将心比心,晚辈也不愿意再为难他们。”

于回“嗯”了一声,他长年居于深宫,帮助皇帝平衡各妃子间的势力,过惯了勾心斗角的日子,与冉攸之的思维方式可谓天差地别。

不愿在此事上多做争论,于回道:“咱家是真的老了,不过倒也不用丧气,无论是你,还是马鹰、荀堂燕,往前五十载,我大汉何曾一次出现过如此之多的青年俊杰,可见大汉已从王莽之乱中恢复过来,人才日益繁多。”

冉攸之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于回。这老者谈及大汉时,话语中饱含着不容置疑的自豪,再也没有当初作为刺客时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反而像是为儿孙讲述往事的寻常老人。

于回首次露出温和的微笑,尚未恢复血色的脸庞也多了几分生气,道:“命运何等神奇,当初咱家不顾一切要害你与荀堂燕的性命,今日却为你所救。放心,永平剑派换掌门一事已经天下皆知,在咱家来此的路上,也有蒋神通的人找上咱家告知其中内幕,你不用担心咱家会恩将仇报。”

冉攸之苦笑,于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婚约一事没有推掉,这老宦官仍会“恩将仇报”,继续想方设法追杀荀堂燕。于回侍奉皇族刘氏数十年,忠君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个人声誉在皇帝利益面前完全不值一提,肯这般直言相告,已是很承情的表现。

这时于回面容一肃,直视冉攸之双眼,一字字道:“咱家一生从不求我大汉天子以外的人,但如今有一事,非求冉小子你不可,还望你不计前嫌,答应咱家。”

冉攸之见他言辞诚恳,知道绝非小事,又怜他日薄西山,点头道:“于老请讲,若不违背道义,攸之决不推辞。”

于回道:“咱家求你,不惜一切代价,联合所有能联系的高手,除掉竺普照。陛下受窦后蒙蔽,将封竺普照为国师,此事若成,窦氏在朝中的势力将更加牢固,刘氏江山危矣。咱家知道你们道家弟子不喜刘氏,但窦氏子弟的行径,天下百姓也看在眼内,冉小子应以天下苍生计,铲除竺普照。”

又是这件事,冉攸之心中无奈,对杀竺普照一事反倒有些兴趣索然。于回口言苍生,可冉攸之如何不知这只是于回请他答应的说辞,说到底于回也只是希望刘氏稳坐江山罢了。

见冉攸之低头不语,于回忍不住失望道:“怎么,你不肯?”

此事早已对蒋神通应下,冉攸之懒得解释太多,也不介意再做个顺水人情,勉力使自己振作精神,摇头笑道:“怎会,此事晚辈两月前便答应过蒋前辈,如今于老提出,当然不会拒绝。”

于回讶道:“你已见过蒋神通?”

冉攸之将竺普照带人袭击一气门和后来之事告诉于回,只略去了云中湖内的水道。于回听完后才恍然道:“原来还有这些波折,难怪先前听你们对话,似是早已认识。那你是答应了?”

冉攸之回以微笑:“当该如此,诚如于老所说,为天下苍生计,攸之决不推辞。”

楚道校场的战斗也已结束,冉攸之背着于回回来时,一众楚道门人正在清理战场。

看着染上血污的校场,冉攸之暗暗叹息,对这场争斗再次生出意兴阑珊的感觉,不由想起师父师叔的遗言,心中打定主意,待事了之后,便退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

将于回交给一旁的师兄弟,冉攸之走向道德殿,与马鹰碰个正着。

见冉攸之回来,马鹰惊喜道:“攸之终于回来了,我们这边刚结束不久。方才负责查探的兄弟来报,说竺普照已带人离开,我见攸之没有回来,还道出了事,正要去寻你。”

冉攸之笑道:“让你费心了,今日与竺普照相会,遇到了点意想不到的变数,耽误了些工夫。”言毕,将先前发生的事告知马鹰。

马鹰听完后,惊讶道:“于老也来了?嘿,这老人家还真不怕折腾,不过小弟要在这里先恭喜攸之省了一大麻烦。”

“麻烦”当然是指于回不会再追杀荀堂燕一事,冉攸之苦笑道:“此事以后再谈,倒是于老的殷切要求,让我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马鹰揽住冉攸之的肩膀,带他往别处走去,满不在乎地笑道:“担子重又怎样,咱们兄弟联手,刀山火海也大可去得。”

冉攸之被好友乐观的情绪感染,也笑了起来,道:“有小鹰相助,那自然是天塌下来也不怕。对了,几位师长呢,怎么不见他们?”

马鹰道:“冯老前辈已经离开,他毕竟是道家宗教化的反对派,身份比较敏感,纵然与温掌门私交不错,也不方便在楚道久留,只留了几名弟子帮忙处理善后。我与他老人家简单聊过,此回事件,蒋前辈也遣人通知过燕赵韩三道,只是三道被各地严密监视,动弹不得,只有冯老前辈这些隐居的反对派躲过了竺普照的监视网,才能赶来支援。”

又道:“其实冯老前辈自卸任韩道掌门后,只想颐养天年,也不愿再管道家之事。可多年感情終究是放不下,这才前来相助。”

冉攸之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淡淡道:“小鹰的话,我是感同身受,攸之何尝不是如此!我冉攸之是个懒散的人,只喜欢逍遥于山水田园,连于老仅和我见过三次,便知道我不是成大事的材料。唉,振兴道家实在不是我这种人做得来的事,杀竺普照便算作我为道家作出最后一桩贡献,此事了结后,我便与冯老前辈他们一同归隐,再不过问世事。”

马鹰瞪大眼睛瞧着他,摇头叹道:“想不到攸之年纪轻轻就有退隐之心,那以后的江湖必然失色不少,我马鹰也会寂寞许多。”

二人既是朋友,也是武道上的对手。这段患难时光中,两人没少在一起切磋武艺,均有把对方比下去的意思,此刻冉攸之却言归隐,让马鹰不无遗憾。

冉攸之如何看不出马鹰的心思,拍拍他的虎背道:“小鹰何必失望,练武习剑可是我冉某人为数不多的乐趣,即便归隐也不会放下,小鹰若有闲暇,随时找我便是。”

马鹰再问:“那荀小姐怎么办,你退隐不带上她吗?”

“堂燕吗……”冉攸之微微失神,数月来,两人多番患难与共,冉攸之对她早有所期许。马鹰的话让冉攸之挣扎起来,脸色几度变换,最后叹息一声道,“堂燕的人生是她自己的,我不想干扰她的选择,是否一同归隐,由她自己决定。”

马鹰听得大皱眉头,对冉攸之这般颓丧的回答很是不满,正要呵斥,转念一想,兴许是最近道家剧变和竺普照的威胁令冉攸之压力太大,现在实不宜逼迫好友,待到解决竺普照后再行开导也不迟。

“嘿嘿”笑了两声,马鹰转移话题道:“温掌门和蔚霞子前辈在舜帝祠中打坐,着我找到攸之后带你去见他们,哈,到了。”

这对难兄难弟边走边聊,此刻已到了舜帝祠前。二人见两位长辈仍在运气调息,不敢打扰,默默站在祠外,直到两位长辈打坐结束后才进门请安。

走进舜帝祠,冉攸之躬身一礼,关切道:“师伯师叔恢复得如何,可还有什么不适?”

温淳含笑点头道:“不妨事,我与你蔚霞师叔已恢复得差不多,申掌门的确留了一份情,没有下要命的毒物。”

冉攸之神色一暗,他与克意派交往不深,但被自己人背叛的滋味确实很不好受,问道:“不知申掌门如何了?”

