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
2022-05-30张菱儿
张菱儿
一
我的祖父叫张松如,笔名公木。
在我小时候,不止一次看过电影《英雄儿女》,不止一次听过且唱过《东方红》,却不知道这些歌曲的词作者或定型人是我的祖父。遥想当年,父亲坐在束鹿县北孟家庄的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下,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唱《八路军军歌》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当时还没有被颁订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和这两首歌的词作者之间的特殊关系,只觉得父亲一唱起来,就那么兴奋,眼睛就那么有神。也难怪,当我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呱呱坠地的时候,祖父早已经“戴着帽子”被下放到了长春。那时,“祖父”一词在我心里虽然亲切,却又是那样的遥远和陌生。
直到我入了小学,父亲与我祖父开始自由地鸿雁传书。父亲时常向祖父汇报我的学习情况,祖父在信中也总是鼓励我,还给我寄来他刚出版的诗集,在扉页上他自己的照片下,写了一句鼓励的话:“爷爷看着你成长!”——七个滚烫的大字,带着爷爷慈爱的目光,让我一直珍藏在心里。我会写信后,常常寄几首小诗、几篇散文给祖父,祖父会逐字逐句地对我的习作进行分析修改,然后让我对比着读一读,“自己决定”。他常常在信中叮嘱我:“要多读书,多读报,多关心一点天下大事,多关心世事人情,你的眼见才会开阔,你的知识面才会丰富,你写出来的文章才能走出小我。”“做人,要真诚,要做真诚的人;作文和做人要一致,真诚,才会有真情实感,才容易打动人。”“书,无不可读,无不需读,而马列则必读。如无主心骨,书读得愈多,则愈混乱,没有一根绳子,珠宝亦难穿串儿。”……
在祖父的鼓励和引导下,我渐渐踏上了文学的道路,不断有诗歌、散文、小说和童话变成铅字,直到现在,写作好像已经变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我写过祖父的传记,也以祖父的经历为原型写出了小说《爸爸的口琴》。三十余年,我陆陆续续出版了《乌头花开》《奶奶的蛋糕》《四蛇童子》《原来我也有翅膀》等一百余本书,其中《乌头花开》被拍成十五集动漫剧,《奶奶的蛋糕》被整本翻译成英文向海外介绍,还有一些作品被翻译成了德语、西班牙语、法语、阿拉伯语、蒙古语等。这些书记录了我一路行来的足迹,也是我献祭祖父的心灵灯盏……
二
祖父生前常说:“吾十有五而志于诗。”十七岁时,他的一首《脸儿红》在天津的《大公报·小公园》发表:“小饮归来意朦胧,徘徊夕阳残照中。山青青,草青青,一片春色遥映落霞明。花香暗自盈衫袖,无语对东风。蓦伤情:那人儿何处去也?秋千底下喜相逢。无奈人前却装不相识,低头过,空把脸儿红。”这首诗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是我祖父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作。
七七事变后,祖父辗转来到西安,经林伯渠同志介绍,在程子华为司令员的敌后游击队任宣传股长。紧张的行军,激烈的战斗,并没有让他搁浅手中的笔,军中火热的生活、一件件感人的悲壮故事,都激励着他去创作、去讴歌。这期间,他除了为宣传演出创作一些活报剧和小唱本,还写了一些诗文。其中的叙事长诗《岢岚谣》塑造了山西省岢岚县三丈湾村一位临危不惧的农民英雄娄老汉的形象。他巧妙地与日本侵略者进行周旋,最后用药田鼠的毒药与八个鬼子同归于尽。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谷米香,山芋甜,菜籽花开一片黄,莜麦花开十里鲜,田野年年好收成,农夫岁岁愁吃穿。大肚皮,公道团;无底洞,阎锡山;管家催逼急如火,百姓枯槁受熬煎。”
这首诗后来被改编成话剧在延安抗大上演,还由作曲家郑律成谱上了大合唱的曲子。这部曲谱流传下来,前几年由郑小提阿姨捐给了岢岚县博物馆。也就是从《岢嵐谣》这一首诗开始,我的祖父正式将自己名字中的“松”字拆开,使用“公木”这一笔名。
祖父于1938年8月西渡黄河到达延安。先在抗大学习了四个月,后调到抗大政治部宣传科任时事政策教育干事,并直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我祖父和萧三、刘御、师田手、海棱等同志共同建立并发起“延安诗社”,开展街头诗和朗诵诗活动,编印《诗刊》小报。1939年秋,由他作词、郑律成先生作曲的“八路军大合唱”诞生,包括《八路军军歌》《八路军进行曲》《快乐的八路军》《骑兵歌》《炮兵歌》《军民一家》《八路军和新四军》《子夜岗兵颂》,共八首歌的歌词。当年冬天,“八路军大合唱”首演于延安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八首歌的歌词朗朗上口,曲调热情豪迈,既有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又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一经演出,便迅速唱遍各抗日根据地,其中《八路军军歌》和《八路军进行曲》流传最广。
“八路军大合唱”谱写成的第二年夏天,总政宣传部部长萧向荣邀请我祖父和郑律成在延安青年食堂吃了一顿红烧肉和“三不粘”,并鼓励他们“再写、多写八路军”。1942年5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当周扬同志向毛主席介绍祖父是“八路军大合唱”的词作者时,毛主席亲切地伸出手,紧紧握着我祖父的手说:“写兵好,唱兵好。要写八路军,要唱八路军。希望你今后多写一些。”
《八路军进行曲》在解放战争中改为《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继续传唱,并被列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的阅军演奏曲目,在天安门前奏响。历经过几次改名后,这首歌于1988年由邓小平亲自签署命令,颁定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
三
我的祖父曾经为《桥》《白毛女》《高歌猛进》《英雄儿女》《豹子湾战斗》等电影配制主题歌和插曲歌词。
1950年,王滨、水华导演的电影《白毛女》开始拍摄。他们邀请我的祖父(署名张松如)与贺敬之一起为电影创作歌词。2019年10月16日,长春电影制片厂(长影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展出一批珍贵历史档案—二十五封书信手稿。其中就有一封我祖父写给电影《白毛女》导演水华的信:
“水华同志:为了写喜儿逃出后一段歌词,我把24-26页细读了几遍。提出以下几点小意见,供参考:一、二婶放走喜儿,照理黄家必然追究。是否还该设法让二婶洗脱掉这个‘放走的嫌疑。这点舞台剧本上似曾注意到了。二、喜儿鞋子陷脱在哪里?……大概只是未曾写出,你们一定‘心中有数。三、打手们围绕着苇地,想要进去搜……又没有进去。这里是否可以向苇地里放一排枪?”
