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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2022-05-30熊侃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电梯阿姨

陆申摇下车窗。凉爽的风一阵阵吹进来,亲吻他银黑相间的发丝,抚摸他衣领笔挺的天蓝色衬衫。这是小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早晨。马路上,车辆拥挤,将人们围困在假日与工作之间。陆申无暇顾虑交通。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件对抗命运的新式武器上。

陆申追随“马门儿清”,没人说得出,这是谁给马明清取的雅号,已有八载春秋。八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他与另外五人先后加入了新成立的明清事务所。当年马门儿清还和他一样清瘦。经过多年奋斗,明清事务所从不足十人规模的迷你小店,成长为有上百号人马的泱泱大所。马门儿清的体重水涨船高,开国元勋小集团却大幅缩水,只剩牛丽莎——也就是升为合伙人之前的牛冬梅和陆申两人。新来的员工,总好奇陆申为何迟迟得不到升迁。答案透过格子间的板壁悄悄流传出去,不久便解开了他们的困惑:有一次,陆申担任项目负责人,客户要求出具虚假报告,被他严词拒绝;项目因此泡了汤,公司也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战略伙伴。此后,他工作依旧认真,但活力日益消退,沦为一架按部就班的机器。给机器升职加薪是没有意义的。机器只需要上油和校正。四月的最后一天,马门儿清把他叫到老板办公室里,关上门,合拢了百叶帘,和他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马门儿清递给他一支烟,对他说,你年富力强,学识、才干、技能、经验样样出众,唯一的短处,在于不善交际,或者说,不爱交际。一个人在社会中生存、发展,免不了要同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你受到的欢迎越多,越能顺利完成工作。我知道你品格高洁,眼里容不得沙子。你用不着和全世界结为知音,但你应该理解和信任身边的人。当然,改变观念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既需要决心,也需要方法。给你个建议吧:不妨从学会感恩开始。懂得感恩的人,天下谁不喜欢?你我共事多年,我从没见你向谁开口道过谢,好像人人都欠你的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似的。不,他们是在帮助你,无私地帮助你,尽管有时候不那么显而易见。话说回来,万一真有人占你便宜,你却依然念他的好,那么即使感化不了他,势必也能提高你的声望,你说对不对?还有一点至关重要:表达感激之情,务必诚恳庄重,切忌敷衍了事,以免适得其反。你别光顾着点头啊陆申,我说得究竟对不对?

陆申离开电梯间,转入走廊。走廊尽头是公司的玻璃大门。进入玻璃门, 须通过指纹验证,或经由肖美美放行。肖美美端坐在前台,正对着玻璃门,背靠着大黑字体的事务所全称,全称上方有一行字体更大的红色标语——“感谢命运,感谢有你”。

陆申停下脚步,把一袋沉甸甸的资料换到左手。突然间,玻璃门自动退入了两侧,一个透明的怀抱,向他徐徐张开。肖美美一改平日的冷艷,面带恭敬地站起身,像一朵鲜花在他眼前盛开。她和美的笑容遮住了“命运”,与旁边那句“感谢有你”相互辉映。一股久违的暖流涌上陆申心头。他走上前,放下资料,挺直腰杆,并拢双腿,微微鞠下一躬。

“谢谢你,肖美美。”

肖美美歪头辨认他的脸,忍俊不禁,“原来是陆经理呀。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来了一位外宾呢。”陆申迷惑而腼腆地笑笑,转身朝开放的办公区走去。

一直默不作声,隐在他身后的马门儿清,见肖美美又要张嘴,忙把手指竖在唇边。聪明的前台姑娘,瞟了一眼陆申的背影,冲老板点点头,捂住嘴,偷偷地乐。

陆申放下资料,掏出笔记本电脑。电脑已服役五年,每天使用十六个小时,开机越来越慢。他拿起水杯,看看杯底残留的水,起身走向卫生间。

洗完杯子,他朝饮水机走去。他看到改了名字的牛冬梅站在饮水机旁,手里提着一只玻璃电热水壶,目光来回扫视着眼前稀稀落落的办公区。

“老陆,来得这么早啊!”她对迎面走来的陆申热情有加,“哎呀,你是不是多了几根白头发?假期不会又加班了吧?”

