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耒水镇韵事

2022-05-30朱文科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酒家三爷二宝

朱文科,“70后”,湖南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红枫之恋》《血色野菊》《血色幽兰》、散文集《煤油灯》《向警营敬礼》等,曾获金盾文化工程一等奖、万松浦文学奖提名奖等。

听说耒水镇的土地是傍着清悠悠的耒水河,从遥远的深山老林中搬来的。

——题记

山里男人哪

喝个三碗能挑担

喝个六碗敢打虎

喝个九大碗哟

搂着情人敢上山

……

二宝从金花酒家喝米酒出来,趿着双拖鞋,微醉双眼,一路哼着自编的歌,悠悠然朝自家那间简陋的青砖屋里走去。

一缕柔和的阳光洒在他黝黑透红的脸上,白衬衫下露出的块块厚实的肌肉,积聚着山里男人特有的野性。

耒水镇的人都喊他“酒鬼”,孩子们叫他“酒癫子”,喝过几点墨水的小伙子笑他是“孔乙己”。孔乙己就孔乙己,只要有酒喝,随他们怎样叫,二宝才不在乎呢。

二宝原本长得清清秀秀,有着一副白净的娃娃脸。他从小就没了娘,是他父亲背上一个毛毛,手里一把锄头,挥洒汗水把他浇大的。

二宝从小学到初中,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他脑瓜子灵,記性又好,老师教的课文,从头到尾朗读三四遍,就能倒背如流。在镇中学教了二十多年书的李老师,多次夸二宝聪明,懂事,能吃苦,长大后必有出息。

十六岁那年,二宝轻轻松松考上了本市一中。全镇两百多考生就二宝和秋云被省重点中学录取,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一时间,二宝成了耒水镇的新闻人物。他的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苦累了大半辈子,头回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到城里读书,费用有点多,老人家咬着牙,卖掉栏里圈养的两头猪,还卖了两担谷子,送二宝进城里读重高。二宝愈发刻苦地读书,高二那年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竞赛还得了二等奖。听说,学校准备保送他上清华大学。清华大学呵,啧啧,那可是全国最高学府,从那里毕业出来的个个分配当大官,了不起呢。

哪知,二宝的父亲乐极生悲,在金花酒家多喝了几杯酒,突发高血压一命呜呼。不久,秋云带回一个消息,今年高考全国取消保送生。保送生读不成,二宝只好参加高考,倔强的他,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都填了清华大学,结果成绩出来后,离清华大学分数线低了十多分,自然名落孙山。他若是姿态放低点,再填个南京大学、省师院之类的高等学府,也是天之骄子了。人们无不笑他迂腐,读成书呆子了。

二宝大学没上成,成了社会青年,整日趿着双烂旧的拖鞋,穿着一身发黄的衬衫,悠悠然走街串巷,很快就和镇里一帮失学少年一样成了混混。他们打游戏,进歌舞厅,去滑冰场,赌博,打架。赢了,叼着别人孝敬的好烟,神气地在街头晃来晃去;败了,像只受伤的狗躲到铁路底下地洞里舔伤口。偶尔,二宝会跑到电影院门前,趁散场人多拥挤之际,寻得一丝生理上的快感。由于名声不好,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他。镇里人都惋惜:“不晓得刘家上辈子造了嘛够孽,好端端的小伙子沦落到这种地步!”

好在二宝只混了一年多,就不再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究其原因,是那年冬天,他姐姐下夜班回来被几个流氓轮奸了。镇中学校长同情二宝的处境,就找了学区周主任,让二宝去中心完小代课,一月有三百元报酬。二宝每天只有半天课,没事干的时间就多。白天,他一放学就走家串户。二宝最常去的就是镇东金花酒家。打半斤米酒,独坐在酒厅一角慢慢品味,听听那些来自东南西北的酒客们谈古论今,看看他们猜拳赌酒。久而久之,二宝从中晓得了不少奇闻怪事。比如知道了朱元璋偷过财主家的牛,也做过和尚;知道了蒋介石和峨眉山神秘老道有段鲜为人知的交往;等等。

