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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会飞的驴

2022-05-30肖德林

当代小说 2022年8期

肖德林

地点是我表妹程玲选的。窗外是古运河,波光粼粼。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然后平静地流进长江。酒店是个网红店,灯笼造型独特,一串串红辣椒似的飘在风雨里,半敞的包厢用古红色的木板隔着,上面镂空雕花,是梅兰竹菊。程玲搅动着酒杯里的冰梨水说,这店很江湖,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喜欢这个味道,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

我又看了看阴影中的飞檐翘角,转眼看她的脸,笑了。她已经不年轻了,虽然看起来干练,牛仔裤上的洞洞不少,但眼角的沧桑藏不住。神情却又是戏谑的,调皮的纹路在脸上若隐若现。

我说,难得你的状态这么好,家里人都担心你。

我们同在江州,但我已经多年没见过她,平时都是在手机里见面。表兄妹是最容易走失的亲戚。

她瞪眼看我,眼白要飞出眼眶,我已经活成一幅通透的油画了,担心什么!她终于喝完冰梨水,向我晃了晃杯子,我立即招呼打扮得和鼓上蚤时迁一样的服务员,再续。程玲是一位护士,但是有文学才华。

我曾经是一幅背景朦胧的国画,生活含混,直到遇到“飞驴”。程玲抬眼看了屋里的陈设说,这个店,以前是我和飞驴常来的地方,他走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再来。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发给你的短信你都看了吗?

我点点头。

全家人都关心这些,我懂。她说。

我根据你前前后后发给我的手机短信,编辑整理成一篇文稿,取名《一头会飞的驴》。我会给所有关心的人都发一份的,放心。我说。

1

终于,绿青蛙似的火车一跳一跳地停在眼前了。

车厢里真空旷。人多好啊,人多,气就旺,处处热气腾腾。不像现在,真冷寂。

好吧,帅哥,虽然我们是同龄人,但是你比我能耐。刚才检票时,你帮了我,又是扫码又是刷身份证,说实话,我不会。路途漫漫,从江州到昆明几千公里呢。现在,周边车座上没有人,不会影响别人。不要笑我,乘个车都不会,我是被时代淘汰了,坦诚地说,这和一个男人有关。江湖上,人称他“飞驴”。“飞驴”懂吗?不错,就是像驴子一样傻的男人,但是,到了山地,他就变成一只大鸟了,会飞。

我们平原人心里都有一个群山梦,希望自己的门前屋后能崛起一座山,我们把那些树想象成群山,特别是夜晚,在似有似无的星光下,我们把树的影子,看成一座座模糊的山。我们已经厌倦了平原,平原是一个厚道的老实人,永远袒露着自己,一点秘密也藏不住。我参加了一个驴友队,对,不错,我在这个队伍里,遇到了这个像驴一样强壮的男人——不,他比驴子漂亮多了,身材高挑。他为啥叫“飞驴”?他能扛活,坚韧,没有人比得了他的耐力,比驴子还能吃苦,再高的山,即使缺氧,他都能登上去,到了高山,他就会像鸟一样神奇地长出翅膀,飞。我们有时间就去爬山,我们已经爬完了几乎所有想爬的山,对,不错,我们想去爬喜马拉雅山,那是圣山。

我们怎么认识的?榴莲你吃过吗?他们说很臭,但我却吃它上瘾。有一次在山里,外面漆黑一团,寒风割骨,我突然怀念起这种臭臭甜甜的味道。我只是说了一下,这头“飞驴”悄悄起来,奔跑了一夜,给我买来榴莲。他头上全是霜,胡子和眉毛都是白的,我抱着榴莲亲了又亲,戳了嘴,肿了几天。不错,我当时就认定了这头驴。

当然,还要感谢那只令人讨厌的蝙蝠。

我是离婚独居的人。我最后悔的就是草草结婚了,两个不相爱的人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不错,就是躲。躲着不进这间屋子,躲着不见那个人,躲着他的所有关系。

那天家里进了蝙蝠。蝙蝠意味着什么?我本来就怕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确定它是和地狱相连的。我听到了它怪异尖锐的笑声,它浑身带着成千上万的病毒,舆论一致指责它是一个隐形的杀手,在它恐怖的飞翔里,我惊慌失措,生不如死。

