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旅痕札记
2022-05-30潘正明
雨花
五年前的一天,天际飘浮着淅淅沥沥的碎雨,机关楼下花坛里斑斓的花卉,在雨水的浸湿下,渐渐地斑驳、脱落。
那年是春末。
那是机关搬迁的最后一天。我在卫生局食堂用完临走时的最后一餐,故意挨到只剩下我一人。餐厅也只剩下我和一个叫雨花的女孩子。餐厅静极了,雨花在默默地抹着餐桌,很慢,很久,才抹到我的桌边,我抬头低低地说,我要走了,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她涨红了脸,连忙摇头。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上面有我住宅的电话号码和BP机号码。她让我把名片放在桌上。我的自尊心好像突然受到了电击,把名片放回自己口袋,便出了食堂。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最后一面。
当初,卫生局食堂招来了一群从外地农村来打工的女孩们做餐厅服务员。我们单位没有食堂,我们这些单身汉们便在他们食堂用餐。一来二去,我们便和这些女孩们混熟了。
雨花很漂亮,穿着很简朴的衣着,窈窕的身段,白白净净的脸蛋,黑漆漆的长发在脑后被随意地用发夹束着,任其在后臀上晃呀晃的,乌亮的大眼睛总是罩着窥不透的忧郁,以致我每每有想不开的事,总有那双大眼睛在我眼前闪动。
她很勤勉、敬业,不是看见她在餐厅抹桌子,就是看见她在厨房择菜、洗碗。
她不苟言笑,从来不跟任何人开一句玩笑。
我平时是喜欢逗乐的人。一开始,我们在食堂用餐时,她一来,我就觉得不舒服。
平时在食堂门前遇见,她不是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就是用黑乎乎的眼睛瞪我一眼,从不跟我说一句话,好像我跟她结了血海深仇似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经意间,我发现我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有次,我有个女亲戚来了,年轻,长得也不错,办完事后,我尽地主之谊,请对方在食堂用餐。她在我们周围抹桌子,平时几分钟就能抹好的桌子,这会却老抹不完,我发现她在偷听我们讲话,在揣度我与对方的关系。结果我们用完餐往外走了,她还在抹,并不时用眼角往我们这边瞟。
基层的同志经常来机关办事,有时由我们请客便餐。每每我去食堂会计室结账的时候,本来不关她的事,却主动往我跟前凑,煞有介事地看账单。
从此,我們常常相遇,她不再向我瞪眼,却一个低头,过去了。无声胜有声,我兴奋起来。
我们在没人的时候开始说话。
她告诉我,她是宜兴人,只念到初中,有个亲戚在城东中山门外大学里。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还是她断断续续告诉我的。
我们单位搬到新址后,我向卫生局食堂打过电话,人家说她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哪去了。
卫生局里有个领导的小车司机有事请我帮忙,我请他悄悄打听她的下落,说是她借了我一本书未还,结果同上。
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请食堂了解她去向的人把信转交给她。然而,杳无音信。
是我们单位搬走,搭伙用餐的人少了,食堂随即便把多余的人辞退了?即便如此,根据我的观察,恐怕还轮不到她。
我甚至想,是不是怕我缠她,会打电话找她,亲戚朋友给她找了个新的地方打工,也未可知。联想到给她名片,她叫我放在桌上的事情,给她寄信也未见回……女人啊,真难琢磨。
一次,在鼓楼附近的大方巷巷子里,我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的身影像她,犹豫了一下,便追过去,却早不见其踪影。
一次,我在朝天宫大道,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的背影像她,便不顾路口已亮红灯,直追过去,到了跟前,却挨了倩女白眼。