他觉得最过瘾的还是看别人赌酒。他佩服酒家主人三爷与人赌酒时的豪爽气派,那神样,真叫绝。到了晚上,二宝就在学校和几个年轻老师在昏黄灯光下玩扑克,输了不输钱,输烟,输两元钱一包的相思鸟。二宝染上了烟酒,且瘾大。别看二宝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可他教书很认真,教的六年级班升学率达百分之九十多。学区主任夸他是怪才,要送他去市教师进修学校进修,说是有了大专文凭可以参加公开招考,帮他转正。二宝打死都不肯,只代了两年课,主动辞职下海经商。

看着这些年改革开放镇里有钱的个体户、私企老板一个个春笋样冒,二宝十分眼红。他就跑到城里调查了三天三夜,决定在镇上开个童装店。两万元本钱是向姐夫借的,不想开了半年,因为他太老实,让广州老板骗了,进了批劣质货,一夜间把本钱蚀光。好在姐姐是亲骨肉,没有开罪他,这事才不了了之。

生意做不成,代课差使又丢了,二宝只好托李校长在中学食堂找了份干杂活的差使。干杂活苦是苦点,可是月工资有三百八十元,比当代课老师强。每天,二宝忙完了活,照样串东串西。他最爱去镇东的金花酒家喝酒。金花酒家其实并不大,但在偌大一个耒水镇名气最响。名气响是因为墙上那四个金字招牌是纸都市文化局刘画家的手迹,描了整整一个上午,极富古韵丰采,路人的目光就惹过来了。

对于二宝来说,酒家的另一半诱惑是玉嫂。

玉嫂就是坐柜的那个水灵灵的女子。她本名杨小玉,年方二十八岁,脸模子只有十七八。她是二宝初中同桌,班花。人漂亮、麻利、温柔、贤惠,才让三爷那个开小煤窑的儿子看中,在全镇人羡慕的目光中嫁入三爷家。谁知她有这个福气没这个好命,结婚第二个年头,丈夫下井遇上瓦斯爆炸,和几个矿工当场炸死。玉嫂二十三岁,年纪轻轻守了寡。事故发生后,三爷把煤窑卖了,赔了死者家属一大笔钱,又打通市里的关系,总算平息了事态。

半年后,三爷的金花酒家开业了。

三爷是酿酒世家,有一套祖传的秘方,酿出来的米酒特别香醇。再加上玉嫂炒得一手好菜,就吸引了远远近近的酒客。有人说,到北京不去看长城是遗憾,到耒水镇不去金花酒家喝米酒更是遗憾。

三爷酒量好大,一次喝七八大碗都不醉。某日,一个高高大大的东北汉子路过,口出狂言要和三爷赌,谁输了出两百元钱。东北汉子酒量惊人,居然喝到第九碗未红脸,三爷慌了神儿,咬咬牙又是一碗,结果那人醉了,乖乖掏出两百块给三爷。从此,三爷落了个“酒神”的美誉。三爷为此得意扬扬,夸下海口,谁赢了他,让他免费在酒家喝一个月米酒。就因了三爷这句话,许多酒客都往金花酒家跑,都想喝赢三爷,却都喝不赢,倒是酒家的生意越喝越旺。

金花酒家生意好,有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酒客们喜欢看玉嫂,看她酥心的笑,碰她诱人的腰……也有不规矩的男人,趁给钱的机会,摸一把她那软软的手。玉嫂呢,不恼也不骂,只是一巴掌把那人的手打掉,搞得人家不能发作,又不敢胡来,想想她那笑眯眯的样子,下次照旧来舀酒……

二宝跨进金花酒家时,正遇上一群酒客在店里喝酒,玉嫂和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

“玉嫂,玉嫂也!还在屋里想男人呀,再舀一碗酒哟。”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盯着里屋直叫。

“来了,来了。”玉嫂闻声跑出来,赶紧给汉子们舀酒。

就在这当儿,她看见坐在靠窗桌子边的二宝,一对浓眉大眼正出神地望着她呢。

玉嫂笑吟吟走过来,说:“二宝,几天不见,是不是学校事儿忙啊?”

