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内读研的那些年轻人

包敏

2022年8月下旬，在某省局挂职锻炼的公务员艾美丽到浙江出差招商，两天跑三地。9月，她将以学生的身份再次回到学校，成为一所985高校2022级公共管理专业的定向研究生。

根据教育部公布的2022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报考数据，我国2022年的考研人数有457万，创历史新高。在这部分人中，有不少像艾美丽这样的体制内人员。这些已经通过公考“上岸”的人，如今为何纷纷转身走入了考研“竞技场”？

体制内人员为什么考研

对于艾美丽而言，考研的原因很简单，“身边都是研究生，所以也想提升自己。”

2017年，本科毕业的艾美丽考上家乡县城的公务员，被分配到乡政府工作。随后，她被借调到了县经合局，在此期间又被派到省会城市驻外招商。从乡镇到省城，艾美丽用了三年时间。2020年，艾美丽在组织推荐下，进入省局挂职，至今人仍在省局工作，编制留在县城。

“我不想回去了，在努力往这边走。但这边要求也挺高的，基本上都是研究生。”获得研究生学历是艾美丽争取在更好平台实现“真正留下来”的筹码。

有人想要借考研“离开”，也有人想通过读研“回去”。

这是徐洁进入体制工作的第八个年头，当年，受西藏风土人情吸引，她离川入藏上完大学后留在了西藏。今年，她考上了四川大学边疆社会学专业的研究生，经层层批准得以脱产返乡读研。在她的计划里，此番回乡，除了学习，还能实现家中独生女多陪陪父母的心愿。

在徐英智看来，考研是为了“改变学历焦虑”。2017年，徐英智从我国西部一所医科大学的法学专业毕业，在当地一律所当了3年律师，后来通过考试进入沿海城市某体制内单位工作，目前是一名基层执法员。因为“本科学校听起来跟法律不是特别相关”，加之，身边很多人都在考研，徐英智对自己的本科学历深感忧虑。？

对于未来，徐英智认为“以沿海城市的房价和物价水平，在此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觉得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在现在的岗位上待满5年后成功调回西南老家，而研究生学历将成为返乡的“敲门砖”和晋升砝码。

基于还有房贷要还，徐英智打消了脱产学习的念头，只好用力挤压上班之外的时间备考。目前，他筛选出西南地区的几所高校作为自己的考研目标，希望自己能成为更高学府的非全日制法学专业研究生。徐英智之所以作出异地读研的决定，主要是基于单位上已有“请假上课”的先例。他所在的单位为鼓励大家积极考研提升学历以及能力素质，允许读研的人请假一个月去外地集中时间上课。

对于在体制内在职考研的群体来说，想工作和学习“两手抓”本非易事，为了尽可能不影响工作，大多数在职工作的人都会选择报考本省市的高校。但是，也不乏有人和徐英智一样，有着自己的跨省读研计划，打算充分利用周末、调休或寒暑假跨省上学。

于胡鑫而言，做出读研决定是在生完小孩之后。

2013年，胡鑫从师范院校的广告专业毕业，通过选调考上公务员，在基层待了三年后回城，此后一直在现在的工作岗位上。这些年来，复杂的组织架构和业务工作加重了胡鑫的本领恐慌，特别是在生完小孩之后，“我害怕等我再次回到工作岗位时，看到身边全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自己一成不变。我害怕被淘汰。”？

2017年5月，胡鑫在休产假期间第一次备考，因一分之差，胡鑫未能被理想院校錄取。“调剂二类学校能走，但我就是想去看看双一流大学的平台和师资有啥不一样。”次日，胡鑫重新拿起了书。接下来的一年，夜里学习到凌晨一点，第二天早上七点起床上班成为她的生活常态。节假日期间，别人其乐融融，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复习，偶尔会在半夜刷题时抹泪。第二年，胡鑫在身心俱疲中“上岸”了。

“摸不清”的政策和规定

艾美丽回忆自己的考研经历时说：“我记得快要考试的那段时间，我们正在办一个省级平台的活动，连续忙了一两周，每晚加班，最后临近考试前两天工作忙完了，领导给我放了两天假，让我复习备考。”除了放假和领导的精神鼓励，艾美丽不了解是否还会有其他“实质性”的政策支持。

近年来，一些地方为提升机关人员素质，出台了一系列提升学历的鼓励政策，不少地方人社局对机关单位在职提升学历的人员给予学费补贴。据四川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2022年2月发布的一则信息，四川理县自2019年以来，兑现了149名青年干部职工在职提升学历学费奖补52.67万元。

在实际工作中，各地方在支持机关事业单位人员读研的政策制定和落实上情况各有不同。甘肃庆阳市在2022年7月制定出台《关于鼓励支持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在职加强学习提高专业素质能力的实施意见》，《意见》表示，对取得硕士、博士学历学位“双证”的，分别奖励1万元、3万元;对取得学历或学位“单证”的，分别奖励5000元、2万元。8月4日，山西太原市委人才工作领导小组印发的《本土人才能力素质提升补助发放办法》明确提出，对取得硕士研究生学历学位的，每年补助2万元，取得博士研究生学历学位的，每年补助3万元，“市县所属机关事业单位”在职人员在补助范围之内。

但是，也不是人人在职考研都能得到“照顾”。穆迪是北京的一名护士，在她所工作的医院里，《干部教育培训工作条例》明确提出，自2016年起，攻读在职学历学位费用全部自理，单位不予报销。此外，医院还出台了“在职职工学历、学位教育管理规范”，要求“备考不得影响工作，取得博士学位、硕士学位的人员应继续为医院服务10年，未满10年要求调离或辞职者，按服务期未满之年限1万元每年交纳违约金。”

