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伍德,鸟,皮利岛
2022-05-30余云
余云
到皮利岛去
天气好,我们去皮利岛。
就因为它是安大略省,也是加拿大有人居住的最南部岛屿,在世界第十三大湖伊利湖水中贴近美国边境,皮利岛(Pelee Island)就值得一去?
问刚从岛上回来的一个朋友,皮利岛有什么?他想了想说,嗯,有一座灯塔是大家都会去的。灯塔?濒临三大洋,河流湖泊无数的加拿大,灯塔有近千座之多呢,但他的话,骤然让人想起伍尔夫著名的《到灯塔去》。
虽然去皮利的人不太多,岛上当然还是有些“景点”的。没说出我为何对皮利岛心心念念,好像怀揣一个秘密:我们去皮利岛,只是为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安大略省很大,不必跨省就够走的了。从多伦多到伊利湖畔码头附近,车程三到四小时,但我们中途弯去了和大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有关的埃尔金县的维也纳村。
爱迪生的祖父塞缪尔·爱迪生一七八三年举家由美国迁移加拿大,一八一一年到埃尔金定居。生在美国的爱迪生幼年曾来探望爷爷和族亲,也在安大略省西南后来成了戏剧之都的斯特拉福德的火车站工作过。爱迪生的祖父和父亲政治立场针锋相对,都是有个性有故事的人。不过老家的房子已毁于火灾,路边的遗址上只见一块“安大略历史与考古委员会”立的纪念匾牌。公路边有箭头指向“爱迪生家族墓地”。在村里的Edison Drive走了几步,寂然无声。爱迪生博物馆也没开门。
离开偏僻的维也纳村拐回正道,真的在伯韦尔港撞见了一座有名堂的灯塔:建于一八四○年的加拿大最古老木制灯塔,塔身里外皆红白相间,意外的是还能让游客攀着塔内陡峭木梯登顶远眺,塔的底层设有一个“游客中心”,是迄今所见最迷你的“游客中心”。
午餐,户外飞虫太多,只能逃进室内。这餐厅的“背景”正是那艘当地政府花了六百万加币从哈利法克斯拖来的废弃潜水艇,这是另一番曲折故事。一切似无关又有关。一切都是奔向目的地之前的延宕和前奏。这是阿特伍德和她的挚爱格雷姆·吉布森(Graeme Gibson,1934-2019)奔驰过无数次的路途,掠过两人眼帘无数次的风景。辗转近五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伊利湖边埃塞克斯县小镇的一栋民宿。
天光還亮,这季节白天很长。因为最近沉浸在阿特伍德长篇《盲刺客》里,眼前种种都像小说场景。新近修缮的白色两层百年老屋,宽敞大客厅地毯优雅灯饰别致,面朝街道的起居室右侧窗口,湖水透过树丛熠熠闪亮。屋内设施完备,装饰低调而艺术,看得出主人的品位和诚意,尤其横贯整栋房子的二楼主卧高敞气派。正赞叹着,忽然一个发现让大家愣住了:偌大窗户不见窗帘,没有任何遮挡。
主人来不及装窗帘就接收住客了,还是小镇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没有窗帘无关紧要?毕竟这里的餐厅晚上八点就都关了厨房,入乡随俗吧。那夜,读到《盲刺客》中一段描写:“我从睡梦中突然醒来,心咚咚直跳。窗外传来叮当的响声:有人在朝玻璃窗砸小石子……我没戴眼镜,却能看得清清楚楚。一轮满月悬挂当空,月亮上蛛网般的老纹络依稀可见。星空下,路灯的光直射云天,形成一个橘红黄的光晕。我下面正好是一条人行道,路上影影绰绰的……”(韩忠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有点诡异。除了没人砸窗,眼前景象似在印证书里的句子。
次晨我们赶上了每天只有一两班、须事先预定的渡轮。这是阿特伍德坐过无数次的船。见过两张照片,一张在船头舱内,船长模样的人为阿特伍德指点着前方。一张是阿特伍德和吉布森倚在船舷,湖上劲风拂过她谜一样的脸、精灵般的眼睛和头发。
在船舷回望码头,瞬间被一幅图画震惊了:一座银色圆锥体像小型的埃及金字塔,无数白色凸起物长满刀削般表面,如奇异的大型雕塑。忽而有个白色物体飞起来了,盘旋,离去,其他的仍纹丝不动。
是鸟!天才戏剧演员一样的鸟群。
寓言似的奇特“鸟山”随着渡轮起航渐渐向后退去。后来我才明白,鸟,鸟群,正是阿特伍德和皮利岛链接的一个关键词。
拥“加拿大文学女王”冠冕,阿特伍德的传记却极少见,近年中国出版了第一本撰写的阿特伍德文学传记,教人欣喜,但读完整本书,在阿特伍德人生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皮利岛却无踪影。
望着蓝灰色的波涛翻滚,望着船后白色尾浪拖曳前进。它像一条撕裂的雪纺绸……
(《盲刺客》,韩忠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
船将在伊利湖上航行一个半小时。前方那个不大的长方形岛屿—“加拿大好望角”上,遍布阿特伍德和吉布森的脚印,是他们在多伦多之外的第二个家。