玉嫂就是玉嫂,笑得甜甜的,酥酥的,二宝总是无法抵挡。

“哦,刚刚搞完期中考试,是忙了好几天哩。”二宝老老实实应答着,不敢正眼看玉嫂。

玉嫂就跑去打了一杯谷酒端给二宝。

“这是我昨晚烤的谷酒,你尝尝。”

玉嫂这两年跟着三爷,学会了做好多米酒。大米酒、糯米酒、倒缸酒、拖缸酒、夫子酒、桂花酒、谷酒、湖酒……做的酒能合各种人的口味,有老的、嫩的、甜的、辣的,有给月婆子发奶的,有给老年人安神的。她的酒酿得比三爷的还醇浓,下榨用开水,吃了不泻肚,一缸酒,一揭盖,醉了整个耒水镇,往往一天就能卖完。

二宝尝了几口酒,脸儿红红的。他借着酒胆,抹抹嘴,夸道:“小玉,好酒咧,来一斤。”

在耒水镇,唯独二宝不喊她玉嫂,直接称呼她的小名。

实际上,玉嫂比二宝大两岁,二宝敢这样叫,一来读书时叫惯了,二来他跟玉嫂的丈夫过去是穿连裆裤的好兄弟。那年煤窑里出事,是二宝流着泪从井里把玉嫂丈夫的尸体背上来,拖回家的。从此,只要三爷下乡收谷收米或进城办事去了,二宝就会跑去酒店照顾玉嫂,帮她拉米、拉谷子、拉炭、挑水。玉嫂看他厚道实在,把他当亲兄弟对待,干活累了,请他吃顿饭,喝碗酒。两人虽是老同学,但面对面坐着,二宝浑身不自在,嘴笨,脸红,不敢抬头,胡乱吃了酒,扒两碗饭,就匆匆忙忙走了。回到家,又吃饭,想起过去读书时有男生欺负小玉,自己还敢挺身而出,如今反而不敢多看她一眼,好恼、好悔。

“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人看见三爷不在,二宝就往玉嫂酒店跑,听见风就是雨,飞短流长,街谈巷议。三爷本就看不起二宝,听得议论,气得只差没揍二宝一顿。

婆婆对玉嫂说:“你就算要嫁,也要选个配得上咱刘家的,二宝又穷又吊儿郎当,倒插门给刘家我都不要哩。”

玉嫂回婆婆话:“您多想了,人家二宝是啥人,想当年差点上了清华大学哩,好歹当过老师,会跟您儿媳妇有伤风败俗之事?”

婆婆还是不放心,問道:“二宝成天么事往你这里跑什么?”

玉嫂解释:“二宝看在死去的兄弟面子上,来帮点工呢。”

婆婆好歹有点文化,知书达理,就相信了玉嫂的话,就消除了误会。

三爷在旁边听了,不屑地说:“哼,二宝屁吊一个,吊儿郎当的,能考上大学?半点子出息都么得!看我三爷小学就读三年,倒是耒水镇头个万元户哩。你们莫把二宝当个宝,我不稀罕他!”

玉嫂懒得争辩,就去招呼客人。

好不容易把两桌客人打发走了,玉嫂见二宝自顾喝着酒不作声,就问:“二宝,还要酒么?”

“哦,算了,我等下还要去学校呢。”二宝看了看忙得满头大汗的玉嫂,有些心疼:“生意好,再请个帮手啊。”

“么关系,开圩日子忙哇,平时么得这么忙。我表妹也在帮助做事呢,你就莫插手了,帮多了我们过意不去。”

玉嫂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一双丹凤眼扫扫店内,见表妹到厨房收拾了,就悄声说:“你呢,倒该找个帮手了,我表妹,善良,勤快,肤白,就是胖了点,和你蛮般配,你中意的话,我为你做媒,行不?”

