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一种既悲又喜的舒服
2022-05-30棉棉
九十年代初的复古连衣裙,那种少女式的——“看我多无害”——薇诺娜·赖德的风格,我深深地、无条件地崇拜。特别是在夏天,特别是Vichy格子,这些白色和海军蓝的格子,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组合。它有肩章和贴袋以及全长的纽扣门襟——这是一个有趣的细节,可以提高关于你的道德价值观的谈话水平。
我和昆虫的关系不好,特别是蚱蜢。但话又说回来,蝴蝶也不是开玩笑的!幸运的是,这些都是画出来的,而且它们很美。在这件华丽的菲拉格慕衬衫上有和谐的色彩,非常大,非常大,就像九十年代初的那些很酷的衬衫。它是为女性而创造的,但非常中性。超级复古的状态,取决于你是想把它系在腰间还是穿在抹胸上,它总是很奇妙的。
嗨,你们好!我是一个香奈儿,永恒、经典,我很好。像新的一样,全套,有盒子、防尘袋、收据和鉴定卡。颜色为深卡其色,介于铅灰色、棕色和绿色之间(已经绝版了,所以更加抢手和稀有),它们是那种梦寐以求的包包,永远不会过时!
这是罗马安迪的太太Livia在自己的网店doubleyou.shop上写的,经过她的同意,我收集这些句子,设想它们是我小说的女主人公写的。即便我很久没有写小说了,我还是会习惯于在心里跟我的小说生活在一起。我设想我的女主人公是江南女子,所以没有用那些涉及到Livia欧洲乡愁的文字。
其实写小说比写真实的生活容易。所谓真实的生活其实也是小说,而把整个现实当成小说来写并不那么容易。我需要放松,需要有体力,需要很小心我的食物,既不能吃得太好,也不能吃得太不好,同时这些依然不是最重要的。
现在是五月,戛纳电影节的季节,今天上海刘星感叹道:“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在戛纳玩耍,棉棉让我去艺术家驻留酒店的顶层,和阿彼察邦的制片人看着大海听现场音乐,蓝色的密度越来越浓直到绛紫墨色,远远看见露天电影院开始放《四百击》,夜里跑去邱阳在城市另一个街角的派对,一堆人在海滩锦衣夜行,举杯邀月……”
刘星曾经在法国学电影,她说的“驻留酒店”其实是一套高级公寓改建的,不是“艺术家驻留酒店”,这是法国的电影院线UGC在戛纳招待电影工作者的地方。我的朋友有一次在那里感叹:“哦,这里都是杀手,哇,他们都在这里,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放松的地方。”
上海女孩刘星穿着考究的裙子和球鞋,拿着一台传奇胶片机(Rolleiflex双反相机),站在吧台一角瞄着镜头的形象,是我在戛纳见到的最美的。这就像在戈达尔的《再见语言》的首映式外面,年轻人高举着牌子找票,开场前有人高喊了一声“新浪潮永存”!
那次戛纳之行刘星还去了海边露天电影院,我喜欢她拍的肩上趴着猫看电影的男子。在那一组照片中,她还发了一张周迅的照片,那可能是一则在戛纳出现的广告,照片上周迅穿戴正式,头上却包着像浴巾一样的白色头巾,她那张脸看着就像裸露在外的插着电的电线……我当时就想这个样子的女主人公走在通往瀑布的小路上,应该就是我想要写的发生在Castel di Tora的故事。
我想写的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长着一张精致而生动的小脸,夏天经常穿着一件白T,上面写着英语“我不擅长社交”。大部分时间她看上去很普通,在Castel di Tora(托拉古堡)大家不是很清楚她到底是哪里人,反正她是亚洲人。但她也不算是陌生人,大家都知道她是Davide的朋友。
此时她一边跟北京的闺蜜在手机里聊着天,一边拐进了通往Cascata delle Vallocchie瀑布的那条小路。一辆警车开过她身旁时,她立刻脚步就不稳了,就好像自己是躲在这里的一名罪犯。在这里住得“太久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在躲着什么。
她不会说意大利语,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很快开始说一门新的语言,好像她已经历了太多世俗生活,某些能力不再具有延展性了。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觉得并不能简单地理解成她对邻居的生活或者邻居们的语言不感兴趣。
她跟每一位见到的邻居和游客说Ciao,开始的时候大家跟Davide反映说她人很好。两年过去了她还是只说Ciao,后来大家见到她也只跟她说Ciao——最初大家跟她说的是一句问候语,而不是一个词。这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否应该去学几句问候语,那也不难吧!