“没加班,就在家……休息了几天。”陆申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可得多多注意身体呀!天气转热,每天一定要勤喝水”,牛冬梅指指饮水机,笑眯眯地望着他,“你看,饮水机里还有一点水,你工作辛苦,你先接。”

“丽莎姐,还是您先接吧。”陆申说。

“咱俩都多少年的老同事了,跟我客气什么?快接吧。”

“好吧丽莎姐,那我不客气了。”

杯子很快接满,出水口流出了最后几滴残余。

“老陆啊,顺便换桶水吧。”牛冬梅伸出粗壮的右臂,“来,我帮你拿杯子。”

“没事,我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

陆申卷起袖子,露出两条细弱的胳膊,拔掉空桶,抱起一桶新水。他动作笨拙吃力,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连人带水地摔倒在地。尽管他小心翼翼,还是没能避免有水花溅出,将崭新的衬衫溅湿了一大片——即使把那杯四月的旧水全部泼他身上,怕也很难淋湿更大面积。

“哎呀!”发福的牛冬梅连连后退,逃过水灾,但精神上受到了惊吓,发出少女般的尖叫声。

陆申仿佛想起什么。他走到牛冬梅面前,挺直腰杆,并拢双腿,微微鞠躬。

“谢谢您,丽莎姐。”

说完,他端起水杯,朝桌上骤然响起的电话快步走去。水从湿漉漉的衬衫淌下来,从摇晃的杯子里溢出来,在他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水渍。

“吃错药了吧?怎么阴阳怪气的。”牛冬梅皱起眉头,小声咕哝道。

办公区有几双眼睛偷偷看她。

“好看吗?”

牛冬梅气呼呼地冲入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好看。”

一个尖细嗓音回应了她。 嗓音微弱缥缈,似有似无。四下随之传出低低的笑声。

“您听我说,宋……”陆申话音未落,另一头已经挂断。

“师父早。”二十一岁的实习助理田思雨走到邻桌坐下,一条活泼的马尾辫在她脑后荡来荡去。

“早,小田。”陆申拧拧衣服上的水,把那一大摞资料轻轻推到她身前,“这是XX公司寄来的资料,你按我发给你的清单核对一遍,看看还缺什么,标记出来。”

田思雨瞅了一眼那小山似的一堆资料。

“好……”

“思雨,假期过得怎么样?”

业务三部的段言从玻璃隔断后冒出来。他倾身低头,两只胳膊压在板壁上沿,火辣辣的眼神直盯着那条灵动的马尾。

“别提了,我在宿舍乖乖改论文呢,到昨天晚上才改完。”田思雨狡黠地一笑,“段经理,您带夫人孩子去哪儿度假了呀?”段言年轻有为,潇洒风趣,深受老板宠信,全公司的女性,都以得到他的青睐为荣。

“思雨,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叫段经理,叫言哥。”段言说,“看来你不如我过得有意思——我在家照料儿子,给他喂奶、洗澡、换纸尿裤,他每天都用童子尿帮我洗衣服,可刺激了!”

田思雨扑哧一笑。

“咱俩这么命苦,得好好弥补一下。江边有家餐厅,五一新开张的,听说海鲜很不错,今晚带你去尝尝。”

“今晚吗?”

田思雨的胳膊肘碰到桌上那座小山。她转过头,看见陆申又从包里抽出几份资料,堆到山顶上。

“小田,核对要仔细一点,遇到没把握的资料,记录下来,回头一起问我。”他嘱咐道。

段言瞅瞅田思雨为难的神色,又瞅瞅她那位不解风情的上级。

“节前我们商量的那件事,陆sir,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围有人小声地笑。

“陆sir”和英文“loser”谐音,是段言特意为他发明的称谓。

“什么事?”