关于机关单位人员在职考研是否会影响到工作开展，有关组织部门回应称，“一般不会，很多单位施行的AB岗工作制能够较好地补上岗位空缺。但具体还要看每个单位，也有一些人没办法上所有课程，需要和学校协调。”此外，和在职读研人员签订服务年限协议成为各个地方留下高学历人才的普遍做法，服务年限一般是5年。

李虹的编制在一市属事业单位，2021年研究生毕业后凭借“双证”报销了2万元学费。在很多人看来，她已经非常幸运，因为，还有一大批人虽身处体制内，但因为“摸不清”相关补贴政策全自费读研。

专业“性价比”：知识和文凭都要

体制内在职考研的专业选择中，公共管理（MPA）和工商管理（MBA）这两个专业热度最高。和多数考研专业相比，这两个专业有着“招录人数多”“学费高”两个特征。以培养经济管理高层次人才为目的的MBA专业学费高达十几万元，而号称“为政府部门及公共机构培养应用型人才”的MPA专业，以其相对“实惠”的学习成本成为不少人的首选，被称作公务员读研的“性价比之王”。据了解，国内高校该专业的学费主要在5万元至10万元之间。

艾美丽即将就读的非全日制MPA学费为6.9万元，学制3年。2021年前，该校非全日制MPA学费为4.5万元，此番涨价曾对2021级的专业招生造成影响，2021年录取人数221人，成为该校近四年（2019年—2022年）唯一一次未招满（计划招生人数260人）的一年。

2022年夏天，胡鑫从艾美丽即将入学的同校同专业毕业。据胡鑫介绍，她所在的班级是扩招之后人数最多的班，有70多人，其中80%的同学来自基层行政单位，剩下的20%主要来自国企、部队和第三方机构。

与去体制内的“进修校”党校读研相比，胡鑫认为，除了“单证”和“双证”的功利性考虑，重新回到大学校园是给自己一次“跳出体制”的机会，通过进行系统的管理理论知识学习，换个视角来看工作。

3年的公共管理学习经历对胡鑫来说很受益，知识是可以用来指导实践的。“比如从政治经济学视角来看，腐败是一种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也是社会发展中的成本，这为我们在工作中思考如何预防腐败提供了新的视角。”《社会研究方法》定量定性的研究工具改变了其思维逻辑，给她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新思路，甚至在本科時觉得“教条”的思政课，如今也变得生动和实用，胡鑫说：“很多内容都可以直接写进工作里，对我目前的工作很有帮助。”

学校的线下课程安排在周末两天，胡鑫早上6点半起床赶地铁去学校上课，晚上10点下课，到家11点多，常常累得倒头就睡。此外，她需要在周中抽空完成家庭作业和线上课程。3年时间里，胡鑫修满了40个学分。

也有人读完研发现，入职时是按科员级别拿工资，取得研究生学历后虽说可以享受副科级待遇，但前后收入差距甚微，和学习成本相比，“简直九牛一毛”。于是，事业单位在编人员李虹决定“曲线救国”，在拿到研究生学历学位证后，她凭借研究生身份通过了当地的人才认证，然后享受安居优惠购买了一套90平方米的人才公寓，比市场价便宜了20万元。

“非全”含金量：能否成为晋升“跳板”

“主办定级晋升能用得上都很感谢了。”这是2020年“公考上岸”的小吴对取得研究生学历学位证的期待。

“按照新国标，研究生的硕士毕业论文起步字数是4万了，学校怕我们挂掉，都是最低5万字才能提交。”胡鑫回忆毕业论文的写作过程，“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梦见我在写论文和答辩不合格。”最终，她提交的7万字论文终稿通过学校要求的低于15%查重率和答辩。“谁再说‘非全没含金量？”胡鑫说。

2016年9月14日，教育部办公厅发布《教育部办公厅关于统筹全日制和非全日制研究生管理工作的通知》，《通知》明确，2016年12月1日后录取的研究生从培养方式上按全日制和非全日制形式区分。全日制和非全日制研究生实行相同的考试招生政策和培养标准，其学历学位证书具有同等法律地位和相同效力。

但在实际的人才选拔中，一些地方省市遴选的部分岗位仍存在“全日制”学历限制，非全日制研究生依然是容易被“遗忘”的群体。2022年5月29日，有网友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给山东省德州市委书记田卫东留言：“希望市直机关公开遴选不限‘全日制。”6月17日得到山东省德州市委督查室回复：“我市将在2022年市直机关公开遴选中，明确报名条件为‘大学本科以上学历，遴选机关不再对学历性质限制‘全日制。”

就此，北京大学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认为：“追求学历本身是一种上进的表现，通过专业的学习，能够拓展工作的思路，是有利于整个工作局面的打开的。此外，开辟更多晋升和选拔渠道很重要，让基层干部可以从不同通道、不同岗位上得到提升，避免产生天花板效应。”在肯定“体制人”提升学历的同时，庄德水也直言自己的担忧，“最怕一些人，纯粹为了学历而考研，甚至让人去代课、代写论文，把不好的官场习气带到了学习中来，进而产生更严重的问题。”

研究生毕业之后，胡鑫将上学时的一些教材整齐地摆放在家中的书架上，在其中一本书上，一位教授给她写下寄语——“学习、学习、再学习”。（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受访者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