我一次次想过,春节期间,她们要返乡探亲,我在南京到宜兴的长途汽车客运站等她。可是,她坐哪天哪班次的车呢?我可以在春节前后各等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可是,南京到宜兴的长途客运站,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城中,一数有好多家。我总在满怀希望中痴痴地想,不一定哪时哪刻,会在市区的某个地方与她重逢。
五年过去了,她好像人间蒸发了,我还是孤身一人。
我决意弄个水落石出。
我看到《XX时报》报道,说是有个什么私家调查、侦探公司,我打电话过去问,专栏记者倒是挺热心,一口气给我报了几家私家调查、侦探公司的电话号码。我一一打去,答复皆是:不提供详细地址,没法寻找。我要是知道详细地址,还花钱找他们干什么?真是。
公安局户政科的朋友科普道,要查只能到她的户口所在地——宜兴去查。
可宜兴市有几十万人口,她居住哪乡、哪村、哪组?甚至她现在的具体年龄我也说不准。再说,如今是个同姓同名多的时代。
我冥思苦索,终于想起有个旧友是宜兴人,便赶紧托他帮忙。
他以雨花老乡的名义到卫生局食堂一问,有个大婶告诉他,她有雨花家的地址。
我那朋友过几天再去问,大婶告诉他,雨花家住在宜兴市XX镇,只知道这些了,并一再说雨花是个好姑娘。
说来也巧,我那朋友当兵时有个战友,现正在宜兴工作,他便打了电话过去。没几天,对方来电话说,很遗憾,雨花已婚,儿子已经三岁了。
他说,他来到XX镇XX村见了已完全农妇模样的雨花时,雨花听说有个姓X的问候她,她顿时说是XXX吧?XXX来了没有?泪水已淌满腮边。
她说,她的丈夫是个小包工头,对她不好,没钱带回家,却在外边与女人厮混。当初就是逃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进城打工的。我们单位搬迁时,也正是她父母来宁逼她回去成亲的时刻。
她在家硬抗了半年,结果一直没等到我的消息。
她说她是农村女孩,文化低,一定是我看不起她。
她说我是好人。
她说她把宜兴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都留给我了。
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她什么时候告诉过我她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是她让别人转告,而别人并未转告?
这,只怕只有见面才能说得明白。而说明白又能怎样呢?一切都太晚了。
现在我想,今后如再遇缘分,我一定赤裸裸地对她说,我们谈对象吧,行,还是不行?但愿我,但愿她,但愿所有的人,在人生恋爱的辞海中不再有“遗憾”两字。
今年春末,霏霏雨季,我来到机关大楼下的花坛边,这里连同大楼,整个儿拆迁了,取代它的是广阔的市民广场和中央百花争妍的花坛,以及沉淀着色彩斑斓的雨花石的水池,这里有打工女孩们的精心呵护,花儿鲜艳欲滴,瓣儿在雨点中滚着晶莹的水珠。
卖报翁
一
听兄长说,不日遇见初中同桌周起丘在卖报纸,欲与他打招呼,他似乎视而不见。
周起丘瘦高个、高度近视、大龅牙,那气质,那风度,在我们眼里,他思维敏捷,特能侃,说起话来慷慨激昂,见地新颖独到,我们挺佩服他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拖辆板车去镇上赶集,一路上,他不断说着当时的某些现象,并举例文章中怎么说的。我们听了,真是觉得理论高深,但又觉得这理论实践不来,乔队长不听他那一套,又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戏弄了他几句。
后来,听说他与乔队长的关系越来越坏,实在撑不下去了,和他老实巴交的小姐姐一起回原籍农村去了。此后再无音讯。
我决意去拜访他。最近到尚书里一个老同事家办完事,已是下午四点,我告辞并向同事说起此事,同事大唐退养,在家无事,执意要陪我走走,锻炼锻炼。
沿着御道街林荫路,走过午朝门,路过明故宫,踏上中山(东)路,跨上逸仙桥,边走边聊几华里,才看到儿时眼里高大威严的南京“总统府”。远远见着某路车站旁,一个旧自行车车架上摞着几大叠报纸,一位老人在向行人兜售。
同事大唐边走边道:“这老头不是,肯定不是,在附近找找。”
我环视周围,没有售报亭,老人已把《扬子晚报》伸到我眼前。老者佝偻着腰,满头白发,又黑、又细、又长、又皱的颈项伸过来,使我吃了一惊:一千多度的眼镜扣在凹陷的眼眶上,咧着一口黑龅牙。这不是周起丘吗?衰老如此,简直不敢置信。
久别重逢,我想逗他一下,遂板起面孔:“你是周起丘吗?我是市容队的。”我以为他会一下就认出我,可不想他竟连说是。
我索性逗下去:“后来到哪去了?”
