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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志

2022-05-30李新文

安徽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大河大鱼鱼儿

李新文

闲暇无事,我经常跑到家门前的北港河边坐一坐,看看波浪一层一层铺开的样子,那感觉很湿润,而且舒坦。有时,拿一本书随便翻翻,风一吹,会有一些鱼腥味儿在书页里弥漫。这状态似在告诉你,人世间除了人存在,还有鱼也活着。不难看出,鱼的语言是从气味开始的。

要说,我爹身上也带有这种气味,平日里与他迎面相遇,马上熏得你想吐。尤其,他在地坪上用篾钩补渔网时表现得更加强烈——一股股鱼腥味儿从他身上,从渔网的缝隙里冒出来,不几下把一个地坪填得爆满。其时,他一邊补着渔网,一边煞有介事地说:世上的草鱼吃草,鲫鱼吃粪便和米粒,鳡鱼呢,却吃小鱼与虾子……他说得眉飞色舞,浑身是劲,好似讲述一部鱼儿的生存秘史。我正竖起耳朵听着,殊不知他突然话题一转说:嘿,讨厌的是那些鱼见了人就跑,生怕要了性命……

对这说辞,我一时半会没弄明白。

只不过,这北港河里的鱼还真不少。鲤鱼、鲢子、草鱼、鲫鱼、鲇鱼、翘白、鳡鱼、豺鱼什么的应有尽有。平时,一些鱼儿在草丛里拱动,那种悠闲自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而往往一旦有人靠近,又立马“哗啦”一声跑开了。似乎彼此间隔着一道不小的鸿沟。

那天傍晚,河边正在搞开发。挖机的吼声轰隆作响,非但把远近的鱼儿吓得全躲起来,还“咔嚓”一声将一条正在冬眠的蟒蛇给崩断了。刹那间,一股鲜红的血汁流出来,不但把夕阳染得一片通红,更将不少人的表情弄得兴奋不已。瞬间,横七竖八的目光像箭镞一样射向同一个目标,简直跟物理书上说的光束聚焦好有一比。大概因为好奇,我也挤了过去,却看得心里发毛。恍惚,一团团火焰急剧燃烧起来,刺得人打不开眼睛。一时间,火的光芒、色素、热量和所包涵的电子、离子、质子、中子、分子等等,毫无节制地翻涌、跳跃、飞扬、角逐,让你无法招架。而那筒乌黑的东西挣扎了好一阵,才极不情愿地化为一个静物。薄暮时分,被剁成一个个小块,煮了一大锅。不半晌,浓烈的香气喷射出来,直逼人的心肺。那一刻,我看见我爹和一群村人大口咀嚼吞咽的样子,就像上古时期一群嗥月的猛兽。与此同时,我也真切地感到,蛇的痛苦与纠结在我嘴巴里缭绕,久久不散。“我吃了蛇的肉,它成了我的腹中之物……”彼时,我如此默默念叨着,不知不觉,一种强大的负疚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仿佛我的身体随时都会爆裂。不久,我爹神神秘秘告诉我:蟒是大河里的鱼变的,死后又会变成鱼……对这说法,我怎么也不信,无非是找个理由糊弄我一下。可奇怪的是,夜里有一种类似于小儿的呜咽在月光下飘飘忽忽。走近一瞄,啥也没有,只有月光静静降落,将夜色里的河岸一一遮蔽。没多久,有人风传那蟒蛇变成了一条大鱼,在河水里来回游动……他说的真真的,好像亲眼看见过一般。我猜,大概这鱼把它的前世今生以及肉体、灵魂什么的一并交给了大河吧。

水里的事物很难捉摸,就如一本难以读懂的大书。

鱼的心情,更难理解。

此刻,你搞不懂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在以怎样的心态注视人间。只是,它起得很早。透过薄雾,一眼瞧见一棵大杨树站在河边,站成一个固定的坐标。树很老,把好些人间的沧桑镌刻在一个个褶皱里,仿佛亮出生命的底牌。树荫里系了只木船,表情凝重而深邃,恍若装了一船心事。几只小刁子鱼在船与岸的空隙里游来游去,很快乐。它们年纪小,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当然不知船与岸的意义。紧接着,进入视线的是成列成排的瓦屋,一个个门窗敞开着,形同张开的嘴巴,大约一到白天要吃东西吧。否则,就会饿着。

我爹也起了个大早,提着渔网,穿上雨裤一路蹦跶,弄得一个呱啦接一个呱啦。解开舵绳,竹篙一点,船便向着河心划去。水一荡,栖在船头的鱼鹰振了下翅膀,两眼发出的光芒,把满世界的鱼影全然罩住。