“瞧你这记性。交换助理的事呀——你夸小彭干活儿又快又好,我说干脆让小彭给你做助理,你把思雨换给我。思雨刚来不久,我好好教教她。”

“哦。您征求他们的意见就行。”陆申继续写报告。

“思雨,你意下如何?”

田思雨瞟了一眼师父,迟疑片刻,柔声回答道:“段经理,您先忙,我晚点给您答复。”

段言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恢复自信。

“行,不着急,晚上再说。”

他已经转过身去,又回头对陆申说道:“小彭好不容易出师,我见你赏识,马上换给你当助理。陆sir,你看我对你多好!简直比对我太太还要好!”

陆申翻飞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他站起身,面向段言,挺直腰杆,并拢双腿,微微鞠躬。

“谢谢您,段经理。”

笑容僵在了段言的脸上,仿佛他眼前的不是彬彬有礼的同事,而是横眉怒目的太太。

“没错,你是该向我道谢。”他恨恨地说道,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债主。

他带着正义的胜利,凯旋归去。没走几步,不慎踩在一小摊积水上,差点摔个趔趄。“真该死!是谁往地上洒这么多水?”

陆申抬起头,身子依然弯曲,好像等着段言折回来骂他。直到目送他走回座位,才安心坐下。

“下班前可以交给我吗?”他问助理。

“没问题,师父。”助理避开他的目光。她把电脑推到旁边,腾出一块桌面,从小山上取下几份资料,一页一页翻阅起来。

见二人专心工作,李阿姨放缓了手中的扫帚,反复清扫着椅子后的地面。她身上披一件肥大的制服,憔悴的面容闪过一丝焦虑。快一个星期没有打扫了,偌大的办公区积累了不少垃圾、灰尘和污水。她必须比平时干得更快,才来得及返回六公里外的出租房,给患有智力障碍的女儿做午饭,然后赶在一点之前,去附近的家乐福打卡上班。大年初七的那天中午,十七岁的女儿莫名发火,在家大吵大闹,摔东摔西,害她一点半才抵达岗位。超市经理警告她,再迟到就别来了。事务所的差事也不容马虎——就在几分钟前,马门儿清从一株盆栽与墙面之间的阴影里发现了一只死蟑螂,将她狠狠数落了一通。

陆申察觉李阿姨在身后,連忙站起来,把椅子拉开,好让她扫桌下的纸团、订书钉和座位处的积水。助理也跟着起立,拉开椅子。李阿姨麻利地扫干净,弓身退了出来,照例说一句“好了”。陆申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即推回椅子坐下。他挺直腰杆,并拢双腿,正对着李阿姨的侧面,微微鞠躬。

“谢谢您,李阿姨。”

李阿姨顿时陷入慌乱,急忙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羞怯的笑容。

“哎哟陆经理,您……您太客气了。”她颤抖着沙哑的嗓音说道。

李阿姨绕到隔断后面,去打扫对面的座位。田思雨透过玻璃,看到一抹浅浅的笑意,挂在她久经风霜的脸上。她拿起一份核对完的土地证复印件,放到电脑右边,在清单对应的地方画上一个勾。

移山工程刚刚完成一小半,只见三五成群的同事,从走道上不断流过,一波波涌向玻璃门外,像壮阔的海浪一样,撩人心弦。

“师父,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今天食堂排队的人肯定很多。”

“行,吃饭去,下午接着干。”陆申保存好表格和文档。

田思雨环顾一圈,低声说:“对了师父,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

“早上段经理和您说的那件事。”

“哦。那事我没意见。”陆申从椅子上站起。

“您是不是……对我的工作不太满意?”她抬起头说。

“不满意谈不上。年轻人刚参加工作,偶尔粗心也正常。”

“我的意思是,”她也站起来,“如果您不嫌弃,我想留下来,继续给您做助理。”

陆申看着她。

“我……我其实从没想过去给别人当助理。”她低下头,马尾辫无精打采地垂在脑后。

陆申后退一步,挺直腰杆,并拢双腿,向她微微鞠躬。

“谢谢你,小田。”