二宝刚呷完碗里的酒,听了玉嫂的话,又扫视厨房水桶腰子的表妹,竟满脸通红,闷着喉,讷讷地说:“不用,我,心里有人了。”

说完,二宝放下碗,把钱塞进她手里,慌忙走了。

玉嫂哪有不懂二宝的眼神!她确实把自己名字和二宝排列一起过。她想二宝是个好人,记得读初中时,秋云总欺负她,二宝看不惯,有回拦在半路把秋云死死地揍了一顿。跟这种男人过日子,可靠实在。可是,二宝还是红花后生,比她小两岁,自己一个半路婆,还拖着个崽,还是不要有这想法,死了这份心思吧。

不想归不想,二宝对她的情义,玉嫂心里记得的。镇里有一个无赖成天晃荡着没事,总想占玉嫂的便宜。某天,三爷和婆婆下乡拉谷子去了,无赖趁机进来,借着酒劲,对玉嫂动手动脚。二宝正在街头转悠,转到了这里,看见了,一时恼怒,冲进店里,抄起条长凳子,大喝一声:

“癞哈嘛想吃天鹅肉,么那么容易!滚!”

吓得无赖赶紧抱头跑了。

从此,镇上再没人敢捞玉嫂半点便宜,二宝成了她的保护神呢。

二宝有个鲜为人知的绝活,那就是治小儿疳积。据说是他小时候跟一个江湖郎中漂学的。

他拿起小孩的手,按按指甲,看看眼睛,瞧瞧舌头,便知道是虫积还是食积。若是食积,他叫你去采一把叶下珠草,抓一只檐老鼠(蝙蝠)蒸汤吃,吃个六七天包好。若是虫积,叫你去中药店买点香丸、使君子什么的再加进去。头两年,镇人带孩子找他,看过病,也不忘给他点钱。钱不多,两三块,不过能买半斤肉,够他吃三天好菜。后来,人们知道镇人民医院有治疳积的西药,便不再找他。慢慢地,没有人再记得二宝会治小儿疳积。

玉嫂的丈夫留给她一个遗腹子,五岁了。有天,玉嫂对二宝说,我那孩子不知怎的,不寒不热,就是吃不下饭,孩子他爷爷整日忙这忙那,又不管他。二宝告诉她,你去逮几只檐老鼠蒸汤给他喝呀。

说完,二宝从酒店里回来,半路上在想:她一个女的,又要忙生意,怎么去逮檐老鼠啊?不如我给她逮几只去,反正闲着没事儿。

当晚,二宝打着手电筒,把学校里里外外的墙角翻了个遍。

次日清晨,二宝用旧报纸包了四只檐老鼠趁店里无人,悄悄送到玉嫂手中。

玉嫂很感激,也感动,打了半斤酒,炒了盘野兔肉款待他。

“不……不,这怎么能行呢。”二宝赶紧拦阻,说道:“野兔肉珍贵,不蚀本才怪呢?”

玉嫂对他嫣然一笑,柔声说:“我晓得你穷,难得呷野味,这回算我请客吧。”

二宝想想,就应承了,管他呢,吃就吃,这山珍海味,有钱人经常呷,我们老百姓就呷不得吗?

玉嫂好麻利,炒的野兔肉好快就端上了桌,就要玉嫂在他旁边坐下,陪他喝酒。玉嫂也不推辞,主动敬了他一杯。

“二宝,听说你在读电大,好咧,有了文凭将来不怕冇得出路。”玉嫂羡慕地说。

“文凭能当饭吃当酒喝么?”二宝猛喝两口酒,呷一块兔肉,舔舔嘴,觉得从未有过这般痛快。

玉嫂想想也是,现在社会,做什么事不要找关系?就说她一个亲戚吧,从卫校毕业两年了还在家待业,有关系的同学有的进人民医院,有的进中医医院,再不济的也进了乡镇卫生院。弄个编制好难呢,你看二宝代课都不能转正。

玉嫂就叹口气,对二宝说:“性格决定命运,当年你若不那么倔,填个师专啥的,早当公办老师了。”

二宝将酒杯“当”地一顿,不悦道:“翻老皇历干嘛,我就不信命运会改变不了!”