蔚霞子叹了口气,不无遗憾道:“申掌门还是不愿与我楚道刀剑相向,在混战时只带着他的弟子站在一旁。竺普照退走后,申掌门知道即便跟着竺普照离开,也不可能有好下场,于是束手就擒,任凭掌门师兄发落。”

温淳道:“楚道各支脉仍以我本部为首,未能照拂好他们实在是我的失职,我已将申掌门武功废去,逐他们下山,命他们不得靠近任何道家地界,克意派在楚道中除名,并要弟子在江湖上传开,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克意派。”

这一安排似罚实助,在场四人都心照不宣。道家此刻正处于转型的风口浪尖,动辄便会有灭顶之灾,这次竺普照的袭击就是最好的铁证。此刻废掉申辰武功,把克意派逐出楚道,既维护温淳身为掌门的威严,也是温淳对克意派最后的关照。

马鹰道:“经过这次失败,在竺普照成为国师前,应不会再有异动。朝中众多眼睛都盯着他们,一旦抓到其把柄,便可向陛下参他们一本。”

温淳抚须道:“如此,便要尽快除去竺普照,否则等他成为国师,他们便有了实质上的统一领导者,届时对道家转型的打压力度将只增不减。”

冉攸之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聊,拿出地图,交予温淳道:“弟子幸不辱命,已将地图夺回,请师伯过目。”

温淳取过地图,展开看了看,点头道:“不错,正是这张。”说罢,又将地图卷起,递给冉攸之道,“师侄前路坎坷,此图便交给师侄,休整一夜后,明天便进道法洞参悟吧。”

冉攸之和马鹰齐齐一震,全然没想到温淳会有此一言。

第二十章 道法秘洞

温淳微笑看着两人的反应,慢悠悠道:“你们两个小子当我这把年纪是白活的吗,竺普照在受封前必会常驻白马寺,要除掉他非高手刺杀不可。现如今蒋神通无法帮忙,道家各派又受到监视,其余江湖各派也决不会来蹚浑水,除了你们,又会有谁去杀竺普照?”

冉攸之和马鹰一时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温淳看冉攸之没有接下地图,干脆直接抓住冉攸之的手,将地图放到他手中,道:“攸之的武功已不弱于当世一流高手,师伯能帮到你的已经不多,只能让你进入道法洞,一切便看攸之自己的造化。”

冉攸之握紧地图,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栖霞子年轻时虽有资格进入道法洞,但他为人心高气傲,一心认为人定胜天,只相信靠自己的努力问鼎高峰,并未进洞一探究竟。冉攸之自幼受师父教育,对道法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现在一切提高实力的机会都不能放过,便不多作推辞,道声谢后将地图收起。

温淳拍拍冉攸之肩膀道:“攸之经历苦战,该好好休息了,回去准备一下,洞中虽无危险,但道路漆黑难辨,且每人在洞中所花时间不一,火折子和干粮要准备充足。”

马鹰道:“正好趁这段时间,我可以去找一趟防伯,洛阳不比其他城池,守卫森严不说,朝堂和江湖的关系也比别处复杂,满城都是各种势力的眼线。防伯他老人家门客多路子广,有他事先疏通,我们行动会方便许多。”

冉攸之与马鹰各自决定今后的方向,向两位长辈告退离开,为明天的行动做准备。

安稳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温淳带着几名弟子和马鹰一起,集结在道法洞外,为即将入洞的冉攸之送行。冉攸之提着秋水剑,斜挎着一个装满火折子和食物的布包,一副远行游子的模样,与众人话别后大步向洞内走去。

入洞后没走多久,转过两个弯,光源便彻底消失。冉攸之停下脚步,让眼睛稍稍适应黑暗的环境,从包中摸出一个火折子打燃,再将地图摊开放在地上,细细观看。

昨日将各项物件准备完善后,冉攸之便仔细研究过这张地图,图上的内容大致了然于胸,今日身临其境,对洞中走法更加明了。

这份地图已非最初的原版,是在汉景帝时,由当时擅长女红的楚道掌门夫人,一针一线在绢帛上绣出。为保证地圖的唯一性,在新地图绣制完成后,原版便被付之一炬。

地图长约二尺八,宽约一尺二,材质轻便,易于携带。图上除了标明山洞的走向路径外,在每个转向处还用红线绣上了几个蝇头小字,字虽细小,却清晰可见,排布有致,丝毫不对黑线绣成的图案造成影响,足以看出刺绣者的手艺高明。

确定了一番路线,冉攸之收起地图,环顾四周,在墙上找到一个奇特标记。此标记乃楚道先人刻下,做路标之用,唯有楚道弟子才明白其意,这一点在地图中也有标明。

有了路标和地图的确认,冉攸之再次举步向前,洞内通风情况良好,不用担心火折子突然熄灭。一只火折子大约可燃烧半个时辰,经温淳提点,冉攸之准备充足,不存在失去光源的风险。

不知走了多远,冉攸之打燃第四个火折子,洞内道路蜿蜒,已忘了转过多少个弯,遇到多少岔路,每处岔路,都有楚道先人刻下的路标。据地图记载,正确道路上的路标,与先前所遇的路标均不相同,极考验人的记性,在这方面稍差者,轻易便会迷失方向,若没有这份地图,想找到出口全要看老天庇佑。

通道忽宽忽窄,最宽处可容五人并行,最窄处仅能侧身挤过。洞中寂静无声,冉攸之轻功极高,平时走路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在这里却是有些不妙。昏暗的山洞,死寂的环境,漫长无期的道路,足以让任何人心神崩溃。过去也曾有心志不坚的楚道弟子受不了这过分安静的环境,半途折返,所幸冉攸之自幼便在九宫山上过惯了清苦寂寥的生活,对于现在的处境尚能泰然自若。

到第五个火折子燃烧大半时,冉攸之面前终于豁然开朗,眼前景象令他震惊不已,让他感到自己已经脱离山洞,来到另一处奇异的世界。

道法洞尽头是一个圆顶山洞,高愈十五丈,直径约有二十余丈,下至地面,上至穹顶,都被一整块晶莹剔透的玉璧所覆盖,神奇之处,让人惊叹不已。

玉壁散发着淡淡荧光,传闻中的浮雕清晰可见,上有日月同辉,云霞起落,中有飞禽走兽,众生百态,下有花鸟鱼虫,生机盎然。更神奇的是,随着冉攸之目光转动,玉壁上的浮雕似是活了过来,几欲破壁而出,日月耀眼灿烂,云霞舒卷蒸腾,飞禽遨游天际,走兽雄霸山林,游鱼浮水而欢,草木郁郁葱葱。一道奇异的光芒从穹顶的太阳浮雕射出,照得整个玉洞如置青天白日之下。

冉攸之被这片奇观所摄,神为之夺,手中秋水剑和火折子跌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不由自主走到玉洞正中,目瞪口呆地看着玉壁上的浮雕。

看了半晌,冉攸之体内的道心忽然剧烈运作起来,天地间至精至纯的精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灌入体内,化作真气沿着大小周天不断游走。这一变化让冉攸之大惊失色,终于回神,本能地摆正姿势,试图重新掌握道心,让体内归于平静。

可越是控制,道心的剧变越加凶猛,天地间的精气更加猛烈地冲向冉攸之的身体,且逐渐失去控制,搅得冉攸之苦不堪言,已快到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动辄便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就在这时,冉攸之终于想起栖霞子留下的遗卷,道心乃天地精气所成,非人为可以掌控,以身合之方为正道,便放空心神,任由道心我行我素。过不到片刻,道心的异变慢慢趋于稳定,天地精气在体内的流动也平缓起来,沿着大小周天循环七十二次后汇聚于丹田,经淬炼再将体内浊气排出体外。

如此周回往复,由最开始的痛苦逐步转为舒适,冉攸之缓缓躺倒在地,全身洋溢起一股暖意,通泰舒畅,暖融融如坐春风之中,就连精神似乎也已脱离了肉身,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躯壳。明明是如此奇诡的场景,冉攸之心中却掀不起半点波澜,就这样静静享受着与天地合而为一的安稳感。

