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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雪后的上午

2022-05-30华伟章

雪莲 2022年7期
关键词:小男孩女儿

南方的冬天罕见地下了一场雪。雪从夜空天女散花般洒落下来。天亮后房顶上、树梢间、路面上银妆素裹,四处堆满了积雪。可以想象在寒夜里,雪在夜空中恣意飞扬,又安静地飘落下来。

他的目光在货架上睃巡。上面摆放着各种疏菜、豆制品、家禽肉类、冰冻的或在水池里蹦跶的鲜活鱼虾。货架旁一只奶黄色小喇叭声音刺耳,不胜其烦地反复重播吆喝着各种菜价。早晨,他起床漱洗完毕,瞧着窗外雪景,就感到了兴趣盎然,回忆起少年时打雪仗的乐趣。他忖思在家左右也是没事,还是到外面去走走吧,顺便能欣赏雪后的景色。超市的生意不太好,划出三分之一区域卖菜,才显得有些人气,雪后的上午顾客反而比平时多。他有些漫不经心,在超市卖菜区域,来来回回逛了几圈。他心里琢磨,买什么菜呢?其实,家里还有疏菜,能够吃两天的,冰箱里也有鱼和肉,一个人根本吃不了多少。他有些为难,想不起来该买些什么,甚至打消了要买菜的念头,犹豫间又想既然来了就随便买点吧。他最终拿了一盒豆腐,还时不时举起来看一下,表情甚是满意。他觉得买了盒豆腐,也算在超市消费了。他像完成了一件使命。他不想买什么东西了,出来主要是为了消遣。收银台的出口旁是入口处,边上安置着寄存柜,进出寄存东西很方便,朝前拐弯就是上下自动扶梯。他想逛完超市,然后再到附近小公园去,大半个上午也就打发掉了。他心里这样盘算着,付完费走过收银台,忽然感到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想控制住身体,却不由自主朝前滑去——那盒豆腐散落在地,拼成了不规则图案。

大理石地面上有摊水渍。

他一下子被摔得背过气,头脑有须臾空白,接着感到左边臀部疼痛,大腿根部韧带有种撕裂般剧痛。他双眉紧锁,嘴唇哆嗦着,喉咙发出微弱声响,听到周围传来惊叹声,纷纷走动的嘈杂脚步,有人在聚拢过来。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幸摔倒了,而且摔倒时仓促且不雅。他感觉疼痛在呈扩散状延续。他有些生自己的气,喟叹自己不中用了,就这么一摊水渍,怎么踩上去就滑倒了。他从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他确信这一跤摔得不轻,仅仅是摔一跤也就算了,他开始担心起来,怀疑会不会骨折。他平时小心翼翼,最忌讳这种事情。他双手支撑着地面想坐起来,看见一个四十来岁手里捏着手机,穿着超市浅蓝色马夹的女人,朝着他匆忙走来。

“大伯,你摔伤了吗,哪里摔疼了?”女人满脸惊诧,疾步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焦急地询问他,神情明显掺杂着关心与某种责备。

他脸上显露出慌乱与痛苦的表情。

“大伯,你不要紧张。”她双眉微蹙,尽量安抚他,想了解情况,弄清楚他的伤势。她长得不算漂亮,中等身材,头发盘在脑后,脸上的线条很柔和。她改变原来的姿势,蹲下身来,急切的目光看着他,“你活动一下,感觉哪里不舒服,摔得严重吗?”