她在岛上数鸟
海鸥,不,是湖鸥,追着渡轮飞,阿特伍德坐过的渡轮顺着她埋下的“草蛇灰线”航行,一个半小时后抵达皮利岛。
从一九八七年开始,阿特伍德和同为作家的吉布森就在岛上有了一栋别墅,他们被视为“皮利岛的长期季节性居民”。
阿特伍德写于一九八五年的《使女的故事》,有“女性主义的《1984》”之称,除此之外,她的最重要的小说几乎都完成于一九八七年之后。她曾说自己在皮利岛完成了许多作品的部分和全部。其中有二○○○年首获布克奖的《盲刺客》,二○一八年重新诠释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的《女巫的子孙》,等等。很多年里,春天万物萌发的皮利岛上一定有阿特伍德和吉布森相伴的身影,那时节两人上岛倒并非为了写作,而是来观鸟,看望那些“长羽毛的朋友”。
皮利岛有很多珍稀动植物,也是鸟类迁徙途中的重要停靠站,加拿大的四百多种鸟类,春季迁徙高峰期,超过一半可在这里看到。
阿特伍德的父亲是生物学家,每年春天进入森林研究昆虫,入冬前全家返回城市。她才六个月就被带入森林,幼年大量时间在魁北克北部林区度过。阿特伍德和鸟类的关系可追溯到出世那年,吉布森的野生动物意识却源自一桩突发的“鹰事件”。看过报道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某日他散步时和一只嗡嗡作响的鹰不期而遇,“突然,这只该死的大鸟从我头顶飞过”,“我想,那到底是什么鬼?”买高倍望远镜,读北美鸟类指南,当吉布森再次发现红尾鹰时被深深迷住。他觉得观鸟可达致一种接近狂喜的状态,能将个人意识与身外事物融为一体。一九九六年不再写小说后,他以阿特伍德形容的“皈依者的热情”投入鸟类保护。
皮利島的“鸟山”(作者摄)
二○○三年,阿特伍德、吉布森和一群朋友在皮利岛创立非营利组织“鸟类观测站”,成为加拿大某个更大观测链的一环。吉布森任主席,阿特伍德是董事会成员。每到春季,来自各地的旅客一睹红颈鸬鹚、黄胸鸬鹚和北美的莺们在渡湖旅程中“降落”休憩,而阿特伍德和吉布森除了搞活动、筹款,主要任务是带领观测站成员“数鸟”—没有准确数字,就无法知道鸟类在迁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而这些信息可让科学家深入了解生态和环境的变化。
阿特伍德曾描述,人类如果不关心和保护鸟类,海洋和土壤的加速死亡最终会导致人类无法呼吸。一切互相关联:蓝绿藻通过分解水分子来创造氧气环境,海鸟将粪便排入水中给海藻施肥促其生长……土壤可防止碳释放到大气中并有助植物生长,但无机农业“杀死了土壤”,消灭了鸟类通常吃的昆虫。鸟类,尤其候鸟就像一个预警雷达系统,当鸟类的栖息环境出现严重问题并且它们的数量下降,那就是警钟。
离开渡轮停靠的西码头我们先去午餐,这家岛上著名的咖啡座,阿特伍德必定到过。一篇二○一七年的文字,提到七十七岁的阿特伍德戴着宽边帽,与穿棕色开衫的吉布森在露台上分享一个三明治。我们尝了让咖啡座出名的三明治,果然十分美味。
驱车去岛的另一头看建于一八三三年的灯塔。鸟类出没最频繁的灯塔区,也是岛上主要观鸟地。我们知道阿特伍德的家就在灯塔所在的岛屿北部,走过林间沼泽中的小路,沿着海滩一路到达灯塔后,却并无去寻找房子的念头。就像安大略西南克林顿小镇的邻居自觉守护了爱丽丝·门罗几十年一样,皮利岛居民鼓励大家观鸟,不鼓励观看名人,阿特伍德灯塔般的光芒,也在岛民的守卫之下。
仿佛是对远道而来访客的一种回馈,在据说曾是鸟类观测站总部的房子附近,我们惊喜地发现了站在一片草地上的鸟屋。金属蓝的天空下青草绿得耀眼,和远看像两件装置艺术的银色物器,构成鲜明画面。两座“鸟公寓”设计不同,都精巧别致,让人想到阿特伍德慧黠幽默的眼神,想到她也有发明才能,曾创造出一种能为千里之外读者签名的“远程笔”。
纳博科夫一生痴迷蝴蝶,奥康纳在祖传农场养了一百多只孔雀,休斯和普拉斯夫妇是养蜂人,村上春树是爱猫族……大作家亲近动物的故事并不匮乏,皮利岛上,阿特伍德和吉布森为鸟儿奔忙,却绝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癖好。
美洲红鹮与蝴蝶梦
阿特伍德短篇小说集《蓝胡子的蛋》里,有一篇好看的《美洲红鹮》。小说讲述感情已很疲惫的克莉丝汀和唐,带着小女儿去特立尼达岛旅行,和各色游客坐了一条老朽的船进入红树林沼泽看鸟。黄昏,“真的有鸟儿出现了,在发红的光线里飞过,开始就一只,接着四五个一群,如此鲜艳,如此光芒四射,像画出来的火焰。它们在树中间停住,嘶哑地叫着。只有叫声才显出它们是真的鸟儿”。
“唐拉住克莉丝汀的手,他有一段时间没这么干过了……”特立尼达国鸟的稀世景象,瞬间点燃了这对中年夫妻间沉寂多时的爱意。
真有意思,为什么阿特伍德选择让美洲红鹮在小说里担任此等角色,只因这种“世界最红鸟儿”太名贵,是最濒危的鸟类之一?