又过了一会,冉攸之体内的真气再有变化,脱离肉体的精神猛地复归原位,身体也随真气的变化而动了起来。

只见冉攸之并指为剑,将自幼学来的剑术一招一式使将出来,由慢到快,又由疾复缓,由浅显到高深,再由高妙回归平庸。

初时一招一式清楚分明,随着冉攸之不断演练,招与招的界限逐渐模糊。一剑使出,时而妙到颠毫,能让人拍烂手掌叫好;时而却糟到不能再糟,就连初学剑术之人也比这强上百倍。

到了最后,冉攸之招式中的糟粕彻底尽去,每一剑都玄奥无比,快慢有度,蕴含无穷后招,如鬼斧神工,毫无半分雕琢痕迹,叫人难以捉摸。剑势穷尽处,往往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生中有死,死中藏活,与天地运行至理暗暗相合。

终于,冉攸之剑术功行圆满,不偏不倚在玉洞正中盘膝坐下。数息之后,冉攸之体内真气充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意识陷入黑暗,晕倒过去。

十一月,瑞雪兆丰年。积雪为大地铺上一层厚厚的白衣,冉攸之坐在洛阳城外的七里茶馆,默默欣赏着窗外的雪景。

七里茶馆在此地有十来年了,原本也不叫此名。洛阳乃后汉王朝的政治中心,肚子里有些墨水的文人怎么也不会少,店主人也就请人起了个“沁心茶馆”这个还算文雅的名称。

只是这茶馆据洛阳城门正好七里,每当远来的游子路过,店家便会招呼一句“还有七里便到洛阳了,喝口茶再走吧!”久而久之,过往路人都称呼其为七里茶馆,店主人倒也务实,干脆换了个招牌,再请人重新题上“七里茶馆”四字。

冉攸之却不是被店家招呼进来,他早前接到马鹰的传书,相约在此地见面,故而早早来到茶馆等候。冉攸之缓缓饮下一口茶水,闭上眼慢慢感受着馥郁芬芳的茶香,这家店的茶水确实不错,远胜从前去过的路边野店。看来大都市无论在哪方面,竞争力都较其他地方要强,若是茶品稍差一些,只怕这店早已给人挤掉。

再饮下一口,冉攸之睁开眼说道:“小鹰终于来了,可让我好等。”

话音一落,冉攸之身后便传来马鹰惊讶的声音:“我已将脚步、呼吸、心跳都降到最低,甚至目光也没有看着攸之,攸之是如何察觉到我来的?”

等到马鹰在另一边坐下,冉攸之才道:“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纯粹是一种心灵感应,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你的样子,便知道是你来了。”

马鹰咋舌道:“真有这般神奇?看来攸之在道法洞内所获匪浅,究竟有何奇遇,快说来我听听。”

冉攸之轻轻笑了一声,将道法洞中发生的事娓娓道来,马鹰听得啧啧称奇,半开玩笑地拍腿道:“唉,我现在真是后悔,当初怎么没提要求和你一起进去,相信以当时的形势,温掌门决不会拒绝。”

冉攸之苦笑一下,道:“现在就算温师伯让你进去也没用了,你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马鹰恢复正经道:“是了,听说攸之在几个月前就出了道法洞,为何直到现在才现身,在你晕过去后又发生了什么?”

冉攸之回忆道:“我转醒后,眼前是一片黑暗,玉壁的荧光全然消失不见。奇妙的是,虽然周围漆黑一片,但我却能大致感应出周围的环境,当我找到火折子点燃,才发现整个玉洞已被毁了大半。”

此话非同小可,马鹰拉长脖子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毁了?如此重要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这话说得大声了些,茶馆内仅有的两三桌客人纷纷侧目。马鹰朝客人们歉意地笑了笑,又拱了拱手招呼众人继续喝茶,等到所有人注意力散去,确认了一番没人偷听,才压低声音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玉洞怎么就毁了?”

冉攸之拿出一个玉块放在桌上道:“当时我也抱着和你同样的疑问,捡起地上的碎玉仔细观察,赫然发现每块碎玉除了摔到地上产生裂纹外,便只有一些光华平整的切口。这便是我从道法洞内带出的玉块,你自己看看吧。”

马鹰拿起玉块端详起来,依稀可见有一面雕着一个兔头,但这玉块暗淡无光,色泽分布不均,简直就是块劣玉,更遑论具有冉攸之所说那般神奇的功效。

冉攸之耸肩道:“很难相信是吗?起初我也不敢相信,这块玉就连外行人看了也知道是劣等货色,与我刚入洞时所见根本有天壤之别。”

马鹰将玉块放到桌上推回冉攸之面前,问道:“后来又如何,楚道的瑰宝被毁,温掌门是何反应?”

“莫急。”冉攸之道,“我捡了几块玉想带回去给师伯师叔参详,可当我摊开包袱时,竟发现里面的干粮已全部发霉,这让我又惊又奇,自己究竟在道法洞内躺了多久,是否已错过杀竺普照的时机。直到我回到舜源峰,才被守在洞口的师弟告知我在洞中呆了近三个月。”

“三个月?”马鹰惊道,“这么久不吃不喝,你没给饿死?”

冉攸之道:“此点我也存疑,当我见过师伯后,便将一个玉块交给他。师伯也是进过道法洞的人,很快认出这玉块上的图案确实来自洞中,在確认过洞中事情始末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马鹰双肘撑在桌上,身子前倾,说道:“这玉洞被毁,应是攸之自己的杰作。”

冉攸之无奈点头道:“不错,这并不难猜,洞中仅我一人,其他人没有地图配合,想要到达玉洞简直难如登天。除我以外,元凶再无第二人选,但总要有人直言指出,我才肯面对现实。”

马鹰推测道:“据攸之描述,应当是道心运转太快,天地间的能量自你体内高速进出,加上攸之不断运招,导致剑气勃发,将玉壁割裂。”

“我与师伯也是这样忖度。”冉攸之道,“道法洞被毁,楚道痛失至宝,但师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指出我能在洞中沉睡三月不死,应该是进入了传闻中的胎息境界,并安慰我说世间一切有形之物终会湮灭消去。道法洞被发现以来,从未有人受益如我这般猛烈,现在被毁,也算功成身退。”

马鹰感慨道:“温掌门对楚道弟子当真不错,防伯对马氏子孙也是如此。之后呢,你又跑去了哪里?”

冉攸之道:“我哪也没去,一直在九嶷山。那天醒来后,我再也把握不到玉洞中那般忘我的境界,便在九峰之一的朱明峰上搭了一个草庐,孤身居住,服用了师叔给的丹药后,静心感悟那种奇妙的境界。可惜时至今日,我仍未完全参透,有种蒙眬的感觉,仅差临门一脚便可抵达,但这一脚该如何迈出,我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竺普照受封时日将至,我才让师伯派人联系你。”

马鹰道:“没悟到也不打紧,攸之武功比起进道法洞前可说是大不相同,咱们联手对付竺普照绝无问题。”

冉攸之自信一笑:“那是当然,今次再战,定让这光头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其实,冉攸之并没看起来这般潇洒,他虽然武功大进,但毫无必胜的把握对付竺普照。经过道法洞的奇遇后,冉攸之除了武功外,在精神感应方面也有不小的进步,对于自己带着强烈意愿的某件大事,心中会对未来的发展生出模糊的感知。到目前为止,冉攸之心中仍有隐隐不安,想必不仅自己,竺普照在这期间也有进步。可自己毕竟是今天行动的主力,若自己明确表示没有信心,那对马鹰的发挥也会造成负面影响。

出于私心,此次行动冉攸之并没有告知荀堂燕。与竺普照决战,自己尚没信心活下来,叫他如何忍心让这动人的女孩继续陪着自己出生入死。

二人谈了这许久,茶馆内的客人都是来喝口便茶,此刻已各奔东西。冉攸之忽然面色古怪,抬头望向茶馆大门处,马鹰看到好友异动,随之望去,也立刻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个红衣披风,娇俏可人,手中拎着一柄宝剑的少女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人,一名是身材高大,腰挎环首刀的年轻汉子,另一人则穿着宽大灰袍,头戴斗笠,脸罩面纱,看不清样貌身材,冉攸之却凭直觉感到这灰袍人应是名老者无疑。

少女进门后一眼便看到瞪着自己的冉攸之和马鹰,快步走到桌前,将宝剑往桌上一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冲冲道:“姓冉的,你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 夜探白马

这少女除了荀堂燕还能是谁,此刻这娇俏少女正气哼哼地瞪着冉攸之,势必要他给个说法。

马鹰眼睛咕噜一转,跳出来当和事佬道:“荀小姐息怒,攸之他……”

“闭嘴!”荀堂燕打断道,“你也有份,说,为什么没叫上我?”