有一次她在小卖部Forno Orsini买东西时,小卖部的女主人教她学说意大利语的“面粉”和“奶油”,她是唯一一个打破“Ciao”的人,她让我的女主人公有些不好意思,再次反省自己没有学习意大利问候语是不是不礼貌。
小卖部原来的主人是一对八十多岁的夫妻Antonio和Rosanna,疫情之后他们把小卖部转给了一对罗马尼亚夫妻。尽管我的女主人公很喜欢原来的店主人(他们让她对没有经历过的年代有一种怀旧感),但罗马尼亚夫妻管理小卖部之后,确实多了很多好吃的,时不时有各种小惊喜,而且还有了刷卡机。
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女主人公没什么吃的,需要邻居开车送她去超市,每次她都得贴着淘宝买的晕车贴。现在她已经两年没有去大超市了,她当然也是想去的。我本来设想的是,有两位中国女士住在这里,她们想各种办法在小卖部找食材,研究各种做中国菜的方法,后来我发现这真的是不太可能的。小卖部里变不出太多花样。我和北京闺蜜高岩这两年经常聊各种好吃的,她发给我她做的食物的照片,我发给她我做的食物的照片,我做的食物看着有些忧伤,尽管我发给她的时候是很开心的。
“亲爱的,蔬菜出水的话要稍微挤一下水再和上豆腐、鸡蛋、面包渣,淀粉一勺,加点盐和味精,好像意大利有自己的味精的……调味,团成圆子,文火热油就可以炸了。”
“不知道那边的豆腐什么样,可能比较散,一定要放点儿淀粉,或者木薯粉,否则都粘不上……”
“萝卜干不能炖汤的,可以提前泡了,沥干水分,加辣椒炒,做小菜配粥吃。”
“這里的米煮粥很香!”
“地中海食物就是充满能量,很香的。”
“太想跟你吃馅儿饼了……”
“对呀,嗯,馅儿饼真的挺好的,我们昨天晚上还去吃了那个白菜馅儿的馅儿饼,很香的,喝了那个红豆粥,其实馅儿饼很好做的,如果在你那边……哎呀,我不好给你讲这些,对你来说比较复杂,其实非常简单,做馅儿饼……”
我的女主人公在不同的季节固定地穿那么几件衣服,她的头发是邻居Melina剪的。Melina在罗马教美发,很会剪亚洲人的头发,她把女主人公的头发剪得很贴,自然蓬松的黑色短发,看着就像那些上世纪六十年代黑白电影里的知识分子。
女主人公偶尔也会看着有点失控,比如她会在头上高高地包起一块像白色浴巾那样的头巾出门。所谓的出门其实也就是去瀑布的小路,这里平坦的路不多,大多都是上坡或者下坡,对她这个上海来的人来说,在这里走路始终有一种奋斗的感觉。有一次她想,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她不再需要太花哨的食物?这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她需要吃很实在的可以让她暖起来的食物。
如果真有人仔细观察的话,在大部分季节,她总是穿着一双黄色的塑料拖鞋,那种前面封口的,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其实这是因为她有洁癖,她自己规定穿这双鞋回家时脚依然是干净的。有一次她就是这样头上裹着高高的白色头巾,脚上穿着黄色的塑料拖鞋,手里拿着绿色的塑料马夹袋。在走向自己家的时候,她发现有游客在拍她。那一刻她有些恍惚,哦,她居然已是这里的居民了,游客们正在拍她。她从未在这里遇见过来自家乡的人,有一次她听见楼下有人说着乡音在拍照,就好像是她看多了美剧,她对自己说:“哦,他们来杀我了!”
