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徐光启
2022-05-30周志文
周志文
晚明有一位重要学者,也是政治人物—徐光启。基督教传入中国很早,但信的人不多,明末有不少天主教教士来中国,教士的学养与态度都很不错,赢得人们的信任,之后信仰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徐光启是其中之一。
徐光启,字子先,号玄扈,南直隶松江府上海人。他考试之途很坎坷,三应乡试,前两次不第,万历二十五年(一五九七)因主考焦竑的拔取,得顺天府举人第一( 解元),后考进士也不顺,直到万历三十二年,已四十三岁了才考中,随即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做个很一般的官员。但他晚年官运不错,崇祯三年( 一六三0) 升任礼部尚书。崇祯五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六年加太子太保兼文渊阁大学士,算是文臣最高了,但晚明国势已颓,朝廷已乱了,同年十一月他死于北京任上。
他是明朝末年的重要学者,在儒学、西学、天学、数学、水利、农学、军事学等领域,都有很杰出的贡献。
他出身儒学,后来却信了天主教,这点十分特殊,他之信天主教当然是因与利玛窦结识而深交的缘故。万历二十八年( 一六00),他赴南京拜望恩师焦竑,见到同在南京的耶稣会教士利玛窦,不久对天主教有了正面的了解,三年后,也就是万历三十一年,他在南京由耶稣会士罗如望(Jean de Rocha) 施洗,正式加入了天主教,教名为保禄(Paul)。
徐光启后来跟利玛窦越发熟稔,往来不见得都跟宗教有关,他们对学术问题更有兴趣,结果是两人合作,把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前六卷翻译成中文并出版,这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火花。他写了篇《杂议》放在《几何原本》书中,强调几何原理的重要,其中说:
此书为用至广,在此时尤所急须,余译竟,随偕同好者梓传之。利先生作叙,亦最喜其传也。意皆欲公诸人人,令当世亟习焉。而习者盖寡,窃意百年之后必人人习之,即又以为习之晚也。……昔人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吾辈言几何之学,正与此异。因反其语曰:“金针度去从君用,未把鸳鸯绣与人。”若此书者,又非止金针度与而已,只是教人艸冶铁,抽线造针,又是教人植桑饲蚕,湅丝染缕。有能此者,其绣出鸳鸯,直是等闲细事。然则何故不与绣出鸳鸯?曰:能造金针者能绣鸳鸯,方便鸳鸯者谁肯造金针?又恐不解造金针者,菟丝棘刺,聊作鸳鸯也。其要欲使人人真能绣鸳鸯而已。
欧几里得此书可说是西方数学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书之一,被称为数学界的《圣经》,几乎影响所有科学中计算与测量的原理。文中的利先生即指利玛窦,可见他们的合作,是有“金针度人”之意,将此书译成中文,当然有提升中国基础科学的理想在。
之后,他又根据利玛窦口述翻译了《测量法义》一书,此书讲的是数学应用的原理与方法。万历三十五年,徐光启的父亲在北京去世,他护丧回乡丁忧守制。第二年,他邀请郭居静(Lazzaro Cattaneo)到上海传教,成为天主教传入上海之始。徐光启居丧守制期间,整理又定稿了《测量法义》,并将《测量法义》与中国既有的《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相互参照,整理编撰了《测量异同》,作《勾股义》一书,探讨商高的定理。他的旨意显然不在翻译介绍上,而是综合会通,以图振兴中国的基本科学。