此间吵闹引来茶馆掌柜和伙计的注目,荀堂燕身后那年轻汉子显然与掌柜认识,走过去冲着他比画个手势,低声说了几句,掌柜立刻领着伙计离开。

冉攸之苦笑一声,说道:“今此行动危险重重,我怎舍得带你去冒险。堂燕身上若挨一掌,那可比我心里挨上一刀还难受。”

此话说得情真意切,自从和冉攸之相识以来,两人感情不断升温,却一直没说破这层关系,更不用说听他讲此种情话。荀堂燕的态度顿时软了下来:“这次就算哩,再有下次,定不饶你。”说完,在冉攸之身边坐下,玉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捶,算是揭过此事。

马鹰嘿嘿笑道:“我早就跟攸之说过,荀小姐不但武艺高强,更兼手眼通天,这么大的事还想瞒住荀小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荀小姐是如何得知我们在这儿,还请为小弟解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明知马鹰满口胡话,荀堂燕还是颇为受用,赏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说道:“你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总要有人接应,我堂兄荀宏可是城西禁军统领,马侯爷派人疏通关系,当然也少不了他。堂兄约你们在此见面,我自然也就知道了。”

经过荀堂燕解释,冉攸之这才知道原来此地并非马鹰所定。这时那年轻汉子和灰袍人走了过来,向几人抱拳一礼道:“在下荀宏,见过马公子、冉少侠。”

荀宏毕竟是士族子弟,纵使冉攸之与荀堂燕关系更加亲密,但在打招呼时,仍不自觉把马鹰放在前面。

灰袍人探出左手竖在胸前,上身微微一欠,这行礼方式立刻让冉攸之和马鹰提高警觉。两人对视一眼,马鹰往里侧挪了挪,说道:“两位不必多礼,快请坐下说话。”

这座位宽度适宜,三人刚好挤下,荀宏也不客气,把环首刀卸下放在一旁,在马鹰身边坐下,灰袍人也紧挨着荀宏跪坐。荀宏说道:“諸位可放心交谈,此地老板与我荀氏熟识,今日之事决不会泄露出去。”

冉攸之问道:“此行危险,荀大哥就这么把堂燕带来,不怕令家主怪罪吗?”

这话又惹得荀堂燕粉面生威,偷偷掐了冉攸之大腿一把。

荀宏笑道:“这一点还请冉少侠放心,若无大伯首肯,再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带燕妹来此。大伯只要我代传一句话,‘堂前飞燕终归要去往别家,请冉少侠尽力保证燕儿的安全。如今观冉少侠态度,我也可放心向大伯交差。”

荀直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冉攸之彻底败下阵来,一股难以名状的责任感涌上心头,促使冉攸之轻轻握住荀堂燕的柔荑,久久说不出话。见他首次做出这般亲密举动,荀堂燕也是心头一甜,微微笑起来。

荀宏干咳一声,说道:“白马寺位于洛阳城西面,雍门外的御道旁边,竺普照这段时日一直以斋戒为名,在寺内东面的齐云塔内闭门不出。陛下已经下旨加强白马寺周围的巡视,若一击不成,就再没第二次机会,所以你们今夜务必要一战功成。”

冉攸之问道:“荀大哥负责白马寺周围的安全,我们一旦成功,陛下岂非会追究荀大哥失职之罪?”

荀宏笑道:“这点倒不用冉少侠担心,我荀氏虽比不上马窦两族,但要保住我一条贱命也不算困难。何况马大人也派人传来消息愿意作保,届时陛下定罪,我最多也就是落个贬为庶民。”

冉攸之不由同情起陛下来,九五之尊又如何,在外被外戚和士族掣肘,在内有窦皇后专宠宫闱,终其一生都为人所算计。这宏伟的洛阳城落到冉攸之眼里,与监牢别无二致。

荀宏拿出一份洛阳城地图铺在桌上,说道:“请看,洛阳近期的守卫分布尽在此图。”

洛阳城形状近似矩形,占地约三万七千亩,人口超过五十万,乃后汉第二大城,仅次于长安。城墙高逾五丈,由夯实的坚土建成,城内布局取南北走向,街道大致呈格子状。

宫城坐落于洛阳中心,分为南北两宫,各有七百六十亩。两宫被一条七里长的御道连接,各类官署、神坛等建筑环绕宫城。

荀宏指着宫城西边的一个红点道:“此处便是白马寺。”

另外三人应声看去,城防图上,无数方向和角度各异的黑色箭头散布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象征白马寺的红点周围尤其密集,每道箭头边上都写着几个小字,注明时间和班次。

荀堂燕咋舌道:“安排这么多人巡逻,陛下还真看重这个光头。”

荀宏解释道:“这次部署,陛下的意思最多只占一半,更多的是皇后的主意。陛下身体每况愈下,皇后对政事的干预也逐渐明显,再这样下去,窦氏掌权只是迟早的事。”

又道:“这次城防部署不比以往,因为重点要守着白马寺,便从其他三面的士兵里抽调了不少人,所以直接往白马寺方向潜行与自投罗网毫无分别。”

马鹰暗暗给冉攸之打个眼色,冉攸之立刻会意。荀宏既身负给荀直带话的任务,那必然也会将冉攸之与他交流的情况带给荀直,此时正是给未来岳父留下好印象的机会。

冉攸之无奈道:“虽然白马寺附近的戒备更加森严,但洛阳守卫的数量总归是固定的,一处严密,另外三处就难免出现空隙,我们可以从其他地方入手。”

荀宏赞赏道:“正是如此,这城防图乃是窦氏一系的人所做,同时设有应急方案,守城兵将中马氏一系的官员也全部被调离。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我荀氏不显山不露水,此刻却会给他们一记重击。我们已约好城南灵台的占星官,他会于丑时一刻在灵台放火,那时是城南守卫最松懈的时候。灵台作为观星台,其重要性足以让城西的守卫前去支援扑救,你们便可趁乱潜入白马寺。”

马鹰问道:“灵台吗?那地方我听防伯说起过,那里的官顽固得紧,从不管什么朝堂斗争,总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谁的面子都不买,你们是怎么说动他的?”

荀宏伸手朝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灰袍人一比画,道:“灵台的葛大人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但人活一世,哪可能真的油盐不进。能说动葛大人,全仗法罗大师帮忙。”

那灰袍人这才取下斗笠,露出一颗圆圆的光头,如冉攸之所料,此人年事已高,满是皱纹的脸上夹带着些许灰败之色。这光头左手再次竖在胸前,微一点头,说道:“贫僧法罗,冉少侠、马公子有礼了。”

见冉攸之和马鹰露出警惕神色,荀堂燕解释道:“攸之不用紧张,与道门相同,佛门一样分成两派,这位法罗大师正是竺普照的反对者。”

法罗点头道:“正是如此,昔日进驻中土后,我佛门就今后的传教方针亦出现分歧,以贫僧为例的这一派,希望缓步推进,向汉家子民弘扬释迦之经典,阐明佛学之精要,使人人明心见性,得成正果。而竺普照那一派,则更为激进,欲不断染指权势,以绝对强势的状态,将汉国变为佛国,明帝朝时,楚王刘英谋反一事,也有他们教唆的原因在内。”

冉攸之道:“此事先不谈,前辈是如何说动灵台的长官同意放火的?”