他支撑着坐起身,感到眼冒金星,有种眩晕感觉。疼痛仍在持续。他猜想她是超市值班经理。

“大伯,是哪个部位,试着能动吗?”她的态度变得郑重又诚恳。她知道这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她犹豫着,像在评估事态。她仍然用急切的目光看着他,俯身朝前凑了凑,审慎地说,“要不这样,我们先送你到医院去。”

他心里忐忑不定,怯生的目光看着她,暗暗埋怨自己的不小心,后悔怎么就在这里摔倒了,如果能绕过这摊水渍,不至于会这样。他心里很懊恼,甚至有些沮丧。他看着地上摔成四分五裂的豆腐,眼睛余光看见寄存柜旁边,靠近上下自动扶梯口,摆放着一块警示牌,红底黄字,醒目写着:小心路滑。他感到那块警示牌像是对他的讽刺嘲弄。他觉得给别人添麻烦,也给自己招惹了麻烦。围观的人在低声议论,不时有人在加入进来,他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他感觉得到自己坐在地上的样子肯定很狼狈。

她询问他:“你家里有什么人,有他们电话吗?我能和他们联系吗?”

他更加心慌意乱,显得手足无措,紧张地看着她。他明显不想去医院,心里没有这种准备,他不想连累到家人。他意料不到摔了一跤,就这么不经意间,事态变得严重。他憂心忡忡,想先缓口气,连忙摆着手,嗫嚅着说:“让、让我坐、坐一会儿。”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一种犹豫,同样像看到自己眼睛里的犹豫。

她特意地看了他一会儿。接下来,她直起身快步走到一个女服务员前,吩咐了几句。他感觉到她转过身去时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化。他在超市摔倒了,至于怎么摔倒的,孰是孰非另当别论,超市自然难辞其咎。他心里有些歉疚。片刻,那个女服务拿着椅子坐垫、扫帚和拖把走来,把散落在地的豆腐扫掉,一并将那摊水渍清除干净。她担心他脚上或什么地方骨折,和女服务员搀扶住他胳膊,小心翼翼将他挪到坐垫上。他稍微缓过气,感到坐在垫子上,比坐在冰冷的地上舒服一些。她俯身询问他是不是就住在附近。来超市买菜的基本上都住在附近。他用手捏了下坐垫是海绵的,这让他想起坐在家里沙发上,当然,坐在家里还是要比坐在这里安心。他知道此刻家里不会有人。他一个人居住。

他刚搬迁到新的小区很不习惯。一室一厅的房间,起居室朝南,朝北的客厅和厨房相连,厨房一边紧挨着卫生间。他一个人过日子,每天早晨起来,会走出小区穿过马路,到斜对面的小公园,看着晨练、遛狗、跳舞的人,在健康步道走上几圈,然后走出公园,沿街拐到超市买菜,买完菜回家吃过早饭,接下来将房间收拾干净。吃过中饭,他会躺在床上午睡片刻,之后坐在起居室靠窗的椅子上,看一会儿报刊杂志之类的东西,接着等待天色黯然下来。他换了新的环境,生活千篇一律,变得单调乏味,像生命失去动力,在毫无目标地飘泊,从前的匆忙和劳碌已然远去。他无奈地意识到,现在时间阔绰,不仅仅是够用,简直无所事事。他感慨自己老了。他知道岁数只是个简单的数字,岁月却将一切刻画得淋漓尽致。他有时站在镜子前,发现脸上有了皱褶,头发逐渐掺杂灰白,眼睑明显松弛下来,属于青春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他知道所有的人都会逐渐明白时间意味着什么。他大部分时间会坐在起居室沙发上,有时走到相连的客厅或厨房,从沉寂中感悟到时间缓慢地流逝。他陷入在了孤独与寂寞之中。

其实,小区环境还是不错的,路面干净整洁,四周绿树成荫。小区内有报刊栏、健身场所、供人休憩的亭阁。楼宇间葱郁的植被,有些树木四季常青,有些在季节里变得黄绿驳杂,其间点缀着不知名的花朵。走出小区不远,附近有幼儿园、学校、街道社区医院、各种商店,稍远一点还有大型商场和酒店,周围有好几条公交线路,地铁车站就在前面。这里虽然不算繁华,生活设施都一应俱全,出行也十分方便。但是,他走在小区和街上,感觉眼前的景致变得陌生,来来往往的车辆,嘈杂的声音,始终寻找不到熟悉的影子。他是不适应的。茫然,不知所措。他恍惚间觉得熟悉的环境消失了,像有什么东西把他隔阂开来,有种不属于自己的不真实感觉。他心情变得烦躁,甚至是有些慌乱。他想还是回去吧,一日三餐,接着睡觉,在生命的延续中度过简单而缓慢的一天。

