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半个月亮在燃烧

2022-05-30杨立英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8期
关键词:天井床上股骨头

杨立英

月亮爬上树梢时,父亲倒下了。

83岁的父亲,骨质疏松、房颤、冠心病,预示着各路零件都在老化。骨科手术就像木工活,凿、锯、钳子、锤子、螺丝、钉子……样样都不少。卸下断裂的股骨头,换上人工股骨头,手术不复杂,对父亲孱弱的身体来说仍是个不小的考验。父亲说:“只要能走,多大的罪我也能受。”

为父亲请来省医院的专家,手术很顺利,医生轻描淡写地叮嘱:“两天练坐,五天练站,一周练走,争取一个月扔掉拐杖。”我把医生的话加大分贝翻译给父亲,父亲连连点头。

半个月是时间,也是希望,父亲咬着牙坚持锻炼。那些被疼痛唤醒的汗珠子纷纷钻出来,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把我的心浸软了。“咱歇歇吧,先不练了!”我加大分贝的话语仿如被空气隔绝,父亲理都没理,紧紧地抓住床栏移动着笨拙的伤腿。父亲想要做的事,十头牛也难阻拦,真猜不透他瘦弱的躯体内,究竟藏有多大的能量。

记得我八九岁时,黄河发大水把我家的房屋沖塌了,重新划分的宅基地位于黄河大坝以北,坑坑洼洼的有一米多深,只填土一项就耗尽了家里可怜的积蓄,三间土坯屋盖好后,天井窄得只有一步之距。母亲说:“再借点钱,雇人垫垫天井吧。”父亲一言未发,贫穷让他选择了出卖自己的气力。周末休息,父亲买来两个大柳条篓子,借上小推车,他要自己推土垫天井。以父亲瘦弱的身板,身高不足一米六七,体重一百来斤,又没经历过重活的磨炼,别说推土垫天井,就是一担水也会压得摇摇晃晃,母亲嘴角一下撇到了耳梢,一副不屑的表情。邻居大申哥推着两大筐土,看起来玩一样轻松,父亲却把那些行云流水的动作,分解成了一个个滑稽的慢镜头。沉重的车襻挂在脖子上,压得他抬不起头。车头前端两根拉车的绳子,一根挂在我肩头,一根挂在姐的肩头。那情景,似乎不是父亲在推车,而是我和姐拖着车和父亲在走。到了陡坡处,父亲先用力顶住车子,深吸两口气,然后把脊背弯成弓,用尽全身气力蹬着地往前拱,有时我们爷仨的力量都抵不住后退的车轮。那时,我最怕过周末,最怕父亲回家。这样的日子,从我上小学二年级,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那时上语文课读到《愚公移山》一文,我真希望天帝知道我家的事,也派两个力大无穷的神仙,帮助我家把天井用土填平,让父亲这一宏大的工程快些画上句号。

四十年后,父亲再次发挥了他的犟劲,白天不停歇,晚上披星戴月练,躺在床上挂吊瓶还不忘晃动摇摆脚趾头。做陪练的日子,父亲把手臂搭在我肩背,虽是他在走,身子一半的重量却压在我身上。这一场景重叠着记忆中父女一起推土的画面,心底便会丛丛簇簇地生长出许多的感慨与温暖。

父亲生日那天,恰好手术后一百天,是个月圆的日子。那天,父亲真的扔了拐杖,用力摆动着双臂,像两个划动的桨,划着岁月的希望和痛,一步一步。这对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父亲兴奋地说:“以后你们都安心上班,不用老往家跑了,我自己行了。”

欢喜的心情还没来得及收藏,父亲又出现了第二次骨折。那天说起来有些诡异,明晃晃的太阳,一下被大朵乌云裹藏起来,天色变得阴沉沉的。父亲吃完早饭坐在桌子旁喝茶,母亲去拿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就那么轻轻一拽,父亲如一片弱不禁风的树叶,歪歪斜斜地从椅子上滑落到了地上,父亲的右侧股骨头也摔断了。他无奈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用担忧的目光追逐着我们的表情,猜测我们在说什么。我趴在他耳边大声问:“还愿意做手术吗?”说实话,这句话我问得很矛盾,既希望父亲说做,又担心他承受不住再次重创。最终,父亲给了我希望的答案:“做手术!”

父亲的信任和坚持,让一家人在前行的路上,一直不敢轻言放弃。

经历过再次骨折和手术重创,我断定父亲很难再自己行走了。即使这样,我的父亲至少还能坐,不至于天天躺在床上数天花板。父亲却又一次发挥了他的犟劲,天天要求我和弟弟架着他锻炼。“再有半个月,我就差不多好了。”父亲的这句话,像一句梦语,我猜不透他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在给我们希望。到了半个月,他似乎像个不识数的孩子,又会重新计算时长。以父亲的聪明,他哪会忘记呢?躺在床上的父亲,时常在漆黑的夜里盯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他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半月里,在燃烧和煎熬中,等待奇迹。

历经无数个暮暮朝朝、月圆月缺,父亲扶着助行器真的又能走了。他挪步至阳台,皎洁的月色把夜空清洗得遥远而透明,月光洒在身上,我感叹月色的美丽,也敬佩父亲的毅力。不服输的父亲又能自己如厕,自己穿衣脱衣了,每次我回家,父亲都要展示一下他锻炼的成果。他爬楼梯的样子像极了拽着绳索在悬崖峭壁上的攀岩者,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了瘦弱的手臂上。时日一长,楼梯扶手被父亲拽扶得显出一层油亮的光。终于,父亲扔掉助行器,能走了。

但一夜之间,命运再次和父亲开了个大玩笑:肌肉僵直,皮虽连着,大脑却无法指挥,父亲的脑神经又出了问题,这次真的不能走了。我把父亲扶起来,他整个身子直愣愣的,无法弯曲。以前父亲推土时,我多希望他的腰板是挺直的,如今父亲僵直的腰板,却无法让他坐和走。

不能动的父亲有时糊涂,有时清醒。“我再有半个月就好了!”父亲说这句话时,涎水滴落出很长。我对躺在床上的父亲喊:“爸!”他条件反射般的开始锻炼,把手指伸开,合上,这是他唯一能完成的肢体运动了。

半个月,是父亲的坚持,也是父亲的希望。而我更喜欢看这一字面的意思,它让我想到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月亮的圆缺。再有半个月,那不就是一个圆满的月了吗?

我多希望真的可以创造出一个奇迹的满月!可我再也寻找不到了,因为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泪水遮住了视线。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吴彦

猜你喜欢

天井床上股骨头
Neve Tzedek天井住宅
谁拿走了钱
天井庭园,幻境犹深
股骨头坏死的中医治疗
雨天
易于误诊为股骨头坏死的股骨头内病变的鉴别诊断
FANUC RAM轴在数控伺服冲床上的应用
校园的天井花园
不同粗细通道髓芯减压治疗早期股骨头坏死的疗效比较
80例股骨头坏死患者CT与核磁共振诊治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