祖父只是负责电影歌词的创作,但拿到剧本后他仍然仔细阅读,并根据自己熟悉的冀中生活情况,对剧本情节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1951年4月20日,新电影杂志社出版了《电影(白毛女)歌曲集》,收入歌曲十六首,版权页署名“词:贺敬之张松如”,封底署名“作词:贺敬之张松如”。这本歌曲集首印一万册,很快销售一空。《白毛女》在1951年7月捷克斯洛伐克举行的第六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荣获特别荣誉奖。
说到我祖父创作的电影歌词,最为人知的应该就是《英雄儿女》中的《英雄赞歌》了。那是1963年秋冬间的一天,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编导武兆堤、主演田方和作曲家刘炽一起来到家中,邀请我祖父为根据巴金小说改编的电影(当时叫《团圆》,后改名《英雄儿女》)写作歌词,并且说:“这首歌非你莫属。”
不过,我祖父考虑自己刚刚摘掉右派帽子,一开始婉言谢绝了,但最后还是被三位老友直接拉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安排他住在著名的小白楼里,看尚未经过剪辑的电影毛片。
我祖父被电影故事深深感动了,思绪不由飞回到当年亲历的战火纷飞的前沿阵地,而且他也曾和影片中的人物一样,为了到前线参加抗战,将未满两周岁的女儿寄养在老乡家里……曲折的情节、悲壮的故事、感人的形象,让他看得热血沸腾,于是《英雄赞歌》就从笔底奔涌而出……祖父在《创作回忆——<英雄赞歌>的诞生》中回忆说,这首歌,他是怀着对战士、对部队一种真挚的感情动笔写的。虽说故事情节是听来的,却已经融入他的心灵世界,同他的思想感情打成了一片,并且强烈地融合在一起。《英雄的赞歌》的构思与他五十年代初的诗歌《烈士赞》“一个路数”,是由“勇士辉煌化金星”生发出来的,初稿分为四段:一唱英雄及战争的正义性,二唱王成的英勇雄姿,三唱王成的壮烈牺牲,四唱对英雄烈士的赞颂。前三段紧紧扣住电影的故事情节,最后一段由具体上升到一般,升华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赞歌。由于这首歌是接受电影编导的邀请写下的,写什么内容、用什么形式写、写多么长、对歌词的要求都要听从编导的安排,并要和作曲家协商。等到与编导和作曲共同推敲定稿的时候,《英雄的赞歌》由四段变成了三段,根据作曲家的建议,祖父把第四段改為“和词”,分别放在前三段每一段的后面,反复唱三遍,这样重章迭咏的表现手法,在《诗经·国风》中很普遍,反复循环,荡气回肠,更加深化了赞颂的情意。这样变化,主要是作曲家刘炽出的主意,根据他的建议,祖父特意把改作“和词”的第四段从六句压缩为四句,并改换一个更响亮的韵脚,这样唱起来更有精神、更有气魄。另外,前三段每段的第二句,都重复三个字,如“侧耳听”“裂长空”“天地崩”,也都是由于作曲的需要添加的。如此这般,一首充满阳刚壮烈之气的歌词便产生了。
我的祖父说:“‘诗与‘乐的结合,不仅是配合,尤其是化合,不仅是物理性的,尤其是化学性的,诗与乐合则双美,离必两伤。这是歌诗不同于诵诗的特点。当然作词与制谱还是有着严格分工的。”他与刘炽先生在延安就曾合写秧歌,后来也曾一起为《人民的新旅大》(与白朗合作)、《豹子湾战斗》等电影创作歌曲,结下深深的友谊。1998年10月,两位老人先后辞世,忌日仅仅相差一周。
我祖父逝世后被安葬在故乡辛集。2002年5月,诗人徐敬亚、王小妮夫妇从深圳专程到祖父的墓前拜祭,并参观了这里设立的公木纪念馆。我当时恰好在这个馆里工作,参与接待了二位诗人老师。临别的时候,徐敬亚老师泼墨挥毫,用极具特色的左手书法为公木纪念馆写下“赤子之心”四个大字。他对我说:“当年公木老师为我们诗社题写了‘赤子心,现在,我把这几个字还给他……”本文写完,我忽然想起徐老师写过的这四个字,因而借来作了本文的标题。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