我想到了“飞驴”。“飞驴”接了我的电话,很快戴着口罩、裹着毛巾来了。他告诉我,小区外面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不错,那次,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为我消灭这只可恶的蝙蝠。

我心里一松,身体变得很轻盈,多日不见的欣喜从我心底里溢出来,简直春风荡漾了。我感受到一个女人有依靠是多么愉快的事,我愿意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柔软。

他拎着那只蝙蝠的翅膀。它像一把黑色的扇子,我不敢看。他问我这只老鼠中的空姐怎么处理。我惊慌失措地摆手,我告诉他,别问我,别问我。我蹲了下来,突然有钻进他怀里的冲动,那个时候,我已经忘了,人们的身体,彼此是敌人。

2

这次又是因为疫情。

不是因为疫情,我一定也去了。这次疫情来得猛,来得突然,猝然改变了一切,所有人都蒙了。我是护士。我们医院虽然很小,但是只要穿着白大褂,就是战士,就要冲上去。虽没有人拿枪逼你,但是那些期待着你的眼睛,比枪厉害一百倍。疫情像一堵墙,也把“飞驴”困在家里,尥着蹄子,焦虑地打转。我们虽然各住各的房子,不定期同居,但他经常会住到我这边来。

“飞驴”的经历,和我一样不堪。准确地说,在他给我买榴莲之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那时,我不想关心身边的人,我认为他们都是過客,就像生命中偶尔会遇到的一片树叶、一只麻雀一样。但是他给我买了榴莲以后,就不一样了,虽然他遭到了朋友的奚落,比如“仗剑”。我们认识多年,但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们彼此懒得打听姓名,这也是我们这一行的习惯,只要有个代号就可以,“阿猫”“阿狗”都行。

“飞驴”和我一样单着,他后来对我说,累了,想找一个港湾停泊。

我这个港湾破烂不堪,一片荒芜。那时候,我在家乡找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对我来说,在乡镇,能够选择的对象很少。卫生院里有一个医生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什么关系,嘴甜,擅长哄老人开心。我妈妈特别喜欢他,说是白捡了一个儿子。他除了拿手术刀,还擅长拿扳子、起子,家里电灯坏了、水管不通,都有人修。这一点深得我父亲的喜欢,他遗憾的是虽然有个儿子,但是“锈”掉了,油瓶倒地也不会扶一下,而姑娘,只会拿针线。事实上,我连针线也不擅长。总之他登堂入室,成了我的丈夫。起初还好,我们过了一段你侬我侬的日子,但是在我怀孕生女儿的时候,他竟然搭上了另一个护士,被人家丈夫捉奸在床。这件丑事,让我们几乎无法在医院待下去。但是,我不在这里待,又能到哪里去呢?毕竟这里给我一份稳定的工资,还有一份尊严,虽然这份尊严已经被这个时常挂着笑容的男人糟蹋了。

冷战,冷战,想起来就让我窒息的冷战。

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它们表达着我的愤怒。我决心不再和他讲一句话,直到海枯石烂。

护士在医院是弱者。有的医生对我们颐指气使,有的病人也难伺候,他们对我们没有好脸色,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戾气。看上去憨厚的庄稼汉,发起火来,粗暴、狂乱,令人恐惧,他们的咆哮声,能让一只羊发疯。

他真的会讲话,他用得体的话语密密地织了一张网,这张网就是人缘。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他会出来说话。我就像一片惊恐的叶子,安然落在这张网中。我心里明白,女人再强,在男人的世界里仍然是弱者,何况我本来就是弱者。

我想,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许是那个小护士勾引他呢?我妈劝我,这个外地人,如果我离开他,他在小镇上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我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低眉顺眼的男人,骂了声“臭男人”,哭着顺应了我妈。其实,我更顺应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让孩子一睁眼就没有爹。

他一脸懊悔,已经不是一只偷腥的猫,而是一只戴罪的羔羊。但是,家的味道变了,这对我来说,是猝不及防的,不管做任何事,我总在他的身后看到另一个影子。我宁愿睡沙发,再不愿意与他同床共枕。

