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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丝的自我觉醒之路

2022-05-30闵雪飞

书城 2022年8期
关键词:佩克维奥尤利西斯

闵雪飞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1920-1977)

《濒临狂野的心》发表于一九四四年,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1920-1977)当时仅有二十三岁。这是一部让巴西读者瞠目结舌的作品。中国读者也会面对巨大的阅读挑战,尽管很多人因为《星辰时刻》而喜欢克拉丽丝,表示能够接受其写作方式。这部小说的发表给沉寂已久的巴西文学评论界投下了一枚炸弹。面对无法用任何传统与流派界定的小说,面对全然向内的个人化书写,面对天赋喷涌的早熟作家,评论界错愕之余众说纷纭。巴西最重要的文学评论家安东尼奥·甘迪特当时年仅二十五岁,刚刚崭露头角,他立即发现了克拉丽丝的独特气质,在《在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光芒中》一文中,给予克拉丽丝极高评价,称赞《濒临狂野的心》是一部“杰出的作品”,一种“高贵的实现”,指出作家致力于在小说中建立一种新的节奏,她的语言获得了“情节所具有的戏剧特征”,将“语言的领域拓展到更复杂更不可表达的地域”。评论家塞尔吉奥·米里埃同样盛赞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认为《濒临狂野的心》是“最为严肃的内省小说的尝试”。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部作品的风格。当时的评论界巨擘阿尔瓦罗·林斯隐晦地否认了克拉丽丝的独特性,认为尽管李斯佩克朵的风格在巴西是非常新颖的,但在世界的范围内并非如此。他认为《濒临狂野的心》模仿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詹姆斯·乔伊斯,而且小说戛然而止,结构上并不完整,没有达到文学创作的全部目的。林斯承认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具有“超乎其年龄的智慧”,但认为她不具有“小说家所必须的时间与训练带来的经验”。此外,阿尔瓦罗·林斯还批评了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写作技巧,尤其是将空间与时间并置的方式,认为这样弱化了情节。林斯所批评的技巧正是后来的研究者最为赞赏的。在这篇近似“影响批评”的文章中,林斯将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书写置于“女性文学”的分类中,他认为正是“女性的性情”这一点使得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尽管在书的铭文中引用了乔伊斯,但却更接近伍尔夫”。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意味深长:“抒情与自恋是女性文学最显著的特征,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写作中。”作为当时最为重要的文学评论家,林斯敏感地意识到克拉丽丝写作中的女性特质,但从其态度中不难看出轻慢与蔑视,这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女性主义兴起之后对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书写批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轻而脆弱的克拉丽丝很难承受这种批评,在给姐姐的信中表现出不满:“批评让我感觉不好。阿尔瓦罗·林斯的批评让我震惊,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倒是好事。我给他写信,告诉他在我写这本书时,我没有读过乔伊斯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也没有读过普鲁斯特,因为那个人就差没把我称为这些作家的‘商业化代表了。”克拉丽丝应该是一个倔强的人。多年之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星辰时刻》中,她故意写了一个有“开端、中段和大结局”的故事,隐晦而戏谑地回应了“结构上并不完整”的批评。

在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寫作取得了经典地位的今天,回顾她的文学首秀所引起的众声喧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面对同一部作品,何以评论界会有如此大的分歧?奥尔佳·德·萨汇总了种种早期研究,得出结论:阿尔瓦罗·林斯的批评是因为他看到了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新颖,但是他无法为这种新颖提供解释,更无法为她在巴西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准确的位置。而安东尼奥·甘迪特敏锐地发现了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独特语言与风格产生的原因:使葡语在思考这个层面获得延伸与增长。这同样是塞尔吉奥·米里埃米的观点:“一种丰满有力的个人语言,形容词化确定而锐利,恰如其分地围裹住思想,支撑着思想的新颖与坚实。”

作为克拉丽丝的译者、研究者与本书的校译者,对此,我想提出一种个人化的思考,基于观察而非考据,基于人以群分而非克拉丽丝在世界中的位置,基于克拉丽丝遨游其中的神秘主义:喜欢克拉丽丝的人是接受了生命中的非理性的那一面的人,并非事事需要解释,并非事事可以解释,不是通过理解而理解世界,而是通过感受;不接受克拉丽丝的人大多理性而哲学,喜欢整饬、条理,追求逻辑与有头有尾,不能接受混乱可能也是一种本质,不能接受被突如而来的思绪洪流裹挟,一如林斯与本书男主人公奥塔维奥。