这节骨眼上,他哪顾得上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在打量着什么或想着什么,只管挥霍着力气把两支木桨儿尽兴地摇,一下接一下地摇,好似摇动一种快活的心情。怎么说呢,像我爹这样长年累月在大河里来往的渔民,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把日子过好。自然而然,他们认为河里的鱼都可以由着性子弄,由着性子折腾,什么自然生态什么天理循环等等,统统抛之脑后。还记得,我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人不吃鱼,未必让鱼把人吃了?似乎,鱼儿叫人吃了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难想象,这是一个渔民最现实的想法,乃至化入骨血的生命哲学。反过来看,鱼儿只可能对一条大河怀有至死不渝的依赖,不可能知晓人类的心思。显然,这是人与鱼类的差异,乃至两个世界的差异。

那天早上,我去河边跑步,远远望见三三两两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或淘米。水波一动,成群结队的鱼儿游过来,晃一下脑袋,摇一下尾巴,要不吐几个圆溜溜的水泡,以示友好。偶尔也跳起来,扭一下腰肢,抛几个媚眼……如此这般,你就觉得世上的鱼儿是最单纯、最可爱的东西,就如一汪透明之水不带任何杂质。尤其一到夏天,鱼儿少不了露出一个个头来,在水面上尽兴游弋,把了无尘念的气息展示得一览无遗。哦,怪不得历史上那个叫庄子的人想变成渭水里的一条鱼儿,还说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类的话,就不难理解了。再者,我有个写诗的朋友说:鱼是上帝赐给人间的通灵之物。照这么看,人与鱼相比,明显输了一招。有那么一个开春的早上,东岸一个叫水生的娃儿在河边玩水,稍不注意掉进水里给淹死了。那会儿,他爹娘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几乎是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了。我也伤心得不行,却分明瞧见一条条鱼儿浮在水面,将嘴巴张开着,一吐一个水泡。这样子,大概是为溺水的娃儿深表叹息吧。

瞧着这情形,你还认为鱼儿与人类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而眼下我爹把木桨摇得那么急促,再加上猛的一声咳嗽,让鱼儿好不紧张,几近夺路而逃。其原因不是别的,而是我爹把眼珠子鼓着,嘴巴张开着,还露出一脸不明不白的笑。这架势,谁见了都有点害怕。更要紧的是,前些日子,他不光蹲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剖鱼,并且将一把锋利的尖刀弄得呼呼作响,叫不少水里的鱼儿看得两眼发直,浑身起鸡皮疙瘩——雪亮的刀光一闪,一条鱼儿的性命便没了。再一闪,又一条鱼儿告别阳光充足的人间……我猜,他肯定是故意的,无非想炫耀一下他的手段。我又想,这充满幻灭色彩的镜头,无论让哪条活着的鱼儿撞见都会心惊胆战、不寒而栗。或许,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也看见了吧,可能它是这样想的——未必河水养育了鱼类,人却吃着鱼,而鱼的血汁流进水里,又反过来喂养着一条大河?莫非这就是天地人间的生存法则?其时,它百思不得其解,倒听见船在水面上呼啦啦地行走,比鱼儿跑得还快。于是乎,一头沉入水的深处,懒得去想,怕想多了,头痛。这阵子,我爹猛地吸了口烟,朝河水里一甩,继而敞开喉咙大喊,嗬、嗬、嗬——!一时间,满世界激起空空的回声。

河面上涌出不少船,全是打鱼的。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肤色,一样的表情……似乎这些影像成为一条河流必不可少的环节。我爹凭着多年的经验,连忙抓住纲绳,而后使劲一甩,“噗啦”,像撒开一张天罗地网。于是,一些没省过神的鱼儿猝不及防被网住了。随之而来,自由游弋的梦想一一破灭,美好的向往成了空无。

我突然想到“网”这个词具有非同寻常的复杂性和隐喻性。你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里的“网”是网。“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里的“网”也是网。想想,人世间有多少生命被这样那样的网给网着,其景况何等尴尬?