实际上,阿特伍德自己也曾问过一连串的为什么:为什么契诃夫的剧本被称作《海鸥》,而非《海蛤蝓》?为什么叶芝如此热衷于天鹅和老鹰,而不是有趣的蜈蚣或蜗牛?为什么挂在老水手脖子上的是一只死信天翁,而不是死蚌之类的玩意儿?
自问自答,在二○一○年发表的文章《行动起来,保护鸟类》(见袁霞《生态批评视野中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附录”)里,阿特伍德以自己特有的语言歌颂鸟、赞美鸟,并说因为父母是自然保护主义者和博物学家,她“一直生活在鸟的世界”,而“羽毛相同的鸟总飞成一群,所以我最终和另一位对鸟感兴趣的人走到了一起”。她的吉布森是二○○三年创立的皮利岛鸟类观测站主席,二○○六年,两人更成为国际鸟类联盟珍鸟俱乐部联合荣誉主席。
不记得有哪个作家与鸟类的关系如此紧密,从诗歌到小说,从早年的《圆圈游戏》到二○一六年的《猫鸟天使》,阿特伍德作品里的鸟意象不胜枚举。而这些,仅仅是一个庞大文学世界的微小局部。
是的,一个深刻主题贯穿她的创作。回到多伦多后读了中国学者袁霞的专著《生态批评视野中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该书将“自然主题:保护生态环境”,列为阿特伍德文学创作的四大主题之一。
Sharon 手指上的蝴蝶(作者摄)
那天在皮利岛,蛮偶然的,我们走进了一栋与阿特伍德无关又似乎有关的房子。
镇中心有一排简易仓库,尽头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临时小店,售卖有皮利岛字样的T恤。简短交谈得知,年轻店主夫妇,丈夫来自湖对岸的温莎,妻子则在岛上长大。随意问了声还有哪里可逛,温莎男说,有个“蝴蝶花园”不错。
车子开了十几分钟来到一栋灰绿色木制平房,门前有片花草稀疏毫不起眼的园地。正疑心是否走错地方,一个三十多岁戴蝴蝶图案口罩,发色淡金的女子出现在阳台,说她叫Sharon,这里接待参观,家庭收费五十加元。
在外边稍走一会她就带我们进了屋内,原来“蝴蝶花园”的重点是蝴蝶,真正的“花园”在她家里。
客厅连着简易厨房,灶台旁是咬了半截的黄瓜。餐桌上柜子上,到处有透明的塑胶罐和黑纱网盒,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十分梦幻,Sharon轻柔的手指将罐盒里的蝴蝶一只只引出,伸到面前让大家细看,讲解一番后又娴熟地送回。有的蝶刚从蛹里破茧而出,Sharon让我们静观蝶翅在几秒钟里的微妙变化。她的手指仿佛花枝,花纹精美的蓝色、金黄色蝴蝶就长在那手指上。
Sharon也来自温莎,原本开了家礼品屋谋生,疫情阻断了游客,又目睹周围大片绿草地被发展商铺上水泥建楼房,心痛无奈。得知岛上平房的主人急着卖屋,屋价低还帮忙做贷款,两个多月前她干脆丢下生意上了岛,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们走出来时发现,“蝴蝶花园”虽然在路边,四周却杳无人迹。花草丛中正有几只蝴蝶低飞盘旋,Sharon说,那正是她刚刚放飞的。
不知道吉布森二○一九年去世后,阿特伍德还经常上岛吗?她是否晓得岛上多了个蝴蝶花园?独自住在“荒野”中孵育蝴蝶的女子,真像是阿特伍德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
安大略省的冬天来得早,十月以后就冷了。冬天湖面会结冰,往返皮利岛的渡轮也将在十二月停驶,岛民出入只能坐小飞机。每年都有一些岛民将离开,待春天到来才返回岛上。
冬天,有些蝴蝶会死亡,有些会聪明地冬眠,有些会迁徙到南方。不过平房内有暖气,蛹和蝶仍可存活繁衍?那么,和我们相约三年后再见的Sharon,会在孤岛般的平房里伴着满屋蝴蝶度过长冬吗?
真令人眷念,美洲红鹮和蝴蝶梦;阿特伍德,鸟,皮利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