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血透君
2022-05-30殳儆
殳儆
我是一个ICU(重症监护室)医生。
清早,我从停车场出来,走在穿过花园的路上,看见“血透君”正坐在花坛沿子上抽烟。他跷着二郎腿,吐着烟雾,看见我过来,略略点一下头。微凉的秋天的早晨,他的衬衫没有扣上,眼屎也没有擦干净,一看就是个没有洗漱就急着过瘾的老烟鬼。
“血透君”姓薛,也算是老熟人了。他每周3次在重症监护室楼上的血透中心治疗,今天大约来得早了些,就坐在花园边上等。他的脸色,是那种气色不佳的青灰色,有很多洗不掉的脏污和斑点。
一天早晨,当我经过急诊抢救室门口时,一个中年女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和我打招呼:“主任,早!”她疲倦的眼睛微微下垂,面色黯淡。
“早。”我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血透君”的妻子祝老师。她一早就坐在急诊抢救室门口,自然是因为……
“老毛病又犯了?”我按一按她消瘦单薄的肩膀。已经不是第一次,“血透君”又来抢救了。今天是星期三,本应轮到他第一班做血液透析。经常到这个点,“血透君”会大吃一顿莫名其妙的东西。
祝老师点点头:“喝了一大锅南瓜粥,吃了半个西瓜,就……”她停住不说了。一个无尿的尿毒症病人,一下摄入了这么多水分,难免会引发心功能衰竭、肺水肿。明知道濒死的窒息感,但他还是要这么干。祝老师并没有流眼泪,也不是很焦急,眼角有一片新伤,已经成了青紫色瘀斑。
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径直走进抢救室。
抢救床上,病人的气管插管刚刚插上,粉红色的泡沫痰从插管里止不住地冒出来,像新开的啤酒瓶,啤酒汹涌地喷出。小郭医生插完管子,迅速把呼吸机连好,用纯氧送气。
“罗老师,‘血透君肺水肿又发作了,真拿他没办法。”急诊室的医生都认识“血透君”。本来还没有到心衰频频发作的状态,每次都是他自己折腾的。
当我从抢救室出来,祝老师茫然地站起来。
“已经插管了,等下去做CRRT。”我简短地说。
“他又死不了了,对吧?”祝老师反常地笑了笑,显得有点儿诡异,两个嘴角向上扯了扯。
“血透君”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排队等肾脏移植已经等了好几年了。他坐在花坛边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渴啊”,像沙漠里被烈日晒得快要蔫死的植物。他每次都会在马上要做血液透析的时候,畅快地喝水。最夸张的一次,他在血透室门口推开护士,往肚子里连灌了两瓶啤酒,然后,躺在血透室的床上,等着再一次变成蔫死的植物。
他上一次肺水肿发作是几个月前了。CRRT帮他排出体内3000毫升废水后,这个中年男人马上要拔嘴巴里的管子,发疯一样想跳下床,又踢又抓,光着身子在床上来了个“鲤鱼打挺”,几个人都按不住。
“这人是个流氓。”护士小雪心有余悸地说。上次小雪本能地去保护气管插管的时候,手指头差点儿被“血透君”咬住。
“他因为得了尿毒症,没了工作;他老妈身患肺癌,都不敢治疗,把钱留给他等着做肾移植用。”我淡淡地说。一般人很难理解那种潦倒和被放弃的人生,很难理解眼巴巴等着器官移植的焦躁,很难理解嘴唇粘在一起随时会裂开的干渴。
CRRT的效果立竿见影,在机器嗡嗡的运转中,废液袋慢慢膨胀。一小时过去了,“血透君”肺泡里不再冒水。抢救两个小时后,医生用听诊器也听不到肺部的水泡音了。
“血透君”醒了过来。CRRT顺利结束了,他身体里3500毫升的废水被排出来之后,肺水肿立即好转,这毕竟还是一个40多岁的身体。
在体内残余的镇静剂造成的怔忡中,“血透君”蓦然想起母亲死前的情景。母亲辛辛苦苦一个人抚养他,临退休,在单位组织的体检中发现已得了肺癌。母亲悄无声息地忍了整整一年,不检查、不住院、不开刀,也不告诉他;母亲走几步路就气喘的时候,还给他们做完一顿饭,才去医院;母亲吸着氧气,插着胸管,从胸腔里出来的血水,混着无数的癌细胞。