的确,这北港河里的鱼儿很少没被渔网网着的,并且,大多以生命为代价让人类煎炸蒸煮。一转眼,醉人的香气飘出来,浸透一条大河,更让河边的日子平添一抹如诗如梦的色彩。没被烹煮的鱼儿,自然或用塑料袋子装着,或用三轮车押着,随了人们的脚步走向高楼林立的城市。我猜不出它们自从踏上城市的那一刻起,是怎样的心境?是否想到从此与一条河流不再谋面,是否想到走向陌生的城市实际上是一次从肉体到灵魂的出卖……我的猜测果然得到一一印证——要不,它们的躯体被塞进冰柜,成为被封存的物体——没有氧气,没有阳光,只有一团团凝固的空气压迫着它的身体。要不,被置入酒店的展览水箱。哦,对了,我见过那样的水箱——不光拥有透明的玻璃方格,还有一些从河边捡来的鹅卵石与鱼儿一道组成立体式的风景。啊,啊,这原本属于河流的生命体到头来成了城市的展览品。很显然,这是鱼儿和石头没想到的。此刻,那些作别河流的鱼儿在立体式的水箱里一张一翕、茫然四顾,找不到回家的路。然而更让它们感到意外的是,还叫一双双异样的目光挑来选去,成为被啃食的对象。

此时此刻,大河里的鱼儿一想到同类的遭际,不免头皮发紧,浑身发麻,更无话可说。或许,沉默是世上最好的表达方式吧,把一切的一切交给时间评判。尤其,那条大鱼想得更加透彻——人类吃点鱼儿未尝不可,大不了变成一只只好腥的猫,但一旦超过底线,便不是那回事了。

对于这些,我爹才懒得去想,怕想多了,头痛。嘴一抿,牙一咬,将渔网拖起来,往舢板上一搁,收获不小。岂料嘴巴一张,甩出一句:贱货,降不住你们,还是人?!继而忍不住大笑。那笑,很开心,而且诡谲。不远处的人,都在撒网,匆忙的动作被阳光照得分明,俨如一幅诗意丛生的图画。鱼鹰也没闲着,呼的一声,钻进水里,一阵捣鼓后,叼着一条白亮亮的鱼飞过来。尖嘴一张,放在船上。眼睛溜溜地转,一副邀功讨好的样子。

夕阳如期而来。悠长的渔歌子,有一股落霞的味道。

我不会游泳,更不会撒网。说穿了,见了水就害怕。

傍晚,渔夫上岸了,船儿往树下一系,扛着鱼就走。鱼鹰蹲在船舷上,有些困倦和忧悒,缩着脖子开始打盹。夕阳懒懒地照来,把湖水、木船和杨柳抹上一层金色,不觉间有了一种静穆的美。几条不明就里的刁子鱼,又在船与岸的空隙里游来游去,一片欢乐。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抬眼一望,发现一群渔佬渐行渐远,内心一下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月亮升上来,一扇扇门窗渐次关闭,大概吃了个饱,要入睡了。

月光不愧为一种奇异的光,把偌大的水域照得一派沉静,并凸显着几分禅意。这时,那通晓天地机相的大鱼把头拱出水面,朝远远近近的事物环视一番。哦,北边是个砖厂,黑楞楞的烟囱高高举着,就像举起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并一口一口地吐着黑烟,想必是用黑的颜色跟河水的清亮一较高下吧?南边呢,躺着一条宽展的国道,呼啸而过的汽车,把声音弄得又响又大,莫非是让河流记住时尚的节律?西边站着一个大厂,耸入云天的建筑物那么扎眼,还吐着忽闪忽闪的火光。火光映入河面,似乎把满河的水给燃烧起来……想想,诸如此类的物象将一条河流团团包围,何尝不像一种饕餮之物逼近它的肢体呢?大鱼瞄了一阵,不由呼吸加快,心率加速,浑身的血液汹涌澎湃。于是,赶紧身子一缩沉入水里,可目光一拐,进入眼眶的却是一个个不知名目的障碍物。物件儿黑乎乎的,尽最大限度把黑的色素释放出来,铺满河流深处的每一个空间。此时,它弄不清这是渔民布下的迷魂阵——让鱼儿的心智和灵魂坠入深不可测的陷阱。显然,这是大鱼没想到的,做梦也没想到。面对这样的情景,它不禁喃喃自语:不是说世间万物都应相亲相爱、和睦共处吗?不是说众生平等吗?……来不及细想,却听见河边有人在走动,黑黢黢的身影映在水面,比夜色还黑。透过河水一瞅,才知那叫人类的动物背着一个带电的箱子,手里捏着的舀子伸进水里,电钮一按,哧哧啦啦地响。瞬间,一条条小鱼的性命便堪忧了。

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沿着河边慢慢行走,吹一下风,享受一下月光的沐照,要不看看河水一浪一浪铺排的样子。有时也望见几条鱼儿跃出水面,白晃晃的身子骨同月光一样耀眼。可我闹不明白它们为何而跳,是不是在向月光倾诉内心的不安或者别的什么?