法罗道:“人生一世,总有些执念,为财者有之,为色者有之,为权者亦有之。葛大人出生士族,又精研卜筮观星之道,甚得朝廷器重,这样一个人,财权色自是都不缺的。只是葛大人生活虽然富足,但日子久了不免单调乏味,心灵出现空虚。所幸我佛家之言尚能填补葛大人心中空缺,也是以此为契机,贫僧与葛大人结为好友,才能在现今劝说他协助诸位拨乱反正。”

马鹰牢牢盯着法罗,似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透彻,问道:“大师既然代表佛门另一派的势力,又何必等到今日我们去刺杀竺普照?”

法罗苦笑道:“非是贫僧不愿清理门户,只是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位请看。”说罢,抬起一直垂着的右手,左手拉起袖子,露出来的,竟是一只齐腕断掉、光秃秃的手臂。

不待两人发问,法罗先道:“竺普照那一派本就激进,加上他本人又是锋芒毕露、锐意进取的年纪。我们不是没有反对过他们,只是我们这一派多是钻研佛经胜过研习武艺的文僧,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贫僧这只右手,正是在两年前被竺普照斩下,一身内力也被废了泰半。如非情不得已,铲除竺普照一事,贫僧实在不愿假于人手,今日前来,正是要亲自请托诸位,此恩此德,我佛门没齿难忘。”

冉攸之闭目不语,好一会才睁开眼道:“好罢,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和竺普照分出高下,前辈的请托,冉某应下。”

法罗俯身一拜道:“多谢冉少侠高义。”

荀堂燕拍掌道:“真是好计,灵台乃官家的地方,城西的统领又是堂兄,就算有将士怀疑有诈,也不得不听堂兄的差遣前去救火。在依照应急预案重新安排好兵力之前,堂兄自然会给我们留出足够的时间潜入白马寺。”

荀宏道:“我已为三位准备好了住处,丑时到来前可放心在此处休息。”

三人点头应是,唤来掌柜付过账后,随荀宏而去。

深夜,丑时一刻将近。

洛阳城西南角的一处民房内,冉攸之三人或坐或卧,等待灵台大火的降临。房中并未点灯,马鹰隔窗望着夜空,静静观察灵台方向的情况,忽然笑道:“月黑风高,倒是杀人的好时候。”

冉攸之睁开双眼,问道:“小鹰你今日让我与荀宏对话,不只是为了让我表现吧?”

马鹰转头看向他,呼出一口气,摇头道:“攸之看出来了?”

荀堂燕已换上了一身黑衣,插嘴道:“当然看出来哩,你今天过分安静了,当我堂兄是老虎吗?”

马鹰重新转头望月,叹道:“两位可知我马氏如今是何处境。”

不待二人回答,马鹰又道:“马氏和窦氏皆因成为皇亲而显贵,但两家现在都面临同样的问题,那便是后继无人。”

荀堂燕颔首道:“几个月前我听师父提到过,窦氏积极掌权的原因之一正是没有政治手腕足够强的后辈,皇后总不可能永远护着窦氏。这些年窦氏子弟仗势欺人的事屡见不鲜,皇后一去,曾受窦氏所害之人决不会放过他们。”

马鹰苦笑道:“不独他们窦氏,我马氏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我马氏因先太后而显贵,所作所为和如今的窦氏没太大区别,直到窦氏抬头后才渐渐低调罢了。现今的马氏由防伯一柱擎天,但防伯年事已高,他老人家一去,扶风马氏也将走向没落。所以防伯这次会帮荀大哥作保,也是对荀氏有施恩图报之意。其实你们没有注意,在与荀大哥的交流中,他的神情對我是略有防备,我也不愿表现得太高调,引起荀大哥的反感。”

冉攸之道:“既然马氏青黄不接,马大人怎会放你脱离家族?”

谈及防伯,马鹰总会露出发自内心的尊崇表情,说道:“在外人眼中,防伯自然是一个无血无泪的政客,但在我们扶风马氏子弟心中,他则是世上最慈祥的长辈。我一心向往武学,这和防伯的期待完全相悖,他老人家却未多做阻拦。在确定我的志向后,更是鼓励我说马氏子弟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要做到最好。”

荀堂燕不解道:“马大人对你那么好,你还想着脱离马氏?”

马鹰道:“我说的脱离并非真正与家族断绝关系,我体内流着扶风马氏的血,怎能说断就断。我只是希望以后能脱离家族一切责任,不用再管家中一切事务,好能专心钻研武道。倘若马氏真遇上大灾大难,我当然还是会管的。”

荀堂燕还要再问,一缕浓烟却从远处升起,随即火光大作,被窗边的马鹰瞧个正着,三人等候已久的大火终于燃起。

听着外面逐渐响起的嘈杂声,三人纷纷起身,冉攸之深吸一口气道:“该走了,给这件事做一个了结。”

语毕,三人走出屋外,依照荀宏指定的路线向白马寺潜去。

一路穿过数条小巷,三人未有半点被窥视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本是不可能的。灵台那边火光冲天,这附近又满是巡逻士兵的呼喊声,便是一般百姓也要从梦中惊醒,遑论各路势力的暗哨。可见马大人的面子之大,能让各路江湖帮派把安插在洛阳城中的探子临时撤去。

三人身子一侧,或贴墙站定或以物体遮掩,待两名禁军走过后将其打晕藏好。这是荀宏派去知会白马寺的传令兵,灵台失火是动摇城防的大事,荀宏须得通知白马寺,方能略减失职之罪。

再转过两个弯,白马寺的院墙终于出现在三人面前。三人不做犹豫,一跃而起,翻过围墙,悄声落地。

甫一落地,冉攸之扬声道:“出来吧,在自己家中也要躲躲藏藏吗?”

三人此刻正处于白马寺东院内。东院为白马寺第二大院,以白砖铺地,种了不少青葱大树。齐云塔又名释迦舍利塔,位于东院正中,塔为木制,共有九层,高五百余尺,乃白马寺成立第二年所建。东院前后分别设有几间住房,供院内僧人休息。

随着冉攸之的呼喊,几名武士和一群武僧从大树上和僧房后陆续现身,将三人团团包围。不远处的齐云塔大门洞开,竺普照和窦姝并肩走出。

来到三人面前,竺普照笑道:“冉贤兄真是好胆色,明知寺内已布下天罗地网,仍敢闯进来。”

这是第三次见到竺普照,情况不出冉攸之所料,在他的感知中,竺普照比以往更加深不可测,自己经过道法洞的洗礼,武功与以前有天壤之别,可还是看不透这僧人,真不知竺普照在这几个月内有什么奇遇。

虽是如此,冉攸之却并不惧他,缓缓道:“为了对付竺兄,便是龙潭虎穴冉某也要闯一闯,何况你这虚有其表的白马寺。”

竺普照微微一笑,侧身往齐云塔那边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不知攸之可愿与小僧到齐云塔内单独一叙?”