“和我小姐姐回Y县农村老家去了。”
“你小姐现在呢?”
“嫁在农村,留在农村了。”
“你进城后在哪个单位?”
“电子元件厂。”
“怎么卖起了报纸?”
“厂子倒闭了。”
“你老婆在哪个单位?”
“机械厂临时工。”
“孩子呢?”
“一个在公司,一个在……也下岗了。”
“怎么不在售报亭卖报?”
“市容队拆了,说我的户口在夫子庙,不许我在这儿卖。”
“每月賺多少钱?”
“好的话是三百多块。”
“你有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
“没有,不敢,不敢……”
简直像审问犯人,可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尊严。
我陡然感到很悲凉,不忍继续这场玩笑:“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他瞪起高度近视眼,摇摇头。
我提醒他:“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XXX的?”
“我是有个同学叫XXX。”他回忆起来了。
“我是XXX的弟弟。”
“他是有个兄弟。”他真的回忆起来了。
“我是XXX。”
他透过眼镜,茫然地望望我,摇摇头,终于还是没能回忆起来。“我是当年喜欢跟你开玩笑,喊你‘周克思的那个。”我最大限度地、深一层地提醒他。
他还是摇摇头,突然眼一亮,伸出报纸,向远处行人奔去。
我与大唐看着他颤抖地从行人手里接过五角纸币……
是啊,一家四口,三个下岗,无论刮风下雨,卖报生存为首要,其他的,似乎都在记忆中显得多余了,甚至消失得一干二净。
二
我买了本自以为很有收藏、实用价值的书,尽管它不值几个钱。被我的一位朋友给借了去,我的那位朋友的朋友又给借了去,我的那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又给借了去。最后,我的那位朋友正式告诉我:此书已无法寻觅。
我又恼又急,跟另一好友“痛斥”了几次。几天前,这一好友跟我说起在明故宫一带一游动书摊上见过此书,我一听,又“痛斥”了这一好友,怕我不付你钱?他连说不是,当时怕买错了,并答应下次见着一定买下来。
我骑辆自行车就往城东蹬。在路上,我不由想起哥哥的同窗同桌,同时又是本人队友的周起丘在那儿卖报纸。前一阵子去看他,竟认不出我来,简直不可思议!想着,便朝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不错,他还在那儿,不过比以前“漂亮典雅”多了:胡子刮得溜光,虽说蓝布中山装皱巴巴的,但也干净合身,双手插袖,伏在一张摊着一摞摞不同版面报纸的旧桌边上,透过眼镜,聚精会神地瞅着报纸。
我推车走近桌边,他蓦然翘首,左手抽出右袖,下意识地摸起桌面上的一张“扬子”,分明眼睛一亮。
我似乎怕发生上次不相认的尴尬事情,又急着要去买书,旋即推车向前走。我突然感觉他今天的眼神与上次不一样,忍不住折回头,胡乱点了两份报纸,只听他道:“五毛钱,少赚你一毛!”
我摸出一元硬币,用指尖揿在报上:“不用找了!”
不料他竟孩子般笑起来:“我认出你了。”
“你说我是谁?”我顿时大喜。
“你叫XXX,你哥哥叫XXX,我还到你家去过咧。”我的名字准确无误,我哥哥的名字却叫错了一个字。
我不想纠正,这已经使我很开心了:“上次你不是没认出我吗?”
“我是回家才想起来。”
“怕是卖报纸有损你‘周克思形象吧?”我又来逗他。
“三十多年了,我是好多天才记起来的。”他双眼殷殷地凑近我,“哎,你真是市容队的?能不能帮个忙?”
