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
2022-05-30NATHANHELLER
NATHAN HELLER
春日,一个周四的傍晚,伴随着窗外逐渐暗淡的暮色和室内绚丽夺目的晚礼服,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附近的达涅利酒店大堂被彻底唤醒,瞬间呈现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身着黄色套装和美丽垂褶裙的女士在人群中穿梭,足蹬有趣的鞋子的男士则在石质地板和OldWorld地毯上游弋。游客们衣着光鲜,难掩兴奋,轻松自在的氛围蔓延到了运河岸边。威尼斯,这座以不变应万变的城市,似乎正在被全新的能量所包围。
Bottega Veneta的创意总监Matthieu Blazy突然现身,沿着酒店的盘旋式主楼梯拾级而下,走向一众宾客。他个子很高,一头浅棕色短发,身穿一件宽松的棕色夏装:双排扣的外套敞开着,袖子挽起,里面是一件黑色T恤。鞋子的材质是柔软的编织皮革,举手投足间充满自信。去年年底,37岁的Blazy被任命为Bottega Veneta的创意总监。在很多人看来,他的职业生涯就像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捉迷藏。正如与他紧密合作的艺术家Sterling Ruby所说,“我只是觉得,时机正好。”毕业后Blazy受雇于Raf Simons,之后进入Maison Martin Margiela和Celine工作,因对市场务实的理解和对伟大艺术的浓厚兴趣而为人所熟知。在执掌Bottega Veneta之前,Blazy是该公司的设计总监,这一职位仅次于去年突然离职的DanieLee。不过,升职几乎没有改变他的工作习惯。他说,“我喜欢团队合作,面对产品并给出相关意见的人并不是我。”曾与Blazy共同设计了一款香水的艺术家Anne Gollier这样评价道,“他的工作方式是坚持人人平等。”Simons则表示,“他不是自大狂、自恋狂或喜怒无常的人,我觉得Matthieu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可爱的人之一。”
实际上,他也是一个“很难追”的人。正当达涅利酒店中的人越聚越多时,他却突然离场,从_个小侧门溜了出去,一辆水上巴士正在那里等候,发动机隆隆作响。这是一个凉爽的夜晚,港口上空飘来一团低云,随后春雨如约而至。到了威尼斯海关大楼旧址的三角岬,巴士停靠在了码头。上岸后,他走进一座博物馆,馆内收藏着FranQois Pinault的艺术藏品,Pinault的公司开云集团在21世纪初收购了Bottega Veneta。此时恰是威尼斯双年展的前夕,Bottega Veneta正在为重要的宾客举办晚宴。艺术家Bruce Nauman的视频作品占据了博物馆的两面白墙,清新凉爽的夜晚,一场授职仪式正在进行——一家奢侈品集团推出了隐藏已久的新一代掌门人。
上任以来,Blazy采用的方法就是强调特殊性和艺术性,降低在线客户的流失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有多少有影响力的人能真正撼动一个已经被影响了五千次的东西呢?”说到底,奢侈品代表着持久的品质。“在他的决策中,有一种多重人生的深度,一种超越时空的东西。”Ye(Kanye West)这样告诉我,他是Blazy作品的早期崇拜者。“我认为,在Instagram火爆之后,人们之间的联系如此密切,让他们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发光是极为重要的事……是时候做出调整了。”
晚宴上,Blazy站起来发表了谦逊的欢迎致辞,然而到了餐后甜点时间,他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天早上,在始于18世纪的历史悠久的精致咖啡馆Caffe Florian,他边喝咖啡边告诉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离开酒店四处闲逛,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感觉。”他坦白,晚宴后,他和朋友们在外面玩到了凌晨三点。我们喝完第二杯咖啡后,他催促我穿过广场前往Olivetti打字机展厅,它就像一个上世纪中叶的珠宝盒,由玻璃、混凝土、木材和黄铜建成,出自建筑师Carlo Scarpa之手。他说,无论身处何地,这里都是他最喜爱的空间,因为它的“现代性、实用性和永恒性”。