下雨天,村人准会把一只只圆形竹濠埋在稻田的圳沟里——用以捕鱼。鱼儿听水响。水一响,一条条鱼儿向上走。然而稍不注意掉入人类设计的陷阱——进了倒须濠,别想挣脱。鱼挣扎了一夜,水亦流了一夜——似乎鱼儿的挣扎与哗哗喧响的水声形成隐秘的对峙。但,流不走的却是鱼儿大口大口的呼吸和无可奈何的惆怅。清早,村人屁顛颠地跑来,竹濠一取,便是沉甸甸的收获。雨过天晴,一张张盘箕支出来,晒着的全是鱼的尸骸以及白愣愣的光芒。鱼儿躺在阳光下一言不发,眼睛却睁开着,像是把一腔愁绪诉予一条大河或一方天空。我从盘箕旁路过,一不留神被浓烈的鱼腥气熏得晕头转向,可耳朵一张,似乎听见上天诸神在为一条条鱼儿祈祷,祝愿它们早日投胎转世,又可在大河里延续着自由游弋的梦想。

有时,我还真想变成一条鱼儿,尝试一下做鱼的滋味——

要不,在大河里游弋一番,或者吃几口水草,吐几个圆溜溜的水泡。要不,被我爹那样的渔夫网起来,拖到集市上成为不错的卖点。我估计,我很有可能被某个女人或汉子用几块钱买回去,然后把我的鳞啊鳃啊什么的一一剥离开来,而后像扔垃圾一样扔给邋遢不堪的世界。接下来我那空洞的躯体,被置于陌生的冰箱内,冻成一个硬邦邦的冰棍,与猪肉、羊肉、牛肉,还有湖藕、鸡蛋什么的混在一起,成为他们的一道菜食。打从那一刻起,我的灵魂被渐次抽空,仅剩下一个叫肉体的躯壳。这个时候,我如此清晰地看见我的灵魂脱腔而出,沿着曲曲折折的路径缓缓飘升,飘向未知区域。当然,还看见我的躯体被人整熟后摆到做工考究的餐桌上,不片刻,被呼啸而来的筷子和笑声一一击中,然后肢解,扯得四分五裂,之后在一片欢乐声中送进一个个幽深的嘴洞,让尖锐的牙齿大肆切割、撕咬,弄成销魂的美食。紧接着,经过长长的食道,直抵状若布袋的胃囊,随后叫胃液、胆汁什么的催化与发酵,成为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类的身体的营养。直到这时,我才幡然醒悟我是餐桌上议论纷纷的主题,其他都是客。乡谚说:客不欺主。倘若依照这个逻辑,是不是一种悖论呢?倒听说,坊间有一种叫“全鱼席”的味道很美,堪称极品。当然全是鱼,经过千挑万选的鱼,做功也极讲究,属不传之秘。自然平头百姓没这口福,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消受。我爹说,北港河里的鱼根本达不到这个级别,还差得远。哦,世上的鱼儿也有等级之分。

晚上拧开电视,出现一篓篓的鱼,说是从某个湖里打起来的,煤油味很重,吃了易致癌……鱼躺在陌生的街巷,眼睛睁开着,密集的房子和人影映入鱼的瞳孔,说不出是何滋味。这报道是真是假,无从考证。可事实上,谁也阻挡不了人类一只只张开的嘴巴——第二天一早,那条狭长的鱼巷子人头攒动,人影的黑与鱼儿的白交相辉映,组成一幅黑白交替的生命长卷。那期间,鱼腥味、汗臭味、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与长长短短的叫卖声交织着、重叠着、旋转着,共同营造出一派繁荣的景象。我有个姑表叔长年在这里贩鱼,赚了不少钱,一家吃食和两个儿女上学的花销全来自鱼身上。另外,还砌了一栋三层楼房。每次去他们家做客,哪怕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哪怕灯光把整个空间照得通明透亮,也似乎觉得这房子是由一条条鱼的血肉组成的。同时,隐隐闻到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恍惚中,我的整个身心被这种气味覆盖,仿佛有一种不知名目的蛊虫长驱直入。