“难怪你这会儿连到我家去过都记得了,原来如此。”我乐了,“我哪里是市容队的。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我也下岗了,不如你呢。你有这么多年的卖报经验,可我什么也不会。你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可我个人问题……唉,不说了,孩子也没有。”
“你骗人!骗人!”他盯着我连声道。
“不骗你,我想卖报纸,还不知怎么卖呢。”
“我可以帮你。”他显得很真诚,“要街道办事处出证明,还要经有关部门批准……”
“没钱才来卖报纸的。”我说。
他右手摆摆,“哪个地盘都有卖报的一伙的,都得先……”
“好吧,考虑考虑。”我委蛇道。
“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精神了,“不瞒你,老弟,我老婆、儿子全在其他地方卖报纸。”
“你家组建报刊销售集团总公司或某报刊南京地区发行总代理得了,你任董事长,你老婆任总经理。”我笑道。
他哈哈笑了,炫目的晚霞荡漾在树皮似的老脸上。
“你老成这样,这么多年,日子过得很艰辛。”我看着他。
“是啊,不过也到老相时了。”他摸摸老脸。
“你与我哥哥同班,只比我大两岁呀。”我不以为然。
“是和你哥哥同班,可我当初小报了四岁,不然上不了小学。”他诡秘地笑笑。
“真有你的。”
“还不是逼出来的?”他咽了咽唾沫,“前些年单位福利分房,我打听到厂分房办主任家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在他上班必经之路拦他。现在我有两处住房,就是每处面积不大。”
“你真厉害。”我只有感叹的份了。
“你还不了解我?当初回原籍,我可在几千人面前发过言!”周起丘两眼放光,仿佛回到三十年前。
“我现在真不了解你,你发言我相信,拦车拦人当真?”
“不信?这也是没办法,老婆小孩谁养活?没别的技术,不卖报吃什么?选这个地方卖报纸,我是头脑挖空的。你看,这附近有几千上万户家庭。一九九三年那会儿,厂里还未倒闭,我就边上班边在这卖报纸了,一个月能赚一千多块呢!”他越侃越带劲儿。
“那时,大家工资还很低。”我说。
“是啊,可现在在这儿,一个月只能赚七八百块了。手拿的,自行车驮的,大街小巷全是卖报的。”
“你上次不是说每月只赚三百多块?”我记得清楚。
“那时没认出你,哪能随便跟人说实话?”他卖报时的呆板目光,这会儿却狡黠地闪了闪,接着指指桌上的一叠报纸,“像这种,卖一份能赚一毛五,”又指指另两叠报纸,“像那两种,每份只能赚毛把八分的,甚至两份搭起来才能赚毛把。进报渠道不同,赚的利头也不一样,从报纸发行部直接批的,赚头最大。”
“怎么样?加盟卖报业?要吃饭就不要活面子,我会帮你,老弟。”他说。
“谢谢。”我听出他确是出于真心。
我告辞离去,听得身后不断传来他对一个个买报者的阿谀:“两份五毛,少赚一毛。”
“那边也是五毛两份哩!”一个姑娘尖叫道。
没找到游动书摊。回来后与同事大唐说起二遇周起丘的事,大唐大笑:“我们上次受‘周克思蒙蔽了!”
我笑不起来。
侯老师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姓侯,瘦瘦小小,哈哈着腰,头发花白,严肃甚至是严厉的目光,常常从一千多度的镜片后面直射出来,令我们心惊胆寒。
一次,小伙伴们下课议论,说谁敢嘲弄侯老师一下,请客。
一天过去了,没有动静。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平时吹牛的,都是胆小鬼,我想。
第三天,我早早来到教室,趁没人的当儿,用粉笔迅速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上“猴子爬树干”,便赶紧溜开了。
上课铃响,小男生们憋住笑,端坐着等待侯老师的到来。侯老师托着语文课本走进教室。班长喊起立,侯老师点点头,示意坐下。