徐光启还是天文历算学专家,万历三十八年( 一六一0),徐光启回到北京,官复原职。因钦天监推算日食不准,他与几名传教士合作研究天文仪器,撰写了《简平仪说》《平浑图说》《日晷图说》和《夜晷图说》等书,到了崇祯年初,徐光启先后召请耶稣会士龙华民(NiccoloLongobardo)、邓玉函(Johann Terrenz Schreck)、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von Bell) 和罗雅谷(Jacobus Rho) 四人参与历局的工作( 实际工作大部分由汤若望和罗雅谷担任)。他主持编辑了一大套《崇祯历书》,共四十六种,一百三十七卷。其中系统介绍了当时西方的天文学、历法和三角学( 包括平面三角和球面三角),这套书后来成为清朝官方天学的理论基础。
萬历四十年( 一六一二),徐光启曾向意大利耶稣会教士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 学习西方水利,合译《 泰西水法》六卷。他也研究过火炮,希望用来抵挡东北随时打算入寇的清军,但他抗清的建议受到其他大臣的抵制,这方面的研究没能用上。最后他写了本《徐氏庖言》,把自己有关军事研究所得都写入其中。
天启三年( 一六二三) 到次年,他基本在不得志的退隐状态,虽如此,他却闲不住,这时他把精力放在农业研究上。他认为中国一向以农为本,救农就是救国,他构思写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有关农业的专书,这部书后来写成了,取名为《农政全书》。其实在万历四十一年( 一六一三) 初冬,他因与朝中一些大臣意见不合,便告病去职,往天津养病。这段时间他在房山、涞水两县开渠种稻,检验各种稻作的良窳,想于其间找出最能抗灾的稻种,以便推广种植,先后撰写了《宜垦令》《农书草稿》( 又名《北耕录》) 等书,早就为《农政全书》的编写打下基础了。
《农政全书》编完并未出版,徐光启便死了,遗稿经陈子龙修订,成书共六十卷,于崇祯十二年(一六三九)刊行。这部书讨论的是中国农业的整体,包括历史、地理、天文、土壤及各种农业生产工具的制作使用方式,更大篇幅在介绍中国所有的农耕种类,确实是一部农业的百科全书。面对着明末农业生产因种种天灾人祸而发生严重供需失衡的状况,书最后有极大篇幅讲“荒政”,就是专谈应用农业生产的改善来帮人民度过荒年的事。明代末年,救荒政策十分重要,西北与西南地区大规模饥荒,促成了李自成、张献忠等地方性的动乱,后不断扩大成全国性的灾难,终使明朝寝亡。其实在晚明初期,灾荒已屡屡发生。
有趣的是徐光启在诸多农业生产的蔬果中,特别强调番薯一物,番薯又称甘薯,这种植物原产南美,是明初由菲律宾传来中土的,徐光启提倡它,主要是这种作物能抗湿抗旱,生长力强,又营养丰富。甘薯全株可食,主要可食处在根部,埋在土中,可不受蝗害,徐光启的着眼点是种植此物可快速救济灾荒。《农政全书》卷二十七有专章谈甘薯者:
薯苗,二三月至七八月,俱可种……遇旱灾,可导河汲井灌溉之。在低下水乡,亦有宅地园圃高仰之处,平时作场种蔬者,悉将种薯,亦可救水灾也。若旱年得水,涝年水退,在七月中气后,其田遂不及蓺五谷;荞麦可种,又寡收而无益于人。计惟剪藤种薯,易生而多收。至于蝗蝻为害,草木无遗,种种灾伤,此为最酷。乃其来如风雨,食尽即去,惟有薯根在地,荐食不及。纵令茎叶皆尽,尚能发生,不妨收入。若蝗信到时,能多并人力,益发土,遍壅其根节枝干,蝗去之后,滋生更易。是虫蝗亦不能为害矣。故农人之家,不可一岁不种。此实杂植中第一品,亦救荒第一义也。他另有《甘藷疏》一书,可惜书已佚,只剩序,序中有言:……
每闻他方之产可以利济人者,往往欲得而艺之,同志者或不远千里而致,耕获菑畲,时时利赖其用,以此持论颇益坚。岁戊申,江以南大水,无麦禾,欲以树艺佐其急,且备异日也,有言闽、越之利甘藷者,客莆田徐生为予三致其种,种之,生且蕃,略无异彼土。、