助理不知所措,连连摆手。

“我们吃饭去吧,师父。现在是电梯高峰期,错过一趟,要等好半天。”

“走,吃饭去。”

不久前座无虚席的办公区,须臾间变得空空荡荡。两人加快步伐,前往电梯间,正好赶上电梯行将合拢。田思雨连按了几下按钮,把门打开,随师父挤入了电梯。

电梯里的人不少,显得有些局促,但还够大家自在地滑动手机屏幕。陆申缩在操作面板一侧,回头扫一眼。多数乘客是陌生人——和一条陌生的狗。有个戴蓝色头盔的外卖小哥,手机接连响起订单提示的铃声。在他身后,笑眯眯的牛冬梅正和三名同事起劲儿地聊着一档综艺节目。陆申盯着上方的液晶显示屏,静静等待电梯门自动合上。

“等一下——”

一个焦急沙哑的声音传来。 陆申打开门。

李阿姨气喘吁吁,出现在电梯门外。十余双眼睛聚焦在她汗水涔涔的脸庞和她肮脏不堪的制服上。她低下目光,打量电梯里数不清的人腿和狗腿,从中寻找立足之地。这些粗细不一的腿,林立在狭小的电梯里,纹丝不动,如同一根根牢牢钉入地基的木桩。陆申手指压在按钮上。李阿姨迟迟按兵不动。

“到底进不进来啊?”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紧接着,又有人补充一句,“不进来就走了啊!”

李阿姨抬起一只脚,悬在空中,尺寸大约三十七码。众人留下的空间,尚可容纳一只三十七码的脚。但也仅能容纳一只——除非把另一只完整的脚,分割成三十七只一码的小脚。

“满员了,没地方啦!”

“怪你运气不好,等下一趟吧!”

“麻烦关一下门!”

大家七嘴八舌,争相表态。田思雨凑近陆申的耳畔说:“师父,关门吧。再晚,食堂的菜要被打光了。”

陆申的手指毫不放松。他涨红了脸,转身央求众人:“……这位阿姨有急事,拜托,拜托大家往里面挤一挤,可以吗?”

“老陆,你装什么圣人?难道有谁不想让李阿姨进来吗?电梯超载是要出事的,这么多人的安全,你负得了责吗?”

牛冬梅尖利的话语,犹如一支冷箭,飞向他那不合时宜的仁厚。众人听见,无不附和,小小的电梯里,一时群情激奋,连那条狗也开始狂吠。

“是啊,人命关天,你负得了责吗?”

“万一出事,你不也害了这位阿姨吗?”

“真那么关心她,不如出去陪她吧!”

“汪汪汪!”

“陆经理,谢谢您,”李阿姨吓坏了,好言劝他,“我没事,您关门吧,我坐下一趟……”

指尖的油汗,把陆申的意志和按钮死死黏在一起。他举起另一只手,指向电梯显示屏底部的白色小字:“……不会超载的,这里写着——满员人数为十三人。”

电梯里安静下来。有两个声音在清点人数:“一、二、三……”越数到后面,声音越小。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这狗算不算?”

“那上面不只限定了人数,还限定了重量。就算人数没超,谁知道重量会不会超呢?”牛冬梅提高音调和嗓门儿,身上的赘肉微微发颤。

“是啊,你怎么知道重量不会超呢?”

“看來你不只是圣人,还是神仙!哈哈哈!”

“重量超了照样出事!人命关天,你负得了责吗?”

“汪汪汪!”

“这个……”陆申的脸涨得更红了,“应该试试就知道。重量如果超了……警报器会报警的,对吧?”