她取出粉笔,转向黑板,怔了一下,随即用黑板刷轻轻擦掉了“猴子爬树干”,写上“小树的栽培”,转身像往常一样平静地道:“接上一节课讲小树的栽培,请同学们打开课本。”
一个星期后,同学们已不再议论这事,也没听说班干部要追查,我却自责起来。
我一次次鼓起勇气走向教师办公室,可自尊心和对“以后处境”的忧虑,把我一次次从半路挡回去。
那天下午,同学们放学回去了,轮到我值日,我关好窗户,正准备离开。侯老师照例捧着一大摞本本走进教室批改作业。
她对我点点头,笑笑,便伏案翻起作业。
她聚精会神地批改作业,换了一副老花眼镜扣在鼻梁上,脸面几乎贴到纸面。
我悄悄走过去,忍不住扫了一眼,好像她正在看我的“大作”,在一个字上画了一个圈,凭经验,多半是错别字,那一刻,不知怎么,我的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了。
…………
四年过去了,我已是小学六年级的“大学生”了。侯老师早已退休,我们也一次次换了新的班主任,谁也没有再提起“猴子爬树干”的事,同学们怕已忘却了。
十年过去了,这天,我急匆匆地从农贸市场走过,赶去参加首场高考,见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奶奶哈着腰,艰难地背着一小袋米前行。我奔上前,接住她的米袋:“奶奶,让我帮您扛一下好吗?”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我一下就认出了侯老师,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与忧郁。我想起了听来的事情,说侯老师为了全身心地教学生,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仍是孤独一人。
我扛起米袋,默默地跟在侯老師后面,来到她农舍般院落的家门。
“你是?”侯老师镜片后深邃浑浊的眼珠,似乎在极力搜索着什么。
“我是您的学生!老师,再见!”我放下米袋,招招手,向考场拼命跑去。在转弯的一刻,我禁不住扭过头来,见侯老师眼里噙满了泪花。
从今起,我一定常常去看她,我想。
外甥“蚂蚁”
“蚂蚁”是我的小外甥。原本,“蚂蚁”既不是他的小名,也不是他的外号。他爸爸给他取了个又飘逸又潇洒的名字——马逸,不料一喊出门,便给左邻右舍喊成了“蚂蚁”。他爸爸想想不妙,在外甥上学注册时,赶紧换成了“马先”,即凡事“一马当先,出类拔萃”之意。
学名是改过来了,可流在外面的“名字”却没这么顺当地改过来,大人、小孩们还是照旧喊他“蚂蚁”,最要命、最实质的问题是 : 纵观十载,“马先”并非“一马当先”。
小家伙刚出生时,像他母亲小时候一样,眼睛看人骨碌碌地,贼亮。我记得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过,说是婴孩聪明与否,眼神即可透出。大一点,浑身肉团似的,在床上来回翻滚,再大一点,会走路了,会说话了,能盯着电视看上半天,说是“鸟鸟没妈妈了,多可怜哦”,有同情心了。再大一点,我问:“蚂蚁”是女孩?他黑眼珠一瞪:胡说!我又问:“蚂蚁”长大娶媳妇?他小脑袋直点。
“娶什么样的?”
“像妈妈那样的!”
“早熟!”我大笑。
我叫他喊我:“顶好顶好舅舅,好得没得了。”开始他还这么喊,后来喊成:“顶好顶好舅舅,好得”,接着两手一摆:“——没的了!”我撵着要揍他。
“蚂蚁”上学了,真的长大了。上课老不注意听讲,下课回家总是沉不下心来做作业。学习成绩是“副班长”。生活上还有些坏习惯,比如有时在吃饭前,会拿手当筷子搛菜。说他事事不“一马当先”也委屈了他,有时调皮确实“一马当先”。
我小妹这才着急起来。原想大妹婿教育子女太严,以致大外甥“没有童年”,这下走了极端。