阳光从朝南的窗外照进来,映在临窗褐色木质地板上,窗外小区的景致尽收眼底。他是个矜持的人,原来是中学老师,生活充实而有条不紊,现在的生活依然有条不紊,只是缺乏了某种乐趣。他一个人生活,住房条件还算宽敞,心里并没有感到舒畅。居住在楼里的业主,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也有讲普通话的外地人,看起来有知识、有文化,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像在公司上班,或是白领,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心里觉得很憋屈,每家每户都安装着防盗门,邻里间形同路人,基本上没有交往。这天,他在电梯里遇到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他俩看上去三十多岁,男的中等个子,穿着西服,女的皮肤白皙,显得端庄秀气,小男孩活泼可爱,眼睛清澈明亮,抬起头来大胆且好奇地看着他。他端详着小男孩,那个女的察觉到了,握着小男孩的手,脸上略显迟疑,露出洁白的牙齿,礼貌地朝他笑笑,随后弯下腰对小男孩说叫爷爷,小男孩十分乖巧,响亮地叫了一声:“爷爷!”他心里涌起一阵激动。过了几天,他在电梯里又遇到他们一家三口,他正想和小男孩说话,小男孩神情变得忸怩,警惕的目光盯着他,很快依偎着躲闪到了母亲身后。那个女的显露出窘迫神情,伸手抚摸着小男孩的头,朝他递来犹豫而略显歉意的笑容。他瞬间感觉到尴尬,脸上有种未置可否的表情,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琢磨那天回家以后,做父母的肯定教育过小男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还有一次,他走进小区大门,看见楼里那个中年妇女走在身后,他故意放慢脚步稍侧过脸,想等待后面邻居走上来能打个招呼,看见人家毫无表情地从身旁擦肩而过,他及时掩饰住自己的表情,犹豫着幸好打消了这个念头。阳光从小区葱翠的树叶间隙流淌下来,在斑驳的路面闪着光亮,给人一种恍惚迷离的感觉。他心里感到失落,走进楼里电梯,努力调整情绪,将笑容挂回脸上。他变得沉郁而敏感起来。

天色黯淡下来,他心里往往被缠绵的回忆和莫名的感触满满地占据。一个人过日子,变得冗长乏味。他吃过晚饭,会看一会儿央视新闻频道的节目,接着很快就熄灯上床睡觉。他上了岁数,有时候沾上枕头,睡意就铺天盖地上来了,迷迷糊糊潜入半睡眠状态,睡眠很浅,蜻蜓点水,时断时续,半夜时常会醒来。起居室弥漫着黑暗,尤其是雨天的夜晚,雨点落在窗外雨篷上,传来淅淅沥沥的声响,充满了单调与寂寞。雨天会及时提醒他,身上有些部位酸疼、乏力,感到各个部位都在衰退。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抗拒的。他不喜欢陷在阴晦的氛围里,湿漉漉的雨天,心里潮腻腻的,听着窗外的雨声,更令人难以入眠,眼前不断飘浮起陈年往事,像在翻阅一本泛黄的书籍。他陷入无奈与回忆里,有种听之任之的无力感。