大家没话说了。只剩狗还在叫。主人让它闭了嘴。田思雨对身边一位服饰上有大朵鲜花图案的老太太轻声说:“请您往后挪挪,行吗?”老太太扭扭捏捏地后退半步。众人随之蠕动。流光溢彩的手机一一凋谢,没入阴影。电梯口终于露出一小块地面。

“进来吧,李阿姨。”

李阿姨盯着地面,踮脚走入电梯,慢慢放下脚跟,就像踩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她双臂紧贴身体,避免接触其他乘客。警报器毫无动静。陆申松开手指,门关上了。

“谢谢您,陆经理。”

封闭的电梯里肃然无声,但好像没人听到这句怯生生的道谢。

陆申尝试转身,结果失败了,只好将头扭向众人,微微低下脖子,勉强完成一个鞠躬。

“谢谢各位。”

他面对操作板,俯首站立,看起来像是在面壁思过。一个身材极瘦的姑娘,从缝隙间费力举起手机,点开语音消息,一条条仔细聆听。其他人,有的低头看狗,有的认真阅读墙上的海报,有的干脆闭目养神。牛冬梅回到综艺节目的话题,大肆评论着……

电梯直抵食堂所在的第七层。李阿姨退出门外,陆申按住开门的按钮。牛冬梅和三名同事从人堆中挤出,直奔食堂而去。经过陆申和他的助理时,谁也没看他们一眼。李阿姨钻回电梯,填入操作板一侧的角落里。

“陆经理,再见——”渐渐缩窄的门缝里飘出一声沙哑的道别。陆申和田思雨匆匆离去,没有听到。

食堂场地是公司租的。厨房和打菜窗口占了三分之一,余下面积约莫两个客厅大小。好几个同事站在食堂门外,端着饭盆,边吃边聊。一阵阵吧咂嘴的声响和诱人的菜香钻入耳鼻。陆申和助理从四张坐满人的圆桌之间穿过,加入排队的行列。他叫身材苗条的助理插到自己前面。“你长身体,要多吃点。”

“师父您别开玩笑了,我要减肥呢。”助理笑着说道。

陆申前面有三个人,但不见牛冬梅的踪影。排队者手持饭盆,伸长脖子,朝窗口小黑板和圆桌张望。今天的菜肴挺丰盛:荤菜有鳝鱼烧黄瓜、卤鸡腿和小炒肉,素菜有空心菜和酸豆角。在座的食客们撕咬着鸡腿,吞下一段段油亮的鳝鱼,场面精彩生动,看得人直咽口水;靠近窗口却发现,菜盘已如旱季河床,露出大片光秃秃的空白——唯有酸豆角数量可观,高高堆在河堤一隅,如同大浪淘尽之后落下的泥沙。又有几人姗姗来迟,延长了心焦的队伍。

田思雨看见段言也在圆桌边吃饭。他说了句什么话,逗得左右几名女同事咯咯直笑。

“思雨,怎么来这么晚?”段言高声问道。同桌有位沉默的小伙子吃罢离席,空出了一个座位。他赶紧招手。“打完菜坐这儿来!”她用手势回他一个“OK”。

牛冬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排在了队伍末尾。众人一路谦让,把她顶到最前。她笑眯眯的,嘴里不停说着“没关系,没关系”。

“今天的菜不错啊。”她紧盯着鳝鱼和鸡腿,大声赞叹。

“托您的福,丽梅……哦不,丽莎姐!”郑阿姨比她年长两岁,戴一顶高高的厨师帽,一边冲她乐呵呵地笑,一边舀上两只最大的鸡腿,小心盛入她的饭盆,“真对不住,今天人多,菜准备得不够!”

“没关系,没关系!”牛冬梅笑眯眯地走向装汤的大桶。一块滑溜溜的鳝鱼从饭盆溢了出来,落到地上。

郑阿姨瞥了一眼陆申,像关掉自来水一样,倏地截断了满脸笑容。她刮起一层黄瓜片和紫苏叶,倒入他的饭盆,又颠颠铁勺,把失手打上来的一只鸡腿抖落,剩下无皮无肉的一小根骨头。

“陆经理,今天的酸豆角又香又脆,下饭极了,我多打些给你。”她抡起铁勺,用又香又脆的酸豆角填满他的饭盆。

不久前,有人质疑打菜不公,和老板这位远房表嫂发生口角;陆申多嘴,替质疑者说了两句公道话。

郑阿姨继续给后面的人打菜,用眼角余光窥伺陆申。后者将饭盆搁在窗台上,转身面向她,挺直腰杆,并拢双腿,微微鞠躬。

“谢谢您,郑阿姨。”

“咦——怎么着,陆经理,是不是应该把菜都给你,叫后面的人喝西北风去?”她双手叉腰,大喊大叫。

“您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

大铁勺猛地一捞,几乎将鳝鱼全部舀起。“来,都给你!都给你!”