外面黑了,好像有雨,斜斜地落在窗上。我已经不习惯和周边人讲话,也许更愿意把一些话告诉陌生人。陌生,是安全的外壳,下了车,我也只是你见过的一个忧郁的女人,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里。这么大的车厢,只有我们,而且我们戴着口罩,彼此只认得半张脸。

我参加了户外运动,这给我带来了许多新奇的感受。他们是一头头沉默的驴子,哀伤、失败、气馁,夹杂着各种不甘、不服,在一次次孤独的攀爬中消耗生命。他们各藏心机,但是因为有共同的爱好,又不断尝试着相互靠近,他们有共同的口号,那就是“诗和远方”。在我眼里,他们是一味药,专门治疗寂寞与失意。

“飞驴”是他的绰号,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刚开始,他在驴友中只是一个传说,在我们心目中是英雄般的存在,所有人都希望一睹他的风采。直到他为我去买臭臭的榴莲,所有人无意中流露出嫉妒,我才知道他就是“飞驴”。

其实,他很落寞,虽然个子不矮,但除了默默行走、默默劳作,就是一头围绕石磨默默转圈的驴子。我偶尔知道,“飞驴”那个时候,也是处于低潮时期,我就想这男人心里真能藏,给别人的都是笑脸。他根本就是一个平常的男人,没有人会招惹他,除了我们这支默默行走的驴群。“仗剑”告诉我,他爬起山来就不一样了,神采飞扬,他曾徒步库拉岗日、念青东、博格达、鳌太、贡嘎。“飞驴”超强的户外能力是天生的,在户外徒步时,他不需借助导航,就能准确判断出所在地的方向和位置,哪怕再陌生的地方、再复杂的山形都难不倒他,他仿佛自带雷达系统,仿佛俯瞰众生。“仗劍”的一脸络腮胡子,好奇得都竖立起来了。他这是天赋异禀,他就是一头会飞的驴。“仗剑”最后说,他的腮帮子很瘦,看上去像飘着长毛的驴脸。不过,我能感觉到“仗剑”由衷的钦佩。

我在“飞驴”的朋友圈看到唯一一条与户外无关的内容是他半夜爬起来为家里的母狗接生五条小狗,手握着刚出生小奶狗的“飞驴”,神情兴奋得像个孩子——这个打动了我,我需要一个在狗娃面前真诚发笑的人,我厌恶欺诈与虚伪。

和“飞驴”相处久了,就知道出走是他存在的唯一的理由,大自然的挑战,对他来说是享受。他的所有的欢乐都为此而生。现实面前,他是一个无能为力的人。他谋生的企业效益不佳,好像越来越不好,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面临着无岗可上的威胁。更大的威胁是他的婚姻的解体,我以为他们离婚了,他们就该好自为之,各奔前程,但是直到那个女人来医院找我,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泥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那天阳光真好,软蓬蓬的,明丽的光芒从树杈间泻下来,洒了一地,地上的蚂蚁、蚱蜢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快乐地蠕动,毛茸茸,亮晶晶。我和“飞驴”去外地爬山回来,我们再次遗憾江州没有一座山,不要它高耸入云,哪怕是座山峁都可。我刚刚到医院上班,这个女人突然闯了进来,她的身后竟然有人举着摄像机——她把电视台的记者带来了。我们的事,江州家喻户晓,我百口莫辩。

她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嫌“飞驴”窝囊,离开了他,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她从来没有放过他,她手里拽着绳索,不远不近地看着“飞驴”。她说她是为女儿看好这个家。她对记者说,他们之所以离婚,是因为我这个狐狸精,插足了他们的婚姻。她说我和“飞驴”是通奸者。

他们离婚时,“飞驴”对我还只是一个传说,我们根本不认识。

好在有户外运动,我们可以一走了之。

3

我在山里看到的太阳,是一枚黑色的太阳。

那几天,我所有的记忆都是黑色的。

“飞驴”失踪了。我的春天熄灭了。

失踪在茫茫大山里,他像一粒红豆,投进了大山,无声无息。我知道他凡是走过的户外线路均不会再走第二遍,他走的所有的路都是陌生的。这次是西藏和云南交界处的大山,大山深处信号不好,他说最多十天会给我电话报平安。但是十天后,我没有接到他的任何信息。这是我们认识十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我一下子蒙了,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出事了,但是出了什么事,不知道。我问了所有可能知道他消息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我的预感是强烈的,整夜睡不着,一粒米也咽不下去,我向当地报了警,但是没有人给我答案。我嫌他们太慢了。虽然路途上千里,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座大山,哪怕早一秒钟见到他。好在有“仗剑”这个驴友,他在尽一个驴友的情谊,一路上我昏昏沉沉,他是我的一根导盲的手杖,拨开漫天的迷雾,带着我勉强坐上航班,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陌生的大山。