玉嫂顿时噤如寒蝉。两人便不再说话。

二宝借着酒劲发起脾气来很嚇人,要不怎么人们会喊他“酒鬼”。

几杯闷酒进肚,二宝感到头昏起来,微醉的双眼盯在玉嫂的瓜子脸上。当玉嫂斟酒时,他麻着胆子忘情地抓住玉嫂的手,轻轻地摸着。这些年来,好多男人这样摸过玉嫂的手,可二宝摸她还是头回,她心中一阵战栗,悄悄抽出他的手心,白皙的脸顿时涌现潮红。

“你,真的打算心甘情愿守寡一辈子?”二宝醺醺地问。

“不心甘情愿又怎样?谁叫我命苦,谁叫我是个女人?”

刚才提到二宝的命运,她是惋惜不已。谈到她自己的命运,心头涌上一丝悲哀和凄苦。

玉嫂虽然生过崽,但她毕竟年轻,论脸模子,论肤色,论身材,不比电影明星差。这几年,托人上门提亲的从未断过,有离过婚的男人,也有从未挨过女人身的红花崽,有穷的,有富的,有高大英俊的,也有矮小丑陋的,有大她十岁的,有小她两三岁的,她一个都不答应。

她真的就打算守一辈子寡?

不哩,不哩。俗话说:“二十更更,三十夜夜。”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如狼似虎,独守空房能睡得安稳?她与丈夫只过了两年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光,以前的每点事都会使她情不自禁想起,想丈夫对她的粗鲁温情,想他在被窝的野性,想得心里好苦,就紧紧抱住被子,咬被角,淌着泪,喊丈夫的名字,怨他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走,怨他为什么要短命。她想改嫁,找个头脑灵活、会经营、人勤快的男人,将来和她一起把酒店办大,可是始终遇不到心仪的男人,只能心灰意冷,认命。

二宝在金花酒家和玉嫂喝酒的事,让人们看见了。次日,镇里便有了流言蜚语。有嘲笑二宝的,讥讽玉嫂的,说的都很难听。

三爷听了气得火冒三丈,回屋就对玉嫂训话:

“二宝一肚子坏水,你以后离他远点!”

“再不守规矩,对那穷小子好,看我不打断你的手脚。”

玉嫂有口难言,有泪不敢流,满口苦水只得往肚里咽。

这年六月,刚过了端午节,天热得出奇。太阳就像小火球,烤得柏油路面软绵绵的,滚烫滚烫的。

有一天上午,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走进金花酒家,点名要和三爷赌酒,原来这汉子是湖北人,到耒水镇看望一位老战友,平生嗜酒成性,闻三爷之名,特来领教。湖北佬说:我若先醉,愿输一条软白沙。三爷说:软白沙烟算啥,我若输了,赔你一条黄芙蓉。

两人就摆开大碗对饮起来。到第八碗上,湖北佬不肯再喝了,从包里掏出二百五十元钱,叫玉嫂买来一条黄芙蓉烟,然后双手朝三爷抱拳,道声“佩服佩服”,一脸惭愧而去。

三爷大笑不止,指着湖北佬的背说:“瞧这熊样,跟二宝差不多,就是二百五。”众酒客亦大笑。

不想这话正巧让的二宝听见,他见三爷如此羞辱自己,怒从心头起,手指三爷道:“老头儿,别得意,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手下败将!”言毕,酒也不喝了,愤然离店。

几天后,二宝离开了耒水镇。

二宝干什么去了呢?二宝到城里赚大钱去了。做什么呢?没有确切的消息。

有人说二宝有个亲戚在城里当科长,帮他找了个门面,在开店子。

有人说二宝几个高中同学合伙开砖厂,请他搞管理去了。

也有人说亲眼看见二宝在街上收破烂、擦皮鞋。

更有人说,二宝加入盗窃团伙,被公安局抓了。

众说纷纭,说法不一。总之,二宝失踪了。耒水镇上再也见不到一个趿着长拖鞋借着酒劲,在街上哼着“山里男人哪”的高瘦青年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镇里一切又重归平静,人们慢慢淡忘了二宝。

三年后的冬天,一台奥迪小车把二宝神气地送回耒水镇。他还是那么高高瘦瘦,只是那黑黑的脸,比先前白净多了,那身旧衬衣换成了高档西服,腰上挂上了大哥大,脚上的皮鞋也擦得崭新光亮。