他知道有些事情,要改变是很难的,只有自己去适应。有段日子,他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来来回回去到附近街上那家花店,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间东张西望。他不喜欢开得太鲜艳的花朵,斟酌再三后买回来一盆水仙花,放在居室的窗台上。水仙花根部浸入水中,清新淡雅,白色瓷盆外面绘着简单的浅蓝色图案,给人古朴端庄的感觉,花和花盆相得益彰。他喜欢这份感觉。他每天给水仙花换水,发现水仙花沐浴在阳光下,每天都有些变化:根须盘根错节,茎叶抽了出来,渐渐地长高,变得葱翠,之后茎叶间长出了白色花蕾。他认真地数了几遍,一共有九个花蕾,其中一个花蕾在绽放,白色花瓣悄然盛开,中间露出鹅黄色花蕊,一股淡雅的清香彌漫开来,几天以后,又一个花蕾陡然绽放。他生活充裕起来,心里充满了期待。一个个花蕾竞相绽放……一个月后,水仙花瓣凋零了,叶子垂落下来。他将枯萎的水仙花扔进垃圾袋里,感觉居室里一下子空了。他曾经想养只宠物狗,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了。他很快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

超市服务员恪尽职守地陪着他,焦虑地等待着,轻声问他:“大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惴惴不安,感觉不太好,朝她勉强地笑笑。他顾忌这种难堪的事情。他心里很纠结,纠结于怎么办。他有些不知所措,心想再坐一会儿吧。他看着周围的人,又看了她一眼。

她说:“要不这样,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如果没有摔伤最好,这样对你负责,也对我们负责。”她脸上的诚意无可指摘,焦灼不安地看着他,不胜其烦地劝慰他。她在努力评估他的状况,就像甄别某件东西的真伪。她目光中始终有种担忧。

他神情很干脆,稍微侧过脸去。

她迟疑片刻,想着再观察一会儿吧。她尽量安抚他的情绪,想缓和气氛,和他东拉西扯闲聊起来。她嘘寒问暖,嘱咐他天冷,要多穿点衣服,下雪天出门更要注意安全。上了岁数的人,要想得开些,想吃什么就买,不能太节俭了。她善解人意地唠叨着。他稍微缓过气,目眩逐渐减退,感觉好受了些。这其间,她起身到办公室倒了一杯热茶。他有些惊讶。他想把杯子放在地上,又觉得不卫生,捧在手里喝了一口,身上瞬间暖和许多。他发现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会儿,猜想她蹲久后腰腿酸痛了,他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情,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她不时地环顾四周,耐心地陪他说着话。

仍然有人在驻足观望。

他不安地坐在那里。他觉得还是小时候,住在弄堂老房子的日子更有意思,屋檐下每家每户紧挨着门,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回家后女孩子在弄堂里跳绳,踢毽子,背着口诀跳皮筋,男孩子则蹲在地上拍纸牌,打弹子,满弄堂捉迷藏玩耍,推开木板门就能看见隔壁阿姨在生炉子淘米洗菜。夏天人们搬着躺椅或小板凳,在弄堂口或马路旁的树阴下纳凉,微风飒然,树影婆娑,生活恬静而充满乐趣。之后福利分房,他搬迁到新公房。新公房有煤气和抽水马桶,虽然三户人家合用厨房与卫生间,有时为上厕所或抢占厨房一小块地方,偶尔也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动干戈,但是每逢过年,大家在厨房里炒瓜子,烧鱼煮肉准备年货时却其乐融融,左邻右舍彼此再熟悉不过,有什么事情只要打声招呼。弄堂口有家小食品店,每次买东西很方便,来回经过满眼是熟悉的面容,互相打着招呼或调侃几句,心里丝毫没有芥蒂。他在这里居住了将近五十年,经历了人生诸多悲欢离合,他熟悉这里的生活,人情世故,一切烙在心里,融进了生命里。随着城市的建设,日新月异的变化,许多高楼拔地而起。老房子明显陈旧了,墙面灰暗脱落,厨房熏得泛黄,厕所里沾着污渍,显露出衰落破败的痕迹,就像生命在逐渐变老。许多人家开始陆续搬离,有人劝说房价越来越贵,老房子落伍了,该置换独门独户房子,改善住房条件。他羡慕过,心里始终有种割舍不断的情结,其次女儿婚后居住的地方距离不远,下班顺路或星期天过来十分方便。许多年以后,人们聚在一起,还会回忆或津津乐道地谈论起来,生命中这段平淡而愉悦的日子,不经意间变得难忘而刻骨铭心。市政动迁,他还是搬迁到了新的小区。