《濒临狂野的心》的女主人公约安娜,应该会被理性的读者看作一个莫名其妙的“作女”,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这是非常好的问题,因为约安娜或克拉丽丝一生都在追寻答案。从约安娜到玛卡贝娅,克拉丽丝的女孩们走过漫长的成长史。《濒临狂野的心》是克拉丽丝的原点写作,并非仅仅因为它是作家的第一部作品,而且因为可以在其中找到作家终其一生通过全部作品而不断重复、强调与深化的所有主题:成长、孤独、幸福、自我之识、自我表达之艰难。

这是一部女性成长小说,是约安娜艰难地追寻自我意识的过程,不仅作为女性,而且作为作家,她在力图创造。在她还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之前,她就本能地表现出了对于婶娘、阿曼达和莉迪娅所代表的“好女人”的疏离,强烈的本质冲动让她无法认同世俗眼中的“善”。这种本质在书中用“恶”来表达,但这并非道德范畴的“恶”,而是存在范畴的。“恶”使人得自由,令人认知本真。好女人如阿曼达和莉迪娅,胆敢僭越约定俗成吗?如果她们生来就接受了被限定的路途,从来没有过反思,也绝对不敢反思,从来没有一次让真实的欲望实现,甚至从来不知什么是真实的欲望,那么她们又如何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呢?通过偷书的“恶”,约安娜在婶娘惊骇的眼神中化为“小恶魔”,从而与被父亲称为“魔鬼”的母亲艾尔扎成为同类:结实、坚硬、有力量。通过“做恶”的代价,约安娜获得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份与表达,“约安娜想:我确信我是为恶而生的”。

如果是约安娜象征着危险的自由,那么莉迪娅则象征着呆滞的安全。一个被父权机制深深内化,另一个的使命是逃离这种机制。因此,不难理解奥塔维奥的选择。他被约安娜的“粗鲁”所吸引,迅速抛弃了以被动等待为特征的表妹莉迪娅。但约安娜光照一般的力量又让奥塔维奥觉得不安全,所以婚后他又回到了“好女人”莉迪娅的身边,享受“大胸”带来的厚实、舒适与安全。这场婚姻并非是红玫瑰与白玫瑰般的情爱故事,而是对传统“幸福”概念的解构,具体化了孩提时约安娜和女教师之间关于“幸福”的对话:“幸福之后有什么?”在这场婚姻中,约安娜未尝不感到幸福,然而婚姻之幸福所内涵的压抑与禁锢令她无法承受,表达能力迅速退化,甚至连奥塔维奥出于通奸目的的外出都让她感到放松。莉迪娅的怀孕让两类女性角色的冲突抵达了高潮,为了给孩子一个家庭,莉迪娅找约安娜谈话。这场谈话并非是狗血的“修罗场”,而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展开。“一切动物都会有子女”,这是约安娜的表态,“你为什么不工作来抚养这个孩子呢?”这是约安娜无法被莉迪娅理解的“作恶”。怀孕一向是女性母性的至高证明,是女人“幸福”的终极体现。西蒙·波伏瓦反对这种既定概念,她认为女性的生育与抚养幼儿这种内在性使得她无法实现超越性,并因此在社会之中沦为他者、附庸、第二性。可以认为,对于所谓“母职”,克拉丽丝即便没有全盘否定,至少也是部分拒绝。在她的作品中,频频出现违反生育天职的女性,比如约安娜,比如将从未有过子女当作冒犯的劳拉,比如卵巢已经萎缩的玛卡贝娅,还有世界上最小的女人“小花”,异常小的身躯还能孕育更小的生命,让人泛起无限恶心。