二宝发了,赚了不少的钱,比县委书记还气派,镇人纷纷传递这个惊人的消息。

至于二宝如何发财的,有十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人们搞不清,二宝不肯说。反正二宝赚了许多钱,有专车送来,这是事实。

二宝回来的次日,就去了中学拜访李校长。第三日去了学区周主任家。第四日,他把镇上人家跑了个遍,见人就发芙蓉王烟,他唯一没有去的,就是金花酒家。

镇人说,二宝就是二宝,发了财还讲义气哩,过去凡是对他好的人家,一个个登门拜谢。谁叫三爷当初瞧不起这小子,羞辱二宝,如今人家发达了,不记仇才怪。

出人意料的是,过了一周,有人看见二宝到河边码头找洗衣服的玉嫂。他送给她一袋子东西,还说了很多悄悄话。

当天黄昏,很多酒客在金华酒家喝酒呷饭。二宝神气地进来,叫嚷着点菜。不多不巧,点了十盘菜,刚好一盘一种菜谱。

举座哗然。

玉嫂十分惊讶:“二宝,你莫非疯了,点这么多菜干吗?“

“你是怕我赖账吗?”二宝从腰包抽出十几张百元钞票,朝柜台上一推,大喊大嚷:

“老头子在家么,今天出来和老子比,你个酒神,我是酒仙咧。”

好小子,胆大包天,敢惹到三爷头上了。有人打心里冷笑。

“二宝,你别比好不好?你手头这点钱来之不易,再说我公爹……”

玉嫂言下之意,是谁她那爹酒量奇大,就是比你也比不赢。

二宝不听她的苦劝,声吼如雷:“老头子你出不出来?大家看哪,耒水镇的酒神怕起我来了。哈哈……”

“你小子口气蛮大啊!”三爷慢悠悠从里屋踱出来,细细打量着二宝,好似从来不认识。

屋子里人几乎倒吸一口气。二宝,今天非栽跟头不可!

二宝见三爷出现,半点都不气恼,只是问:“三爷,您曾扬言谁若赌酒赢了你,心甘情愿倒赔十盘菜,记得吗?”

三爷点了点头。

那一年,三爷在赌赢那个东北佬后,曾当众夸下这一海口。几年来,三爷会过多少酒客,也有海量不乏惊人的,从未有人灌倒他,三爷岂会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宝放在心上。

“三爷,还记得对我说的话吗?”二宝追问。

三爷稍一思疑,猛地记起了,但他装作卖关子:“上年纪的人,哪记得这么多?我,我倒记不起了。”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二宝讥笑着,语气强硬起来,“您不肯讲我可讲了。前年春,承小玉的情,让我尝了盘野兔肉。您跑到我屋里,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我穷光棍找错了门,你讲了吗?”

一双双眼睛齐齐地扫向三爷。

众目睽睽之下,三爷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二宝嘴角露出令人不易觉察的得意笑容。接着说:“就是那次,您向我下赌注,说我若喝酒赢了,整个酒家都倒赔给我,我今儿个若赢了,也不要你的酒家……”

“那你要什么?”三爷打断他的话,急急地问。

二宝用右手指着玉嫂:“她!”

“啊?!”满屋人惊叫。

“你输了呢?”三爷强压着怒火,问道。

“那就照当年您的现话,我二宝倒赔十盘酒菜钱,买两条大中华、一件五粮液酒孝敬您。”二宝斩钉截铁地说。

三爷多年来与人赌酒无数,怎么会把二宝放在眼里,当即表态:“行,便宜了你小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二人无话,摆上筷子,对饮起来。

瞧热闹的人顿时挤满了酒家里里外外,这可是耒水镇从未有过的一场好戏哪。

三爷当真不醉么?就真这么神?

大多数人都说有这么神,新中国成立前夕,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三爷,同解放军一次战斗中临阵逃脱。为躲军纪处分,他流浪到峨眉山,遇到隐居深山的猎人,乃山中有名的酒仙,一次可喝一水桶酒不醉。三爷跟那猎人三年,学会了打猎和喝酒。回来后,三爷酒量果然惊人,耒水镇方圆五十里无人能敌。

有人猜,三爷有解药,那药末只丁点儿,一坛酒便会变成水。三爷听了,神秘一笑。这笑,让人愈发觉得他有解药。

至于那解药用什么制成的,三爷从未透露过。有人猜是四环素?特种味精?鲜萝卜汁?特殊加工的茶叶?

