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英雄

高伸武

文身又称刺青，唐朝时一度非常盛行。刺青坊遍地开花，军营府衙的去一等馆文个遍体花绣，拉车扛货的没钱，四处凑凑也得找便宜师傅纹个花鸟草虫。那些街痞恶少就更不用说了，要是没个虎狮鹰鹞的文身，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这些人混在一处久了难免官匪勾结，生出许多祸端来，将个大好的长安城闹得乌烟瘴气。

新上任的京兆尹陈大人正要整肃此风，恰好这天有户姓唐的人家前来报官，一问竟是唐家女眷去烧香，还愿途中被人劫了去。

唐家小姐美貌多才，名动京城，得知此事的人难免心中嗟叹。小姐的贴身丫鬟战战栗栗回道：“奴婢拼死护着小姐，用力扯下贼人一只衣袖，那贼人虽然覆着面，胳膊上的花绣却被我瞧得清楚。”

陈大人勃然大怒：“狂徒贼儿胆大包天，如不荡涤此风，我有何脸面忝居此位？”当下命人全城缉拿，凡身上有刺青的一律抓回来，宁枉勿纵。一时间闹得人仰马翻，大牢里人满为患，一迭连声地都在喊冤叫屈。

曹师爷早已命画师按照小丫头的描述，画出那贼人胳膊上的文身图案，命众人排成长队，每个人都编上号，由狱卒逐一验证。凡身上刺青图案与贼人不符的算无罪，打二十大板放回家，三日之内自行除去文身，再来府衙销号。

“既然无罪，怎么还要打二十大板？”其中有个叫甄人杰的，生得一表人才，伶牙俐齿，甚是不服。

跟他一起被抓来的丁旺瘦小文弱，也可怜巴巴地说：“打就打了，这花绣是花了五千钱、受了许多苦楚才刺成的，怎的也要除去？”

众人一听此言，正合心意，不免纷纷附和。曹师爷道：“你们素日任意妄为，闹得不成体统，有今日一劫倒也不算冤枉，速速领了板子回家去才是正经。大人震怒未消，你们只管迁延不去，莫等他回头再改了主意，怕是你们想走也走不成了。”众人一听，哪个还敢拖延？一个个自己解了衣衫，露出花绣让狱卒验看。只见甄人杰背上文的是个金刚天王，丁旺文的一片山峦飞瀑，其他人有文蛟龙出水的，有文鸿鹄展翅的，千姿百态，无所不有。有个杂耍卖艺的前胸文了一个葫芦，葫芦上却长出个人头，龇牙咧嘴，狱卒不认得，问他是什么，那人回道：“是个葫芦精。”

众人哄然大笑，这时轮到一个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此人叫秦明月。他一言不发，自顾将衣衫解开，只见那躯体精干紧实，一条黑蛇盘踞全身，从右手开始，蛇口大张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缠绕着手臂围着脖子一圈，再沿腹部而下，遍布鳞甲，长长的尾巴一直拖到小腿。众人纵然见多了文身花绣，仍是忍不住喝一声彩。

一时验看完毕，抓来的人并没有和贼人花绣相符的，悉数放了出去。曹师爷来回禀陈大人，陈大人问：“城中所有的刀笔匠都已安排好了吗？”

因文身师一手执刀，一手着墨，故被世人称为刀笔匠。

曹师爷殷勤回道：“回大人，都已安排妥当，这些人三天后要来销号，回去之后必然急于除去文身。倘若那贼人趁乱前往，师傅们必定第一时间前来报官。”

陈大人沉吟道：“就怕那贼人已成气候，恐不会贸然前往，此计仍有漏洞。”

曹师爷笑道：“大人请放宽心，安排的人手极为可靠，此事万无一失。”

陈大人这边布下天罗地网，那边放走的人却开心不起来。刺青文上容易，去除却颇费工夫，有个人称“鬼手青”的刀笔匠手段了得，文出的花绣如名家画作，纤毫可见，去除花绣也有一番手段，最妙的是受者不受苦楚，只是其人人品堪忧，此刻竟然坐地涨价，意图发一笔横财。

甄人杰和丁旺上门求助，那鬼手青开口就说：“文花绣五千钱，去花绣一万钱，童叟无欺，概不还价。”甄人杰奇道：“怎么去比文还贵？”鬼手青眼皮都不抬地说：“陈大人一声令下，如今是去花绣的多，文花绣的少了。横竖这行要零落，多赚一点是一点。”甄人杰和丁旺气得要死，奈何钱不够，只能愤愤转身而去。

两人从刺青坊出来，一面骂鬼手青坐地涨价不得好死，一面发愁去哪里除文身。丁旺小声道：“甄爷，你空有一身好本领，咱们日子却过得这般苦楚，还要去除这满身花绣，不如去找……”

没等他说完，甄人杰眼睛一瞪：“我做不得那种事，也吃不了那碗饭！”丁旺不敢再说，但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一身花绣去不了，府衙那里就没法销号，终究不是个了局。

兩人正发愁，忽然看到那个杂耍卖艺的“葫芦精”迎面走来，怀里抱着一捆艾蒿。三人是一起蹲过大牢的，此刻相见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葫芦精”猜到他们囊中羞涩，热心道：“何苦花那个钱？我们老家有个偏方，用这艾蒿就能自行烧掉刺青。我方才已试过了，确实有效，这是剩下的，就送给你们吧！”甄人杰和丁旺见他身上的葫芦文身果然已经尽数去除，顿时喜不自胜，央求他帮忙。