大河在时间里行走,生发出太多与鱼儿有关的事情。料想,这一切逃不过那条由蟒变成大鱼的眼睛。

年关腊月一到,沿河人家准会将一条条鱼儿弄起来,然后用刀子将鱼的身体剖开,然后去鳞刨鳃,挖肠弃胆……不知不觉,一股股浓重的鱼腥气和血腥气弥散开来,布满河流的每个时间与空间。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鱼鳞片儿在水边的石头上、草丛里以及浅水滩上,闪烁着长短不一的光芒。这些光芒是不是鱼儿的灵魂的呈现?我不知道。倒是不少人将鱼儿洗净后,一股脑儿移至各自的地坪,随后撒上盐,随后用一根根棕叶条儿将鱼的鳃壳一一穿起,且美其名曰:腊鱼。不消片刻,挂上竹篙,向着大河的方向翻晒。此时此际,目睹一只只由生向死的鱼儿,便仿佛看见不少鱼的魂魄在天空下,在一个接一个的时间里游荡。我猜不出这等景象被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瞧见,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倒是我爹毫不在意。其时,他坐在地坪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翻晒的鱼儿,就像欣赏一部由他亲自导演的杰作。不经意间,嘴角边涌出一抹惬意的笑。那笑接二连三地流出来,稍不注意,淌成“哗啦啦”的瀑布。恰恰这时,一只黑猫纵身一跃跳上竹篙,准备来个大势闼伐,却不料被我爹的一声怒吼吓得滚落下来,马上逃之夭夭。吼一下也没什么。他倒好,嘴巴一翘,甩出一连串的脏词:讨打的猫,讨打的猫……瞧那怒不可遏的样子,差点把我笑晕。他问我笑什么,我说你就是只猫,一只馋嘴的老猫。

很多时候,我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满眼的水波发呆。想那河水一浪连着一浪,大概暗藏着不少秘密吧。譬如说日子的匆迫,生命的变幻,岁月的更迭以及人事、物事的演进等等。如果造物所化的河流是一个观察生命的切口,我想,顺着这个切口,大可窥察到不少物理的机相与天地变化的精微。不一会儿,我做了个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动作——一转身把脑袋伸进水里,想听听大河发出怎样的声息。然而听了好一会,整个场域里除了鱼的呼吸与河水的流动声,啥也没有。由此不禁惶惑起来,便想,莫非天地间一切高深的东西都无法凭感官去视听或触摸,更难抵达其精神内核?就好比道行极深的智者,你看得清其内心的山山水水吗?

好在,我终于看见了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它蹲在离先前被挖机弄断蟒蛇不足十米的地方。这个时间刻度上,它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整个大脑在高速运转——把大河里所衍生出的情节与细节重新过了一遍,就像电影镜头似的一一回放。这期间,我看见它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嘴巴一张一翕,似乎说了点什么,可惜我没听清。只不过它的眼睛盯着周边的事物,盯得极紧,像要告诉你一些答案。哦,明白了。比如北边的大厂,把烟囱举得那么高,像要把一块天空比下去,尤其一股一股的黑烟冒出来,不几下涂乱了一方天空。再比方那些污浊的废水,以不顾一切的方式穿越土地的肌肉、筋骨和五脏六腑,毅然决然地涌向大湖,以至于清凌凌的河水变了颜色。特别是雨水一下,南面砖瓦厂流出的机油儿、煤渣儿以及不计其数的灰尘儿,顺着大水开辟的路径直奔河流的领地,是不是像电脑里的黑客大举入侵一样,让你措手不及?再说西边吧,一幢幢现代雅居以超出想象的速度大肆扩张,莫非也想向大河分一杯羹……想想,这样的光景怎不让一条大河陷入困境,甚至发出一阵阵的颤栗。显然,这不过是肉眼可见的表象。看不见的呢,却是隐得很深的人心。比如我爹面对一条大河总是露出一脸不明不白的笑。这笑,诡异而高深莫测。

鱼搅了个大浑,接着吐出一团水花,好似把它的情绪化为不可思议的表达。我正满是疑惑时,它却做了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憋足一口气,使尽全力“呼”的一声,将那人类制造的迷魂陣撞破,而后坚定地、刻不容缓地,冲向水天相接之处,朝着心中的愿想迈进。此刻,大河——穿越无数岁月时光的大河,也用层层叠叠的波光相应和,权当鼓劲助威。这样的场景,不知上天看见没有?只是转瞬之间,那些生死相依的鱼儿,紧跟着这条通晓天理机相的大鱼,一个接一个溯水而上,顷刻不知所终。

河流仍存在着,躺成天空下一言不发的视图。那天上午,我爹在河边用一竿钓钓了老半天,却钓回一团空气,气得差点把家伙什砸烂。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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