Castel di Tora建于一一年,如今依然保持着中世纪的样子,古老的城堡、木屋顶或砖瓦屋顶的石屋、特色小巷拱门、岩石洞穴、中世纪的城墙……这位走在其中的头上裹着高高浴巾的江南女子的形象,灵感来自刘星发给我的周迅的照片。其实每次我想描述住在这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时,都觉得有些说不太清楚,我试图描述的,是一种既悲又喜的舒服……
五月的Castel di Tora几乎每一天都明亮得像在一部电影里,我会见到冬天见不到的邻居,比如我的邻居Anita,她通常只在五月以后出现,总是在Davide的儿子Michele到我楼下叫我时出现。
刚才黄昏的时候,我去湖边,居然真的看见一位头上裹着白色浴巾的女士开着车。我看见她开进村庄,我也看见她开出村庄。Castel di Tora比我在上海见过的大多数小区都小,这里有着我见过的最小的广场,到处都是上坡和下坡,进出一遍再加上去湖边散一个步,去瀑布边睡一觉,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在这里,大家都在中午去小卖部,说是大家其实也就那么几位。在我去小卖部的路上会遇到一位声音有些哑的男士,他经常坐在古堡附近跟住在那里的一位戴眼镜的男士聊天。小卖部隔壁是教堂,教堂的凳子上有时会坐着聊天的邻居们,其中有一位男士经常带着他的小狗。偶尔我会在那里见到原来小卖部的主人Antonio,我們每次都会聊一会儿,尽管我们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我设想女主人公住到这里之前和之后,经历了一系列微小的史诗般的个人奋斗。她所接受的挑战对她认知的摧毁程度是骇人听闻的。到底是哪些事情倒并不一定那么重要。可以是十几年前在伦敦买了一套公寓,要交房时钱和沟通出了问题,房子突然被开发商没收,她突然一无所有,并暂时回不了国了;可以仅仅是她无法学会生活在欧洲的很多基础技能,比如坐地铁、搭火车、寄快递、给电话卡充值,甚至连不会开车也打不到出租都算是微小而足以摧毁她的障碍。
她除了在网上卖自己的衣物,也想过做点别的什么。有一次她以前的一个情人给她打电话,他在英国,他问她:“你好吗?”她说了一堆想法之后,他说:“你知道好朋友是不能一起做生意的。”然后他说他要去接儿子了。她挂了电话,正好是去小卖部的时间,从小卖部回来她就开始难过。她打电话给朋友说:“我怎么那么傻,我以为他是真的关心我,他以前经常麻烦我要跟我一起做生意,怎么现在突然说这样的话?”她的朋友在电话里说:“哦,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是做贸易的。我们做艺术生意的,只跟朋友做。”
住在這里还有一个挑战就是,除了她的闺蜜们,大部分的朋友、熟人都不再在手机里跟她说“你好”“谢谢”“收到”“再说”……总之就是突然之间她发现曾经有过的生活都是幻觉,除了那些特别美好的或让她特别不好意思的事情。
此时我捧着电脑坐在屋顶,我面前是粉红色的云,墨绿的群山,此时的湖水已是灰色,因为夜晚即将到来,月亮将要升起来。这里的光线就像这里的食物,很戏剧性,但同时又很亲切,丰富而自然。我的耳边是各种鸟在唱歌的声音,邻居们聊天的声音,他们的广播的声音,以及远处的摩托车的轰鸣声……而我们的男主人公就在其中,他在一家出租车公司当司机,以前每次女主人公从上海到罗马,都是他去机场接的。他说Castel di Tora虽然离罗马很近,但是大部分罗马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他知道这座中世纪村庄是因为他喜欢开摩托车。很多喜欢摩托车的人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有很多弯曲的山路,喜欢摩托车的人喜欢这里。
“我买了松茸吊汤,太鲜了,炸藕夹、清炒嫩菠菜。松茸不用切,直接洗净,先用姜片炝锅,煎胡萝卜,再放入三朵松茸,稍微煸炒,淋少许齐善斋蚝油(或者李锦记一品鲜),加入一碗半的纯净水,水开了拧小火慢炖二十分钟,再加入挂面几缕,挂面熟了撒点儿盐、枸杞子出锅……”
“晚上我先包了荠菜菌菇马蹄的馄饨,剩下的馅料,又重新和面做了京东素肉饼,青菜绿的就看不清层了,其实里面有几层呢……”
“你那里的月亮啊,沧海月明珠有泪。”