这一提议大出三人预料,莫说他们,就连竺普照身旁的诸人也个个惊异。窦姝想要出言阻拦,竺普照却早料到她会做何行动,挥手制止她发声。白马寺中全听竺普照吩咐,众人再不敢多说,只能听其安排。

冉攸之心下暗暗思索,这一提议有得有失,自己三人现在是骑虎难下,如不取竺普照性命,那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安排都将前功尽弃。若依了竺普照的建议,待会势必成为自己与他单挑之局,能否胜他尚不敢肯定;若不依他,今日便会是三人力斗群僧,对方占尽地利,且人多势众,除掉竺普照的希望同样渺茫。

竺法兰见冉攸之没有立刻答话,双手合十,轻轻笑道:“冉贤兄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三位武功高强,要留住你们当然不可能。但今夜道家门徒带着颍阴荀氏和扶风马氏的杰出后辈夜探白马寺,贤兄以为天子知道后会做何想法?”

此言一出,冉攸之三人还没什么反应,窦姝却跃跃欲试。窦马两族为新旧外戚,关系恶劣到极点,任何能抓到马氏把柄的机会,窦氏子弟都不会放过,反之亦然。

话说至此,冉攸之又能如何,心中生出被竺普照玩弄于股掌的感受,只得答道:“好,请竺兄带路,让冉某也参观参观闻名天下的齐云塔。不过若我随你进塔,在场这些人对我两位朋友一拥而上,那又如何算?”

“冉贤兄大可放心,在有人走出齐云塔前,小僧可保证本方人手决不会动武。相应的,贤兄两位朋友也请一样。”竺普照一口答应,又转向窦姝道,“窦小姐也请约束手下,小僧的实力,窦小姐想必心中有数。”

方才在齐云塔中,窦姝对竺普照闭关一事颇为好奇,出手试探其武功,其结果不言而喻。

“攸之……”荀堂燕轻喊一声,对他答应竺普照变相的单挑邀请担心不已。马鹰则没有说话,脑中苦思更好的应对办法,可任他搜肠刮肚,仍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情况下,由武功大进的冉攸之与竺普照单挑,才是最有机会杀掉他的方法。

“认识了这么久,总该对我有点信心吧。”冉攸之对荀堂燕和马鹰报以微笑,随即看向竺普照道,“而且竺和尚也不一定真有把握能拿下我。”

冉攸之不是在安慰两人,而是他真的隐隐感到竺普照并非如表面那般稳操胜券。这也是道心带给他的提示,促使冉攸之应下这场胜负难料的邀请。

竺普照笑而不语,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往齐云塔走去。冉攸之信步跟上,众武僧让出一条路来,供二人通行。

二人进入齐云塔后,守在塔前的武僧关上门,阻断外面众人的目光。数根高脚烛台靠墙而立,吐着火舌的蜡烛将塔内环境映得一清二楚。

塔里面的布置比冉攸之想得更为简单,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尊泥塑佛像和一根白马尾拂尘,三个蒲团整齐摆放在木桌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通往二层的阶梯。

竺普照走到木桌前,对着佛像拜了拜,说道:“想必冉贤兄对小僧放弃大好优势的举措满腹疑惑,塔内无人打扰,贤兄有什么问题可尽管说出来。实际上小僧早想和贤兄一叙,相识至今,我们一直未有机会能坐下谈一谈,今日终于了却小僧这一心愿。”

冉攸之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相識至今,二人一直敌对。竺普照视自己为宿敌,必然仔细调查过自己的底细,而自己为打败竺普照,忙于提升实力,从没时间好好了解对方,正好趁此机会探探竺普照的底。

遂问道:“竺兄是如何得知冉某今日会来白马寺?”

第二十二章 最后决战

竺普照转过身,依旧是那副面带微笑的表情,说道:“此事并不难猜,贤兄心中应当已知晓一二。”

冉攸之道:“看外面僧众的服饰,只有一般的武僧,地位较高的和尚半个也没有,想来全被人支走。”

竺普照道:“正是如此,几日来,各地士族以讲经说法为名,陆续将寺中高僧请走,那时小僧便知晓冉贤兄不日即到。”

冉攸之再问:“竺普照发展尚需仰仗各大士族,对他们的邀请是不得不去,但你又如何清楚我来的具体时间?”

这件事是冉攸之百思不得其解的,若是每天都安排这么多人埋伏,荀宏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竺普照神秘一笑,在一室烛光中颇有些诡异:“贤兄当知,世上有些超凡脱俗的武功,练到高深处,会让修炼者多出一些莫名的心灵感应,贤兄的道心如是,小僧的贝叶经亦如是。”

冉攸之眼神一凝,“贝叶经”三字从竺普照口中说出,似有一股摄人心魂的魔力,深深印入听者耳中。竺普照不待他发问,继续道:“白马寺乃永平时期,明帝为纪念身毒两位高僧摄摩腾和竺法兰,以白马驮经西来而建,这三十余片贝叶经也是在当时传入中土。”

顾名思义,《贝叶经》即是刻在用特定工艺处理过的贝叶上的经书,内容除小乘佛教经典外,还有许多传说、诗歌和历史记载,是极珍贵的宝物,摄摩和竺法兰带来的《贝叶经》更是多了身毒的武学精华。白马寺建立后,成为中土佛者向心力的所在,无数高僧来此地翻译经文,独此贝叶经未被翻译,只有懂梵文的弟子方能看懂。

竺普照道:“贝叶经乃本寺至宝,且内容过于高深。两位高僧去后,直至今日,白马寺中只有小僧一人得窥全貌。九嶷山一别,我相信贤兄一定会得到道法洞奇遇,故而小僧在此期间也一直在齐云塔内闭关参悟贝叶经。所幸天遂人愿,小僧果有所悟,武功因此大进。也就在今日,小僧心中真真切切感应到贤兄已至洛阳,故而早早做下布置。”

冉攸之仰头不語,当年苍遒武功威震诸胡,让所有听其传说长大的中土武林后进,对胡族武学不自觉生出微微轻视。此刻与竺普照相谈,可知异域武学同样骇人,容不得半点鄙夷。

过了一会,冉攸之才道:“竺兄年纪轻轻,何以能号令群僧,更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得到国师的殊荣?”

竺普照闻言拾起一只蒲团,掷给冉攸之,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贤兄请坐,让小僧慢慢道来。”

冉攸之接下蒲团,无微不查的道心未发现任何异样,便放心坐下。

竺普照道:“这要从前汉说起,佛学在前汉末期已传入中原,但当时不过一盘散沙,且佛学与中土传统思想大相径庭,故而当时的佛徒主要任务,便是融汇中土思想,让佛学汉化。”

两人相对而坐,昏暗的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映照于墙上,空旷的塔内只剩下竺普照的轻轻低语,情形略有些诡异。

“到王莽之乱,佛学汉化已初步完成。说来和你们道家也有相似之处,便是和中土传统的方术相结合,使佛学更易让汉人接受。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以为佛学和方术别无二致。”

“那时天下大乱,起事者渐多,当时的佛徒一眼即看中光武帝,看准他必会平定寰宇,遂安排俗家弟子从旁辅佐。”

冉攸之打断道:“按竺兄所说,你方该在光武帝手中扬名天下,为何直到明帝执政才声名大噪?”

竺普照微笑道:“问得好,只因光武帝武功高强,心志坚毅,身边更有无数高手学者随侍,且他笃信儒学,若我们在那时出头,会和道家一样受到儒门排挤。何况佛徒并不需要做官,我们也没必要在此点上和儒士纠缠不休。”

见冉攸之点头表示理解,竺普照续道:“明帝则大大不同,他虽自幼聪慧,深明大义,但毕竟不是马背上的皇帝,武功心志比起乃父有很大一段距离。彼时皇帝更替,不少光武帝的旧臣也退居在野,竺普照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临。”

冉攸之皱眉道:“明帝梦遇神人,是有人故意为之?”