我在这座威严得可恨的山里虚弱无望地奔走、呼唤——

我来了!来找你了!我知道这里是你无限向往的地方!我这次没有时间陪你爬山,想不到你以这种方式让我踏上了这片土地!从进入丽江开始,我一直追随你的足迹,走着同样的路,坐着同一辆班车,我强忍着眼泪,吃了你最后一个电话里说的盐井佳加面!你吃了二十碗,我吃了十碗,我吃了十碗泪!我看见了你登山的起点,我似乎看见你正背着登山包拄着双拐在山路上盘旋,你的眼里是高原风光,而我的眼里只有你……你在哪里?你可怜的女人,此时在陌生的山地里可怜地哀嚎。

警察对我说,实在是找不着,唯一的办法是搜山。

我毫不犹豫地说,搜啊。

我们警力有限,我们一大堆事。警察犹豫地说,只有发动山民,山民对这座山非常熟悉,可是发动他们需要费用。

这提醒我,搜山是要花钱的。我说,搜,搜,多少钱,我砸锅卖铁也给。

我疯了似的跟着山民在山里寻找,身上都是伤,有的伤痕很深,在流血,可是哪里比得上我心里的伤。看着血,我竟然有一种快感,我希望它不停地流。

他离家的时候是黎明。那几天疫情让我疲于应战,他没有惊醒我,在我的床头站了站,像每一次出行一样,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没有睁眼。一会儿,我听到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亮光在我眼皮上闪了几下,车子渐渐远去,我又陷入睡梦里。

我真后悔,我最起码应该抱一抱他。

到第五天,我终于看到了“飞驴”。我熟悉的那只橘黄的旅行包,浮在水上……看了一眼,我就晕了过去。记忆里只有天上的太阳,黑色的,像一只巨大的黑洞洞的眼睛。

“仗剑”后来告诉我,这虽然是一条新路线,但是对“飞驴”来说本不算是一条太难的线路。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选择了单独行动。他死于太自信,只有在野外,这种自信才会像鬼魂一样,上他的身。

但是我总怀疑他是不是被谋杀了,“飞驴”不会死于这不太深的雪水里,他太强了,这湾清水根本淹没不了他。我要那个脸白面善的警察查,一直到查出凶手,并绳之以法。

这位面善的警察有点为难地点点头,嘴上说,我们一定给你一个说法,随后向我摊手,指指水中的“飞驴”,他怎么办?你是想让他永远睡在水里吗?

我又嚎啕了,但是我没有办法,在这大山里,我孤立无援,我求这位好心的警察。警察说,要把人运到山下去,唯一的办法是背。我忙不迭地说,背,可我哪里能背得动,我背不动啊。

白脸警察向我竖起两根手指,你出这个数,山民来帮你。

这个数是两万元。别说两万,十万我也愿掏,我不能让“飞驴”在这荒郊野岭多待哪怕一分钟。

我把“飞驴”送到一家殡仪馆,却不得不离开,不得不扔下他,返程。

他的前妻和女儿来了。她对警察说,我没有资格处理“飞驴”的后事,只有她们有资格,而她们来处理的前提就是要我滚,她不想见到我。直到现在,我和“飞驴”还只是同居者,在法律上,我们毫无关系,我们缺一张纸。正如她所说,我们只是长期通奸者。虽然我们做了十多年亲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吃着同一锅饭,睡着同一张床。

我只能对着孤寂的手机呜咽,我写了下来——

我要走,我必須走。我没能带你走,而你带走了我的心!车轮滚滚,我离你越来越远了!真的舍不得离开,想到你一个人孤单地留在了这儿,我心疼得直不起腰——永别了,“飞驴”!你说过,人没有需求时最接近神,现在你当神仙了,丢下我在这烦扰的世上,你不是一个好男人!