我设想这位男主人公是一位帮助女主人公的意大利青年,他不会说英语,女主人公不会说意大利语,他们用翻译机交流。他会帮女主人公去罗马的中国超市买食材带过来,有时也会帮她把在网上卖的二手衣物带到罗马邮递,因为小村的邮局让她崩溃,她每次都把这些事情搞得很大,并且认为自己住在这里是虚构的,不是真的。他们每次都会在Turano湖边见面,其实Turano湖也不是真的,Turano湖是人工湖,二二一年,当梦幻的湖面退潮时,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十二处墓穴。我设想男主人公是那种女主人公很久没有见到过的男性,他拥有完整的人的情感,能够接纳自己,同时还有足够的心量,给予别人善意的温柔、充分的关注、对等的交互。我希望他们之间的友谊,揭示了那种普通的、饱满的、热忱的、爱的灵魂所拥有的能量。他们谈论大流行期间的死亡,当女主人公困惑于文化不同的人是否可以为文化不同的死者祈祷,男主人公说:“当然可以,我想那就像死者已经重生了,而你请他喝一杯热茶招待他……”
我也设想过女主人公的职业,起初我希望她是一个退休的working girl,被禁足于安特卫普的公寓,于是开始写日记,回忆小天鹅饭店的上海菜;或者是一位上海的老派交际花。我也设想過男女主人公是在罗马的一个创伤障碍后遗症聚会上认识的,当他们在湖边谈论创伤时,经常会说,“哦大流行比起这些算什么!”但是后来我觉得,连“创伤”都是一个类似幻觉的词语。
无论是怎样的季节,女主人公都很享受散步去Cascata delle Vallocchie瀑布,在不同的季节它的颜色和气味是不一样的。五月是最绿的时候,途中她会喂猫,有一只猫跟她关系特别好,它其实一直要向周围的猫们炫耀她对它并且首先对它好,只是她一直不敢摸它(因为她的洁癖)。有时它会陪她在泉水边坐一会儿,有时它会一直送她到它觉得不能再送的地方。它是一只黑白花纹的瘦瘦的猫咪,跟村里的那些猫不一样。村里的猫脸都比较圆,它们会吃意大利面。她家隔壁有一个流浪猫聚集点,她还是保持在上海午夜出门倒垃圾的习惯,在这里的午夜出门倒垃圾时,常常会有一群猫在月光下陪着她走……
她定期会跟北京的闺蜜聊天,除了聊食物,当然也会聊其他的话题,尤其是那些令人费解的事情。只是她们所受的教育让她们说话很小心,因为她们相信因果。
“邵洵美长得清俊洒脱,有股冲逸之气啊!试从静里闲倾耳,遍觉冲然道气生。”
“我觉得那时候的上海可能荟萃了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人,最有意思的灵魂都汇聚在远东……”
“你用一点儿油煸炒洋葱碎,等洋葱碎稍微变色,关火,倒入一勺酱油,用余温把酱油烹熟,用来拌面很好吃,或者拌馅。”
“嘿嘿,这样就很香的,注意火开得不要太大,别把洋葱煸糊了……”
“烙饼的面要和得软一点,如果粘手就抹点儿油,要擀得均匀,才能好吃。”
“这个面用温水和的,一点点加水,用筷子搅拌成面絮状,直至成为一个极软的面团,抹上一层油,饧面两个小时,手上抹上油才能从盆里取出,得软到一定程度做出来才好吃。”
我设想女主人公一直在努力研究怎么在这里做出好看美味的馅饼、锅贴和馄饨,但好像也不是为了给自己享用的。她把做好的食物装在几个塑料盒子里,这些塑料盒子是她买小卖部的冰淇淋时攒下的。是啊,在这里什么都很清楚,一年喝了几罐碳酸饮料,吃了几罐冰淇淋,都很清楚。
对于我的女主人公来说,通往Cascata delle Vallocchie瀑布的这条小路,它所包含的一切都给了她无尽的温柔与爱。她也喜欢Turano湖,她在心里也喜欢和关心Forno Orsini面包房的主人Maria,她也喜欢村口的La Riva del Lago餐厅,老板长得像《黑道家族》的男主角,总是对着她笑。但是去湖边会遇见人,而这条通往瀑布的小路经常整个山谷只有她。有时她会在瀑布边的山上铺上塑料布睡一觉,睡时她的侧面就是拉齐奥秀美的群山,有时她会在那里看几页Grand Shanghai和《一位名人卧病在床》,除了固定地会遇见做奶酪的邻居、种地的邻居、小賣部的邻居,偶尔她会遇见询问瀑布在哪里的路人。最近一次,她告诉了一对恋人瀑布在路的尽头再往下拐,说完没多久,她就在自家门口又见到了这对恋人——这里就是这么小,但却那么奇妙!我们不知道女主人公把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馄饨、馅饼、锅贴带到哪里给谁,我设想那一切饱含着一种供养、感恩、倾诉、纠正、耐心、练习的概念。
选自《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