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有片阳光
2022-05-30袁秀兰
袁秀兰
关于我喜欢李小燕这件事,全班估计只有我的同桌王大嘴略知一二。李小燕是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就坐在我和王大嘴的前排。因为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嘀哩嘀哩”很清脆,女同学们都叫她小燕子。她有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微微上翘的嘴角挂着温暖的微笑。她像一朵小小的阳光,闪耀在我们的前排。
因为李小燕的存在,我忘记了那个夏天很热、冬天很冷的北方小镇,忘记了母亲的嫌弃带给我和父亲的痛。
那天下课,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一会儿工夫教室里只剩下我、王大嘴和李小燕。这时候,我特希望王大嘴也能走出教室,留给我一个和李小燕单独相处的机会。但又生怕王大嘴真的走出教室,留下我和李小燕该怎么办?真庆幸,王大嘴磨磨叽叽在课桌里捣鼓来捣鼓去,一直留在教室里。李小燕还是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我希望李小燕回过头,看我一眼,可又怕她回过头。如果她真的回过头,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我该怎么办……
星期二的早晨,班主任葛老师迈着铿锵的步伐走上讲台,教室里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葛老师不仅是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像往常一样,目光专注地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我赶紧从书包里拿出語文课本,翻到第五单元第二十课蒲松龄的《狼》。快速搜索到要紧的几句,“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并把它们牢牢刻进脑海。然后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注视着葛老师的一举一动。身体完全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手、脚、眼睛、鼻子、耳朵完成一切“临战准备”,嘴巴“处于待命状态”,大脑停止一切“胡思乱想”,准备好应对葛老师的突然“袭击”。
说起葛老师的“突袭”提问,那真的是“防不胜防”。那天上语文课,刚学完托物言志的《古诗三首》, 我正默默背诵清代郑燮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突然听到葛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柴火同学,‘横看成岭侧成峰下一句是什么?”我忙站起来回答:“ 柳暗花明又一村。”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葛老师温和的目光告诉我,我答错了。我居然把苏轼和陆游混一起了。
慌张中的我头晕脑涨,根本想不出下一句是什么。看一眼同桌王大嘴,平时伶牙俐齿的他红着脸比我还紧张。是怕葛老师下一个提问的目标是他吧?
在这紧急关头,李小燕回过头,张了张嘴,悄悄比个“Y”的口势,我灵机一动答:“远近高低各不同 。”也许就是从这以后我开始注意李小燕的吧。
我和父亲离开北方那个小镇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父亲穿着一件咖啡色旧棉袄,戴一顶旧棉帽。走出家门的时候,父亲回头望了望,我也回头望了望,我看到那把熟悉的铁锁,紧紧地锁在门栓上。
我们要步行五华里路去小镇唯一的车站坐大巴,然后再转坐火车,才能到达这座南方城市。我看见路两边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深冬的风毫不留情,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它都会径直钻进你的衣服里来取暖,我们身上单薄的棉衣,根本抵挡不住它的寒冷。父亲一直问我:“冷吗?”我说:“不冷。”
已经望不到家了,父亲又一次回过头。我说:“别瞅了,家里也没啥留恋的了,走吧。” 我看到父亲眼角有泪水在涌动。因为长期的劳作,年纪不大的父亲,脊背已经开始佝偻了,走路的时候父亲的身子总是微微前倾。寒冷的风刮在我们的脸上,像是有无数的碎沙子撒在了脸上。
是的,我和父亲是母亲不喜欢的人,丢弃的人。母亲出走的时候,父亲跪下来求她,可母亲去意已决,任父亲怎么挽留她都不答应。
父亲对母亲说:“看在咱们火儿的面子上,你留下来吧。老师说了,咱火儿是块念书的料。” 母亲看了看我说:“孩子大了,我不想跟你这个木头一样的人受穷了。”说完母亲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低着头一直默默无语,我跑出屋子喊:“妈妈,你不要我们了吗?” 风吹动着我好久没理的头发,我听到摩托声响起,哭着跑回了屋子。父亲抱着我说:“都怪爸没本事。”
几天后,父亲开始拾掇家里的东西。他决定带着我到这座南方城市打工。这里有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他对父亲说:“我这里有一个建筑工地需要一个看门的保安,你现在也没什么牵挂了,就来这儿打工吧。”父亲犹豫不决,怕来了我入不了学,那远房亲戚说:“孩子上学的问题你不用担心,附近就有一所初级中学,进城务工人员子弟都在这里上学。”于是我们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
我和父亲就住在工棚里,有电锅和简单的炊具,能做饭,最让我开心的是这座南方城市四季如春,南方的阳光明媚着我暗淡的心,处处开放的杜鹃花美丽着我们平淡的生活。