三爷不屑一笑。那笑,使人更觉神秘。

两人真有趣。二宝模仿出三爷的姿态。一碗酒筛满,不急于动口,两只眼轮流凑近照照碗底,手掌先左后右平平地压压碗口,再翘起嘴,轻吹一个圆圈,便一饮而尽。喉咙“咕咚”一响,足足亮一分钟的碗。这姿态很优美很有节奏,好多人都想学,好多人学不会。

一碗酒足有半斤,一个钟头过去了,双方皆饮得正酣。

“小玉,换大杯。”二宝唤着。他心中好得意,三爷上了年纪,酒量明显不如他。三爷靠的是解药,三爷因小看二宝忘了带解药。

现在,三爷的眼睛明显很暗。

“对,换大,大杯。”三爷“大”字连说了两个。因为他说得快,众人没听出来,但二宝心中有数。

天色黯淡。两人对饮一阵,三爷眼睛渐渐带红。他好后悔,过低估量了对手。这小子,三年不见,居然有了这么大的酒量。

玉嫂不停地倒酒,低下头,露出白白的颈,细腻滑爽的。她筛酒总是将酒壶子熟练地往下一压,胸前两堆就优美地颤。

二宝好心动。

“来,小玉,倒满些。”二宝盯着她,一手去移酒碗,一手就摸过来。玉嫂没防备,软柔的胸脯上被捏了一下。

玉嫂没有动,低着头,脖子红红的。

二宝竟痴痴地看玉嫂红脸。

“家伙,放肆!”三爷想站起来,可身子一动,歪倒了,靠在椅边,“啪”的一声杯子掉到了地上,口里不住乱叫着:“药……药……”

众人什么都明白了,有幾个人把他拖进里屋床上。

身后,传来二宝的狂叫:“哈,哈哈,小玉是我的了!是我的了!”

酒神三爷醉了,二宝赢了!

黑夜之中,全镇人慌慌张张传递着这消息,三爷从前的神秘和光彩尽褪。

夜静,酒家人空,留下一屋酒香。

二宝恹恹地躺在床上,他酒量比三爷稍大,后醉的,是玉嫂硬把他死猪样拖到床上的。

“小玉……小玉……”二宝记起来了,迷迷糊糊往床上摸,边摸边叫。

天地旋转,二宝看见一张白白的俏脸朝他飘来。

玉嫂见二宝在发酒疯,心疼得要死,公爹已死猪样在里屋睡去,屋里寂寞得好怕。

她拿条毛巾用冷水浸湿,走到二宝床前,帮他醒酒,冷不防二宝那双强健有力的手一下箍住了她细软的腰,紧紧地,浓烈的酒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玉,小玉,这几年想得我好苦。”二宝呢喃道。

“不,二宝,你不能,你不……”玉嫂想用力挣开,怎么也挣不开,就只好软瘫了身子闭上眼……

次日,镇人又慌慌张张传递着消息,三爷在医院瘫痪了半边身子。

三爷年过七旬,因长期与人喝酒酒精中毒太深,这次和二宝赌酒过量引发脑溢血造成了瘫痪,虽不是二宝的罪过,但是总与他有关。

三爷平时人缘极好,朋友多,又是全镇上出了名的老板。于是就由镇上的屠二爷出面保媒,二宝“倒插门”(招郎)给玉嫂,负责给三爷养老。

换了主人的金花酒家,生意照样出奇地火红。

后来,还是玉嫂透出了谜底。原来,二宝最近几年去了深圳,应聘在一家五星级酒店搞管理。二宝本来就聪明,人勤快,把个酒店搞得红红火火,老板舍不得他,给他配小车,买房子,长留他。二宝因为恋着玉嫂,还是回到了耒水镇。

至于和三爷比酒,那是二宝和玉嫂在河边串通好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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