今年暑假开始,受他爸妈之托,我替他报了奥数班,并暂住在我这里。每次下课问他,他都说能听懂。可每次做作业,几乎全错,甚而题目都抄错。我只好给他做一遍,再讲一遍。我讲了一半,再回头,人已跑到旁边玩去了。我让他按我做的抄一遍,他只抄答案,不抄过程。有次,我快写时把一个字母写错,他也跟我抄错。暑假中期,语文考了五十六,数学考了六十五,还算出乎我的意料。
小家伙学习不用脑子,说话却聪明。一次我跟他说:你看,舅舅天天用自行车送你上课,每天四趟,你要付我劳务费。小家伙答:你每次带我骑车时,车子有点歪,你得付我惊吓费。他要到“肯德基”午餐,我说明天吧,他说你明天还会说明天,我说好吧,就今天。第二天,我带他到“大娘水饺店”,他说不是我要来的,“肯德基”“麦当劳”才是我要来的。
我带他到国防公园,回来告诉他“游记”应该怎样写,他说用电脑写,写了两行,便玩起了游戏。
我带他到古林公园,跟他说明古林公园与国防公园的异与同,要他写一篇作文,他说没感觉,说到五台山游一下泳就有感觉了。我带他去了游泳场,他回来说,游泳场太大,不知怎么下手写。
小家伙已经跨到小学五年级的门槛,“瞻念前途,不寒而栗”啊,我对他疾呼,尽管不啻“对牛弹琴”。
经过全家紧急会议,讨论、研究、磋商,一致形成决议:暑假后期,把他暂托在小学教师大妹夫家里,代管一阵儿,着重解决积重难返的学习习惯问题。再者,还要他“最敬佩的人”(作文原话)——刚考上解放军外国语学院的大外甥鼎力协助。
一天过去了,没有动静。两天过去了,没有消息。我心里窃喜:有成果。以往可是从未,也绝不愿在大妹夫家待着的。第三天,我拎心提肝地打电话过去询问,却听到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大妹夫在电话中告诉我,明天就要送他回去,不然他要绝食。叫他写作业,他在作业本上写了几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随后便趴在桌子上,或者蜷缩在角落,或者在地板上连蹦带跳。
“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好打他。”大妹夫如是说。
泳池趣话
以前我是个“旱鸭子”,是个见水就慌的人,两年前就处在了亚健康状态,又遇上一系列不遂意的事,血压一股劲儿地噌噌往上蹿,在胞弟的多次劝说下,终于在一家大型游泳馆先买了张次卡,后买了张年卡,开始了我的游泳生涯。
开始时直呛鼻嘴,在水里乱扑一通。后买了几本游泳书,几盘教学带,看是一回事,真正练起来又是一码事。半年之后,我竟学会了爬、蛙、仰、蝶四种竞技游法,还学会了侧游、潜游、反蛙、踩水等各式实用游法,一口气游个几千米,一点儿都不觉得累,能躺在水面半个小时不动,闭目养神地睡大觉!高兴起来,躺在水上,边蹬边哼小调,哪管五音全否,大千世界舍我其谁?烦恼姓啥?
有时停下来看看周围青年男女矫健优美的游姿,令人神爽。即便是那些在水里连滚带扑,像落水欲呼救似的泳者,也给人以忍俊不禁的效果。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乐章。只要听到哪儿有斗嘴聲,不用问,一定是哪位老太太责骂哪位老爷子想占便宜,故意碰了她,而老爷子则赌咒发誓:纯属意外!绝对没有年轻男女之间的斗嘴事,也不会有老太太与男青年之间的斗嘴事。
青年男女在泳池逗乐,是经常发生的。你踢我一脚,我推你一把。有次看见一小伙拽了旁边姑娘一把,被姑娘一脚踹开,开始我还以为是俩人闹着玩,直到救生员跳下水来救小伙,我才醒悟过来,和救生员把小伙拖上了池岸。
游完泳后,有蒸笼似的桑拿,有大池的热水冲浪,还时不时听到怪声怪调的声声吆喝:“擦背捶背十元,修脚捏脚十元……”瞧瞧人家汉子那穴位推拿的娴熟架势,和着噼噼啪啪的捶打声,绝非眼下时兴的高档洗浴中心的按摩技师所能比。还有人扯起破嗓门唱起了京调,那是气冲霄汉。
冲完澡后,在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浑身那可叫爽呀!一个星期里如在外面浴池洗了两回澡,值!