“妈!你干吗不说?!”“血透君”抓着母亲那双冰凉的手。母亲的嘴唇是紫的,手指尖都透出青灰色,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经过几次抢救的“血透君”,最知道那种快憋死的窒息感。
“存折在第四个抽屉里,密码是你的手机号码后6位。”母亲断断续续地交代。
“不许乱花了,刚刚够给你换个肾啊!”她一辈子是个小营业员,没有多少积蓄,退休金更是微薄。存下这些钱,那得多精打细算地省啊!“血透君”一边哭,一边点头。那钱是母亲用命换来的,她不把钱花在治疗自己的肺癌上面,一点儿都没花。
气管插管一从喉咙里拔出来,一声声尖厉如狼嚎的哭声就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啊!啊!啊!”中年男人凄厉沙哑的哭声在监护室里刺耳地响着。
“下次别再救我了,真的承受不住了。”才一会儿工夫,他的伤心已经沉到水底,浮上来的是那张流里流气、惹人厌憎的痞子脸。
不久之后,“血透君”又恢复了坐在花坛沿子上抽烟的状态,一周又一周。每次看到我路过,他还是会吊儿郎当地点头致意。
又一个早晨,这次是在监护室门口,祝老师憔悴地跟我打招呼:“主任,早!”
我叹一口气,这个胆大妄为的病人又胡来了。这次又是什么南瓜粥、啤酒、西瓜、老鸭煲……
祝老师很平静地说:“这次他死得透透的,再也活不过来了。”她露出一个苍白凄惨的笑容。
我赶紧进ICU,换了工作服到床边去看。“血透君”又被插管了,CRRT机在他身边转动着。赵医生叹一口气说:“这次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本来他还是故技重演,在透析前喝了一整瓶可乐。不同的是,这次高钾导致心脏停搏,他被送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心跳已经停了20分钟。虽然做了心肺复苏,但因为大脑皮质缺氧,他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了。
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他的瞳孔,两侧的瞳孔已经散大到边缘。我叹了一口气,他一直这样折腾,难保不会有这样的结局。我到门外跟祝老师聊了一下病情。
“主任,他总算如愿以偿了。如果他身上还有什么器官可以用,帮他捐了吧!等那个肾,他等了7年也没有等来。我这么做,他不会反对的。”祝老师憔悴的面孔写满了陪着一同被折磨了7年的黯淡和枯萎。
因为长期患有尿毒症,“血透君”的器官基本上不能捐了,只有角膜成功捐献。
那年清明节,我去医学院的“无语良师碑”时,在碑的背面特意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小小的石碑周围有医学院学生送来的白色和黄色菊花。曾经他多么渴望得到可供移植的肾,命运却让他成全了别人。
那天送“血透君”出ICU的时候,我问了祝老师一个问题:“他原來是做什么工作的?”
“哦。”祝老师翻出手机中的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多年前的照片,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和年轻的祝老师肩并肩站在一所小学门口拍的合影。一套样式正统的西装,让他显得格外郑重和阳光。
“他和我是师范学校的同学,原来是数学老师。”祝老师对着那张照片,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从头到尾,我没有看见祝老师掉过一滴眼泪。漫长的折磨消耗了所有的情感,现在她解脱了。那个诚恳、正直、阳光的数学老师会在她的记忆中慢慢复活。“血透君”也解脱了。我拍了拍她消瘦的肩膀,一场由疾病带来的劫难终于结束了。
(摘自人民卫生出版社《亲爱的ICU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