“你为什么不工作来抚养这个孩子呢?”与外交官丈夫离婚后,旅居国外十六年的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返回里约热内卢,卖文为生,独立抚养两个孩子。若干年后,外交官前夫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写信给你,希望求得你的谅解。……也许我应该写给约安娜,而不是克拉丽丝。对不起,约安娜,我没有给你支持与理解,你的确有权利期待我这样做。在结婚之前,你曾对我说过你不适合结婚。我不该把这当成耳光,而是应该把它理解为你在企求帮助。在这件事和其他很多事上,我都没有帮到你。然而,我从直觉上从来没有不相信克拉丽丝、约安娜和莉迪娅在你身上共存。我排斥约安娜,没有向她伸出援手,因为她的世界让我不安。……然而,莉迪娅是克拉丽丝的另一个侧面,她‘对于欢愉绝不害怕,毫无内疚地接受了它。原谅我,亲爱的,因为我竟然没有劝服约安娜,她和莉迪娅其实是克拉丽丝身上的同一个人……”

前夫的这封信透露出青年克拉丽丝的真实生活:作为莉迪娅的那一部分驱使她进入婚姻,生儿育女;作为约安娜的那一部分令她最终选择离开,觉醒地找寻自己并勇敢地踏上一条未知之路。《濒临狂野的心》发表于克拉丽丝结婚之前,因此,有时,作家不仅会以自己为蓝本塑造人物形象,而且可能以创作为蓝本塑造自己的生活。然而,这封信同样揭示了两个人的分手不可避免,一如奥塔维奥与约安娜,因為他竟想“劝服”约安娜,甚至以为可以施以援手。约安娜不可劝服,克拉丽丝不可劝服,她们并不需要男性自负的“帮助”,因为她们想成为拥有独特声音的女人。《濒临狂野的心》不仅仅是女性成长小说,而且是“艺术家成长小说”,因为约安娜追寻的不但是自我意识,还有自我表达。无论是在父亲的打字机旁,还是在奥塔维奥的书房,约安娜的自我表达都被深深压制,无法形成创造,这让她沮丧不已。唯有僭越可以突破。她做出了一次社会规范所不允许的行为:通奸。约安娜与那个名字不重要的男人之间的行为毫无任何意义与目标,纯粹是僭越之僭越。约安娜因此发出了自己的独特声音:“Lalande”。没有意义,但从她心底发出,并独属于她。

在结尾处,约安娜踏上了旅程,小说戛然而止。阿尔瓦罗·林斯认为这意味着结构的不完整。然而,我认为,约安娜必然要踏上旅程。巴西学者费雷拉-平托总结了女性成长小说与男性成长小说的基本差异,她认为,在男性成长小说中,未成年人在成熟、博学的导师的引导下实现成长,进入并融入社会,成为中坚,游刃有余,比如威廉·麦斯特。而女性成长小说的主人公一般是成人,没有导师,以自我觉醒为特征,结局是疏离社会。因此,出走是约安娜的必然结局,旅行是自我觉醒的必由之路。而且,这并不意味着结构上的不完美,因为约安娜未尽的故事将由洛丽续写。一九六九年,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发表了《一场学习和欢愉之书》,这是她唯一直接书写爱情的作品。女主人公洛丽遭受感情波折,踏上旅程,来到里约热内卢,在这里,她遇到了尤利西斯,大学哲学教授,奥塔维奥的升级与加强版。洛丽的美丽吸引了尤利西斯,尤利西斯的博学征服了洛丽,二人有望发展一段情缘。洛丽认为可以在尤利西斯这里得到教导,希望尤利西斯成为她的人生导师,疏解她因“自我叩问”而产生的存在之痛,但是尤利西斯拒绝“导师”身份,因为他也存在同样的痛楚。他自己也在“学习”的过程之中,他不是教育者,而是自我教育者,尤利西斯能为洛丽所做的只有“等待”,直到洛丽自己体认到存在的真实并对两人关系做好准备的那一刻。洛丽进入了艰难的自我学习,在经历了一系列心理层面的“旅行”之后,她完成了自我觉醒,做好了准备,最终与尤利西斯结合,作为平等的人,形成平等的关系。这是一个美好的爱情乌托邦,然而并不能认为洛丽比约安娜更幸福,因为克拉丽丝已经取消了幸福与不幸福的界限。或者说,唯有自我觉醒具有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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