……

4

我愿所有的人死后,都能上天堂,而这个人,他却只配去地狱。不错,那个女人来揪斗我时,我前夫没看到我的窘态,因为他坐牢去了。

当年,我的原谅并不能拯救他,有一天他竟然给我发短信说——因为我们好长时间不说话,虽然共处一室,有事都是通过短信沟通——你不是不跟我睡觉吗,告诉你现在跟我睡觉的都是处女,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直到有一天警察上门。他们像天兵天将,突然降临我那个凄冷的家。医院里围满了人,门诊上的人都佯装上厕所,急匆匆到我家来看两眼,来看我的男人被抓。我原谅这些被好奇心驱使的人,你能做,难道不能让人家看?

“飞驴”后来劝我,我们驴友重要的是学会原谅,在原谅里化解烦恼。其实我早原谅那些看我们笑话的人了,但是我前夫的事,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感到羞耻,仿佛我也是同谋。

那时候网络兴起时间不长,他不知从哪里组织了一帮卖淫女,在网上招嫖。一个堂堂的外科医生,竟然做这样的事,在这偏僻的小镇如同一声惊雷,我们一家走到哪里,这惊雷就响到哪里,包括我那被雷声炸傻了的怯弱的父母。当地电视台进行了报道,我们一家成了小镇上的老鼠,唯有躲进黑暗里活命。人们甚至恶毒地猜测,我是不是也被当作卖淫女被推荐给了嫖客。

这次,我的父母不再慌乱地阻止我离开这个男人,他们只能看着我们最终离婚,像是眼睁睁看着一件心爱的瓷器被打碎。

而我终于脱掉了这件肮脏的羞耻服。

我搬出了医院的那所房子,我不想看见这个男人的影子,我必须完全摆脱他。好在我家离小镇不远,我回到了我出嫁前的屋子,好像再次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但是回不去了。

我拖油瓶似的带回一个孩子,哥哥勉强接纳我,嫂子是万万不愿意的,何况我再回娘家,就是一枚羞辱的印章,戳在家人的脸上。我和嫂子大吵一架,家也待不下去,我像一只流浪猫一样叼着哇哇哭的小崽,无处可归。

后来我和“飞驴”每说到此,他长长的睫毛都会飞上亮晶晶的东西。其实我只是讲给他听听,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带着孩子租住在小镇上,即使在人群中,我也感到很冷。我买了绿萝、无尽夏、兰花、文竹……花草塞满了我的屋子。我太害怕孤独,我用它们填补我的岁月,看到它们,闻着它们清新的气息,我才能安宁。后来镇上的花贩看懂了我,好心地对我说,你应该出去走走,不能在这个小镇上闷死。

他给我介绍了“仗剑”,“仗剑”带着我参加了户外运动,遇上了“飞驴”。我现在认为这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没有春天的人,但是现在春天就在我的怀里。我对自己说,看,他已经把你宠得不成样子了。这么多年,他好像蒙着我的眼,牵着我的手,攀爬世界。虽然身处喧闹之中,有他在,它们就与我无关。我太依赖他,出门分不清东南西北,不会订火车票飞机票,不会整理行李,出门只需伸出小手,拽住大手,就会稀里糊涂地到达目的地。我的脑子几乎停滞了,脑子里的情境,还是十多年前的。

他走了,那只牵引我的大手消失了,我刚睁开眼,立即被这些炫目的光刺盲。

我很后悔,如果领了证,我就不会被逼丢下他的尸骨,我一定会亲手埋葬他。现在,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伤心无助的局外人。

我们最终没有领上结婚证,责任在我。

“飞驴”曾经几次含含糊糊地说领个证,结束这个浑浊的关系,大大方方地过日子。有一次我们两个人正准备领证的时候,我父母给我弄到了一个名额,“姑娘房”你懂吗?那时候我们村里正在拆迁,好心的村里人给我们这些没有结婚或者离异的村里姑娘一人一套房,很便宜,几乎是赠送。不错,我动心了,我是一个俗人,一套房的诱惑太大了。为了这一套“姑娘房”,我们暂停了领证。他对我说,你有了这房,这帮驴友不会说我是看上了你的房子才和你好的吧?我们开心地笑了,掸灰尘一样掸去了领结婚证的念头。