“Bottega Veneta是一家皮具公司”,他笑盈盈地告诉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然后就消失在圣马可广场的人群里,“这意味着你可以去很多地方,就这么简单。”
Blazy是个好动的孩子,这让他获得了很多通常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的经历。他出生在巴黎,父亲是艺术专家,母亲是历史学家,他的童年在拍卖行度过,耳濡目染了各种不拘一格的作品。他说自己想象力丰富、不安分、自由散漫。“我对学校不感兴趣。有些老师很棒,但我讨厌做题。”他说,“我性子很野,因此被送到法国一个偏远地区类似教会机构的地方(阿尔代什地区的一所马里斯特寄宿学校)。”15岁时,他进入一所英国的军校,那是一段不算愉快的经历。“你的边界越多,就越能在小事中找到更多的自由。”Blazy说。
到了16岁,他被允许回到巴黎,进入一所国际学校就读,那里的学生背景各不相同。他很喜歡那里,结识了一群对时尚感兴趣的同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直到现在依然是Blazy的朋友。“我一直都对时尚感兴趣”,他回忆道。他的一位邻居经营着一家模特经纪公司,他会注视着第一批80后超模穿过公共花园。时光流逝,他学会了在杂志回收站翻阅杂志i-D、The Face、Vogue,仔细阅读上面的标题。Blazy就读于布鲁塞尔的设计学院La Cambre,“学校运行机制与包豪斯派差不多:在学习时尚课程的同时,也要学习音乐、艺术、符号学和语义学,吸收很多知识。”学生时代,他曾在NicolasGhesquiere旗下的Balenciaga女装部实习,参加过的里雅斯特举办的国际人才竞赛(ITS),评委包括Raf Simons和时尚评论家Cathy Horyn。“我们想,哦,这给人以明澈如水的感觉,他就是获胜者!”Simons说,“可是他并没有获胜。我对他说,你有什么打算?我希望你能为我效力。”
“Matthieu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思想有点儿像嬉皮士。”Simons说,“有时候,你身边的人只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唯独他非常大胆,从不害怕展示实验性的东西。”对Simons来说,这是一种快速的、有创造性的工作方式。“面对Matthieu我可以畅所欲言,他永远不会生气。比如,‘哦,不,我觉得那是一个荒谬的想法。别弄了,门儿都没有!但他对此毫不介意,因为他很自由,而且用不了多久就能创作出神奇的东西。”
Pieter Mulier曾是Blazy入职该团队时的同事,现在是Alaia的创意总监,也是Blazy多年的伴侣。Mulier还是Blazy当时的面试官之一,他回忆道:“他很紧张,可怜的家伙。”Blazy展示作品的方式让他感到困惑和感动:设计师通常会带着自己作品的图片,但Blazy却将他的全部作品都带了过来,他希望人们亲手摸—下服装。所有的服装都是Blazy亲自制作的,Mulier被他的专业技术和几何技巧所打动。“看看他上任后Raf的系列作品,你就会发现,它们在图案上变得复杂多了,也精巧多了,这都是他的功劳。”Mulier说。两人同居后开始共同收集各个时期的艺术品和古董服装,其中很多成为他们的灵感源泉。在一起的前16年,他们始终在讨论工作,但最近几乎不这样了。“设计系列的时候,我不给他看任何东西,他也一样,不给我看任何东西,”Mulier说,“否则我们都会发疯。”