他知道老房子虽然逼仄,每当想起家的概念,想到的就是熟悉的氛围、空间和景致。他搬迁到新的小区,离女儿住的地方远了,要换乘地铁和公共汽车,交通变得十分不方便,女儿来的次数自然而然少了,不像住在老房子那么方便。况且女儿很忙,要忙工作,要照顾家庭,特别是小外孙上学了,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只能匆忙来照看一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女儿时常打来电话,在生活上关怀备至,每次打来电话会再三叮嘱,季节交替,忽冷忽热,气候温差很大,受凉容易感冒,要注意添减衣服,上了岁数出门更要小心,有头痛脑热要及时就医。女儿承诺会抽空来看他。他惦念小外孙,希望女儿能经常来,嘴上却总是说我很好,有空能打个电话就行了。他在居室里走来走去,感觉时间迟钝了,像生锈了一样,在侵蚀掉时光。他期盼女儿能来,接听女儿的电话,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他记起来那天病了,起先只是有些咳嗽,感觉可能是得了感冒,到附近社区医院去看了一次,心想吃了药会好起来,两天后病情没有好转更加严重了。他支撑着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接到电话下班后急忙赶过来,陪他到一家大医院就诊。他坐在医院椅子上,瞧着女儿排队挂号、陪着测量体温、验血、拍片、上上下下奔忙,心里暖暖的,感觉自己像个乖巧的孩子。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有次在学校上体育课,不小心摔倒脚踝骨折,他给女儿端吃端喝,服侍了一个多月,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感到揪心。他眼睛湿润了。他一圈检查下来,体温三十九度,医生诊断病毒性感冒引起肺炎,需要输液住医院治疗。他心里过意不去,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对医生说能不能不住医院,今天晚上输完液后,明天到就近社区医院输液。医生在电脑上开着药方说不行,今天先在急诊室观察,明天上午有床位就住进去。女儿向单位请了三天假,在病床前细心照顾他,帮他梳理头发,洗脸擦拭身体,搀扶他上厕所。他心里暖暖的,感到和女儿说话是温馨的,和女儿在一起是幸福的。这天出院时,他瞧着女儿,心里依依不舍,竟暗自庆幸自己生病了。

如今超市服务员耐着性子陪他说话,不失时机地催促、劝说他到医院去。她心知肚明,处置这类棘手事情,是应尽的义务,他在这里摔倒了,牵涉到超市,处理得稍有不慎,容易引起舆论谴责。她有些顾虑,显得心神不宁。她不清楚事情会怎样。这一会儿,他坐久了,略微移动双脚,忽然怔住了,尝试着轻轻挪动屁股,陡觉左边臀部的疼痛在减弱,如强弩之末,大腿根部韧带撕裂般疼痛消失了。他愣怔着,心里猜测可能没有骨折,只是摔了一跤,甚至连皮肉都没有伤着。他估计大概没有伤筋动骨。他稍微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来,瞬间舒坦了许多。他想站起身来,犹豫地看着她,心里琢磨,一时半会儿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他想再坐一会儿。他又看了她一眼。她和他闲聊着,渐渐热络起来。他感到她温存体贴,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发现她笑起来,居然泛起红晕,整个脸庞很生动。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缓慢而持续,似乎被某种东西融化。