排队的同事们急了,纷纷出言调解。“哎呀,都是一个公司的,何必为这点小事计较。”

“算了算了,郑阿姨消消气。”

陆申还想分辩,被队伍后面的人拉开了。

田思雨回到公司,看见陆申蒙着眼罩,正靠在椅背上小憩。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格子间坐下。核对了一上午资料,她两眼发酸,于是也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睁开眼,她看到陆申已经开始忙碌。办公区并不嘈杂,其余人好像还未睡醒。她打起精神,坐直身子,继续翻阅资料。

“真是不开窍!”

一个头发半秃的小个子男人,气势汹汹地穿过办公区走道,专横的目光扫视着格子间里一张张好奇的面孔。一名看不出确切年纪的高个女人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两只沉重的纸袋,表情冷漠,直视前方。二十六岁的秘书武婷,侧身扬手,带他们向老板办公室走去。她鞋跟又高又细,艰难追赶着二人的步伐。

“咦?这不是宋总吗?”陆申抬起屁股。田思雨见秘书拼命使眼色,忙死死拉住师父的衣角。

武婷关上门,合拢百叶帘。房间里隐隐传出男人的咆哮声。等咆哮声渐渐平息,武婷走出门,隔着大半个公司喊道:“陆经理,请到马总办公室来一趟!”

宋总坐在左边沙发上,怒容满面,双手合抱在胸前。身边的高个女人手捧茶杯,垂眼观赏着倒挂在水面的茶叶。马门儿清一手撑在实木办公桌上,另一只手下面压着六大本厚厚的报告。武婷关好门,绕过陆申,走到老板身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陆申,宋总说你报告出了差错,要求换人,”马门儿清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哪里出了差错?”陆申问道。

“哪里出了差错?”宋总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接着又反问,“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所有数据都反复核对过,应该……不会出错。”

“你跟哪里核对的?不是让你跟姚主管发的数据核对吗?”宋总把脸转向高个女人,“姚主管,你把我们的数据发给陆经理了吧?”

“发了。”高个女人从茶杯中抬起目光。

“姚主管发的数据有问题,金额和账目不符。”

“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个死脑筋!”宋总喝了口茶,“换人吧,别耽误集团工作进度,不然以后有项目都不敢找你们做了!”

“陆申,宋总可是我们所最重要的客户!你按宋总的要求,再好好核对一遍!一遍不够就多核对几遍!”马门儿清瞪起眼睛,又示意武婷给宋总的茶杯添水,然后回过头继续瞪着他,“我们要按客户的旨意办事!我们的宗旨就是为客户服务,永远感激客户!”

“马总,不是我不感激……”陆申急得满脸通红,“但是如果出具虚假报……”

“换人吧,马总,”宋总说,“不然就只能换事务所了!”

“陆申,你还想不想干了?”

姚主管冷冷的目光和武婷厌恶的眼神包围了陆申。情急之下,他转身面向宋总,挺直腰杆,并拢双腿,深深鞠下一躬。

“谢谢您,宋总。”

陆申把自己弯成一个直角。直角不偏不倚,指向宋总。

“这是什么意思?向遗体告别吗?”宋总像挨了当头一棒的老虎,从沙发上跃起。

“走!我们走!”

高个女人腾地站起身,追随上级,夺门而出。

“马总,怎么办?”武婷问道。

“怎么办?追啊!赶紧追!”马门儿清冲秘书大吼。

武婷狠狠瞪了陆申一眼,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往门外冲。陆申随即也迈开步子。

“站住!回来!”