竺普照笑道:“贤兄一点即明,和贤兄聊天真是愉快。无论明帝如何尊贵,本身不过是一个血肉凡夫,武功也平平无奇,如何会做通灵异梦。正是在梦遇神人的当天,明帝被在宫中的佛徒施展了入梦大法。”

“入梦大法?”冉攸之问道。

竺普照解释道:“这是我们秘术的一种,本是用来助人休养生息,安稳入眠的一套心法。想来就连创此术者也没想到,入梦大法会成为我们在中土扎根的关键因素。”

冉攸之道:“明帝梦遇神人,自然会以为得到上天的神谕,第二日即策问群臣,商讨神人之事,这时你们便可顺理成章地走上台面。”

竺普照蛰伏多年,换来如今的成就,即便处于敌对立场,冉攸之仍然佩服。

竺普照哂笑道:“大凡轻易走上高位者,难免会认为自己是承天受命之人。明帝正是有此心态,才对神人托梦的说法不疑有他。人性的弱点一直潜藏在人心之中,从不分地位高低。

“白马寺建成后,中土佛徒便有了一个中心,有了中心当然就要有一个领导者。为了让汉人安心,这个领导者当然也要是汉人,且一定要天资聪颖,最后这个人选便落在小僧头上。多年来,我方倾注全部资源培养小僧,便是让小僧成为中土佛门实质的领导者,统领天下佛徒,让佛门彻底成为中土显学。”

此言一出,竺普照的气势顿时高涨,周围的烛火似被他所慑,剧烈晃动起来。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交锋,竺普照的气势不断压向冉攸之,欲先将其内心击垮。

冉攸之却是岿然不动,任竺普照狂风暴雨般的气势如何摧残,依旧稳坐钓鱼台,半点不受竺普照影响,镇定道:“中原文武两道人才济济,竺兄这么有信心能让佛学广播中土?”

竺普照哈哈笑道:“贤兄太高看人性了,听闻贤兄曾在安陆遇到韩道人士蛊惑人心,不知贤兄作何感想?”

往事重提,冉攸之沉默不语,细思竺普照有何算计。

“人的思想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性,另一类则是感性。理性者,客观、冷硬且绝对,便如研究机关术的墨家;感性者,主观、柔软且相对,其衍生到极致,便是包含我佛门在内的宗教。”竺普照侃侃而谈道,“宗教信仰的对象超越而超脱,但宗教本身却属于这疾苦人间,乃是世人普遍存在的共同心理,这种心理本身即是不可撼动的现实,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竺普照似乎察觉到自己越说越玄,顿了顿,再道:“何况宗教从来都是为统治者服务,当权者又怎舍得对付我们。”

冉攸之凝视他道:“你们虚言惑人,还有信心不被朝廷针对?”

“虚言惑人的是否包括正在宗教化的道家呢?”竺普照微笑道,“贤兄虽然聪明,但还是不懂政治。容小僧打个比方,汉人推崇士农工商四种等级,但农民从来有名无实,他们才是一直以来受尽压迫的群体。对于这些人,善恶有报、因果轮回的宿命理论,无疑会给他们带来某种安慰。佛经中更有西天极乐、光明自在的美好彼岸,贤兄认为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遇到这种学说会激起何等幻想?

“即便从人们自身上来说,通过宗教的神秘力量来延年益寿,得道长生,这种诱惑力同样致命,贤兄的道家不也正是靠此点来积累财富和信徒?无论是我们的汉化,还是儒家和道家应时代环境而变化,都吸收了相当多的医卜星象、神咒方术,各自生出自家的神仙神话。贤兄与小僧的争斗,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正义性可言,不过是两个宗教的地位斗争罢了。”

出乎竺普照预料,冉攸之的情绪并未波动,反而平静地说道:“竺兄说得对极,道家从宗教化开始,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道家。但我终究长于斯,学于斯,今日前来,不过是作为一名弟子,为道家尽最后一点心意罢了,无论是生是死,冉某都再不过问道家事务。”

这次轮到竺普照哑口无言,颇有一拳打到空处的难受感。只听冉攸之再问道:“与竺兄聊了这许多,冉某受益匪浅,可还是不解竺兄为何放弃大好优势,选择与冉某单独叙话,还请竺兄解惑。”

终于等到这个问题,竺普照深叹一口气道:“因为小僧已错失两次取贤兄性命的机会,这第三次实在不想再错过。”

冉攸之大为惊讶:“如此说来,人多岂非更好,竺兄更不该选择单独与冉某会武。”

竺普照道:“贤兄是个自在人,倘若贤兄处于我这个位置,便会觉得身边可信任之人实在少得可怜。寺中武僧武功不济,窦姝带来的人雖个个都是高手,但谁又敢保证其中没有马氏的内应。况且院内是露天环境,以冉贤兄的本事,真要逃跑,即便是小僧也无法阻拦。小僧在被封为国师后,必将公事繁忙,于武学之道难免会有所疏漏,而贤兄只需觅地潜修,待数年后卷土重来,小僧唯有束手就擒一途。左思右想,唯有在此公平一决,方为最稳妥的办法。”

冉攸之道:“竺兄既然被选为初代领导者,成为国师统整中土佛门,一俟完成该有的任务,足以名载史册。就算冉某能杀你一人,也杀不完千千万万的信徒。”

竺普照笑道:“那怎会一样。小僧既然是初代首领,当然不会仅仅甘心于只当个国师就到此为止。窦氏的野心昭然若揭,明眼人都知道现任陛下死后,皇后定会垂帘听政,下一步便是窦氏中人执掌朝堂,进而逼迫刘氏禅让退位。这等换天巨变,无可避免会引起人心的动荡,这将是我们宣扬教义、深入人心的大好机会。动荡过后,我们必会成为中土国教,与儒学分庭抗礼,权势与朝廷相若。这当然也要经由小僧之手完成。”

冉攸之缓缓起身拔剑,说道:“今日详谈,让冉某再三坚定杀竺兄的决心,竺兄的眼光和手腕,实在是冉某平生仅见。在冉某眼中,你们编撰死后的天国,只为让苦难之人老老实实活着渡过地狱。你们教导贫困一生的人顺从和忍耐,让他们把希望放在不知是否存在的来生上。对于压迫剥削他们的人,你们却教导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现有的生活,仅靠从指缝中漏出的一点善意,便能得到享受幸福的钥匙。”

竺普照也缓缓站起,说道:“看来贤兄已下定决心。”

冉攸之剑指竺普照道:“不错,人生在世,心中总要有寄托,冉某不会干预他人信仰宗教的权力。但冉某性喜自由,怎会与宗教合得来,对未来的道门也同样如此,只叹冉某为道家弟子,实不愿对道家出手。只好决心在此取走竺兄性命,让你们再次成为一盘散沙,与道门互相牵制。”

竺普照拿起身后桌上的浮尘,轻笑道:“既是如此,请。”

“请!”

话已说尽,唯有决战。冉攸之心念既通,出手再无滞碍,秋水剑绽出耀眼光华,发出“嗡嗡”轻响,以圆融无方的剑势直劈竺普照。

竺普照不避不闪,拂尘一甩,前端的白马尾与秋水剑刃一碰,两人身体同时一震,各退一步。为卸下对方真气,冉攸之秋水点地,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竺普照拂尘横扫,扫中了身后的木桌,将其打得粉碎。

首战未分高下,二人挺身再上。冉攸之人剑合一,天地间至精至纯的真气借由道心不断灌输到体内,秋水剑因而再暴光彩,其光芒甚至盖过了一室烛光,刺目至极。竺普照拂尘一卷,随着他真气收放,身边的空间也似扭曲起来,拂尘变为一个旋涡,滔天巨浪般的真气,沿着拂尘的白马尾螺旋射出,正中剑锋。