现在,我的血压恢复了正常,健硕的男子汉体形也显现了出来。
吾友“大头”
吾友“大头”,长得黑黑粗粗,尤其那脑袋,摇摇晃晃,硕大无比,我们打小就喊他“大头”,直唤:“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他打大头。”至今,他已到“知天命”之年,我们仍喊他“大头”,可见习惯势力之顽固、之持久。
我们从小住得相距不远,后一同调到县城创办企业。他先是烧锅炉,而后搞基建。曾留职停薪,搞了几年建筑,发了点小财。有次见了他,他那“大头”梳得亮滑滑的,腆着肚子,夹个大皮包,很像那么回事。
“大头”平时待人热情,广交朋友。哪家打骂、闹离婚,他都要插上一杠子,好像缺了他不成似的。凡事喜欢拿大,似乎只有自己才能主持公道。
早先他给我先后介绍过两个对象,当时我觉得不合适,未答应见面,他觉得伤了自尊心,从此再不为我多事。此后多年也很少联系。
四年前,因她独生女儿上高中的事,他终于屈尊找上门来。
去年,她女儿的高考成绩不是很理想,填报“本二”志愿时,在咨询现场,他当他女儿的面说,刚去了某高校咨询现场,人家说不行,我从一楼跑到五楼一问,某高校根本没来人。
等招生开始,“招办”人已离开本地后,他突然找我帮忙,我手忙脚乱,四处手机、宅电地猛打,他还反责我不关心。当我最终得知他女儿录取后,也没提前告诉他。我心里明白,他是想找人帮忙又怕承情。我也顺水推舟。
前不久,吾弟打电话来,告之电视新闻节目播出“大头”家被窃,“大头”英勇反抗,小手指被折断,然终擒窃贼一事。后见报,晓之详情:当夜,“大头”梦醒如厕,发现吊顶一根扣板压条掉在常态下不应掉的浴缸位置,气窗也被打开,他意识到家里进了贼。打开客厅灯,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屏板后,折射出人蹲着的阴影,“大头”大喊有贼,并打开房门,搏斗中,“大头”右小指被折断。盗贼见院门緊锁,便往墙头爬,几次被“大头”拽了下来。在“大头”的爱人与邻居的协助下,终于制服了盗贼。
我去看他,见他小手指扎着白绷带,便玩笑道:“代表‘见义勇为基金会送万元奖金来了!”他说目前没有消息,即便有,千元而已。他笑,透着与外表不相称的狡黠。
他拿了份我已看过的《XX时报》让我仔细看,并声情并茂地重述报上已有以及没有补充的情节:发现盗贼后,盗贼连连求饶,说自己还年轻,不是小偷,要“大头”放了他。搏斗中,“大头”拼命用头顶撞盗贼的头部,与对方进行了一场“头与头”的较量,结果盗贼的鼻子、嘴巴全出了血。
我大笑:“你是充分发挥了‘头大的作用!”
我说:“你这‘三高患者,怎么打得过这大块头的小偷?”
“我也怕,生怕他会拎起厨房案上的菜刀,赶紧打开房门,到大院里喊人。”
回家路上,一朋友塞给我一张《XX快报》,让我交与“大头”,说是“大头”嘱托收集的:凡登有他“英勇事迹”的报纸。
阿木
阿木是与我上大学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同学,我俩天天在一块讨论功课,同时,难免上课交头接耳,在大学最后一学期,班主任劝说无效,只好采取手段,把我们的座位调开了。
阿木中等个儿,当初精瘦精瘦、很结实的样子。上中学时,是金陵中学足球队的主力队员,后来县里把他安排在了县足球队,代表县里参加市里比赛。
有时,他有一些表现甚是好笑。记得为他儿子上幼儿园的事,我带他与幼儿园园长见面,他一个箭步上前,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
那会儿,阿木在一家报社从事校对工作,常常工作到第二天凌晨,早上还要赶来上课,甚是辛苦。毕业后当了编辑、记者,后来当了部门主任、编委,现在做了总编。
总编上任一年多,报社由亏损几百万降为零。
我们一直很融洽。前些年每逢年终,阿木会留一大摞挂历喊我去拿。
前些天,我到医院看病,突然传来阿木的喊声。阿木捧着一大沓化验单,哭丧着脸,说是身体垮了,血压、血脂、血糖“三高”,肝功能也不正常。我看了看他腆起的肚子,指着说这样的肚子能正常吗?肝不正常是酒喝多了吧?他连忙摇头诉苦:不喝不行呀,不行呀。我讲多锻炼、多吃素的道理,他连忙叫我星期天到他家好生聊聊。
最近一个晚上,我到阿木所在的报社去,办公室灯火辉煌。阿木趴在桌上左勾勾,右画画。见我来了,带着我从楼上跑到楼下,从这间办公室跑到那间办公室,从网上调出一段一段新闻来。午夜十二点已过,阿木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瞅着电脑,点着按键寻找第二天需要定下的头版头条。
我说,你这样玩命能行吗?
他说,你说的多运动是道理,我也懂,可是身不由己。
望着他一脸无奈的样子,我只好摇摇头。
作者简介:潘正明,有作品先后在《新华日报》《雨花》《青春》等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