就这祥,你一句我一句,时间很快过去。

“大伯,我们还是送你去医院,附近就有医院,检查什么的也很方便。这样不是很好吗?”她和他相处得融洽起来,耐心地劝慰他,语气里有贴心的关怀,“你放心,我们会和你家人联系,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执意地摆摆手,朝她拘谨地笑笑,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现在,他觉得更没必要去医院。他确信没有问题,心情变得愉悦,甚至连左边臀部的酸痛也消失了,像风吹过变得无影无踪。他明白摔了一跤,仅仅是虚惊一场。他假装糊涂,并不想离开,不依不饶地坐在那里。她锲而不舍地劝说着,他仍然不容置疑地拒绝着。

“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即便有什么问题,或是伤到哪里了,也能够妥善处理。你说是不是?”她竭力安慰他,打消他的顾虑,抬起眼睛环顾四周,看着围观的人又说,“再者你坐在这里,这么多人在围观,影响也不好。”

他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她蹲下身,迟疑的目光看着他,谨慎且试探地问他:“大伯,你有什么想法,或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我。”她不懈地劝说着。

他明白她的意思,意识到某种尴尬。他有些心虚,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在她眼睛里看到什么,或者没有看到什么。他隐隐觉得她窥探到自己心思,怀疑自己死乞白赖,厚着脸皮赖着不走,试图借此敲诈。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跷。他欲言而止,感到了窘迫,瞬间觉得不自在,碰触到她的眼睛,赶紧躲闪开目光。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像个骗子,骗走了谁什么东西,或被谁骗走了东西。他脸颊不易察觉地红了。

他还是坐在那里。

她直起身,手机上看着时间,来回走动着,接着蹲在他边上。片刻,又站起来看时间。她脸上神情明显变得不自然。她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说心里话她有些厌烦,清楚类似事情很难缠,面对他显得束手无策。她对这种事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游移的目光看着他,有些举棋不定,有一瞬间,犹豫着考虑,是否拨打110电话,请警察前来帮助。她俯身对他说:“大伯,请你配合一下,这么冷的天,你坐在这里也不好。事情总要解决,即便摔伤了,也需要及时救治,以免耽搁病情。”

他觉察到了她的不耐烦。他想她陪着自己肯定累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显得有些羞赧,内心混杂且患得患失,这种感觉很微妙。他看着她的脸庞,仍感到意犹未尽。他想几点了,应该不早了,抬头瞧着围观的人,确实觉得有失斯文。他静默了一会儿,又静默了一会儿,终于两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她看见他站起身,不敢怠慢,忙伸手搀护住他。他用力摆了摆手说:“没事。”

她惊愕地看着他:“没事?”

他说:“真的没事。”他重复了一遍,用手拍了几下屁股,腿脚麻木跺了两下,活络筋骨,显示并无大碍。

她眼睛里闪烁着疑惑,努力克制惊诧和不解。当然,他身体无恙,能这样出乎意料处置完事情,显然是最理想的。她线条柔和的脸庞舒展开来。她疾步走到豆制品货架前,拿了两盒豆腐装进塑料袋塞给他。他想拿出一盒豆腐。他不想要那盒豆腐,感觉像受到了玷污,他没有想过要获得补偿,这和他的为人格格不入。他摸索着还是拿出那盒豆腐,她按住他的手,认真地确认说:“大伯,你真的没事?”

他意识到她心存疑窦,朝她未置可否地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种目光只可意会。他转过身朝自动扶梯走去——她看着他略显颀长、稍微有些佝偻的背影。自动扶梯在朝下移动。他觉察得到背后那雙眼睛,陡然想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女儿这样促膝交谈了。这种感觉缥缈而真切,像品味某个生活场景。他心情变得舒畅,脸上呈现出笑容。自动扶梯下到底层。他走出了超市。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从大楼间隙照射下来,路旁的积雪开始在融化,显露出斑驳的地面,树梢上水珠不断滴落下来。雪后的上午,街市被映衬得格外耀眼。风很凛冽,裹挟着阳光细微的暖意……

【作者简介】 华伟章,上海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国内文学期刊。著有小说集《虚拟事件》,长篇小说《紫色女人》《鹰视狼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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