这一发螺旋真气比寻常所发的真气更快更强,冉攸之硬接不下,使出黏劲将螺旋真气牢牢吸附,接着握剑一转,画出一个圆,螺旋真气贴在剑锋上,同取竺普照小腹。

竺普照微微一笑,拂尘再挥,将其柔性发挥到顶点,卷住秋水,将双方全部真气,尽数宣泄于这宝剑之上。

此刻二人兵器纠缠在一块,真气相互碰撞,难分难解,又各自腾出左手,展开另一番急如密雨的较量,顷刻间便过了百十余招。

两人皆是功力深厚之辈,全力交手,合该风雷大作,劲气纵横。但交手到此,二人招招快如闪电,却半点风声也未带出,周围的烛火丝毫没受二人交锋的影响,兀自稳稳燃烧。只因这两人的修为,都到了聚天地之精气凝而不散的境界,每一击下去,都能将周遭所有能量尽数化为己用,全部成为攻击的手段。

双方又对上一掌,一声闷响发出,冉攸之脸色难看到极点,连连后退,口鼻渗出鲜血,显然在交手中落入下风,手中的秋水剑竟已断成两截。

竺普照也受了些内伤,咳嗽几声,拭去嘴角一丝血迹,露出胜利的笑容,说道:“贤弟终于败了。”

方才的对决中,二人的兵刃一直未停止过交锋,真气附着在宝剑和拂尘上不断激斗,终因二人真气过于强横,刚强的秋水剑不比轻柔的拂尘,承受不住反复碰撞的剧烈真气,陪伴两代人纵横江湖的神兵就此作废。

“秋水断了。”冉攸之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掌中断剑,脑中不断回响这句话,心内受到比天塌地陷更沉重的打击,呆呆站在原地。

竺普照先前费尽唇舌也没打破的心防现在终于成功,此时不取冉攸之性命更待何时。拂尘因方才交锋也变得凌乱不堪,竺普照舍拂尘不用,聚毕生修为于一拳,向冉攸之毫无设防的胸口轰去。

忽然,竺普照面色大变,一贯风轻云淡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在他的感知中,原本形同木人的冉攸之完全消失不见,不独冉攸之,就连身后摔在地上的佛像、贴墙站立的烛台,甚至整座齐云塔也逐渐消散,自己仿若置身在一个纯白无瑕的世界。

眼中的现实和脑中的感受形成强烈反差,竺普照难过得想要吐血,这一拳再也挥不下去,心中产生前所未有的惊惧,不知身在何方,又该去往何处。

下一刻,就连眼前的冉攸之也不知去向,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竺普照尚未来得及有其他念头,便觉眉心一痛,冉攸之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食指正点着他的眉间。

周圍的一切再度变得真实起来,竺普照面上浮现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轻轻闭上双眼,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尾 声

“时候不早啦,你们也该回家了。”

夕阳西下,小村庄的某间竹楼内,一个中年人从竹椅上站起,催促面前一男一女两兄妹归家。

两个孩童齐齐发出不满的喊声,小男孩拉住中年人的袖子,大眼睛闪闪发亮,说道:“师父你还没说呢,竺普照怎么突然就死了,冉攸之的剑不是断了吗,为什么反而变厉害了?”

中年人笑着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说道:“其实冉攸之从道法洞出来后便有此能耐,只是他太重感情,秋水剑是栖霞子的遗物,冉攸之一直视之为珍宝,这反而成了他的枷锁,让他迟迟不能脱离有形之物,达到以身合道的境界。竺普照击断秋水,反而帮助冉攸之迈向这一境界,可以说是自取其祸。当然,这也多亏冉攸之反应迅速,若是稍微慢了半分,结局将会完全不同。”

小女孩意犹未尽道:“那后来呢,冉攸之打败了竺普照之后又怎么样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他们逃出来了吗?”

看着小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年人无奈摇了摇头,重新坐下,眼中浮现怀念之色,说道:“竺普照威信极高,塔外武僧听从命令并未对荀堂燕和马鹰动手。信仰的力量可怕而疯狂,窦姝若是开战,那等同不给竺普照面子,众武僧也不会饶过她,是以也未令手下攻击。

“众人等了一个多时辰,塔中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双方都暗暗心急。到了寅时三刻,齐云塔的木门忽然爆裂开来,一个圆球从里面急速飞出,落到庭院中间。众人这才看清,这圆球竟是竺普照的脑袋。”

孩童们同时惊呼,脑中各自想象当时情形,中年人继续道:“看到竺普照已死,武僧们全部陷入恐慌绝望的情绪。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把武僧们全部惊醒,一部分人开始疯狂攻击马鹰和荀堂燕,另一部分一起奔向齐云塔,要杀冉攸之而后快。

“但他们这些人如何是冉攸之的对手,冉攸之在塔内呆了这许久才有动静,正是在杀掉竺普照后医治自身的内伤。冲进齐云塔的武僧们与找死无异,轻易便让冉攸之突围而出,与塔外等待他的两人会合。窦氏的武士和白马寺武僧拼命阻拦三人逃走,可又如何拦得住,就连窦姝也死在荀堂燕剑下,最后仍是让三人负伤离开。自此,佛门激进派成了一盘散沙,法罗正式执掌佛门,定期开坛讲经,如他所愿,向前来聆听的百姓宣扬佛经中的解脱之道。”

这时,一名农妇从不远处的农房中走出,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但两个小孩正听在兴头上,对母亲的喊声充耳不闻。

男孩又问道:“冉攸之杀了未来的国师,皇帝没通缉他吗?”

中年人道:“后来窦氏确实上奏章帝,指认道家、马氏和荀氏刺杀竺普照,但马荀两家早知窦氏有此一手,消灭了一切证据。窦氏空口无凭,章帝为平衡两家势力,虽派人去查,最后也只是以悬案收尾。不过经此一事,倒是让冉攸之名动江湖,黑白两道的好汉均对他的胆色和武功佩服不已。”

小男孩嘿嘿一笑,憧憬道:“我长大后一定要成为第二个冉攸之,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做轰动天下的大事。”

中年人失笑道:“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连皇帝都换了两轮。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传说,冉攸之的故事没过几年就给人忘在脑后。何况成为冉攸之便很好吗?他天资绝顶,武功绝世,本该成为一代名侠,却天性消极,且生不逢时,年纪轻轻便黯然退隐、他的内心,只怕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风光。”

男孩不服气道:“那也比师父好,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教我们武功,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们。”

女孩又问出心中最记挂之事:“荀堂燕呢,她和冉攸之在一起了吗?”

中年人露出回味的笑容,答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荀堂燕与冉攸之的感情虽没有多么轰轰烈烈,但也称得上是海枯石烂。在马鹰的督促下,冉攸之终于鼓起勇气向荀堂燕表明心迹,他既决心退隐,荀堂燕自然也会跟着。在把秋水剑埋在栖霞子墓前后,经由荀氏和佛门的帮助,冉攸之他们与冯天年等人一起归隐田园,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再没有人能打扰他们。”

小女孩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好似放下平生一件大事。小男孩不甘心就这么结束,眼珠一转,问道:“马鹰又去哪了,他如愿脱离家族了吗?”

“你们问题还真多。”中年人摇头笑道,“荀堂燕嫁予冉攸之,马鹰答应马防的第一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后来他为了让家族平稳退居政坛二线,参与了马防所布置的其他任务,其中包括帮助和帝肃清外戚,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只能告诉你们,马鹰在经历多番冒险后,武功也已登峰造极,此后他的注意力从武道转向生活中的情趣,尽情享受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事物,寻求另一阶段突破。”

讲到这里,农妇见孩子们迟迟不归,已走到此处,对着中年人打个招呼,歉意笑笑,揪住男孩的耳朵痛骂一番,拖着男孩往回走去,仅在竹楼内留下一串求饶的哀号。女孩见状吐吐舌头,向中年人挥手道别,也跟着离开。走到门口,小女孩又回头俏皮道:“师父您真不会讲故事,下次可要说个更好听的。”说完,一溜烟地跑出竹楼,追着母亲和哥哥去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英俊的脸庞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跷起二郎腿躺在竹椅上,哼唱起不知名的小调,静静享受着闲适的时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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