来学校报名那天,父亲带着我理了发,又为我买了一件新衬衫。我知道钱是父亲向那位远房亲戚借的。 我第一次见到了班主任葛老师。报完名,葛老师仔细地端详着我,然后,温和地对我说:“柴火同学,要好好学习呀。”葛老师还送了我一本《少年韩信》。
第一次走进教室,我见到了我的同桌王大嘴,他乐呵呵地対我说:“嘿,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大嘴。你呢?”“柴火。”我回答道。
这个班的同学们都不知道我是从北方的一个小镇来的,也不知道我是个妈妈不喜欢的孩子。只有班主任葛老师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母亲离开我们的伤疤,一直在我心里隐隐作痛。
经过几次观察,我发现李小燕上学总是从学校大门左手边一个小巷走。那个小巷口有个小超市。有一次,我提前到学校,徘徊在那个小超市门口。很快就看到了李小燕的身影。她像一朵小小的阳光,背着粉色的大书包,头发上红色的草莓花夹子闪闪发亮。我一紧张躲进了超市,生怕李小燕看到,会问我在这儿干什么。
巧了,就在我走进超市刚站定的那一刻,我惊奇地发现王大嘴从后面赶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了李小燕。
等他俩走远,我晕头转向,走出超市。
从那次以后,我发现李小燕的眼神常常投向王大嘴,我确定他们两人是有故事的。每次李小燕扭头望向我们,我都装模作样把目光转向窗外,或是干脆抓起课本捂在脸上。
每次下课,看到王大嘴从李小燕身边走出教室,我的心里总是酸溜溜的。
有几次我还是不由自主早早来到学校,站在那个超市窗户边,看着李小燕背着粉色的书包,走出巷口走向校门口,头发上红色的草莓花夹子一闪一闪亮晶晶。我远远跟在她的身后,一直看到她走进教室。
有时在操场上跑步,李小燕会抱着一本书低头走过。看到跑步的我,她上翘的嘴角会露出暖暖的笑容。有几次我看着她发愣,然后匆匆走过,再转头偷看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走远。
我想对她说点什么,想写一封信偷偷塞给她。
李小燕,你好!或者写,你好,李小燕!我在心里无数次这么想,开头我一定会这样写。
到底該不该给她写一封信呢?经过一次次肯定,又一次次否定,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写出了这样一封信:“李小燕,你好!感谢你上一次在课堂上的友好提醒,感谢我们能在一个教室里学习,感谢你,小小的阳光。你的同学:柴火。”
我把写好的信折叠得方方正正,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里。晚上,我梦见李小燕背着她粉色的大书包向我跑来,头发上红色的草莓花夹子一闪一闪的。
该不该把信送出去,我一次次地问自己,心里充满矛盾。最后决定,今天晚一会儿进教室,路过她的座位,闪电式把信送达。去学校的路上,我一直攥着那封信,走到校门口,手心里的汗水已浸湿信笺。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我又把攥在手心里的信笺放回到了上衣口袋。
等等,等等,再等等。
第二天,李小燕没来上学,她的座位空着,我想,她请假了吧。第三天她还是没有来上学,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李小燕的座位还是空着。
怎么了,怎么了,各种不好的猜想从我的脑海里涌出来,李小燕该不会出事吧。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一早上,我连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来到李小燕上学路过的那家超市。小雨“沙沙”下,我走进那家超市,用父亲给的零花钱买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喝,一边等。
等呀等,一瓶矿泉水喝光了,快到上课时间了,李小燕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回到学校,我怅然若失。上自习课的时候,王大嘴又趴在课桌上睡觉了。我突然想到,他应该知道李小燕的情况吧,我推了推他,他睡眼惺忪地说:“等等,等等,再等等。”
下了最后一节晚自习课,同学们陆陆续续都走了,王大嘴收拾好书包也要走。我拉住他,他看着我:“怎么了?这么紧张?”王大嘴问我。
我指了指李小燕的座位。
“哦,”王大嘴若有所思,“你是问李小燕呀?我姑母一家搬海南了,李小燕转学了。”
“啊,你说什么?李小燕是你……”我有点吃惊。
“表妹呀。”王大嘴说。
“上次在超市里那条路上,你塞给她的是什么呀?"我问。
“嘻嘻,你怎么知道的?是钥匙呀。那天上学,李小燕忘记带家门钥匙了,姑母让我捎给她。”王大嘴嘻嘻哈哈地说。
听了王大嘴的话,我如释重负。
走出教室,星光满天。我感觉轻松了很多,几天来的沉重一扫而光。路边的榕树、桂花树、紫藤,芭蕉林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打开父亲给买的旧手机,一条短信蹦到眼前,是王大嘴发来的。他转发的是李小燕给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问候信: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感谢我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感谢我们共同的成长。
太好了,我有点儿小激动,仿佛又看到李小燕头发上那枚红色的闪亮的草莓花夹子,看到了她微微上翘的嘴角和温暖的微笑。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朵小小的阳光。或许,离开也是一种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