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王维同
2022-05-30王亚茹
王亚茹
他的光束已在这个世间熄灭,但我常常忆起。
源自离峰下的泉水顺南而下,流经孙庄村,在窄窄的河床上欢快流淌。款款流淌的小河代表一种静好,一种永恒,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将人与自然母亲紧紧连接在一起。
很荣幸我们在小河边有很大一块田地。儿时,常常跟着爷爷在田地里劳作,爷爷是真劳作,而我是半玩耍半劳作。他会用一个个有趣的小典故装点劳动时光,引领我对文学的热爱。枯燥的田间劳作因着浓浓的文艺气息也显得趣味横生。除了讲神话故事和历史人物,他还会认真教我野草和庄稼的区别,谷穗和黍子的区别。如何运好小锄轻松锄草,我很得要领学得也快。时至今日,依然可自豪地说,我是大地的女儿,我会翻地、播种、施肥、锄草、收割庄稼。更会将最初的记忆完美地保留在心中,向那方孕育生命的热土频频回眸。那里有儿时短暂且快乐的记忆。那里再度接纳了爷爷,他已永久安息在那片草木葱茏的故地。
我又看见田地,看见幼小的谷苗,看见爷爷脸上的高原红。那片醒目的颜色,带有疼痛的故事,向你讲述着黄土高原风沙的凌厉和贫瘠山区劳动人民的不易。但在他的表情中我看到的只是微笑和慈祥,宁静而自然。当我天真跳脱的表情点缀于那片宁静里时,那宁静里便会泛起一层深笑着的涟漪。烈日下田地里挥动小锄锄草的爷孙,想必是这世间最朴素而温馨的画卷。
回忆总是伴着微笑,回过神来却是满眼泪水。
我常常在想,时代大背景下有多少人虽带着光却也带着无奈和苍凉行走于人世。当他从课堂上下来,在同学们景仰的目光中又扛起锄头牵着小毛驴走向贫瘠的山野时。到底是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还是一种迫于生计向生活妥协的无奈。当他的满腹经伦和目不识丁的妻子的思想碰撞时,又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愫。我不得而知,但情愿相信,他带着的光大于他的无奈和苍凉,他有随遇而安的洒脱,也有和妻子性情互补的快乐。
信件往来,是我在外上学时我们的联络方式。我痴迷于文字本身,一如他。见字如晤,逐字精读。拉家长,诉挂念,叮咛嘱咐都有,平凡的一字一句冬日呈现温暖,夏日呈现清凉。他曾建议我把名字中的“茹”字改为“儒”字,由于某种原因后来并未成行。我一度觉得,倘若当初改了,今日的文学水平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象。不禁被自己找借口的本领逗乐,但每每想起便更加怀念他。
年关时,小小的孙庄村热闹非凡。爷爷家挤满了男女老少,个个脸上神采飞扬,像快活潇洒的神仙。如若哪一个说了一句笑话,瞬间引爆全场的笑声,毫不夸张,那笑声直冲云霄。一张张笑脸便开出了一朵朵花,海棠、牡丹、西蕃莲、大月季……鲜花的海洋,人间天堂。一条大通坑上是奶奶的几桌麻将。箱柜上、里小间是闲坐聊天和求对联的人。一个书生的高光时刻开启了,爷爷流畅的行书开始在喜庆的红纸上狂舞。其中很多人都曾是他的学生,他慈祥的目光看哪个都亲,不厌其烦地写着,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乡亲们谁也不客气,打牌的打牌,做饭的做饭,吵架的吵架,说笑的说笑……我就混在人群中丝毫不受干扰地写着笨拙的字,然后被他骄傲地挥手赠给别人。
曾一度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我有点不明白为何生活那么苦的人能笑得那么酣畅那么甜,甚至有点觉得太过单纯。而今,突然明白,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情是多么珍贵。那简直就是一种盛况,通透与乐观的叠加。那是我的乡亲们,一群最豁达最可爱最智慧的人,直面贫穷的生活,直面无力更改的现状,却依然能做到洒脱喜乐。不给自己添赌,劳作时尽心,聚在一起众乐乐时劲兴。反观如今的人们,面对横流的物欲,却欲壑难填,你追我赶,你攀我比,身心俱疲,又有多少人能痛快地享受该得的、已得的带来的深入灵魂的欢喜?
爷爷就是在那种知足和欢喜中度过大半生。直到退休去了城里,渐渐老去。再后来脑血栓折磨着他,我们几乎失去了交流的可能。在北京做手术时,我一有时间便坐地铁去看他,给他买自己认为最好喝的酸奶。他当着我的面喝得一滴不剩。我以为他喜欢,后来才知道他根本喝不惯那种浓稠的酸奶,他咽下的全部是孙女的爱,不容打搅的爱。
当我再想和他谈论谈论历史、文学、书法时,他只是啊啊呀呀地笑咪咪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他在炕上静静地坐着,我背对他时,他会轻轻推我,我转过头看到他像花儿一样绽开的笑容。我知道此生再也听不到他口中长安的雨、松林的风、上官宛儿与荷花的宿怨、毛主席的十六字令……我害怕,某天连他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七日南风劲吹。当晚十时许,我们正置电影场,《最后八个人》开后三五分,忽倾盆大雨加冰雹急降。天明,满街水汪汪,东河水过坝淹了湾地,孙石公路绝为三截,交通断绝,全乡竞遭水灾。接连三天,雷雨交加,时大时小,人们在雨停的间隙滚战灾情,以期降低损失。愿天公开恩,体恤农民和庄稼的不易……”
爷爷走后,在一些扔在院中即将被丢弃的废纸堆中,我欢喜而又悲痛地捡起了那个陈旧的绿皮笔记本。打开它,那一刻,我知道它一直在等着我。随手翻开一页,正是那段有关暴雨的记录,疼痛而认真的文字记录着当时的灾情,还有痛心和绝望。穿越时空,我似乎看见冷雨中乡亲们的哀叹与无奈。
他在与乡亲们一道滚战灾情时,该是何等的痛心而卖力。虽有微薄的薪水尚能维持家用,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哀民生之所苦,苦乡亲之所苦。
一百五十页的笔记本,一个人一生的部分印迹。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他的字迹,但冥冥之中他还是圆了我的心愿。见字如晤,我蹲在门台上一页一页翻看着他俊秀流畅的字迹,泪眼朦胧中又看见他微笑慈祥的脸。本上五花八门的记录诠释着他对生活的热爱与认真,对知识的敬重与渴求。电话地址、偶感诗词、名言摘录、退休申请、乡民办教师名单、治病偏方、掌经、六摇八挂,最后是王门家族谱的草稿。在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树形结构名单中,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名字——东门王维同。
他是地主的小儿子。人生的轨迹如同浮在大海上的船只,起起伏伏,最终归于顺遂平静。我從不愿过多地去细究和打探乱世中他的出生曾让他背负过什么样的屈辱与苦痛,他又是怎样在不甘与挣扎中为自己闯出一片小小的温暖天地。我只希望永远记得他达观而明净的笑,和他曾对我说过的话:即使困在生活的漩涡里,也要时刻保持健康而清醒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