其实我知道他也害怕领证,他害怕他的前妻会变本加厉骚扰他,他就是这样被她钳制着。我懂,我不说破,我给他台阶下。我想我们有的是时间,谁知道,时间戛然而止。

回到镇里,他就变成了一头实实在在的蠢驴,没有能力捋清任何事情。而我却乐此不疲地养着这头蠢驴,后来竟然是纵容了,因为出了门,我就是一只被他捧在手里的小鸟。现在他飞了,我才发现我是一只长着假翅膀的木鸡,非但无法飞翔,他留下的乱麻一样的事务,也正一根一根地把我捆死。

昨天是他的“六七”,按我们的风俗,这时候人鬼永隔了,死者也知道自己成鬼了,该去投胎求生。他是哪天死的,谁也说不清,我只能按“仗剑”说的推算。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5

我突然想起来,“飞驴”是开着家里的越野车走的,而这辆车现在失踪了。

我给他女儿发微信,这之前我去过“飞驴”在小镇上的房子,房子已经换了锁,我根本进不去。我的不少东西和我的记忆还有我们隐秘的快乐一起被锁起来了,我乞求,看在我和你父亲在一起十多年的份上,你能给我一件东西做留念吗?

她沉默了三天,把我删掉了。

这天,家里到处飘荡着榴莲的味道,异乎寻常的臭,我已经把它们遗忘在冰箱里好久了。我现在不吃榴莲了,那是让我伤心的东西。人不在了,吃起来,苦。

“仗剑”在电话里告诉我,这辆车在他女儿的楼下。

我这次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地去昆明,就是要看看那辆车,它成了我下决心踏上这次行程的最初冲动。但是我知道,我拿不回那辆车,那辆车户主是“飞驴”,而我和这名字没有任何法律关系。我不会忘记,“飞驴”开着这辆车第一次来我的住处,就引来了他前妻,她以保护女儿的财产不受侵犯为理由大闹,似乎天经地义。“飞驴”脸都变白了,他有点慌乱地对我说,别理她,这个女人疯了。

那女人在下面砸车,像个流氓似的砸车。我在楼上都能听到“嘣嘣”的声音。街坊四邻都探出脑袋,听着她的叫骂,邻居们无奈地笑笑。我满耳都是关窗、开窗的声音。

“飞驴”慢慢地穿好衣服,走了下去。我说,站住,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她没有权利干涉我们。

他说,你不懂,她也许会割腕,也许会跳楼,我女儿不能没有妈妈。

这样耍横卖奸的女人,不会割腕,更不会跳楼,她已经有了新的男人,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你懂不懂?

“飞驴”拉开了衣服的拉链,然后又可恶地再次拉上,咧了咧嘴,转头下了楼。

你走出了这道门,就永远不要回来。

我对着他的后背喊,眼泪下来了。他只是停下脚步,又回头抱了抱站在客厅里的我,走了。关门的声音,彻底把我打进了地狱。

也许这个女人说的有一点是对的:平原的人,别总想着进山,当什么“飞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想再看一眼那辆车,闻闻它的气息,单为看看它的模样,走上千里路也不算什么,我愿意。它后备箱里还有我们的几百张照片(我们会把满意的照片洗出来放在车上,随时捏在手上看),我希望他女儿,能够把这些照片还给我……我们最起码不是仇人。嗯,我得和她好好说,她最好能告诉我,她把“飞驴”葬在了哪里,也许她已经把他撒在深山里……我得把他的灵魂带回来,他虽然从来不走回头路,但回家的路,重复一千次,他应该也愿意。

你是一个陌生的好心人,是的,从这头驴子消失之后,我已经习惯于闭嘴,虽然我觉得我一直在说话。

“仗剑”后来告诉我,户外的江湖上,人才辈出,刀光剑影。这半年突然崛起一头新的强驴,“飞驴”和他在半山腰撞上了,暗暗比赛谁先到达目的地。他从一颗巨石下抄近路是要超过那头年轻强驴的。本来一般不走水路,户外运动忌讳水,谁都知道水路的危险,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年轻的强驴超过他。他向他流露出的不屑,他绝对不能容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征服者。他虽然有轻微的高原反应,还是下到河里,想从那巨石后斜斜地抄上去,但是他实在太虚弱了,他老了,他一个趔趄,倒在冰凉的雪水里,再也没有起来。“仗剑”说,他强过了山,终究没有强过水,他叫一声也好啊,也许会有人听到,如果他能仰面倒下就好了,可惜他是卧姿,脸都泡烂了。