那“葫芦精”点燃艾蒿，吹灭火苗，只剩下一点红红的火头，拿将起来点在丁旺的刺青上，可丁旺又哪里挨得了这个苦楚？“葫芦精”还没烧两下，丁旺就杀猪般号叫起来。

“你们如何这般老实？官府要你们去除刺青，你们便照做无误吗？”不知何时，那全身文了蛇的秦明月出现在他们身边，双手环抱胸前，正哂笑地看着他们。

甄人杰不由愕然：“那不然还能怎的？还敢抵抗官府不成！”

“甄爷请看我身上，这是今日刚绣的，甄爷鉴赏鉴赏！”秦明月说着解开衣衫，只见他左边臂膀上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边臂膀上刺着“死不怕阎罗王”。那二人不由得瞠目结舌，都敬佩地拱手道：“秦爷，你才是真汉子！”

“我是行走江湖的人，原和你们不同，一离开此地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游。你们既要去除花绣，也别受这个苦楚，鬼手青那里有麻沸散，我此刻就带你们去。我此前救过他一命，交情颇深，谅他不能驳了我的面子。”甄人杰和丁旺一听，赶紧跟着秦明月去了。

原本以为这次再无闪失，哪想到那鬼手青的眼里只有银子，竟然翻脸不认人，不但口吐狂言，还动手轰三人出门。这下惹恼了秦明月，上前踢翻桌子，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来，只一下捅在鬼手青胸前，当场血溅五尺。

甄人杰和丁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刚才还说交情颇深，怎么顷刻之间就闹出人命来了？

“秦爷鲁莽了，杀人何其容易？但杀了就罢了不成？”甄人杰叫苦不迭。

秦明月将尖刀往他手里一塞，道：“我秦某人行事无愧于天地，咱们今日既杀了人，就结伴投官去吧！横竖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二十年后咱们又是三条好汉！”

甄人杰似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般，急急将刀扔了出去，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然而手上早已沾满鲜血。秦明月弯腰捡起，又往丁旺手里塞。丁旺两手握着刀，腿抖得站不住，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时门外不时有脚步声响起，秦明月忙问：“两位想好了没有？咱们要是被捉住送官，可就不是投案自首了！”

“出了命案，投官和被捉都是死路一条，这鬼手青原是该死的鬼，咱们还是……还是走为上策！”丁旺提出第三个方案，眼巴巴望着甄人杰。

甄人杰难以抉择，半晌一狠心，决然道：“秦爷原是为我们出头，又这般神仙人物，我甄人杰岂能让你白白丢了性命？罢了，活该命里如此，咱们这就趁夜上山，找我师兄去！”

秦明月奇道：“你师兄是何人？能庇护得了我们？”

“秦爷可听说过花臂军吗？”丁旺面露得意之色。

秦明月急忙问道：“莫非就是坊间流传的有勇有谋专门杀富济贫的那群神秘好汉？每人都有一身好花绣的？”

“说是杀富济贫，但是如今太平盛世，原不是非要做这个勾当的。我师兄一意孤行，又不肯听人劝，我和他久不联络，如今没法子，只能带你投奔他去了！”甄人杰语气中似有明珠暗投之憾，秦明月看他一眼，颇有赞赏之意。

三人主意已定，连夜投奔花臂军去了。一路上甄人杰在前带路，丁旺年纪最小，走在中间，秦明月断后。上山之路隐蔽难走，分叉口极多，绕了两架山梁才到了一处吊桥前面。守门的喝问来者什么人，甄人杰报了姓名，不多时吊桥放了下来，一个满身鱼龙花绣、人称“花将军”的威武男子将他们迎了进去。

秦明月留神打量山寨，发现红绸“囍”字装扮一新，一看就是要成亲的架势。甄人杰叹口气道：“师兄，那唐家小姐果然是你劫来的？”“哈哈！师弟来得正好，明日正是我和唐小姐大婚的日子！”秦明月暗暗惊异，怪不得朝中传出密旨，定要铲除此人，这“花将军”绝非是甘于草莽间的人物，只是他注定要功败垂成了。

当晚众人豪饮笑谈，至三更天才各自安歇，几乎是在睡梦中，朝廷官兵已攻进山寨，一路撒下明沙印迹，放下吊桥，从中接应的正是秦明月。甄人杰见到他与“葫芦精”分别站在陈大人左右两侧，方知从一开始就已入局。陈大人早已料定劫走唐家小姐的是花臂军，但苦于难窥行踪，这才安插秦明月两人混在大牢里，縱然机智如他，也不曾生疑。

名震一时的“花臂军”全军覆没，“花将军”被打入死牢，只待秋后问斩，唐家小姐虽被贼人掠到此地，却幸好“花将军”并不强她所难，倒保住了唐家小姐的清白之躯。和家人重逢之际，唐小姐和父母失声大哭，跪拜感谢陈大人。

秦明月将甄人杰品行才学如实回禀陈大人，陈大人便以“接应有功”的名头，将甄人杰和丁旺保了下来。甄人杰虽然愧对师兄，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陈大人趁此机会纠风正气，凡有文身刺青者，必杖责重罚，于是坊间人人忙着去除刺青，掀起一股风潮。

甄人杰和丁旺也决心除去一身花绣，这日秦明月带了刀笔匠过来，两人一见，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来的居然是那鬼手青。

甄人杰瞬间明白，鬼手青自然也是假死的了，丁旺却还吓得不轻：“你……你是人是鬼？”

鬼手青是个记仇的人，故意减少了丁旺麻沸散的分量，每清一处，便问一句：“谁是该死的鬼？”丁旺大呼小叫，连声求饶。

也就是在这时，甄人杰与丁旺才知道，秦明月和“葫芦精”两人身上的花绣是用天竺国的海灵草汁液画上去的，以秘药擦拭即可消除，并不曾动一针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