文中戊申指万历三十六年( 一六0八) 江南洪灾期间,他建议将之前在福建、浙江已有种植的甘薯推广到灾区大量种植,果然收到极大的成果。这只是他高瞻远瞩之处,也可看出后来编成的《农政全书》有如何大的贡献了。
他的《崇祯历书》也是以中国传统历书为出发点,集合了西方在天文测量与历法上的特殊成就加以综合会通。再来看他的《农政全书》,更是将中国传统的农业事务做了个总整理,其中他特别标举了几样从国外引进的农作物对中国的贡献。他在农业思想方面,也同样有综合会通的意义。
徐光启的座师焦竑与同乡业师黄体仁( 与徐光启同年进士,生卒无考),都是阳明的后学,料徐光启对良知学也有同样的认识,但他一生有太多令人目夺的其他成就,在儒学上的看法就被忽略了。倒是他后来信了天主教,对宗教的看法也令人关注。从他的《辟妄》《咨诹偶编》等小书可以看出他对传统社会迷信深不以为然的态度,而这种迷信往往是与道教、佛教有关的,他基本上是“辟佛”的,基调与宋明之间正统的儒者很是一样。
他认为中国传统社会既容得下佛教,当然也该容得下天主教,而天主教比佛教更为优良,因而他在《泰西水法序》上说:“余尝谓其教,必可补儒易佛。”他又在《辩学章疏》一文中说:“诸陪臣所传事天之学,其可以补益王化,左右儒术,就正佛法者也。”注意他说“补儒易佛”又说“左右儒术,就正佛法”,“补”与“左右”是一样的意思,他认为天主教可以补充儒学的某些欠缺,而佛教就得“易”与“正”了,他对儒学与天主教义也存有综合会通之计的,因为儒学是中国的真正传统。
万历四十四年( 一六一六),利玛窦死了六年后,南京礼部侍郎沈漼在南京发动了排天主教的运动,上疏请查办外国传教士,严厉禁止天主教,要求皇帝“辟异教,严海禁”,当时地方官并未得到朝廷批准,就开始抓捕和驱逐传教士,对初传入的天主教形成了一个不小的灾难,这件事史称“南京教难”。徐光启当时致书家人,要他们和杨廷筠、李之藻一同收容庇护传教士,并向皇帝呈上《辩学章疏》,题目的“学”便是徐光启所称的“天学”,是天主教之学的代称。他直言为教会和教士辩护,反驳沈漼的指控,文中说:
臣累年以来,因与讲究考求,知此诸臣最真最确,不止踪迹心事,一無可疑,实皆圣贤之徒也。其道甚正,其守甚严,其学甚博,其识甚精,其心甚真,其见甚定,在彼国中,亦皆千人之英,万人之杰。所以数万里东来者,皆务修身以事天主。闻中国圣贤之教,亦皆修身事天,相相符合,是以历苦艰难,履危蹈险,来相印证,欲使人人为善,以称上天爱人之意。
文中的“诸臣”,指的是天主教教士,他们虽是外国人,但其中多为朝廷颁授官爵,故也可称为臣。徐光启认为天主教与中国儒家皆主张“修身事天,相相符合”,当然天主教有不少地方都与中国传统习俗相异,但他认为并不重要,如着眼在大局上,彼此是可兼容的,也可见他很希望中国社会能更加兼容并蓄,而儒学不要守成,也要与时俱进。明代三教合一之说甚盛,但三教谈的是儒、释、道应如何相容相善,未及天主教,有关中国人该如何看天主教,是第一次谈到,足见可贵。
徐光启在科学上的著作,可证明儒学如经适当开展,加入新的材料,也可与自然科学结合,因而产生新的学术领域。晚明类似徐光启这样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还有,譬如稍晚有方以智( 一六一一至一六七一),除了对传统子学与佛学有很深的研究之外,他还有《物理小识》《东西均》等书,都深论到有关科学的问题,与徐光启所提倡与所做的,有彼此呼应的作用。《明儒学案》没谈到徐光启或这类的人物,是受限于黄宗羲于此书只谈明代的心性之学,但应知道,心性学只是儒学之一环,不是儒学的全部,所以之后的学术史论及徐光启是必要的。
儒学强调济世,把济世的学问称作经济( 经世济民) 之学,徐光启所写的书,无一不是合乎传统经世意义,如大力提倡,不但有利社会,也有利儒学本身,《明儒学案》与一般学术史著作未言及此,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