但是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叫。

“仗剑”说这是那个白脸警察的调查结果。“仗剑”还说,“飞驴”倾其所有,给他女儿在昆明买了房,弥补作为一个父亲的愧疚,怕傷着你,所以一直瞒着你。

说实在的,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但一会儿就过去了,我对“仗剑”说,这么说,她早就应该赶到出事地点……

现在阳光多好,我感到它的热了。前面是隧道,就要进入黑暗了,好在火车速度快,一会儿就会回到阳光下了。自由,飞驴一辈子,就是要这个。

我轻轻叫唤了一声,青山,跑起来了。

男人也对我说,青山,跑起来了。

窗外一山挨一山,山上有郁郁葱葱的绿。

喝完了杯中最后一滴,程玲继续说——

我没有去找“飞驴”的女儿,我在山里走,不知疲惫地走,好像“飞驴”在前面等着我。在一所简陋的房子前,我突然走不动了。它立在那里,阒然无声,是那样孤独。我想明白了,“飞驴”牵着我进山是因为孤独、恐惧,更是出于逃避,我们都是。他用在驴友江湖上获得的虚荣喂养自己,而我温顺地被他握在手里,他感觉到他拥有了全世界。而这一切,正如你所见,都是梦幻在现实中的投影。他不可能永远年轻,被超越是注定的,这正是他最大的恐惧。恐惧让他惊慌失措,而又无力控制,他当时一定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谁也拯救不了他。实际上,他一次一次逃离,我成了他自欺的道具,如果我跟他一起来,一定不会发生这件事,因为假象还在……也许他倒地的那一瞬间,根本就没有想站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江湖时代结束了……走到这里,我想我该给大山做点什么,说忏悔也行,说完成他的遗志也行——这里有一所学校,我留了下来,成了一位志愿者老师。

程玲笑起来,我又遇到了一头驴。

就是火车上邂逅的那个男人?

那句关于青山的话是一根绳索,把我和这个男人捆了起来。

她又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运河。雨一直不停歇。

我想不到他也是一个志愿者,他跑到大山里来找我,不管不顾。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没有答应,我不想这种浪漫的残酷悲剧再次发生,这样的轮回,让人崩溃。“飞驴”常说虽贫穷但能听着风也是好的,但是没有钱,他的尸体都下不了山……不过,这也是一头犟驴,我现在还没能赶走他。

我们平原有不少这样的犟驴。我说。

她嘴角上扬,倾过身把手机举在我面前,你看这是他昨晚发给我的视频,这是一块巨石,巨石的后面是孩子们蘑菇一样散布着的家。每天我都站在石头上,目送每一个孩子,看得脖子发酸,但是我愿意,好像日子就是为了目送他们走远而过着。

屏幕上,孩子们在石头前排着队手拉着手,一字一字地叫,老师,格桑花又开了,我们在您每天送我们的地方,等您——您快回来——

程玲红了眼,“飞驴”就是从这块巨石上下到水沟里去的,“飞驴”把我带到这里,也许是宿命。我是一个废人,但是孩子们需要我,他们太孤单,我走了,也许那个学校就不存在了——山里人说只要是个人就能当老师。这里的孩子太需要陪伴了,我也需要,“飞驴”也需要。我知道在我来来回回的山路上,他也许就是一棵草、一朵小花、一片叶子,我有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亲吻一下它们,仿佛是在续命。

那些山里娃娃,他们最想到山外看看。程玲捂了捂鼻子说,我这次回来,就是到医院办理停薪留职手续的。

办完了?

完了。

桌上是残羹冷炙,花窗外,风更大了,灯笼狂舞。我突然发现怪怪的灯笼竟然像是一群毛驴,它们似乎正脱缰飞天。

夜已半。门口的店员倚墙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