2010年到2020年期间,Mulier仍担任Simons的副手,Blazy则在行业里徘徊不定。在名不见经传的Maison Margiela团队,他被曝出是镶有水晶的面具的创意者,该面具后来成为Kanye West 2013年”Yeezus”巡演的著名标志。“我被它深深吸引了,”Ye说,“有趣的是,我以前很害羞,不敢在公共场合佩戴这些面具,只在舞台上戴,直到我认识到:世界就是一个舞台。”在Phoebe Philo掌舵时的Celne,他的工作重点不在主秀场,而是季前秀,以便更好地体验商业压力。他和Mulier一直与Simons保持着密切联系,两人休假时仍会去Simons在法国南部的家里玩:在养了一条名叫John John的黑狗后他们也很想从Simons那里得到养宠物的建议。“我的狗和他们的狗是最好的朋友!”Simons称,“它(我的狗)教他们的小儿子游泳。”
2021年,Blazy和Mulier分别执掌Bottega Veneta和Alaia,新职位给他们的共同生活带来了新的压力。“可以说,这并不容易,有时候,我三个星期或一个月都见不到他。”Mulier说,“我们总是为了彼此的目标共同努力,然后同时实现各自的梦想,这很奇怪。”他们经常工作很长时间,但现在的公众以及企业会将他们的名字与成败关联起来,他们知道其中的利害。2016年,Blazy和Mulier搬到纽约,加入Calvin Klein,与被聘为首席创意官的Simons-起工作。这是个知名的大品牌,作品的推出十分迅速,Blazy和Mulier设计了一件又一件作品,并帮助其重新设计的麦迪逊大道654号旗舰店开业。
2018年,Simons和品牌领导层的紧张关系导致项目突然停止,Blazy和Mulier不仅感到失望,在创作上也备受打击。Blazy休息了一段时间,不确定是否还要留在这个行业。“我真的很怀疑:为什么喜欢这份工作?我因为什么开始做这份工作?”他去洛杉矶拜访了Sterling Ruby及其妻子MelanieSchiff夫妻二人当时正在Ruby的工作室制作衣服,Blazy后来也参与其中。
Blazy回忆道:“没有任何商业想法,只是制作衣服和剪裁,这种乐趣真的让我回到正轨。”成为Bottega Veneta的創意总监时,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当我接手这份工作,和团队坐在一起,包括设计师和在公司工作了二十年的老员工,我们问了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什么是Bottega Veneta?”他说,“什么是工艺?它在传统中处于什么位置?我们怎样才能将现代感注入其中?我们没有讨论形状和图形,只讨论品牌的感觉。”他觉得,知道从哪里出发,就能前往任何地方。
在米兰,Blazy很早就会起床,先和John John在狗狗公园待一会儿,随后步行去办公室。他会争取刚过八点就坐到办公桌前,因为早上的工作状态最好,而通常晚八点之前都不会离开。他说:“到那时,我的大脑已经烧坏了。”一天,他中断工作,来到达芬奇科技博物馆附近的Bottega Veneta展厅与我见面。他的最新作品被精心地布置在陈列架上。“我喜欢有建筑感的衣服,它们挂在衣架上看起来很性感。”Blazy说。在La Cambre,他学会了全面设计,现在依然这样工作:从一堆有趣的面料开始,研究面料的变换和感觉,接着不断改进,直到每件衣服都被赋予了生命。这种直观的方法产生的结果是:不矫揉造作,又意想不到。Blazy常因从非常角度设计图案而备受业界赞誉,用传统面料裁剪出非传统的样式,在人体上以美丽、自然的方式呈现。“当你夸赞别人时,你首先想到的不一定是衣服好看,”Anne Collier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在展厅里闲逛时,Blazy从架上拿下一个包,他说,“你看这精湛的工艺,没有接缝。”这个特别的包像篮子一样编织而成,从一个铜环开始,逐渐编成绳子一样的粗把手,斜挎在肩膀上。每一个都必须手工编织,这就意味着,没有两个包是相同的。“这就是奢侈品”,Blazy说。他把包翻过来,告诉我这个包的灵感来自意大利卡通形象Calimero,一只背着铺盖卷的流浪鸡。他说,“这场时装秀就是从这款包开始的。”
今年2月的第一场秀被誉为传统主义和创新的胜利。开场造型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白色背心、宽松的蓝色牛仔裤和朴素的黑色高跟鞋,肩上挎着Kalmero包,在T台上高视阔步。至少视覺上呈现的是:精致的锥形裤其实是用柔软的皮革制成,经过多层印染,看上去像蓝色的牛仔裤。这是对高级的讽刺吗?或者,只是它看起来的样子:一种永恒的、朴实无华的街头造型,性感而又实用,只有穿的人才知道它的奢华?