两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谁让你停下了?”老板指着秘书。武婷又瞪了陆申一眼,重新噔噔噔地跑起来。

“陆申,你太让我失望了!”马门儿清瘫坐在皮椅上,指指門,“把门关上。”

陆申关上门,走回来,站在曾经受教诲的位置。老板死死盯住他的脸,一言不发。

武婷没有追上宋总。她摔倒在电梯间拐角处,左脚的高跟鞋像一只受惊的鸟儿飞了出去。肖美美和一个行政部的小伙子送她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右脚扭伤,至少休养半个月。

宋总的手机再没有打通过,短信也不回复——不论是当天下午、晚上,还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马门儿清又打给姚主管和宋总办公室(也是姚主管接听的)。姚主管先说宋总没空,最后直接告诉他,XX集团决定终止与贵所的合作。牛冬梅向他汇报:XX集团去年的业务,占本所业务总额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十三;据此推算,未来三年的收入和盈利,别说增长,能够不下滑就烧高香了。

虽然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但是大家一致猜测,早在宋总冲出玻璃门的那一刻,甚至早在陆申鞠完那个九十度的躬时,马门儿清已经料想到了;之所以垂死挣扎一番,不过是在心理上难以接受。损失一个客户,对公司算不上致命打击,对个人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当然,凶手除外。

陆申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金色的余晖,從窗外洒进空旷的办公区,将两三条瘦削的身影拉长,从地面一直拉到雪白的墙上。

“小田?你怎么还没走?”他在座位旁看到一条轻盈的马尾辫。

“师父,您让我下班前把这堆资料核对完交给您。”田思雨回过头说,声音清脆,富有朝气。她将一座小山搬到他桌上。“都核对好了,清单在最上面——已收集的资料打了勾,缺少的资料打了问号。您看要不要检查一下?”

陆申凝望着山顶那一片交错排列的“√”和“?”,好像入了迷。

“师父,您没事吧?”助理轻声问道。

“没事。咱们收摊吧,这些资料,明……过几天再处理。”他着手收拾桌上的工作。“你是不是要去江边?我顺路,开车送你去吧。”

“您……方便吗?”田思雨起初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随即粲然一笑,“那就麻烦师父了!”她将电脑利索地塞入包里。

陆申驱车离开地下车库,汇入令人泄气的交通晚高峰。旅途漫漫,两人聊起天来。田思雨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一边手忙脚乱地回复微信。婴孩般的惊异神气,怀春少女的喜悦光彩,在她双眸中交替闪烁。比起窗外,时光在车内似乎流逝得更快一些。

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导航显示,行程距目的地不足一公里。太阳落山,华灯初上,晴朗了很久的天空突然飘下雨来。陆申摇上车窗。田思雨垂着头,飞速打字。一条消息发出去,半天不见回音。她抬起头,观赏雨水一丝丝地流过挡风玻璃,又透过模糊的玻璃和雨雾,遥望那盏无动于衷的红灯。

年轻的姑娘忽然想起,师父好一阵没吭声了,于是转过头去。“师父,您说……”

只见师父手握方向盘,双眼紧闭,已坠入梦乡。她扑哧一笑,马上又捂住嘴,唯恐惊醒梦中人。这么有趣的事,一定要和言哥分享,看看他做何反应!不,等不及了,现在就要知道!她举起手机。

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响起,响成一片,把她吓了一跳。两侧窗外的汽车疾驰而过。一名司机在行进中摇下车窗,冲他们张望。田思雨看看前方,一只绿色的眼睛在半空静静凝视着他们。

“师父,绿灯亮了!”

师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路灯、车灯和傍晚的天空,发出各色浑浊的光线,将雨水的阴影投射在他苍白、疲倦的脸上——那些沿着脸颊缓缓向下流动的雨水的影子,与永恒的彩光交织在一起,忧伤而美丽,宛如一个叫不醒的梦。

作者简介:熊侃,湖南长沙人,文学爱好者,2020年开始自学写小说。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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