整个系列闪耀着类似的二元性。一方面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大胆表达:精致柔软的皮革裤如丝绸般顺滑,夹克的剪裁像衬衫,斑驳的羊毛外套看起来像米兰马尔彭萨机场的水磨石地板,以及经典裙子上的鲸须状延伸图案。另一方面,它的穿着性能也令人无法抗拒。一件大衣配套动感的新月形袖子,另一件夹克则极其简约。Blazy说:“它看上去完全没有经过设计,这一点吸引了我。“这是……一件做工精细的夹克。这就足够了。”服装的侧面异常生动。在准备的过程中,Blazy学习了意大利未来主义,特别是Umberto Boccioni的作品,并反复思考AlbertoGiacometti的雕刻作品《行走的人》(VllalkingMan)。“我们想从正面表现中产阶级风格,不过度设计;可当你看侧面时,砰!”他说,“那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侧影。”
参观展厅时,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最新发明,一款以毒蘑菇为灵感的鞋子,这是对黄色和深绿色的初次尝试;接着他又展示了包,有一款取名JJ,因为把它放在地板上、拎着带子时,他想起遛John John时的感觉;另一款的灵感来自头盔,但不是戴在头上,而是吊在手上的样子,极富运动感的造型。Blazy说:“这是复杂和有趣的结合。”他在米兰的公寓是一个更注重个人审美的地方。“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他说,“得到这份工作时,我去网上看市场上有什么房子,随后看到这个公寓在出租。我的感觉就是,我去过那里。”他拨通了电话号码,对方告诉他可以随时过来看房。“我一进去就想,大概15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Raf还在Jil Sander工作,这是他的地方!”他立刻租了下来。
这套公寓显然没有翻新,地板是深绿色的大理石,墙壁镶有木板,内设小小的石砌壁炉,壁炉罩和挡板是黄铜材质,外框是温暖的炭黑色砖墙。娱乐室之间用黑色折叠皮革的滑动门隔开,天花板的一部分是长方形的格子,又一次让人联想到编织工艺。“我来这里的时候只带了很少的家具,”Blazy告诉我,“我想,你知道的,也许我要慢慢让它丰富起来。不过,我越这样想,就越觉得我要先让它空着。”
Blazy说他对幸福的看法是,下班后去酒馆坐一会儿,喝一两杯啤酒,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脑海中思考着各种图像。他带我去了他最喜欢的酒吧QUadronno。工作积极性下降时,他经常出没画廊和拍卖会,了解艺术领域都发生了什么。他说:“我一直想把Bottega带到一个更能融入社会文化的层面。”他告诉我,他曾考虑离开时尚界,学习成为一名艺术策展人。他的亲人劝他放弃这种危险的想法,“我家里有人说,专心做你的生意吧,你做得挺好的。”但爱好还在,他将自己描述为一个幸福却平庸的业余画家。我问,你的画是什么风格?“就是业余画家的风格。”他略带自嘲地说。
Blazy又要了一杯汽酒,点燃一支烟。他说自己所做的不是艺术,而是手艺,仍有很长的学习过程。“见得越多,你就越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说。“几年前,我可能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份工作”,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在Bottega Veneta的职位并不是他就任的第一个创意总监.却是他第一个毫不犹豫、欣然接受的职位,是他感觉自己漫长而卓越的学徒生涯终于结束时第一个到来的职位。“我只是更自信了,”他说,目光游离在周围不断变化的城市生活的漩涡中,“我准备好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